艾科
城市下了首場大雪的第二天,我才想起給老家的父親問安。電話那端,父親話不成句咳不成聲,我像訓(xùn)斥孩子一般,質(zhì)問他怎么不去打針吃藥?每次生病都喜歡拿命硬挺,到最后錢沒少花罪沒少受,圖啥?父親強壓住咳喘,說:“再挺幾天就好了,農(nóng)民的身子骨沒那么嬌貴?!迸c父親交流,真如對牛彈琴。我上網(wǎng)查看,去往老家的車票富富有余,于是二話不說,買票回家繼續(xù)與他互懟。
村里的冬雪比城里下得還大,我踏著積雪往家前行,走到家門口時,見院子大門半開,堂屋里黑洞洞的,凄冷無比,毋庸多問,父親晚上又沒“開火”。
“你咋回來啦?”聽到我的腳步聲,父親從床上側(cè)起身問我,我被嚇得毛骨悚然,氣急敗壞地問他怎么不開燈,六點就睡能入眠嗎?父親半咳半喘說:“感冒體乏,電視又收不到節(jié)目信號,也不想吃飯,索性就早點睡了?!?/p>
我放下行李,冒雪順著院墻內(nèi)的樓梯爬上廂房屋頂,那個三年前花120元安裝的電視衛(wèi)星接收器,表層已被大雪覆蓋。于是我便挽起袖子,將接收器上的積雪掃落,回頭的瞬間,佇立在堂屋門邊的父親,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屋頂上的我看。父親說:“幸虧你回來了,不然我想看電視打發(fā)時間都難,雪大我不敢爬高,生怕跌倒給你添亂?!蔽艺f不想給我添亂為何不去看醫(yī)生?話說到此,父親又開始緘默不言。
電視終于能夠收到節(jié)目信號了,父親說,你看會兒電視,我去燒飯。任我怎么勸阻,他都堅持己見。
父親忍著感冒的不適將飯菜做好端上桌,彼時的我也已利索地將房間里的衛(wèi)生打掃了一遍,然后從包里掏出感冒藥說:“你趕緊吃飯,飯后把藥吃了?!备赣H訝異連連:“又亂花錢,感冒這種病,吃不吃藥效果一樣,一周后自會痊愈?!蔽覜]好氣道:“你愿意受罪我無話可說,我怕你把感冒病毒傳給我!每次讓你吃藥,都像趕你上刑場一樣!”
我好心好意地將藥帶來,你老老實實吃了不就得了?不吃不說,還非得找出我的千般不是才肯罷休。每每如此,我總會劍拔弩張地同他爭辯一番。我說我頂風(fēng)冒雪買票回來,就是和你吵架的嗎?老年人做事應(yīng)當(dāng)盡量讓兒女省心才是。父親也不依不饒:“你不回來,我也不會病死。你每次回來都說我屋里衛(wèi)生堪憂,將房間打掃一遍,害得我找不到東西。屋里再亂,我放的東西觸手可及,你重新給我規(guī)整后,令我無所適從?!?/p>
父親毫不領(lǐng)情,我也言辭莽撞:“那你就在豬窩里過一輩子吧!”沒承想這句話著實惹惱了父親,他將碗筷一扔,起身坐在床上看電視。
我窩著怒火將鍋碗刷洗干凈后,走到父親跟前,將藥和溫開水遞給他:“趕緊吃吧,即便不能很快見效,控制一下病情也好?!备赣H接過藥片,就著溫水一飲而盡。父親放低聲音說:“我把你養(yǎng)大,不是讓你回來和我吵架的。有病確實需要及時就醫(yī),這方面我承認(rèn)是我疏忽怠慢了,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習(xí)慣,你不該將我全盤否定,更不該將自己的生活理念強加于我。”
那晚,我睡在父親旁邊的小木床上,床上被褥簇新,松軟暖和,是父親睡前專門給我鋪的。窗外的雪花簌簌飄落,寂靜的夜里我對父親說:“明天一早我就回城,你記得按時吃藥,好好照顧自己?!备赣H翻了個身,沒有應(yīng)聲。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父親一改往日的冷漠,不疾不徐道:“趕緊洗漱吃飯吧,你不是要回城嗎?雪天路滑,早點出發(fā),早點到家?!?/p>
我起床去打洗臉?biāo)?,看到昨夜的積雪沒過了腳踝,漫漫大雪之中,卻有一條羊腸小道,從家門口通往柏油路,那定是父親清晨起床后清掃出來的,為我遠(yuǎn)行方便。那一刻,我的淚水瞬間而下。因怕父親罵我矯情,于是趕緊彎腰捧起洗臉?biāo)屯樕蠐洹?/p>
父愛綿綿,親情依依,此情還將伴著粗糲的爭吵,走向彼此溫軟的心底。我深愛父親,卻永遠(yuǎn)比他愛我,少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