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斌

平襟亞真是個有意思的人物，這位民國時著名的出版家總能與當時的熱點相關(guān)聯(lián)，抓住時機，大賺一筆。這真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研究。

“賣文簡直不如賣淫，莫說別的，嫖客一只瞇花朵眼的面孔，比較書賈一只冷眼，要好看得多?！遍L篇社會小說《人海潮》中平襟亞如是說，此書是鴛鴦蝴蝶派小說中難得的長篇，開啟了長篇創(chuàng)作熱，平襟亞因此廣受關(guān)注。

剛過20歲的平襟亞從蘇州到了上海，借住在岳父家的“小樓一角”，開始向報刊投稿。1918年，結(jié)束了短暫的教書生涯的平襟亞正式“下?！保c朱鴛雛、吳虞公組織了一個“三人賣文小組”，又在新閘路太平坊成立了“襟霞閣圖書館”。

當時坊間有一種《清代四十八女俠傳》熱銷，書商便來約寫《清朝九十六女俠傳》，要求10萬字以上，3天后交稿，并付定金100元。他先寫一篇《呂四娘替父報仇》，油印100份交給在愛國女中任教的老朋友綺庵，讓學(xué)生模寫，果然一天時間便搜集了100多篇。經(jīng)過修改、潤色，選取95篇學(xué)生作品加上自己的文章，共計96篇，3天完成任務(wù)。陰差陽錯，還得到了當時上海的大佬李平書的肯定，說他編這本書“煞費苦心，足以彰潛德幽光”。30年后的平襟亞，回憶當年的這一段往事，反省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另外一種懊悔與感慨了。（見《自讞》一文，發(fā)表于《萬象》月刊第一年第七期）如今重讀《自讞》這篇文章，感覺平襟亞看似痛心疾首的文字之外，或不無沾沾自喜呢。

1919年夏日的一天，上海振華書館的出版商人拿來一本《江湖十八俠》，要求3人寫一部《江湖三十六俠》，用36俠客的故事去搶18俠客的生意。出版商要求5天內(nèi)交稿，稿費千字3角。36篇文章除了平襟亞自己貢獻了3篇、吳虞公寫了2篇之外，還把《平報》上踐卓翁（林琴南的筆名）的《程拳師》一文改為《程遂》拉入集中，沒想到這本由上海湖州旅滬公學(xué)、上海國學(xué)專修館兩校學(xué)生寫出來的小說集銷路不錯，次年3月便再版。1919年1月，上海振民編輯社出版了一部由姜俠魂編輯的《三十六女俠客》同樣36篇。平襟亞以“襟亞閣主”的筆名寫了一篇《秦綺玉》列入其中。這部書在當代研究者的眼中，依然評價甚高。稱贊小說語言簡潔明了、有音樂美，塑造的中女俠形象可敬可愛，“善設(shè)懸念，并前后照應(yīng)、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楚明白，還常用白描、烘托、對比等手法使人物描寫細膩傳神。”（見《中國公案小說鑒賞大觀》，華森、文熔主編，1994年5月，中國旅游出版社出版）據(jù)報人李健青回憶，當年甚至還有人約寫《七十二女俠客》一書。從蹭別人熱點一下子變成了自己是熱點，“一本書起家”，可見平襟亞敏銳的市場眼光。

1926年4月“中國性學(xué)研究第一人”張競生博士出版了《性史》，“性史”類書籍風(fēng)靡一時。平襟亞與徐卓呆合著了一冊《性藝》，托名江不平著，這部諷刺張競生的小說出版后，也曾轟動一時。

