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成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北京 100732)
“六義”即《詩大序》提到的“風、賦、比、興、雅、頌”,《周禮》則稱作“六詩”,是學術(shù)史上著名公案之一,這段公案歷時之久遠、內(nèi)容之寬泛、問題之復雜、討論者之眾多都是罕見的。問題的產(chǎn)生主要根源于一點:這兩個表述與存世的《詩經(jīng)》文本只包括“風、雅、頌”不一致。由此產(chǎn)生諸多問題,比如“六義”與《詩經(jīng)》是否同一體系?如是,賦、比、興為何被刪?三者與風、雅、頌是否同一性質(zhì)的概念?如是,六者按什么性質(zhì)分類?如不是,兩類或三類(風賦、比興、雅頌)又各是何屬性?“六義”與“六詩”又意味著什么區(qū)別,等等。想把這些問題弄清楚非常困難,且不說材料的短缺與分散,單就《周禮》與《詩大序》成書時間便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卻又難以達成共識的問題。《周禮》是漢景帝時發(fā)現(xiàn)的古文經(jīng)之一,曾一度被認為成書較晚,近期的研究漸有將其成書時間從戰(zhàn)國中后期向認為依據(jù)了周代早期可靠文獻轉(zhuǎn)變的趨勢,而《詩大序》傳言最盛的三位作者子夏、毛萇、衛(wèi)宏則縱跨了整整五百年時限,每一種可能性的不同組合,都會形成一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論,其復雜性由此可見一斑。從先后鄭、摯虞、鐘嶸、孔穎達、朱熹、王夫之、章太炎、朱自清、郭紹虞,一直到王小盾新近提出按周代“樂教”和“詩教”區(qū)分“六詩”與“六義”,這些影響較大的古今學者針對以上問題一方面鉤沉稽古、另方面又有鋪揚發(fā)揮,使某些問題越來越清晰的同時,也衍生和開辟了許多新話題,如關(guān)于正變、“賦體”、作為藝術(shù)手法的“比興”、“三義”、三體三辭說、三經(jīng)三緯說等,這些話題在不同時代又會間接涉及一些新的討論,比如詩教、文道關(guān)系、雅正觀、意象等,整個體系可以牽扯和覆蓋到古代詩歌理論相當大的范圍,實際上正好展示了一個典型的學術(shù)史生成過程。上述這種將“風賦比興雅頌”拆分后分別或分類加以研究的路徑占據(jù)了學術(shù)研究的絕對主流,學者們極少有人關(guān)注在文獻中使用“六義”一詞時代表的含義有何不同。因為用“六義”“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和原則”已經(jīng)成了常識,似乎無需多言。事實上,一方面,這個所謂常識也并非一蹴而就形成的,從簡單的六個名目到可以代表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學“精神和原則”,這必然會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凝結(jié)過程;另一方面,在中古時期使用“六義”一詞有著遠比這個常識更豐富的內(nèi)涵,將它們梳理清楚不失為了解這段時期文藝思想的一個切入點。本文的目的正是通過比較中古文獻中“六義”一詞使用涵義的細微不同,試圖將這個演進過程大體勾勒出來。
