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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二字最初聯(lián)系在一起使用,始見于《左傳》,但《左傳》中所指“文物”與現(xiàn)代所指文物的涵義并不相同。到唐代,杜牧詩“六朝文物草連天,天淡云閑今古同”中所指的“文物”,其涵義才開始接近于現(xiàn)代所指文物的涵義,即指前代遺物。從北宋中葉至明清時期,“文物”比較普遍使用的名稱是“古董”“骨董”或者“古玩”。一直到中華民國時期,“文物”一詞才以“文物”的內(nèi)涵正式出現(xiàn)。1935年,北平市政府編輯出版《舊都文物略》,同年成立專門負責研究、修整古代建筑的“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將建筑也納入不可移動文物范疇中。
1949年后,學者對“文物”概念又有了進一步闡述。普遍的觀點認為,文物,是指人類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遺留下來的遺物、遺跡等。各類文物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了各個歷史時期人類的社會活動、社會關系、意識形態(tài)以及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當時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狀況,是人類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
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件現(xiàn)存于世的文物,都是一把通往歷史某處的鑰匙。
上海公安博物館收藏了一組拍攝于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的主題為巡捕(上海租界時期“警察”被稱為“巡捕”),時間跨度為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期間。其中一張照片攝于1893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舉行的上海開埠五十周年慶?;顒樱üP者推測),畫面中間是三名騎在馬上、手執(zhí)旗桿的印度巡捕,他們昂首挺胸,與身后十余名步行者組成一支小小的儀仗隊,在儀仗隊兩側(cè)和后方,可以清楚看到身材高大的黑人、拖著長辮的中國人以及大量頭纏淺色頭巾的印度人一同前行。
這三名印度巡捕身著英式制服、頭上并未佩戴巡捕帽,替之以高高的頭巾。在上海公安博物館的公安史館中,有一組與此主題相似的蠟像,許多上海參觀者駐足于此,都會輕呼一聲:“紅頭阿三?!?/p>
“紅頭阿三”,指代的便是印度巡捕。
據(jù)史料記載,租界時期的上海街頭,除了印度巡捕之外,還有英國巡捕、法國巡捕、俄羅斯巡捕、中國巡捕和安南(越南)巡捕。為何其他巡捕都沒有綽號,獨獨印度巡捕會被稱之為“紅頭阿三”,并且一直流傳至今?
說到“紅頭阿三”的由來,不僅要翻閱本國的史料,也要從印度的歷史說起。
今日的部分國人,一提到印度,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除了人人能歌善舞、氣候炎熱多雨外,就是女子身披的鮮艷紗麗和男人頭頂?shù)木薮箢^巾。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國內(nèi)新聞中的印度前總理曼莫漢·辛格就總是包著一塊藍色頭巾示人;一些印度士兵明明有軍帽和頭盔卻從不佩戴,沖鋒陷陣時也戴一頂頭巾。似乎頭巾就是印度人最典型的標志。
其實,這是一個歷史性誤解。去過印度的人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印度人并不戴頭巾。戴頭巾的印度男子基本是印度錫克教(Sikhism)的教徒。
