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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暮凌春空

        2018-02-23 19:35:35秦樂只
        南風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長公主姐姐

        秦樂只

        他是她經(jīng)年日久融入骨血的至親,縱然割血剜肉,卻剔除不了那些深藏心底的復(fù)雜難言的感情。她不敢承認,除卻親情仇恨,她到底是對他動過心的……

        楔子

        承平三十一年,西北春汛泛濫,淹沒十余城。

        北定侯衛(wèi)綰奉命賑災(zāi),反引發(fā)災(zāi)民大規(guī)模暴亂,御史捧著一封上萬人聯(lián)名的血書死諫君前,一場聲勢浩大的貪賄案由此拉開帷幕。首當其沖的便是此次賑災(zāi)失職的衛(wèi)綰,緊接著牽連出珉王等人,輕者流放,重者斬首,朝廷格局大變。

        之后皇帝病重,太子逼宮,雙雙死于混戰(zhàn)之下。海清王繼位,改號永寧,迎大長公主之女杜清為后,大赦天下。

        永寧二年春,新帝詔令諸侯送嫡子進京為質(zhì)。不料隨侯之子安凌卻在途中遭遇山匪,御林軍搜尋很久才在一處隱蔽山洞找著人。他尚且七歲,身邊僅剩一個老奴,因驚厥過度路上發(fā)起高燒,眾人無所適從,正巧遇上了去城郊古寺祈福的嘉瑛郡主。

        “我閑時跟太醫(yī)署學(xué)過些醫(yī)理。”少女掀開車簾,微微俯身,帷帽沿的薄紗垂在那孩子通紅的脖頸上。他迷迷糊糊睜眼,隱約望進一雙溫柔如月的眼眸,她抱起他,“沒事了,別哭?!?/p>

        遠道而來的質(zhì)子們甫一入京,宮中即設(shè)接風盛宴,彼時安凌高燒剛退,木木呆呆坐在筵席上,長案遮住大半個身子,只露出一張蒼白小臉,顯得羸弱可憐?;实勰钇洳∮?,特準他中途離席,回偏殿好生休養(yǎng)。

        杜姒目送那單薄的背影融入沉沉暮靄,有些心不在焉,便隨意尋了由頭從冗長的國宴上溜了出去。

        夜色稀薄漸暗,杜姒提著一盞宮燈分花拂柳地閑逛,走了好一會兒,卻在宮苑一隅看到了安凌。大抵是迷了路,他蹲在假山旁,身邊引路的內(nèi)侍不見蹤影,她不由皺眉,舉著手中的燈去照他。

        “此處荒僻冷肅,你大病初愈,吹不得風……”冷不防他抬頭,瞳眸烏亮明澈似耿耿星河,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杜姒微微一怔,心中柔軟得一塌糊涂,摸摸他的頭,解下披風將他裹住,“走吧,我送你回去?!?/p>

        聽聞年前隨侯一病不起,明州由安凌的庶長兄把持大權(quán),他無所依傍,這才被送入京為質(zhì)。只是來時路遇山匪劫掠,時機恁巧了點,恐怕又是一出兄弟鬩墻爭權(quán)奪利的戲。

        杜姒心下嘆息,見他緊緊抿著唇,便問:“你怕嗎?”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神陰郁平靜如一潭死水,轉(zhuǎn)身飛快地跑進了偏殿。

        再次見到安凌,是在三月后小太子阿桓的周歲宴上。

        諸侯質(zhì)子年未及冠者皆居宮內(nèi),其中包括以紈绔放浪喜好孌童著稱的虞侯世子,可杜姒萬萬想不到他喪心病狂至此,敢在皇宮對安凌下手。她察覺異樣急忙趕過去時,虞侯世子正帶著三五個華服少年鞭笞安凌,帶有倒刺的長鞭細密地落在他身上,瞬時皮開肉綻。

        孟春時節(jié)那孩子拉著她哀哀低泣的情景猶在眼前,她費盡心思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的人,如今被當做玩物肆意凌虐。杜姒怒火中燒,高喊了聲“住手”,一邊喚宮人去請御醫(yī),一邊用力推開幾人,抱起地上疼得蜷曲成一團仍一聲不吭的安凌,冷笑著扔下一句話:“爾等同為質(zhì)子,不睦友圖強,反倒自相魚肉以此取樂,可悲可嘆!”