自從“六義”出現(xiàn)于《詩大序》中,整個漢代除了“賦”作為獨立文體剝離出來(注:漢賦之“賦”與賦比興之“賦”的關(guān)系尚有爭論),對它的闡釋基本都在經(jīng)學體系內(nèi)展開,這當然是由于經(jīng)學盛行和文人詩不夠發(fā)達的雙重原因。經(jīng)過建安這個詩歌高峰期,同時經(jīng)學領(lǐng)域鄭王之爭后“五經(jīng)”地位亦開始跌落神壇,“六義”從“《詩經(jīng)》學”概念向“詩學”范疇轉(zhuǎn)移在邏輯上應(yīng)該首先經(jīng)歷了一個“《詩》”與“詩”的概念覆蓋與融合過程,并且這個結(jié)合至關(guān)重要,它使得原來附屬于“經(jīng)學”范疇具有崇高地位的許多概念毫無違礙地開始下移到普通的“詩學”領(lǐng)域,而且省略了這個過程本應(yīng)有的漫長復雜的論證與磨合。繼王逸指出“《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1],將分屬南北的《詩經(jīng)》與《楚辭》建立聯(lián)系后,西晉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再次將《周禮》的“六詩”納入整個“文章”體系中,他將“六義”與時下的聯(lián)系主要體現(xiàn)在文體:一是他把“頌”體文置于“詩”之大類又區(qū)而別之,二是承繼班固“賦者古詩之流”的觀點,將古今之賦的優(yōu)劣作了比較,“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當而辭無常矣?!盵2]沈約所撰《宋書·謝靈運傳》則從理論層面最終完成了這個融合,傳末“史臣曰: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cè)岬?,喜慍分情。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fā)。六義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謳謠,紛披風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無或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盵3]這或許是“六義”一詞在經(jīng)學體系之外的第一次標志性使用,在關(guān)于謝靈運這位重要詩人的史論中,沈約將“虞夏以前、自生民始”的所有歌詠之詩在“因情言志”的詩歌生成方式與《詩經(jīng)》的“六義所因,四始攸系”作了無差別的勾連,雖然這種用法仍是將“六義”視作總括“風賦比興雅頌”的基本義。而在稍后劉勰和鐘嶸的表述中,已經(jīng)能看到“六義”突破了漢人“經(jīng)注”的束縛,在文學理論范圍內(nèi)被熟練使用。劉勰《文心雕龍·比興》首先揭示“比”的作用是“附理”,“興”的作用是“起情”,“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附理”是用同理之事物作比喻來說明,“起情”是因微小事物觸發(fā)情思以托義,“比則蓄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比適用于激烈的斥責,而興適于委婉的托諷,漢賦興盛后“諷刺道喪,故興義消亡”,漢賦“似諷實勸”的本質(zhì)造成了“興”這種藝術(shù)手法的消亡,剩下“比”則“以切至為貴”,[4]360-364即用得合適得體為標準。有了這樣的理論認知,劉勰《明詩》篇中“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4]45之語與沈約相比,就不只限于生成論,開始涉及與“順美匡惡”有關(guān)的功能論。鐘嶸則在指出五言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后,詳細論述了賦、比、興“三義”須在詩中“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才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躓”即文辭晦澀不暢之意,“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5]3全用“賦”體又容易流于鋪排而文意不彰。