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人
演過一百多個角色,活過很多人生,米雪說,這是拍戲最讓她過癮的地方。
“我要自殺,媽媽,兩小時之后。”
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晚上坐在圓桌前喝茶,聊天。忽然,女兒平靜地告訴媽媽,自己決定自殺。不是賭氣,不是威脅,只因為怕開槍的聲音嚇到媽媽,才冷靜地知會一聲。
“母親”米雪的手邊還擺著一截正在織的綠色毛衣,聽見“女兒”焦媛的話,如晴天霹靂。
這是舞臺劇《晚安,媽媽》故事的開始。一個心如死灰的女兒、一個渾然不知的媽媽,忽然要進行一場生與死的拔河。
現(xiàn)實中,62歲的米雪并沒有做過媽媽,這并不影響她的演繹?!拔页3Q菽赣H,而且我有很多外甥跟侄兒。”米雪對《博客天下》說。香港電視劇演員雪梨是她妹妹,雪梨未婚孕有一子一女,米雪對他們多有照顧。不論是談人論事,米雪總是喜歡以管教孩子的經(jīng)驗出發(fā)。
100分鐘里,米雪把一個對世界很天真、對女兒痛苦毫無所知的女性,一個內(nèi)心崩潰卻努力平靜的母親演得形神俱在。
母親要怎么面對女兒親手寫下的死亡通知?美國作家瑪莎·諾曼用獨幕劇《晚安吧,媽媽》拋出了慘痛的命題。
三十多年來,這部探究生命意義的舞臺劇不斷上演,曾被搬上百老匯舞臺,并在1983年獲得普利策戲劇獎和托尼獎提名。
2017年,香港的焦媛實驗劇團帶來的話劇《晚安,媽媽》即將上演。
11月的香港,米雪和焦媛正在舞臺上彩排。他們回顧過去瑣碎的痛苦,望向不可捉摸的未來,試圖演繹出現(xiàn)代人在內(nèi)心崩塌的瞬間,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平靜。
1975年拍攝第一部電視劇《樓上樓下》出道至今,62歲的米雪演過電影、電視劇、舞臺劇等近百部優(yōu)秀作品。玲瓏的少女,快意的俠客,執(zhí)著的魔女,要強的母親……人生百態(tài),米雪在戲中一一經(jīng)歷?!霸缭谌松鷦倓偝砷L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戲里頭成熟?!泵籽└锌?/p>
她最初有這樣的感覺,是在1976年飾演佳視版《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
那時米雪剛從邵氏無線電影電視藝員訓練班畢業(yè),靠自己的靈性拿到了黃蓉的角色。那是華人影視史上第一次拍攝《射雕英雄傳》。此后,中國人對美好女性的想象里,有了一個“俏黃蓉”,這個稱謂正是因米雪而起。
剛接到戲時,沒看過武俠小說的米雪“完全不知道里頭哪一個是黃蓉,哪一個是穆念慈,哪一個是主角”。
她趕緊找了一本來看,一翻開就看到曲靈風死在密室中。獨自躺在床上看書的米雪,覺得眼前已有鬼影飄浮,怕得要命。
一路看下去,米雪找到了自己的角色,“黃蓉的戲這么多哦!”帶著興奮,她上陣去。
那是華人電視的發(fā)蒙期,演員都吃得苦。天真的少男少女在開機半年前就進組受訓?!按蚬Ψ颉⒕毠Ψ?。哇,每天好像上班一樣,早上9點到下午7點,每天就打拳啊,踢腿啊。真的踢得腿提不起來,真的,走路都要直著走,腿已經(jīng)軟了。”米雪回憶。
年輕演員功夫基礎(chǔ)差,天天被功夫指導老師用臟話罵得狗血淋頭。可米雪很豁達:“我覺得那個時候小孩子一定要罵。罵完了,一個月后,我們脫胎換骨,可以演很好了?!?/p>
那段時間,《射雕英雄傳》的小說永遠在米雪隨身的包里。她時不時拿出來溫習復雜的人物劇情。
“我跟他的關(guān)系是什么?不懂,拿來看。怎么處理我和老爹的關(guān)系—原來我每次都跟他撒嬌的。還有洪七公,如果忘了,就拿出來看看。哦,原來我喜歡做菜給他吃?!?/p>
《射雕英雄傳》一播出就大受歡迎。佳視趁熱打鐵續(xù)拍《神雕俠侶》。米雪又在戲中演中年版黃蓉。少女時期兩綹小辮已綰起,著婦人襦裙,舉止穩(wěn)重,神情精銳。她成為唯一一位演完黃蓉一生的女演員。少女時的灑脫天真,中年時的持重大氣,都被米雪演得傳神可喜。
1978年,TVB收購佳視,如今已經(jīng)鮮有人看到完整視頻。人們只能在幾段短短的視頻中,看見第一代黃蓉如何和靖哥哥亦喜亦嗔。
但米雪的表演是成功的,數(shù)年后,TVB決定重拍《射雕英雄傳》,為“黃蓉”選角時,就是比對著米雪去選的演員。最神似米雪的翁美玲脫穎而出,帶來影響最廣的一版黃蓉。
因為《射雕英雄傳》,米雪不僅在香港爆紅,還紅到泰國、印度尼西亞。后來她加入亞視,拍過多套膾炙人口的劇集,如《古都驚雷》《武俠帝女花》《太極張三豐》《法網(wǎng)柔情》等。
回顧當年,米雪最感慨演“黃蓉”的那段日子:“黃蓉這個角色,我真的一邊拍,一邊在戲里長大。不用媽媽爸爸教我做人,在戲里頭已經(jīng)教會我做人了?!?/p>
米雪上世紀50年代出生在香港。父親經(jīng)商,有妻有妾。家中兄弟姊妹九個,米雪排行老四。米雪不僅在大媽與細姨之類的稱呼中周旋,還要在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處好關(guān)系。