        此事驚動了不少人,所幸安凌一直掙扎抵抗,雖受了皮肉之苦,到底沒讓那虞侯世子真正得逞,最終皇帝只罰了罪魁禍首禁足反省。

        杜姒秀眉微蹙,余光一瞥,觸及身旁母親冷漠的眼神。虞侯乃大長公主府門下重臣,他兒子入京為質(zhì),能在皇宮過得逍遙舒坦多是母親派人從中打點,她自幼聰穎通透,明白個中利害關(guān)系,又無法放任安凌繼續(xù)留在宮苑——虞侯世子不會放過他。

        她漫不經(jīng)心地逗弄著乳母懷里的小侄子,忽而靈機一動,撒嬌道:“我平日里無聊,不如把那安凌帶回大長公主府陪我玩兒,好不好?”

        年輕的皇帝看一眼不動聲色的大長公主,頷首笑道:“難得姒姒有所求?!?/p>

        安凌身上的傷養(yǎng)了半個多月才好,他生得粉雕玉琢,卻沉默寡言,像只幼獸一般戒備不安,那雙極漂亮的眼睛像雪山下隱蔽的綠林湖泊,盛滿與年齡不符的不為人知的悲傷。

        那日杜姒同往常一般去看他,坐了許久才遲疑道:“隨你入京的那個老奴……懸梁自盡了?!?/p>

        他整個身子僵了一下,低著頭看不清神情。這個瘦弱伶仃的可憐質(zhì)子,他還這樣小,卻屢屢經(jīng)歷世間險惡,現(xiàn)在連最后一個親信也失去了,她心中溢滿疼惜,正要說什么,一只手牽住她的衣袖。

        他慢慢抬起頭,小心翼翼喚:“姒姐姐……”杜姒頓時愣住,從城郊救下他至今已有小半年,他從未開口說過話,她甚至以為這孩子是啞巴。他的聲音喑啞稚嫩,語調(diào)低沉,“他可曾留下什么遺言?”

        “沒有?!倍沛p聲道,“你若實在難受就哭出來。別怕,日后但凡我在,沒人能再欺負你。”

        大長公主僅生兩女,長女杜清母儀天下;幺女杜姒封號“嘉瑛”乃先皇所賜,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論地位比尋常公主還高些,難得養(yǎng)成了一副溫雅謙和的好性子。大抵因為內(nèi)疚母親縱容虞侯世子一事,她待安凌格外上心,平日里常親自教他琴棋書畫、經(jīng)史策論。

        起初安凌總免不了排斥防備,處處謹言慎行,架不住她日復(fù)一日關(guān)懷備至,兩人漸趨親厚,當真如親姐弟一般。但在旁人看來,他不過是嘉瑛郡主心血來潮討來的玩物罷了。

        有時撞見大長公主府的下人交頭接耳,實在說得太難聽,杜姒才會站出來將一干人發(fā)落;大多時候她牽著他不聲不響地立在原處,面不改色朝他輕噓一聲,等到閑話的奴仆散盡,她拉著他走出來,指點道:“世間烏合之眾如一盤散沙,三言訛虎,人云亦云,一笑置之即可,不必太在意?!鳖D了頓,又問:“阿凌可知,何以服人?”

        安凌垂下眼默不作聲。

        “壓之以權(quán)、凌之以勢、動之以情、誘之以利皆可,卻都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你可以學(xué),但絕不能沉迷此道。君子坦蕩蕩,應(yīng)以理法、賢德和才謀使世人心悅誠服?!彼虚W過一絲陰郁,望著方才那些嚼舌根的下人離開的方向,“你素有慧根,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眅ndprint

        “姒姐姐要我自己想辦法消除流言?”他若有所思。

        “阿凌真聰明。”杜姒展顏一笑,彎腰與他平視,“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無法護你一世,只能教你如何在俗世立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廷暗潮洶涌,政令頻頻頒行,每一條皆是各派文臣武將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杜姒閑暇時會將那些政令剖析給安凌聽,她自小涉獵書籍廣博,看問題的角度往往新穎深刻,可惜她從不肯細究,美其名曰“人世紛紜,難得糊涂。”

        永寧四年,嘉瑛郡主滿十五歲,及笄后議親之事提上日程,引得多方關(guān)注,幾乎踏破大長公主府的門檻。

        她終于在這一年,情竇初開,因緣際會心儀之人。

        正逢三年一期的春闈會試,京中繁華熱鬧,杜姒帶著安凌出府游玩,總能見到三五成群的書生高談闊論。

        她遇見陸知奎那天,安凌臨時有事被傳入宮,回來時見她坐在清新蔥蘢的花架下發(fā)呆,眼角眉梢暈染無邊春色。她歪著頭嬌笑,然后興高采烈地說起陸知奎,滿口溢美之詞,從來沒有哪個青年才俊能令她如此贊賞。

        安凌一言不發(fā),面色越來越陰沉,她這才察覺異樣,聯(lián)想起之前的事,“陛下突然宣你入宮所為何事?”