之后的使用者是梁宗室的蕭統(tǒng)、蕭綱、蕭繹三兄弟,蕭統(tǒng)《文選序》:“《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劣诮裰髡撸惡豕盼?,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盵6]這段話可以傳遞這樣幾個信息:蕭統(tǒng)以“六義”為《詩》之各體;首置賦文,彼時或仍以“賦”為尊體;詩、賦文體異類,“賦”之名取之“六義”。蕭綱《應(yīng)令詩》則有“百氏既洽,六義乃摛。辭河瀉潤,高論忘?!敝洌@是應(yīng)當時皇太子蕭統(tǒng)之令所作,最早將“六義”一詞用于詩文作品,寫的是自己讀書取義、作文論道之樂事,其中與“百氏”對舉所鋪陳傳播之“六義”明顯已是指精神層面的東西。蕭繹在《金樓子》中對梁武帝有“六義四始,尤解禮體。登高必賦,莫非警策”的評語,《詩》《禮》并提,這是泛指其博學聰穎,這里的“六義”則專門指代《詩經(jīng)》。
在劉勰、鐘嶸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繼建安之后掀起另一次高潮,而且這次高潮有了新的特點,即不局限于類似“三曹”“七子”的上層文人圈子,而是已下移至普通民眾階層,出現(xiàn)了“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5]3的盛況。最早明確用“六義”泛指一般詩歌的則是庾信,他在《謝趙王示新詩啟》中稱贊年輕的宇文招“八體六文,足驚毫翰;四始六義,實動性靈;落落詞高,飄飄意遠”,稱美趙王新詩抒寫性情、辭勝意佳,說明“四始六義”這個傳統(tǒng)的儒家詩教術(shù)語此時已涵蓋《詩經(jīng)》以外的詩歌。他在另外一篇《周儀同松滋公拓跋兢夫人尉遲氏墓志銘》中稱美墓主“容范端莊,儀形淑令。六義觀德,南風有夫人之詩;八卦成形,東方有少女之位”[7],即取《詩經(jīng)·關(guān)雎》“后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之意來夸贊其德行,“六義觀德”可說是高度凝練的概括,它明顯與《周禮》“教六詩……以六德為之本”[8]及《詩大序》精神一脈相承,也是南北朝時詩教理論中一個重要的表述。雖然這兩篇文章都作于庾信留北之后,但其理論依據(jù)恐怕仍在南朝,反倒是這些詩文是否以及如何影響了北朝文人的觀念,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和思考的話題。比庾信又稍晚的顧野王所作《虎丘山序》也有“九功六義之興,依永和聲之制;志由興作,情以詞宣,形言諧于韶夏,成文暢于鐘律,由來尚矣”[9],記述與友人在吳中勝地虎丘山作詩會文的盛事,“九功”是“水、火、金、木、土、谷”之“六府”與“正德、利用、厚生”之“三事”的合稱,在此處與“六義”并列同是代指詩歌所應(yīng)具備的教化功能,明顯所指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但此后文風較盛的南朝被宮體詩籠罩,浮靡之風掩蓋了雅正傳統(tǒng),近半個世紀期間的詩文作品絕少再提“六義”,這個現(xiàn)象值得一提。與以上南朝文人不同,在經(jīng)學氛圍更濃厚的北朝尤其是河朔地區(qū),文學思維突破經(jīng)學束縛明顯滯后,歷仕北齊、北周、隋三朝的李德林所作《從駕還京詩》中用“太師觀六義,諸侯問百年”的典故,基本仍是取《周禮》中使太師陳詩以觀民俗和《尚書大傳》中巡諸侯則訪百歲老人的本意。還有隋代何妥《奉敕于太常寺修正古樂詩》“聞詩六義辨,觀漏八風平”,記錄自己依據(jù)“六義”修正官樂,因與上古本意頗合而再次出現(xiàn),“八風平”用季札魯國觀樂至《頌》而嘆曰:“……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10]“八風”即“八音”,但鮑照《觀漏賦》本意指時光易逝,似與何妥修詩正樂之事無關(guān),此處“觀漏”或為“觀樂”之訛,取本意用典則與李德林并無二致,兩個時代較晚的北方文人使用“六義”明顯與南朝文人不同,顯示出文化更為繁榮的南朝在“六義”涵義的發(fā)展上亦處于領(lǐng)先地位。