米雪被內(nèi)地觀眾所熟知和喜愛,最初是因為在經(jīng)典電視劇《大俠霍元甲》中飾演趙倩男。這部米雪和黃元申、梁小龍在1981年主演的電視劇,在1983年成為內(nèi)地引進的第一部香港電視劇集。在廣東電視臺首播后,又在中央電視臺及多個地方臺播放。主題曲《萬里長城永不倒》,同時也融入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30多年后,電視劇《大俠霍元甲》里那個天真的女兒,變成了舞臺劇《晚安,媽媽》中天真的母親。
“這是拍戲最過癮的地方?!毖葸^一百多個角色的米雪說,這樣可以活過很多人生。
米雪飾演的母親燙著夸張的發(fā)型,穿著鮮亮的裙,心中只惦記著巧克力、奶油軟糖和椰絲雪球,擅長煮沒有牛奶的可可飲料,喜歡打各種顏色的毛線。
這不是傳統(tǒng)形象中的母親,沒有賢妻良母隱忍和順的氣質(zhì),外形年輕、精明、現(xiàn)代、開朗、樂觀。
焦媛選擇米雪來飾演母親,有特別的用意?!昂苡袀€性的一個媽媽形象。大家都會覺得沒有什么事是她搞不定的。但事實是否定的。這樣形象的媽媽和女兒的矛盾會有更多的火花,會碰撞得更加好?!彼嬖V《博客天下》。endprint
一個開朗熱情的女人被推到最殘酷的生死邊緣,每個人都有很多秘密埋藏在心里。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米雪在現(xiàn)實中有過。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米雪進入演藝搏殺期,以高頻率出現(xiàn)在電視劇里,一年之中她能上200本雜志封面。媒體找到她拍照采訪,她有求必應(yīng),從不讓人失望而歸。
此間的米雪,遇到了龍虎武師成龍。坊間流傳,因為成龍苦追,米雪和他有過一段8年的感情,最終以成龍移情鄧麗君而告終。很多年后,成龍曾在節(jié)目中談及這段,表示有負米雪。
可當事人米雪,從來對媒體閉口不談,守口如瓶。被問得狠了,她大笑著帶過,不讓提問者難堪,卻不泄露半點。
這是米雪對自己和他人的珍重。
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米雪進入人生的享受期,生活與事業(yè)都是開心的,選擇喜愛的劇本,演過幾套膾炙人口的舞臺劇,和自己喜歡的人談著自由的戀愛。
當時她的戀人是香港前足球隊員、擁有“亞洲第一中鋒”美譽的演員尹志強。2001年起,尹志強人前人后以“我太太”稱呼米雪,米雪也大方展示幸福:“球場上的他好厲害,頂頭槌漂亮又跳得高?!?/p>
2010年,米雪正在拍TVB職場時裝劇《女人最痛》。戲中她飾演職場女精英,為挽留所愛的丈夫,甘愿冒險成為高齡產(chǎn)婦生子,后來被姐妹背叛,丟了工作,掙扎著從頭開始。
拍攝進入尾聲時,尹志強因鼻咽癌去世。丈夫患病后,米雪一直表現(xiàn)得堅強冷靜,不離不棄地對他照顧有加。
常常從醫(yī)院出來,米雪就要去錄制綜藝節(jié)目,她施施然把拍戲和照顧病人都做到妥帖。即便交代尹志強身后事時,她也未曾流過眼淚。直到追悼會上,米雪終于來不及掩飾悲痛。一身黑色棉服,腰間系上白繩,被人攙扶著行走。
這一次,媒體終于拍到她傷心的樣子。
追悼會結(jié)束,飲完解穢酒,米雪即刻回到TVB電視城繼續(xù)拍攝《女人最痛》,直至凌晨。
“她好堅強,沒有要求休息停拍,她不想影響拍攝進度,真是好專業(yè)!”《女人最痛》監(jiān)制林志華這樣贊道。同組男演員馬德鐘也佩服她堅強:“連NG都無?!?/p>
現(xiàn)在的米雪,談到尹志強,神情語氣,宛如其人猶在。她去旅游,總會帶上尹佬(尹志強綽號)的照片。
“還會不會再戀愛?”
“我不抗拒,而且再愛,一定是愛死了,因為經(jīng)歷這么多,會懂得珍惜。”她說。
米雪現(xiàn)在很享受生活,最喜歡開車,一休息就開車去兜風?!拔议_篷車,帶我媽去下午茶?!币蝗缂韧龔牟徽f出自己的人生之痛。
米雪身上有那一代香港老牌女星的習慣。愛唱粵劇,去舊的戲院里,和一班老友一唱就是半天。面對媒體,有著真誠的周到熱情,掰著手指頭說自己的人生理念是“做好人、說好話、存好心”。
拍照時,她梳了60年代的復古發(fā)髻。每拍幾張照片,她會嬌嬌地說:“快給我看看照片啊,靚照多拍一點啊?!倍乱豢蹋龑⒋┲鴮挻蟮募揖臃?,回到《晚安,媽媽》的舞臺上,面對女兒的死亡。
在米雪、焦媛和其他主創(chuàng)看來,《晚安,媽媽》不是一個絕望的故事,而是一個覺醒的故事。不同的女性,對人生有不同的選擇。如女兒,一個柔弱的、重病的、渾身創(chuàng)傷而又無所寄托的當代女性,以自殺來掌握自己的命運。而那些堅強、健康、樂觀向上而又充滿希望的現(xiàn)代女性,就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正如演母親的米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