        他垂目答:“父親逝世了,陛下問我可想回明州承襲爵位?”杜姒愕然,起身上前安撫地摸摸他的頭。安凌在她掌下抬首低笑,眸子里映著曚昽日光和蓁蓁綠葉,茫昧一片,“我向陛下提議由長兄暫代隨侯之職?!?/p>

        明州如今被他的庶兄全盤掌控,此番他若回去,必死無疑。她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他,這才發(fā)覺他渾身顫抖,“阿凌,你不必害怕。”她輕輕道,將風花雪月通通拋諸腦后,“我會一直陪著你?!?/p>

        他在她懷里得逞似的彎起唇,漆黑的眼珠漠然盯著前院方向,陰郁中夾雜微末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月余后為慶賀三甲而設(shè)的杏園宴,杜姒剛帶著安凌在大長公主身旁落座,就聽皇帝笑說要趁此良機賜婚嘉瑛郡主與寧國公獨子,促成佳偶。她面色陡然一白,抬眸看了看滿面笑容的母親,嘴唇翕動,終究緘默無言。

        這時忽有人告罪而來,不卑不亢言明遲到緣由——為照顧突發(fā)疾病的老母。那聲音清朗如溪,引得席間貴女兩頰緋紅竊竊私語,說今年的探花郎陸知奎,不但年少才高守孝道,還生得俊秀好看。

        安凌手腕一痛,低頭見杜姒無意識攥緊了他,失神地凝望不遠處長身玉立的青年。直至杏園宴結(jié)束,她始終儀態(tài)端莊地沉默著。

        回程時安凌幾番欲言又止,她靠著車廂笑,伸手摩挲他白玉般的小臉,聲如囈語:“阿凌,我和你一樣。我也沒有選擇。”

        她和姐姐杜清一樣,生來是母親攬權(quán)布局的棋子,如同金籠囚鳥,錦衣玉食之下重重枷鎖。不同之處在于杜清真心愛慕著皇帝,她單純乃至愚蠢,辨不清虛情假意,如此竟幸運許多。

        那之后,杜姒日漸沉悶消瘦,安凌想方設(shè)法逗她歡顏,卻鮮有成效,所幸聽聞城郊山頂寺廟里的桃花五月仍未凋謝時,她起了興致,愿意前去賞玩散心,誰知竟在那兒偶遇替母祈福的陸知奎。他一襲紺碧長袍,白凈的臉上浮現(xiàn)驚喜的笑容,轉(zhuǎn)瞬又黯淡下去,最后彎腰作揖:“郡主?!?/p>

        杜姒微微點頭,垂下眼睫與他擦肩而過,被他握住一截衣袖,塞給她一枝碧桃花。安凌冷冷地盯了陸知奎一眼,仰頭去看她神色,清晰地聽見他在她耳畔繾綣低語:“郡主,我為你而來。”原來并非偶遇。

        她終于露出久違的真心實意的笑顏。

        大長公主發(fā)現(xiàn)杜姒與陸知奎偷偷會面,是在之后第三十九天,他剛翻墻而入,便被大長公主帶人兜頭罩住捆了起來。

        此事最終不了了之。杜姒跪在母親房外哀求一天一夜,體力不支昏迷過去,醒來后安凌守候榻邊,對她說大長公主已放了陸知奎。他彎眸一笑:“我向她坦白你們并無逾矩之處,還保證定勸得你回心轉(zhuǎn)意?!?/p>

        曦光從窗縫漏入屋內(nèi),照得那笑容明媚發(fā)亮,杜姒靠在他肩頭,她對他毫無防備,甚至不知是安凌偷偷泄密,大長公主才發(fā)現(xiàn)她同陸知奎幽會之事。他想,陸知奎分明用心不純,怎能配得上姒姐姐呢。