從以上詩文用例可見,要求在“詩”中能夠辨觀出“六義”開始成為一個重要的評價標準,至于“六義”內(nèi)涵如何?這又是一個異見歧出、爭論不休的問題,袁長江《〈毛序〉“六義”解》有個結(jié)論:“‘六義’前邊的那段‘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論述便是‘六義’的綱,所以‘六義’的全部涵義絕不會離開這個思想界限”[11]。除了后起的君臣之義,可以說是一個涵蓋了儒家精神內(nèi)核的簡潔明了的注解。
進入唐代,“六義”這個概念在經(jīng)學和詩學兩個領(lǐng)域都有突破,孔穎達的“三體三辭”說影響巨大,基本在經(jīng)學領(lǐng)域統(tǒng)一了學人口徑。但詩學史告訴我們“風雅”和“比興”經(jīng)過陳子昂、李白、殷璠、韓愈、白居易等人從不同角度的大力倡導,已經(jīng)成為可以代表唐詩精神層面和藝術(shù)技法突出成就的關(guān)鍵詞,另外“六義”這個專有名詞在唐代也成為文人們常用的附有特定意義的詩文用語。整個唐代,“六義”一詞在經(jīng)學闡釋體系之外的使用涵義一共可以分為五種:(1)代表基于《詩大序》對《詩經(jīng)》的闡釋為主體內(nèi)容的儒家道德標準。(2)用作本義指《詩經(jīng)》的“風賦比興雅頌”,使用中以理解為不同“詩體”居多。(3)由本義借指“《詩經(jīng)》”這部經(jīng)典,這種用法與上一種有時不易明確區(qū)別,下文合并討論。(4)由代指《詩經(jīng)》更進一步用于總稱一般詩歌。(5)將道德標準與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合后使其成為一般詩歌乃至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中道德教化功能的代稱,這種用法又與中唐的文藝復古思潮息息相關(guān),在中唐時期使用最為頻密集中,這部分將單置于第三節(jié)重點論述,本節(jié)主要討論前四種用法。
第一,代表基于《詩大序》對《詩經(jīng)》的闡釋為主體內(nèi)容的儒家道德標準。宮體詩后“六義”再次重回文人視線是以碑銘文體形式出現(xiàn)的,最早使用者是虞世南和李大亮,虞世南在被稱為“天下第一楷書”的《孔子廟堂碑》中贊頌太子“降情儒術(shù),游心經(jīng)藝。楚《詩》盛于六義,沛《易》明于九師”[12]1405。此處的“楚”取華麗之意,是贊其通曉《詩》之六義。李大亮《昭慶令王璠清德頌碑》“六義垂訓,有國風之詞焉;十翼發(fā)揮,有震雷之體焉。雷也者,一同法雷而分地;風也者,萬井宣風以代天”[12]1340之語,重新張起“六義”大旗。然后有李義府《大唐故蘭陵長公主碑》中形容駙馬“射枝逸技,貫七札而稱妙;揮毫雅制,標六義而含章”[12]1564,員半千《蜀城青城縣令達奚君神道碑》美其“六義基身,四維成性”,同時也首次將“六義”的重要性提到“立身之基”的高度,還有作于咸亨元年(670)作者不詳?shù)摹端骞黍T都尉司馬君墓志銘》中稱其夫人“四德洽于母師,六義光乎女則”,說明“六義”一詞同樣適用于婦人。而《晉書·后妃傳序》中亦有“詩人立言,先獎《葛覃》之訓,后燭流景,所以裁其宴私,房樂希聲,是用節(jié)其容止。履端正本,抑斯之謂與欠。若乃娉納有方,防閑有禮,肅尊儀而修四德,體柔范而弘六義,陰教洽于宮闈,淑譽騰于區(qū)域,則玄云入戶,上帝錫母萌之符,黃神降徵,坤靈贊壽丘之道”[13],以“六義”為后妃應(yīng)有之德?!傲x”代表基于《詩大序》對《詩經(jīng)》的闡釋為主體內(nèi)容的儒家道德標準,這種用法正是建立在唐初“碑銘”頌贊傳主的使用中逐步固定下來,并擴大到文人日常的道德標準和人物品評范圍。