1931年，山西發(fā)現(xiàn)了一部萬歷刊本《金瓶梅詞話》，成了讀書界的熱門話題。北平圖書館影印了100部，平襟亞覺察到其中的商機，輾轉(zhuǎn)得到一部影印版的《金瓶梅詞話》后，翻印100部偷賣，被巡捕房包探們發(fā)覺，卻只在中央書店查抄到了原版的《金瓶梅詞話》一部，于是書被沒收，還要罰款并上法庭受審。第二天平襟亞去法院接受審問時，發(fā)現(xiàn)法官是周越然的侄子。而這部原版書，則是周越然送給平襟亞的，扉頁還有周越然的簽名。平襟亞與周越然是朋友，法官的父親是周越然的兄長周由廑，兩人同樣熟識。有了這層關(guān)系，平襟亞有驚無險，渡過了難關(guān)。

1935年，張靜廬邀施蟄存標點《金瓶梅詞話》，當時鄭振鐸在編《世界文庫》，也推出潔本《金瓶梅詞話》，平襟亞知道后加緊趕工，搶先印出，于是官司又起。平襟亞長袖善舞，中央書店與上海出版公司談判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上海出版公司先印一版后，他無需付版權(quán)費，即可印行中央書店版的《金瓶梅詞話》。作為一個出版商，平襟亞有頭腦、有眼光。好像與他恩恩怨怨的事情特多，尤其是女作家。

民國時期有兩件事，牽涉了兩個名媛，一個是號稱“民國第一奇女子”的呂碧城，另一個是一代名媛陸小曼。事情還要從1926年的春天說起。

“一本書起家”之后，平襟亞遇到了“交易所風(fēng)潮”，好在他能夠及時退出，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日后，“鴛鴦蝴蝶派”作家江紅蕉寫過一部小說《交易所現(xiàn)形記》，忠實地記錄了這一場金融風(fēng)暴所帶來的巨大不良后果。與此同時，平襟亞和世界書局的沈知方握手言和、化敵為友。沈知方拿出2萬元，在山東中路麥家圈仁濟醫(yī)院內(nèi)設(shè)立了上海東亞書局，隨后又合作設(shè)立上海共和書局。沈知方、平襟亞、李春榮迎合小報潮，創(chuàng)辦三日報《開心報》。小報開張不久，捉刀人（真名王小逸）在報紙上寫了《李紅郊與犬》一文，諷刺“上海女文豪”愛洋狗甚于愛人。呂碧城拿著這份《開心報》，跑到租界領(lǐng)事團卓領(lǐng)事公館中，向領(lǐng)事哭訴。卓領(lǐng)事勢力很大，當時上海的行政、經(jīng)濟、司法由他操縱，他下令巡捕房嚴辦。補房探員潘連璧、薛子良皆與平襟亞有故，故意放走平襟亞，使其逃到杭州。平襟亞待了3個月之后，在杭州也住不下去了，偷偷回到上海，連夜協(xié)同妻子逃離了居住10年之久的大上海，在蘇州調(diào)豐巷租了房子，并改名沈亞公，躲在家中寫小說。當然，呂碧城還是不肯輕易放過他，在上海各報上刊登廣告，甚至拿出珍藏的慈禧太后親筆繪觀世音像作為懸賞，緝拿平襟亞。一場氣勢洶洶的“抓捕”行動就此拉開，幸好當年秋天，呂碧城離開上海去了美國，臨別將愛犬贈予友人尺五樓主。錢化佛口述的《近三十年來之上?！芬灿涊d了呂碧城愛狗成癖的故事。愛犬杏兒死了，呂碧城寫詩紀念：“依依常傍畫裙旁，燈影衣香憶小窗。愁絕江南舊詞客，一犁花雨葬仙庬。”

1927年，北伐軍進入上海，上海的會審公廨收回，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也同時取消。平襟亞通過老友錢芥塵介紹，委托女律師鄭毓秀處理，法院撤銷了通緝平襟亞的命令，此事終于落下帷幕。

這一年多里，平襟亞因禍得福，誕生了一部社會小說《人海潮》，在書中平襟亞還不忘記嘲弄呂碧城，說“呂小姐下口大于上口”。小說出版僅僅半年便熱銷5五萬部，還帶動了黑幕小說大流行，《人心大變》《中國惡訟師》之類書籍一發(fā)不可收拾，不斷再版。