        天下男子皆庸碌,哪有配得上姒姐姐的呢。

        “可我不想嫁給寧國公獨子。”她哭得無聲無息,淚水珠串般簌簌滾落,砸在他手背上又濕又熱,“阿凌,我喜歡陸知奎,我只喜歡他?!?/p>

        安凌木然沉默片刻,然后輕輕捧起她的臉,“姒姐姐,我會幫你。”他的眸子清凌凌如晨露薄霜,映出少女蒼白宛致猶如寒玉的容顏,“你誰也不用嫁?!?/p>

        是年霜降,寧國公獨子宿醉歸家,不慎失足落水窒息而亡。消息傳到大長公主府,杜姒驚得手中木梳啪嗒一聲掉落妝臺,夜涼如水,窗外一陣窸窣作響,棲在枝頭的寒鴉撲棱一下飛走了。她遣散婢女,果然見安凌趴在窗臺上沖她笑,仿佛在等候嘉許。

        她心念微轉(zhuǎn),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你做的?”

        安凌的眼里像落了層星輝,晶亮閃爍、天真無邪,下一刻他點頭笑得更歡:“是啊,姒姐姐不用嫁給他了?!?/p>

        她緩了半天沒出聲,安凌翻窗進屋,剛走到她跟前便先挨了一記耳光。她咬緊牙關(guān)壓抑怒火,未及開口,他捂著臉頰疑惑又委屈地道:“我事先查探過那人的日常起居,才在他途徑的河邊設(shè)下陷阱,引他落水,使之看起來純屬意外。無人會存疑。施行計謀以制勝,這不是姒姐姐教我的嗎?”

        “當初我教你君子服人,應(yīng)以理法、賢德、才謀,你卻圖謀邪道……”她恨聲說到一半,倏忽想起什么,心潮起伏下霍然起身,“這府中造謠議論你之人,去年皆因各種事由相繼喪命,莫非也是你……”

        望著安凌理所當然的無辜神情,她氣得再說不出話,第一次感覺遍體生寒。

        國公府邸哭聲不絕,靈堂哀肅,白幡懸飛,杜姒低垂眼瞼跟在母親身后吊唁。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愧疚極了,看寧國公滿面悲愴說著“吾兒無福,請大長公主為嘉瑛郡主另擇良配”時,更是心下大慟。

        罪魁禍首是親如胞弟的孩子,她舍不得亦做不到大義滅親,只能兀自煎熬。endprint

        “母親?!彼蛟诖箝L公主面前,雙手覆額伏地叩首,聲音不大不小,卻驚得滿堂肅靜,“郎君亡故,女兒身為他的未婚妻,愿三年守禮不嫁?!?/p>

        眾人始料未及,大長公主當場發(fā)火摔了茶盞,痛斥她目無尊長放肆胡鬧,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杜姒郁結(jié)于心,大病一場,每日泡在藥罐子里診治調(diào)理,如此過了整個冬天。

        她想著那些枉死的人,連續(xù)數(shù)月對安凌避而不見,只是倚床看書時余光常瞥見窗縫下一雙烏亮眼眸。他固執(zhí)地守在外面,可惜身體底子壞,沒過多久便受寒病倒,府中奴仆捧高踩低克扣用度,竟無人報知杜姒。

        后來她忍不住心軟探視,他燒得氣若游絲,渾渾噩噩說著胡話:“姒姐姐,阿凌錯了……你別不理我……”

        她坐在榻邊觸碰他通紅的臉,被他無意識蹭了蹭,終于落下淚來。她惱他手段陰狠行事荒唐,卻免不了心軟,兩年多的朝夕相處,他依賴她、對她笑、喊她姒姐姐,天下之大,唯有他們是最密切的無血緣至親。

        杜姒反復(fù)思量,決定送他習(xí)武以強體魄正心性,她趁武臣回京述職的空當拜訪大將軍宋殷,請他收安凌為徒。開春,安凌隨宋殷前往烏則嶺對抗大月氏,一去三年。

        永寧八年夏末,大月氏內(nèi)亂導(dǎo)致軍心不穩(wěn),頻頻戰(zhàn)敗,一路退至谷泉關(guān)外,派使者赴大慶京都議和。皇帝力主乘勝追擊,然大慶國庫空虛,最后還是以大長公主為首的主和派更勝一籌。

        即便如此,大長公主仍發(fā)了好一通脾氣,杜姒經(jīng)過書房,隱約聽見咬牙切齒的怒罵聲:“豎子過河拆橋!妄想翻天!”杜姒不敢多聽,母親口中“豎子”乃當今天子,她的表兄兼姐夫,八年前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登基娶妻,安敢像如今這般忤逆她母親。