“錫克”源于梵文,意思是“弟子”“信徒”。據(j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至本世紀初,錫克教徒也只有2700萬人,約占印度總?cè)丝诘?.9%左右。除印度旁遮普地區(qū)之外,還有一部分錫克教徒定居在英國、美國、加拿大、馬來西亞等其它國家。
錫克教徒雖然人數(shù)不多,因其經(jīng)濟條件、教育水平都比較高,不僅是印度較早出國定居者,還培育出許多進入印度上層社會的人物,在印度軍隊中占比也高,所以,錫克教的大頭巾就成為外國人眼中印度人的標志。
錫克教是印度教與伊斯蘭教交融的產(chǎn)物。創(chuàng)始人古魯·那納克,公元1469年出生于印度旁遮普。錫克教在創(chuàng)教初期得益于莫臥兒帝國的宗教寬容政策,它本身也主張寬容不干涉其他宗教,承認其他宗教的正統(tǒng)性。到了第五代祖師阿爾瓊時期,錫克教勢力逐漸變得龐大,引起當時印度莫臥兒王朝統(tǒng)治者的不安,后期因阿爾瓊參與莫臥兒王室內(nèi)亂,遭賈汗吉國王殺害。錫克教至此與莫臥兒帝國對立。
18世紀開始,英國殖民者以堅船利炮大舉東進,一系列東方國家先后淪為殖民地,印度也未能幸免。在英殖民者的鐵蹄之下,莫臥兒帝國名存實亡,阿富汗的阿布達利部落伺機侵入旁遮普、克什米爾地區(qū)。錫克教徒在反抗入侵取得勝利后,于1765年宣布獨立,建立旁遮普錫克王國。
從十代祖師起,錫克人受洗入教后,男子要在姓名后加上族姓“辛格”(singh),意思為獅子,象征著虔誠、勇敢和犧牲精神;女性則在姓名后加“考爾”(kaur),意思是公主。雖然各家都有小姓氏,但是族姓當先。這也是為什么印度有那么多“辛格”的緣由。
19世紀初,蘭季特·辛格成為錫克王國國王,他大力推行現(xiàn)代化軍事改革,購置西方裝備,雇傭法國軍事指揮官,至1839年,錫克王國已成為當時除英印政府外印度第二大勢力。蘭季特在位時,英國不敢進犯錫克王國,在他去世之后才發(fā)起戰(zhàn)爭,史稱“錫克戰(zhàn)爭”。在1845年、1848年的“錫克戰(zhàn)爭”中,英勇的錫克人都給予英侵略者以沉重回擊。但最后,終因雙方軍事實力相差懸殊而落敗。1849年,英殖民者以較大代價獲勝,錫克帝國宣告滅亡,旁遮普隨即被納入英屬印度政府的管轄下。
就在英國發(fā)動第一次錫克戰(zhàn)爭前,在比印度更加神秘而富庶的遙遠中國,為獲取更大的商業(yè)利益,英國殖民者向這個古老國度打出第一發(fā)侵略的炮火,中英戰(zhàn)爭爆發(fā),史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鴉片戰(zhàn)爭于1840年打響后,中國軍民奮起抵抗,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愛國故事,但是腐朽的封建制度抵抗不住資本的炮火,最后以中國失敗并賠款割地告終。1842年,清政府欽差大臣耆英、伊里布與英國代表璞鼎查于8月29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在停泊于南京下關江面的英艦皋華麗號上簽訂《南京條約》(Treaty of Nanking)。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共十三款,除要求清政府割讓香港島之外,提出將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處開放為通商口岸,允許英人居住并設派領事。
1845年11月29日,清政府上海道臺宮慕久以道臺名義,用告示形式公布了洋人的《上海租地章程》。章程共23款。章程規(guī)定,將洋涇浜(今延安東路)以北,李家莊(今北京東路)以南之地,租與英人使用。最初,東以黃浦江為自然界限,西界未曾明定。次年9月24日,又議定西以邊路(今河南中路)為界。全部面積為830畝。在此界內(nèi),實行“華洋分居”,外人對土地有“永租權”。章程還規(guī)定英國領事對居留地內(nèi)的外國人有專管之權,無須中國官吏過問,可以設立消防機關,雇用更夫維持秩序……
由此,英國在中國以極低價格租到第一塊租界。
1848年底,上海地方官允許美國圣公會傳教士的要求,在虹口開辟美國租界。
1849年4月,法國領事敏體尼援引英國殖民者的先例,又在上海道臺麟桂的手中,劃出法租界的界址。從此,租界便成了英美法殖民者在上海的“國中之國”。