平襟亞是個毫不吸取教訓(xùn)的人。1927年12月6日起，上海天馬劇藝會慶祝成立十周年舉行了兩天公演。第二晚唱了一出《三堂會審》的戲，陸小曼演蘇三，翁瑞午演王金龍，江小鶼演藍袍，紅袍則是由陸小曼硬拉來的徐志摩客串。

10天后，一張叫做《福爾摩斯》的小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署名“屁哲”的文章：《伍大姐按摩得膩友》，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詩哲余心麻，和交際明星伍大姐的結(jié)合，人家都說他們一對新人物，兩件舊家伙”，又說滬上舉行“海狗大會串”。余心麻影射徐志摩，伍大姐則是陸小曼，汪大鵬為江小鶼，洪祥甲是翁瑞午，海狗會即天馬會，結(jié)果平襟亞又被陸小曼告上法庭。平自己說，他和同事閑聊，結(jié)果被報紙主編吳微雨記錄下來寫成文章發(fā)表，頗好像如今的新聞八卦，某著名主持人不因為酒桌閑聊不慎，坑得一蹶不振。連帶那個著名的草根選秀節(jié)目也關(guān)張了。平襟亞是幸運的，人脈廣，又熟悉上海的法律界，他聘請的詹紀鳳、陳澤民兩位有經(jīng)驗的律師找巡捕房以“散布猥褻文字罪”將平襟亞告上法庭，并罰款30元。等陸小曼上訴時，平襟亞提出“一罪不二罰”，盡管原告方延請了名律師張一鵬、董則民，最終平襟亞還是逃避了懲罰。因為這次事件，徐志摩與陸小曼夫妻關(guān)系緊張。

歷史具有戲劇性，15年后，平襟亞創(chuàng)辦的《萬象十日刊》上刊出了陸小曼的一篇《文房四寶的來歷》。昔日對簿公堂的仇人，竟然成了供稿者。陸小曼自己說，是好友周煉霞的約稿。周與平關(guān)系極好，周煉霞結(jié)婚，平襟亞還是介紹人，平的小女兒平初霞后來還跟著周煉霞學(xué)畫。這是平襟亞溫情的一面，包括后來還給吸食鴉片的陸小曼送賞金。

這樣的氣量只是對待境況不佳、纏綿病榻的弱女子陸小曼。1941年，勉強維持局面的平襟亞創(chuàng)辦了《萬象》月刊。這本雜志初期由陳蝶衣主編，后由柯靈主編，成為傳播進步文化的重要陣地。初登文壇的張愛玲曾將自己寫的短篇作品交給平襟亞，平襟亞約她在《萬象》上連載長篇，隨著張愛玲知名度迅速提升，加上淪陷區(qū)物價飛漲，原來的稿費標準顯得過低，兩人發(fā)生沖突。張愛玲到底有沒有多拿1000元，雙方各執(zhí)一詞，為后人留下一個著名的“灰鈿”之爭，至今還是個謎。這個事當時有很多文人站隊，當代很多人寫過考證文章，且不贅述。3年后，《海報》編輯組織寫集錦小說，篇名《紅葉》，平襟亞是被約的10位撰述者之一。平襟亞不忘宿怨，借題發(fā)揮，影射張愛玲是狐貍。“斯園原有一狐，初來時雛毛未燥，固一草野毛狐耳……當其焚第一爐香時，僅現(xiàn)人形之半；第二爐香時，人形雖成，猶掉其尾，綽綽然如掃花之帚?！蓖瑯拥?，張愛玲熟讀《紅樓夢》，也愛看民國小報，罵人的尖酸刻薄與拐彎抹角是極拿手的。1976年，張愛玲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發(fā)表了一篇《談讀書》的長文，此文的后半段中對平襟亞及其作品有500多字的評論：“三〇年代有一本題作《人心大變》，平襟亞著，這句話在社會小說里是老調(diào)。但是罵歸罵，有點像西方書評人的口頭禪‘愛恨關(guān)系’，形容有些作者對自己的背景，既愛又恨，因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過這里‘恨’字太重，改‘憎’比較妥帖。”接下來評價《人海潮》，說“看那版本與插圖是一〇年代末或二〇年代初，文筆很差，與三〇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夢》還是什么夢的同樣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開場也仿佛都是兩個青年結(jié)伴到上海觀光?！焙竺娲蠖蔚奈淖忠捕紟е揶?、諷刺的口吻，不放過報當年之仇的任何機會。