        安凌隨大軍班師回朝那日,她入宮探望惶惑不安的姐姐。

        皇帝處處受大長公主壓制,連帶著也惱皇后,這些天一改從前恩寵,毫不掩飾對中宮的厭惡,眼下他羽翼未豐,全憑積攢幾年的勢力同大長公主一派硬抗數(shù)月,以卵擊石,撐到現(xiàn)在已是強弩之末。可即便他此時“回心轉(zhuǎn)意”,那也只是迫于形勢的逢場作戲罷了。

        “陛下他……”杜姒思緒翻涌間,到底不忍道破實情,柔聲安慰道,“陛下只是政事繁忙,并非刻意冷落,他會來探望姐姐的?!?/p>

        殿外傳來君王駕臨的唱喏聲,杜姒看著一瞬間目放光彩的杜清,轉(zhuǎn)身從后門離開。

        她心事重重,連宮門次第開啟的聲音也未留意,直到長長的將領(lǐng)隊伍行至不遠處,宋大將軍身后探出一個玄衣輕甲的舞夕少年,仰脖眼神晶亮地喚:“姒姐姐!”

        他高了許多,眉眼長開來,姣好似紅梅新雪。吾家少年初長成獨當一面的兒郎,這樣意氣風發(fā)的神采,當真令人驕傲歡喜。

        杜姒恍惚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他走近了握住她的手迭聲喚“姒姐姐”,指尖冰涼涼劃過她手心,她一激靈回過神來,憂心道:“阿凌,京都不大太平?!?/p>

        朝野上下如履薄冰,大長公主借丞相之手清君側(cè),罪臣名單列了長長一串——全是這幾年皇帝明里暗里培植的心腹,處以極刑,昭示天下。死了太多人,杜姒總覺得血腥氣無處不在,夜里常常輾轉(zhuǎn)難眠。

        安凌在邊關(guān)升任裨將,回京后掌接兵部郎中,每日忙得團團轉(zhuǎn)。他穿著緋色朝服從官署回來時已經(jīng)夜深人靜,杜姒支頤倚在窗邊,似睡非睡的樣子,“阿凌,你想做權(quán)臣嗎?”

        少年緘默不語,寒風拂過,吹得他的臉頰冰涼雪白。杜姒探出手去撫摸他那雙流螢閃爍般的眼眸,忽而訝然抬頭看著夜空。“下雪了。”一點濕意在她指尖融化,她笑起來,“你素來聰穎又主意多,我管不了?!⒘瑁憧稍娺^宋大將軍的小孫女?”

        當然見過。當初宋殷之所以答應(yīng)栽培他,就是存著收他為婿的念頭,心照不宣罷了。

        她說:“娶她吧?!崩碇睔鈮延州p描淡寫,她真將自己當做他的長姐,萬事妥帖,連婚事也不問他是否喜歡就想安排好。

        安凌背脊一僵,他早料到有這一天,卻還是氣得咬牙,冷冷道:“宋殷明里保持中立,實際上卻是陛下的人,姒姐姐想以此拉攏他為你母親所用,白費功夫而已。更何況他已有更合心意的孫女婿人選?!彼兆∷s回的手,吐字徐徐清晰,“陸知奎。”

        杜姒如鯁在喉,周身血液猶如冰凍,少年露出天真狡黠的笑容:“姒姐姐想知道我近日在做什么嗎?我在為陸知奎牽線搭橋,幫他博取宋將軍和宋氏女的青睞。姒姐姐曾教我誘人以利、動人以情,如今用在他們身上,甚是靈驗?!?/p>

        這話如同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臉上,讓她狼狽得幾乎落荒而逃。

        “當初陸知奎雖傾慕于你,更多卻是想借助大長公主府平步青云。姒姐姐莫非不明白,一旦另有高枝可攀,他立馬會拋棄那點微不足道的真情?”

        陸知奎娶宋氏女時,杜姒面色平淡如常,只摘了一枝枯萎的碧桃花,連同厚重賀禮一并送出。

        枯花的寓意旁人不懂,安凌卻再明白不過,他親眼見證陸知奎在她心上催生一朵花,又親手掐滅它。他是始作俑者,推波助瀾讓她這段感情如幻影般無疾而終,不僅如此,大長公主陸續(xù)為她定下好幾門婚事,男方皆意外暴斃,久而久之,京城貴介公子竟無人敢上門提親。

        嘉瑛郡主雙十年華,成了嫁不出去的克夫女。

        杜姒知道其中有蹊蹺,可再怎么質(zhì)問安凌,他也不肯承認。

        “姒姐姐冤枉我。”他掰著手指慢悠悠地數(shù),“李少爺不小心摔下閣樓,秦公子深山狩獵遇上狼群,張大人家中不幸失火……無一不是意外。”話鋒一轉(zhuǎn),“陸知奎的事,姒姐姐還怪我嗎?”