1862年,法租界退出聯(lián)合租界,自設公董局。1863年9月,英國和美國在上海的租界正式合并,統(tǒng)一由上海工部局(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管理。上海租界從此分為上海公共租界和上海法租界兩處。
上海公共租界既然是“國中之國”,必然要有武裝力量與其他鎮(zhèn)壓工具。租界當時的武裝工具主要由萬國商團(1853年4月英美等國以保護僑民為名組織了上海義勇隊,后稱萬國商團,1943年七八月間解散)、艦隊水兵與巡捕組成。其中,萬國商團是租界武裝力量的主體,職責類似艦隊水兵,其主要職責是保衛(wèi)租界,一般不負社會治安之責。
維護公共租界社會治安的職責,主要由巡捕房承擔。
租界劃定之初,租界巡捕一律由西人擔任,被華人統(tǒng)稱為“西捕”。據(jù)統(tǒng)計,英租界曾雇傭西捕160余名。后因刑案隨租界人口激增而水漲船高,由清一色的西捕辦案的弊端日漸突出:西捕相貌特征過于明顯,語言也不通,很難得到華人信任,在偵查破案、搜集線索時很受局限。
公共租界破案效率低下,治安堪憂,引發(fā)租界居民強烈不滿。
1870年,公共租界管理當局決定,吸納部分華人充任租界巡捕,稱之為華捕。
機敏能干的華捕迅速給租界治安帶來嶄新氣象。因工作能力強、薪水又比西捕低很多,竟?jié)u漸有取代西捕、成為租界巡捕房主要力量之勢(至1883年,英美公共租界有巡捕200名,華捕已占170名之多)。華捕越來越多,漸成氣候,又引發(fā)租界管理當局的另一層擔憂。為避免華捕“一枝獨秀”,公共租界想到一個解決辦法:自1884年起,從印度殖民地“進口”印度籍巡捕,與西捕、華捕一起共同擔任維護租界治安的工作。
此時,距1849年錫克帝國滅亡、旁遮普被納入英屬印度政府管轄已有近20年時間。驍勇善戰(zhàn)的錫克人幾經(jīng)抗爭后,暫時認可了英殖民者的統(tǒng)治。于是,一直對其十分贊賞的英殖民者決定將錫克人作為進口“印度巡捕”的首要選項。
公共租界管理當局為了讓“印度巡捕”為其忠實賣命,采取薪金比華捕高一倍,還配給住房等制度籠絡人心,并在當時的戈登路巡捕房內(nèi)(解放后為江寧路公安分局)為其建造了一座錫克教堂。該教堂解放后一直是上海市公安局行政處警服裝備倉庫,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移交勞改局作白茅嶺、軍天湖勞改農(nóng)場的駐滬辦事處和中轉(zhuǎn)倉庫。
“印度巡捕”們沒有辜負英殖民者對其的“優(yōu)待”,工作時極其賣力。經(jīng)過短暫培訓后,他們手持警械走進繁華的上海灘十里洋場。
錫克教徒有一項被西方稱之為“五K”的教規(guī):留長發(fā)(Keshdhai)戴頭巾帽(象征神圣)、梳頭發(fā)(kangha)戴梳子(象征清潔)、穿短褲(kachk)(象征警覺)、戴手鐲(kara)(象征決心)、佩短劍(khande)(象征戰(zhàn)斗)。進入上海租界擔任巡捕的錫克教徒依然嚴格遵守教規(guī),即便穿著西式的制服,也不忘記戴上教規(guī)規(guī)定的頭巾。
在身材相對纖細的上海人看來,這些印度人個個高大威猛、人人滿面虬須,高高的頭巾帽下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睛,行動時宛若一座座流動的小山丘,極具視覺沖擊力與精神壓迫感。但如此突出的外貌特征在帶來視覺沖擊力的同時,也讓印捕面臨與西捕同樣的問題:無法進入到華人社會查案辦案。
租界管理當局權衡后,充分發(fā)揮其高大兇猛的“特長”,讓其擔任巡警、獄警與交通警等低級巡捕職責。
據(jù)1948年上海市文獻委員會編印的《上海人口志略》統(tǒng)計,1930年上海公共租界內(nèi)有印度人1842人,大部分是錫克教人,居住在虹口的昆山路、峨嵋路、吳淞路一帶。這些隨英殖民者進入上海的印度人多是生意人,與上海市民相處融洽。上海作家張愛玲寫過不少印度少女的故事,她一生的摯友炎櫻女士,就是一位在上海長大的印度女孩。
那么,原本只是眾多跨國打工的外籍巡捕成員之一,為何只有錫克人會從印度巡捕變?yōu)椤凹t頭阿三”?對此,民間說法不一。歸納起來,大致分三種。