自從1950年夏天，平襟亞與張愛玲參加了上海第一次文學(xué)藝術(shù)界代表大會之后，兩人再無直接的交集。但是間接的關(guān)系卻極大，即張愛玲后半生的寫作和出版都與平襟亞的侄子平鑫濤創(chuàng)辦的皇冠出版社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愛恨關(guān)系”吧。

金雄白說：“（平襟亞）以尖酸刻薄的文筆，無日不罵人，也且無篇不罵人?！碑斎凰膊⒉皇侵缓团骷疫^意不去。特務(wù)頭子李士群和吳四寶權(quán)傾一時，可平襟亞寫了《海上兩富孀》來挖苦葉吉卿（李士群的夫人）和佘愛珍（吳四寶的夫人）。金雄白回憶道，佘愛珍因此還遷怒于他，見到他也從不打招呼，后來她嫁給了胡蘭成。除了女性，名報、名刊的社長也是平襟亞筆下?lián)榉サ膶ο螅逗Ｉ蟽珊揽汀肪桶呀鹦郯祝〞r任《中報》總編輯）與陳彬龢（時任《申報》社長）也罵了一頓。

陳蝶衣說：“秋翁先生的一枝筆，就妙在能抓住現(xiàn)實，予以有力的諷刺?！碧窖髴?zhàn)爭爆發(fā)后，因中央書店中有反日作品，平襟亞被日本憲兵逮捕，關(guān)了28天，還被罰巨款，書店因此一蹶不振?？鄵沃?945年，這本著名的方形刊物《萬象》銷路下滑，主編柯靈又被日本人抓走，被迫?？?。

“民國上海四才女”中的另外一位——蘇青，在特殊時代也與平襟亞有過交集。1943年春，蘇青搬出了丈夫家，與李欽后正式分居，她暫住的地方，便是當時《萬象》雜志的老板平襟亞家中，就是蘇青在《續(xù)結(jié)婚十年》里有多處提及的“堂姑父”。不過兩人關(guān)系終兇隙末，在1945年4月22日的《海報》上，刊登了平襟亞的一篇文章《鼻的故事》，寫得很精彩，影響較大，以思王影射陳公博，愛蓮公影射周佛海，味道女士影射蘇青。

平襟亞除了與女作家愛打筆墨官司之外，也喜歡給女作家牽紅線。除了周煉霞，潘柳黛與平襟亞關(guān)系也甚好，他也是潘柳黛與李延齡結(jié)婚的介紹人。“淪陷區(qū)”4個風(fēng)頭最健的女作家中大概只有關(guān)露沒有太多交葛。而平襟亞一人與這么多名媛、名作家的交情或者仇恨，用現(xiàn)在的熱門詞“蹭熱點”來形容十分貼切。盡管這是有意或無意的過程，卻給后人留下多樣又多彩的文史掌故。

平襟亞在上海度過了如此豐富的民國時光后，轉(zhuǎn)入新的時代。這個時代，他繼續(xù)華麗轉(zhuǎn)身，成了著名的評彈創(chuàng)作者，成了上海曲藝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文史館館員。最后用《平襟亞傳》作者金曄的話作為結(jié)尾：“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出版史上，平襟亞不是主角，但分明又跳動著他的影子，他是十里洋場文化之鏈上無法摘下去的環(huán)節(jié)。平襟亞多才多藝，集小說家、出版家、小報文人、律師、評彈作者于一身，這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是很少見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