        他眼底神色期待又小心,明晃晃地夾雜著些許愛慕,自陸知奎娶親后他就常流露出這種情緒,杜姒看得觸目驚心,安慰自己他只是年少分不清依賴和喜歡。

        她執(zhí)團扇擋住臉,斂眸自嘲一笑:“若他果真冰清玉潔,也不至于輕易受你利誘,是我識人不清?!闭f著她皺了皺眉,“可阿凌,你太偏激了。引人貪欲本就不妥,用惡意考驗人性,焉能得善果?!?/p>

        她終究還是介懷的。

        這個她幾乎一手養(yǎng)大的雋秀少年,未能如愿長成光風霽月的君子,反倒陰謀詭計信手拈來,把握人心的本事爐火純青。偏他知曉如何令她心軟,每每擺出孱弱無害的無措模樣,她連重話都說不出口。endprint

        永寧十年,安凌請兵北征,成功收服烏桓部落為大慶附屬。得烏桓鐵騎為戰(zhàn)力,皇帝龍顏大悅,封安凌為折云將軍。恰諸侯派人來賀,明州來的乃是隨侯府親眷——安凌的堂兄。

        杜姒那時想,他如今不再身單力薄,正好借此良機回明州拿回本應(yīng)屬于他的隨侯之位。她歡欣又悵惘,直到她前去尋他商議,那一腔心血卻徹底涼了下來。

        她親眼撞破他謀殺堂兄。

        暮色四合,風聲極好地掩蓋了那人落入池塘的聲響,安凌彎唇輕笑,揚手將那壺加料的酒連同酒杯拋下水,水面波紋激蕩,很快歸于平靜。他轉(zhuǎn)過身,不期然望進杜姒震驚茫然的雙眸中,頓時怔在原地。

        “他方才說隨侯嫡子頸側(cè)應(yīng)有塊胎記,說你不是隨侯嫡子。你不是安凌……”她目光飄忽,一字一頓道,“那你是誰?”

        真正的安凌死于永寧二年的料峭春日。

        他的庶兄買通山匪在進京路上伏擊,侍從很快被山匪斬殺大半,乳娘慌張之下想出偷梁換柱的法子,讓童仆與小公子互換衣裳,推出去當替死鬼。誰知童仆陰差陽錯絕處逢生,小公子反命喪山野。

        “我不想死,使計逃脫了,跳下水潭閉氣躲藏,隱約聽見一個老仆向山匪求饒,他嚇破了膽,竟把小公子的藏身之處揭了出來。后來我雖被當成隨侯嫡子迎回京城,卻不敢留這樣貪生怕死的老仆,恐他害我,遂扮作小公子的亡魂嚇他?!鄙倌昝嫔细‖F(xiàn)嘲諷的表情,低聲道,“他便崩潰自盡了。”

        因此聽說那老仆臨終未透露只言片語時,他松了口氣,杜姒卻一廂情愿誤以為他傷心過度。

        她有些陌生地望著他,哂笑道:“你不是安凌,那你是誰?”

        “我做安凌太久,早已記不清。”他那雙清瑩透亮的眼眸變得黯淡,流露出哀怯軟弱的光,“一旦‘堂兄拆穿這秘密,我斷無活路。姒姐姐,我實在迫不得已……”他神色凄惶道,“你說過會護著我?!?/p>

        后來杜姒反復(fù)回想起那時,沒有一次不覺得悔痛。他素來最善把握人心,九歲時就老練利落地殺了寧國公獨子,她本不該忘記,可他那副純真楚楚的可憐樣蒙蔽了她,她心軟緘默,替他隱瞞“明州來者醉酒落水而亡”的真相。

        以致釀成大錯。

        永寧十一年秋,匈奴來勢洶洶,接連攻破北方二十二城,宋大將軍率兵迎戰(zhàn),不幸中了敵軍的詭計重傷身亡。京都人心惶惶,私下傳言是大慶出了內(nèi)鬼,眼看著蠻夷就要突破樞紐,安凌臨危受命,設(shè)奇謀行險招,與烏桓鐵騎左右夾擊逼退了匈奴。

        這一戰(zhàn)便是一年,安凌班師回朝呈給皇帝的,除了收復(fù)的城池,還有大長公主外通匈奴的罪證。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大長公主府近千人,尚在懵懂茫然之時已人頭落地。