第一種說法見于1922年出版的《滬諺》,該書認為印度巡捕頭上纏著紅布,臉的面色好像黑碳,因此就被人稱為“紅頭黑碳”,后來被訛讀為“紅頭阿三”。這種說法后被大部分專家否定,因為在上海方言中,“阿三”與“黑碳”在發(fā)音上還是有明顯差距的。
第二種說法認為,印捕進入巡捕房的時間晚于西捕與華捕,地位要低于兩者,故被稱為“阿三”。相關專家認為此說法也有待商榷。印捕進入捕房的時間確實晚于兩者,但地位和華捕相當,在薪水上甚至還要多一些。招募印捕時期,華捕最低的薪水是每月10元,印捕卻是每月15元。而兩者實際到手的薪水有時相差一倍還多。
第三種說法,則與印度巡捕的態(tài)度有關。1884年,第一批印度巡捕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中國。這些同樣生活在英殖民地統(tǒng)治下的錫克人,并未因為自己“亡國奴”的身份而對中國人多半點同情。據(jù)老人回憶,他們不僅人長得高大,脾氣也很兇猛。上海許多靠拉黃包車、推小車運輸謀生的人都受到過印捕的粗暴對待。只要稍有小錯,執(zhí)照被撬、車被扣押或罰錢都是常用手段,還會吃到印捕的“外國火腿”和“五枝雪茄煙”,就是踢一腳,打一個耳光。如此一來,上海市民漸漸對印度巡捕產(chǎn)生反感。
因這些印捕看見英籍上司第一句話就是帶著印度特有口音的“Sir”(讀音似滬語“三”),樣子也很恭敬,就像老鼠見了貓。對其不滿的國人,就用“阿Sir”來模仿他們并戲謔地稱呼他們。還有人認為,初來上海的印度巡捕不會講滬語,他們在執(zhí)行任務時經(jīng)常要和上海市民打交道,雙方交談十分困難,“印捕”常反復講“I say”作為語言停頓,而上海人見他們老是講“I say”,便把他們叫作“阿三”。因其頭纏紅色頭巾,上海人便戲稱他們?yōu)椤凹t頭阿三”。
在當時,上海街頭經(jīng)常有耍猴戲的,在“猢猻撮把戲”時,圍觀人群中常會有人呼喊:“阿三!老鷹來了!”此“阿三”,即“紅頭阿三”,而“老鷹”即為“老牌英國人”。“紅頭阿三”是“老英”的走卒,上海民眾怕“紅頭阿三”,而“紅頭阿三”怕“老英”……由此可推斷,不管“阿三”一詞源于“阿sir”還是“I say”,除了鄙視之意,還暗含當時國人對錫克巡捕的深深不滿。
外國巡捕在中國大地上耀武揚威的日子,隨著租界的消亡而終止。新中國成立后,絕大部分外國巡捕都離開中國返回各自家鄉(xiāng)。少部分印度巡捕選擇留下來,被一些私營企業(yè)聘為守門人或者保安,也沒了當年兇猛火爆的脾氣。
歷史已翻到新的一頁。但“紅頭阿三”這個原本產(chǎn)自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略帶阿Q性質(zhì)的詞匯,并未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近年來,隨著自媒體快速膨脹,原屬滬語范疇的“紅頭阿三”一詞還搭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翅膀,快速飛往國內(nèi)各地。某些國人一看到關于“印度落后”“火車掛人”“恒河水濁”等諸多帶有主觀偏見的自媒體文章,還會下意識地喊一聲“阿三”或者“紅頭阿三”。
其義自明。
事實上,僅僅一百年前,中國人對印度的印象,還是一片“充滿神秘的樂土”。
公元5世紀,中國僧人法顯歷經(jīng)“比地獄還恐怖”的旅程后,終于抵達了他夢寐以求的印度。他在《佛國記》里滿是欽佩歡喜地描述這片神奇的土地:寒暑調(diào)和,無霜雪。人民殷樂,無戶籍官法……舉國人不殺生,不飲酒……法顯對這片異域的浪漫描述,繼續(xù)激發(fā)了大唐高僧玄奘的“西天之行”,清代小說家吳承恩還以此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偉大作品《西游記》。
這些對印度延續(xù)了近2000年的美好幻想,被人手一枚的手機毀掉,只用了不到20年的時間。
每一件文物,都是一面歷史的鏡子,等著后人去對照,去思考。
中國和印度,都已經(jīng)不是100年前的樣子。真實的印度,有著令世界贊嘆的文化、創(chuàng)造過輝煌燦爛的文明,她既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紅頭阿三”。她充盈著滿滿的人間氣,就像我們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