有了在人物銘贊中使用的鋪墊,“六義”開始以嶄新的面目進入“初唐四杰”的視野,盧照鄰尤其推崇“六義”,其《樂府雜詩序》中有“四始六義,存亡播矣;八音九闋,哀樂生焉”,《五悲·悲人生》篇則云“若夫正君臣,定名色,威儀俎豆,郊廟社稷,適足夸耀時俗,奔競功名。使六義相亂,四海相爭?!盵12]1700兩則材料都將“六義”視為能夠說明國之存亡治亂的表征,可以說達到了它在文人心目中地位的頂峰。相比之下,同時的駱賓王唱和詩《初秋登王司馬樓宴得同字》中“締賞三清滿,承歡六義通”與《初秋于竇六郎宅宴序》一文中“盍陳六義,詩賦一言”就顯得平淡無奇,可見同時期文人對“六義”的理解并非同在一個層面。經(jīng)過盛唐宋璟《奉和圣制答張說扈從南出雀鼠谷》“四時宗伯敘,六義宰臣鋪”,認為宰輔之臣的主要職責即鋪陳“六義”以匡正風俗,孟浩然《襄陽公宅飲》:“談笑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文人間坐而論道之際亦以發(fā)明“六義”為正途。至中唐常袞《中書門下請冊貴妃表》:“臣聞天文次星,配以妃位,帝宮內(nèi)職,守在王化,視公卿而命秩,思賢才以審官,蓋五禮之宗、六義之本也?!盵12]4251詳味此處所謂“六義”之本,實際就是儒家君君臣臣、政教王化一套,“六義”內(nèi)涵已在不知不覺中突破《詩大序》,在本質(zhì)上已經(jīng)與整個的儒家道德標準渾然一體難作區(qū)分了。而在白居易《三教論衡》中,僧徒向其詢問“六義”之名數(shù),白居易答曰:“《毛詩》之篇三百,其要者分為六義。六義者,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此六義之數(shù)也?!笔紫戎赋觥傲x”為《毛詩》之“重要者”,并列明為“風賦比興雅頌”,此即其名與數(shù)。至于“六義”之旨義,佛弟子白居易言“《毛詩》有六義,亦猶佛法之義例有十二部分也。佛經(jīng)千萬卷,其義例不出十二部中;《毛詩》三百篇,其旨要亦不出六義內(nèi)”[12]6922,將其與佛家“十二部”等同,“十二部”指佛陀所說法,依其敘述形式與內(nèi)容分成“長行、重頌、孤起、譬喻、因緣、無問自說、本生、本事、未曾有、方廣、論議、授記”十二種類別,佛經(jīng)義例不出“十二部”,正與“三百篇”旨要不出“六義”同義。所以在他的《策林·救學者之失》中就說“伏望審官師之能否,辨教學之是非,俾講《詩》者以六義風賦為宗,不專于鳥獸草木之名也”[12]6848,希望庠序講《詩》,不應(yīng)只是停留在解釋鳥獸草木之名,而應(yīng)將重點放在六義風賦、溫柔敦厚之教化內(nèi)容。
第二,唐代將“六義”用作本義,指《詩經(jīng)》的“風賦比興雅頌”或指代“《詩經(jīng)》”的例子在經(jīng)學之外也偶然可見。如劉知幾《史通·卷二》有“又詩人之什,自成一家,故風雅比興非三傳所取,自六義不作,文章生焉”[14]44,劉知幾開始以一個史學家的眼光考量“詩”與“文章”的文體繼起關(guān)系,又是襲孟子“詩亡然后春秋作”而來,所以這種用法還是指代《詩經(jīng)》之六體,而“自六義不作,文章生焉”這個論斷又直接啟發(fā)了柳冕、白居易等人詩歌“六義”代降的思路。在其《史通·卷三》中又有“易以六爻窮變化,經(jīng)以一字成褒貶,傳包五始,詩含六義,故知文尚簡要,語惡煩蕪,何必欵曲重沓方稱周備”[14]73,這本是劉知幾借經(jīng)典批駁史書用“表歷”之言,言經(jīng)皆以簡喻繁、以淺喻深,“六義”用法與上相同。開元年間韓休所作《唐金紫光祿大夫禮部尚書上柱國贈尚書右丞相許國文憲公蘇颋文集序》:“《詩》有六義,有大雅焉,有小雅焉,所以陳國風而美王政也:文之時用,其肇于茲?!盵12]2986是較早借“六義”清晰指明文學最初的功能就在于通過描述社會現(xiàn)實來贊美和宣揚政治教化。大歷間潘炎《君臣相遇樂賦》序文中“今圣上高九皇之道,賢臣合一德之義,風云元感,魚水冥符,作樂崇德,于是乎在。