        杜姒沒有死——傳言是圣上仁慈,特赦大長公主兩女無罪,但太子被廢黜,皇后悲痛難忍而服毒自戕。一夕之間,炙手可熱的大長公主府式微頹敗,臭名昭彰。

        杜姒進宮時備受刁難,她沒有車轎,在宮門前堪堪等了三個時辰。寒風飄雪,她凍得唇色慘白,眉眼覆滿細雪,如一塑冰冷雕像,只有見到廢太子阿桓時才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

        皇帝對她道:“我答應(yīng)安凌,事成之后留你性命,把你賜給他?!彼汛髾?quán)在握,卻好像并不歡喜,眼神疲憊沉郁,捏著絲帕溫柔地替死去多時的杜清擦拭臉頰。杜姒看得作嘔,微微偏開頭,竭力抑制著心底翻涌如浪的仇恨。

        她想反諷一句“陛下何苦裝模作樣”,身體卻先一步伏在地上,擺出乖順惶恐的卑微姿態(tài):“陛下天恩浩蕩,罪女不勝感激?!彼桓野l(fā)泄,也不能尋死——阿桓還在,她必須保護他。

        她想起安凌,心底恨意一波一波漫過流淌的血液,滿得快要沖破皮肉。偏那忘恩負義的小人聽聞她入宮,竟還敢候在殿前等她,恬不知恥地道:“姒姐姐,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她全身顫抖,目光怨毒得仿佛能將眼前人千刀萬剮,語聲嘶啞而不成句:“你不得好死,忘恩負義……”安凌面不改色地擁住她,然后望著銀裝素裹的天地眉開眼笑,“姒姐姐,你是我一個人的了。”

        杜姒張口死死咬在他脖子上,唇齒間血腥四溢,燙得那嗚咽聲含糊而苦澀。他低頭凝望她憎惡的面容,又覺得難過,他得償夙愿,卻親手毀掉了那個溫柔地笑著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姒姐姐。

        懷中女子,她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杜姒噩夢連連。

        夢里時光混亂,她站在承平三十一年的宮門前,眼看著珉王和太子血濺長空,相繼喪命于皇室權(quán)謀紛爭。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死人,驚嚇之下發(fā)了高燒,母親端藥喂她,嘆道:“成王敗寇而已,姒姒,你素來聰慧通達,怎么這樣想不開?”

        下一刻母親突然掐住她的脖頸,“喪門星,若非你引狼入室……”那溫柔的笑臉漸漸變得猙獰,手指力道寸寸收緊,讓她窒息難捱。她拼命搖頭,眼里慢慢涌出了淚,喉嚨擠出破碎而痛楚的聲音:“母親,對、對不起……”

        她驚醒過來,一睜眼看見守候床前的少年。他低著頭,正仔細地為她擦拭面上淚珠。

        泠泠月光穿透窗欞,照入他眼中溫柔如水,她用力拂開那只手,坐起身面無表情地質(zhì)問道:“母親再如何荒唐弄權(quán),也絕不可能勾結(jié)匈奴。安凌,你處心積慮害我家破人亡,良心可安?”

        他沉默許久,喑啞道:“姒姐姐,我做安凌太久,早已記不清原來名字,可我還記得生身父母姓甚名誰,記得他們名節(jié)盡毀、不得善終。”

        “我父親叫衛(wèi)綰,北定侯衛(wèi)綰。”

        承平三十一年的貪賄大案,衛(wèi)綰首當其沖鋃鐺入獄,抄家斬首以慰災(zāi)民,彼時也有門客為他伸冤,皆被長公主聯(lián)合太子壓了下來。后來珉王貶為庶人,杜姒始知衛(wèi)綰一事乃栽贓陷害,目的為除去珉王,可惜太子亦糊涂,不明白長公主假意與他結(jié)盟,實際選擇的卻是海清王。

        而衛(wèi)氏后嗣蟄伏十二載,暗中與當年的海清王、如今的陛下結(jié)盟,得以報仇雪恨。大長公主府繁華落盡,世間因果循環(huán)啊……

        真是可笑。

        杜姒蒼涼悲哀地笑出了聲,她心底恨意滔天,此時卻如同開了閘門一瀉千里,徒留余恨茫茫。endprint

        “成王敗寇,母親殺人償命更是理所應(yīng)當,我本沒資格恨,可是阿凌……”她凄然道,“你七歲時發(fā)高燒,是我救了你;后來被人凌辱,也是我竭盡全力庇護你。我把你當至親看待,可你呢?你謊話連篇、欺瞞背叛,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彼龤庀u漸不穩(wěn),咬牙切齒地哭起來,“是你害我成為杜氏滅族的罪人……我恨你……我恨你!”

