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超

1 “男寡婦”稱謂現(xiàn)象

秦腔戲里的一個名段，叫作《男寡婦上墳》，廣泛流傳于陜西、甘肅隴東地區(qū)（眉戶戲里也有《男寡婦上墳》）。書面上有寫作“男鰥夫上墳”的，但口音中“鰥”還是讀“寡”音。全折戲分為十二個部分，從正月起每月一個部分。以其中一段歌詞為例：

賢妻把病染，臥倒在床前。每日做飯把藥煎，誰知你能撇下了我上了西天。賢妻呀把命斷，唉咿呀哎一家人淚漣漣。兒和女哭他娘，放聲喊，哭倒在妻墳園。[1]

青海民歌也有《男寡婦上墳》，歌詞為：

三月里到了者清明，家家戶戶上新墳。光棍漢也把新墳上，我給我的賢妻送紙衣。左手拿著茶罐子，右手里拿的錢紙張。這些紙沒卡碼來在了墳園前。[2]

甘肅文縣小調(diào)有《男寡婦》，歌詞為：

三月（家）里來正清（的）明（呀），有兒有女早上墳；人家上墳雙手對（吆嗬），我的妻哎，男·（?。┥蠅灒憔停┎蝗缛?。[3]301

陜西長武縣、永壽縣都有小調(diào)《男寡婦上墳》，[4]750-752安徽壽縣也有小調(diào)《男女寡婦上墳》[5]530-53（1歌詞略）。

甘肅文縣既有“男寡婦”，也有“女寡婦”的唱詞；靜寧縣有“男寡婦”而未見“女寡婦”的唱詞；涇川縣有“女寡婦”而未見“男寡婦”的唱詞。諸如此類，“寡婦”可稱“男寡婦”，也可稱“女寡婦”，或男女“寡婦”對舉，一般都用于哭墳的場合。

筆者在拜讀寧夏林濤先生的《中亞回族陜西話研究》時發(fā)現(xiàn)，遠(yuǎn)在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的東干人也有將“男寡婦、女寡婦”對舉使用的情況，在該著第五章之九“稱謂、人品”中列出了“寡婦”詞條，緊接著列了“男寡婦、女寡婦”兩個詞條，形成了上下位關(guān)系。[6]145林濤先生在另一著作《東干文—漢文轉(zhuǎn)寫翻譯述要》之第八章“東干語詞語例釋”中還就“寡婦”一詞解釋說：東干語中“寡婦”一詞為失偶之人的通稱，所以有“男寡婦”和“女寡婦”的稱謂。[7]145這與陜西、甘肅地方戲曲中“男寡婦”“女寡婦”稱謂有著明顯的對應(yīng)性，是境外漢語方言中迄今還保存著“男、女寡婦”稱謂的鮮活例證。

寡，可指稱男女雙方，稱男方的，如武漢的“寡漢條”，廣州的“寡公、寡佬”，成都的“寡公子”等；稱女方的一般都是“寡婦”，指死了丈夫的女人。書面語中，與“寡婦”相對的詞是“鰥夫”?！蚌姟北局隔~，因“其性獨行，故曰鰥”，（李時珍《本草綱目·鱗四·鱤魚》）故“鰥夫”常用以指無妻或喪妻的人。《書·堯典》中有“有鰥在下，曰虞舜”。孔傳：“無妻曰鰥?！笔聦嵣?，“鰥夫”在書面語中才用，在口語層面，大概各種方言都不說。

2 “男寡婦”稱謂的成因

關(guān)于“男寡婦”“女寡婦”的說法，筆者向各地的很多人電話或郵件咨詢過，大致都說在方言口語中極少見，多在小戲或小曲中聽到過。那么，“男寡婦”是何以得名并一直傳承下來的？我們知道，所有的稱謂詞，或稱呼語，都有一定的民俗文化背景。秦腔、眉戶戲、民歌、小調(diào)中的《男寡婦上墳》或《男寡婦》，主人公自稱“男寡婦”或“寡婦”，核心是要表達(dá)面對兩個幼小的孩兒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自身處境凄涼無比，孩兒苦難又非同一般的況味，烘托了摧人肺腑的哀情。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女性的受尊重度要低于男性，男人自稱“男寡婦”或“寡婦”，充分展示了活成“人下人”的無奈悲情。另外，“男寡婦”的核心還是“寡婦”，在這個詞根前加“男”，表達(dá)男性的性別、寡婦的處境。抑或先拿“寡婦”作比喻，進(jìn)而拿“寡婦”直接指稱自身。這種稱謂除了自稱外，他稱極其少見，一般在罵架的時候為了將一個男人損到極致才會出現(xiàn)，等同于“詈詞”。“男寡婦”的成詞有似甘肅臨洮話中“銅鐵勺”“皮草鞋”“熱涼粉”之類，其中“皮草鞋”“熱涼粉”中的“草”和“涼”雖然具有語素義，但已弱化，而“銅鐵勺”中的“鐵”已連語素義都不具備了。這些語詞中“鐵勺、草鞋、涼粉”無疑先凝固成一個“詞語素”，表示“勺、鞋、粉”等物品中的一種類型，再與表示質(zhì)料或性狀的“銅、皮、熱”等“詞語素”復(fù)合，構(gòu)成了“銅鐵勺”等新詞。這些語詞中“鐵勺、草鞋、涼粉”的內(nèi)涵義縮小了，外延義卻擴(kuò)大了。在“男寡婦”一詞中，“婦”的語素義已弱化到幾近消失，“寡婦”變成“苦命人”的一種類型或一個符號，因而在其前可以再加上區(qū)別詞“男、女”，形成語言中的“異性同稱”現(xiàn)象。

關(guān)于方言中的異性同稱現(xiàn)象，已有一些學(xué)者關(guān)注過。如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張振興先生在《方言中異性同稱現(xiàn)象與民俗文化背景》一文中說：“漢語方言中有一種異性同稱的現(xiàn)象，如‘姊妹’往往可以包括男性的兄弟在內(nèi)，‘姊妹’同時指稱同輩份的女性和男性。這在官話和非官話中分布都很廣泛。不僅將用于女性的稱謂同時稱呼男性的情況普遍，把通常用于男性的稱謂來稱呼女性也不少見。這種異性同稱的現(xiàn)象其實在漢語里古來有之，在其他少數(shù)民族語言里也時有所見。”[8]比照這種異性同稱現(xiàn)象，我們認(rèn)為“寡婦”中包含男性，從而稱作“男寡婦”也就不奇怪了。

“男寡婦”一詞為何能夠傳承至今呢？我們認(rèn)為：因民間小調(diào)或地方戲曲的唱詞都是口語化很強的句子，采用的都是日常使用的詞語，被“曲套子”“裝”進(jìn)去以后，逐漸變成一種固定的歌詞，隨著共時傳播和歷時承傳，在特定的語境中被保存下來，人們習(xí)以為常，就不太關(guān)注“男寡婦”的具體內(nèi)涵了。從東干語中也有“男寡婦”“女寡婦”對舉的說法來看，“男寡婦”形成應(yīng)該至少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因為東干人是19世紀(jì)70年代中期從陜西、甘肅經(jīng)過新疆遷往沙俄境內(nèi)的，距今已有近一個半世紀(jì)了。東干話中“男、女寡婦”在口語、歌謠中都沿用，說明其使用場合較今天的陜西、甘肅等省份還要廣。無論從方言學(xué)還是從社會語言學(xué)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

附注：本文曾在全國漢語方言學(xué)會第19屆年會暨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