        安凌盯著帷帳上朦朧交錯的影子,“那就恨我,姒姐姐,只要你肯留下來一直陪著我?!钡鹊綍r間沖淡一切,她總會愿意原諒他。

        他有時候天真得可怕,不肯正視她眼底刻骨仇怨,只看到她哭倒在他懷里,以及往后她故意偶爾流露的溫柔笑顏。

        這年末,折云將軍安凌向皇帝請罪,自陳身份,懇求徹查承平三十一年的貪賄案,還北定侯衛(wèi)氏一個清白。此事一出立馬引起軒然大波,昔日忠臣沉冤昭雪,坊間編了戲曲唱得抑揚頓挫。

        折云將軍自此恢復(fù)族姓,改稱衛(wèi)凌。

        永寧十三年,折云將軍率軍出征匈奴。臨行那天晴空碧透,皇帝親自送別至城門口,杜姒也乘車去送,她一襲墨綠色曲裾深衣,顯得端莊矜貴,他高興極了,笑眼彎彎地同她辭別:“姒姐姐等我回來!”

        大軍開拔離去,卷起煙塵滾滾,杜姒上前喊住準備離開的皇帝:“陛下!”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才貌冠絕京城的嘉瑛郡主,直到她輕聲說:“折云將軍功高震主,況我大長公主府養(yǎng)他十年,他尚能不顧念情意,如此忘恩負義之輩……”才終于變了臉色。她適時住了口,整衣移步,拜倒在帝攆之下。

        “罪女斗膽,愿為陛下解憂?!?/p>

        不久,廢太子被封為豫章王,出宮辟府,由姨母嘉瑛郡主教導(dǎo)。

        阿桓在宮中受冷遇大半年,眉眼間多了絲沉郁,看著倒與宮中那位薄情的皇帝十足相似。杜姒教他裝傻藏拙,道:“古往今來成大器者,無不克制隱忍。”說著她又想起永寧二年那個羸弱蒼白的安凌,一時五味雜陳。

        那是她養(yǎng)了十幾年的孩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弱點——她對皇帝如是說,由此換來阿桓封爵出宮。

        她開始同群臣往來,開棋布局,一步步挑撥朝堂利害關(guān)系,甚至敢與虎謀皮利用匈奴,那些陰謀詭計于她而言仿佛與生俱來。

        她變成了連自己都陌生的模樣,夜里時常夢魘驚醒,望著炭盆里書信的灰燼發(fā)呆。少年雀躍的眉眼從字里行間浮現(xiàn),擾得她片刻不得安寧,她不得不焚毀他寄回的所有家書,仿佛如此便能堅定那顆復(fù)仇的心。

        最后一封家書是翌年冬至寄回的,由阿桓交到她手中,以血倉促書就的寥寥八字:賀姒姐姐得償所愿。她想將之投入火盆,手卻抖得不像話,阿桓按住她的手問:“姨母后悔嗎?”

        她怔怔盯著血書,半晌沒出聲。久到阿桓起身要離去時,她澀聲道:“他早知我要殺他。阿桓,你不明白……”他是她經(jīng)年日久融入骨血的至親,縱然割血剜肉,卻剔除不了那些深藏心底的復(fù)雜難言的感情。她不敢承認,除卻親情仇恨,她到底是對他動過心的……

        幾日后,折云將軍重傷不治的噩耗傳回京城。

        他的棺槨被副將千里迢迢護送回京,抬到杜姒的面前,她命人開了棺,伸手來回撫摸棺中少年冰冷的五官,這才確信他當真已毫無氣息。

        恩抵不了仇,仇也銷不了恩,天道因果輪回果然是很有道理的,當初她陰差陽錯救下他,最后卻也是她處心積慮殺了他。杜姒趴在棺槨上,白雪落滿發(fā)絲肩頭,她試圖彎唇笑一笑,卻驀地咯出了血。她心底空空落落,怔然望著雪地上暈開的血花,抬手捂住臉,慢慢痛哭失聲。

        “阿桓你瞧……我啊,是孤家寡人了呢。”

        從此明月照枯骨,年年歲歲夢無安,那個神采飛揚喚她姒姐姐的少年,再也不會回來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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