詩有六義,請賦歌之?!盵12]4506這是唐人意識中將“賦體文”歸屬“六義”的明證。顏真卿在《河南府參軍贈秘書丞郭君神道碑銘》中稱其“一經(jīng)自達,六義名揚”,許孟容《德宗神武孝文皇帝謚議》:“觀文化成,匠物研精,四始六義,勤詣風雅,洪音巨麗,焜耀皦繹,立言垂訓,丹書元鳥之作也?!盵12]4896均是此類用法。李益則專門作有《詩有六義賦》,雖始于經(jīng)義之論,卻終究與唐代“詩賦取士”的國策統(tǒng)一起來,以證明它們在教化民眾的精神層面是一脈相承的。明確用“六義”直接指代《詩經(jīng)》的例子,則有文宗時劉得仁在《贈雍陶博士》詩中稱贊其“腹是群書笥,官為六義師”,雍陶曾任國子監(jiān)毛詩博士,所以此處無疑是代指《三百篇》。
第三,指代一般詩歌。如果從直覺來看,“六義”用于“指代一般詩歌”在順序上應(yīng)在“泛指一般的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該以道德教化為理想職責”之前,但我們不應(yīng)忘記“六義”的本質(zhì)屬性最早恰恰是附著在《詩大序》強烈的道德教化色彩中呈現(xiàn)的,所以這里的確出現(xiàn)了一個似乎違背邏輯的現(xiàn)象,即唐人先用“六義”“泛指一般的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該以道德教化為理想職責”,在此基礎(chǔ)上再延伸出“指代一般詩歌”的用法,所以庾信詩中的驚鴻一現(xiàn)從理論發(fā)展角度說具有個人偶然性,這種用法普遍出現(xiàn)是從中唐開始的。較早用其指代一般詩歌的是權(quán)德輿,他的《秦徵君校書與劉隨州唱和詩序》有“因謂予曰:今業(yè)六義以著稱者,必當唱酬往復,亦所以極其思慮,較其勝敗,而文以時之,聞人序而申之”[12]5003,很明顯此處“六義”指代詩。另一篇《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洲序》言“吳興長老晝公,掇六義之清英,首冠方外”[12]5027,稱皎然為方外詩人之首,意思也很明白。此外還有王起《和周侍郎見寄》“貢院離來二十霜,誰知更忝主文場。楊葉縱能穿舊的,桂枝何必愛新香。九重每憶同仙禁,六義初吟得夜光。莫道相知不相見,蓮峰之下欲征黃”,明顯代詩。姚合《從軍行》“濫得進士名,才用苦不長。性癖藝亦獨,十年作詩章。六義雖粗成,名字猶未揚”,此處“六義”只是“十年作詩章”的另一種概括。舒元輿《上論貢士書》中“俾有司加嚴禮待之,舉六義試之”[12]7488則是極具迷惑性的一例,表面看說的是科舉用詩賦一事,實際此書正為反對“詩賦取士”而作,原因是認為當時的創(chuàng)作風氣已不能代表“六義”的精神。薛能《送李殷游京西》“萬途皆有匠,六義獨無人”,慨嘆當今詩無作者,其時亂世,可稱詩人者確實不多,雖有李商隱,詩風并不符合傳統(tǒng)“六義”的內(nèi)在要求,當時評價并不如后世高,且屬同輩又沉淪下潦,自然不入對詩歌頗為自負的薛能眼中;李頻《長安書情投知己》“五陵供麗景,六義動花箋”,亦指作詩;貫休《感懷寄盧給事二首》“雖匪二賢曾入洛,忽驚六義減沈疴”,指收到友朋所寄詩篇,似乎使自己病體減輕;尚顏《送陸肱入關(guān)》“準擬何人口,吹噓六義名”,尚顏是晚唐詩僧,所以此處“六義”亦必以詩歌而言,斷不會指儒家道德規(guī)范。
自揚雄以來,“詩賦小道”的觀念終究揮之不去,而事實上這個小道卻又在不斷繁盛壯大,尤其詩歌自永明開始“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貴賤賢愚,唯矜吟詠……閭里童昏,貴游總丱,未窺六甲,先制五言”[15],似乎更是從文人特權(quán)一變成為全民的狂歡,并沿著“性情漸隱,聲色大開”(沈德潛《說詩晬語》)的途徑一路走向了“模山范水”的歧途。在這種背景下,文人或許開始思考如何避免詩歌真的淪為“市井小道”,而他們找到的理論方法就是證明其“雖只小道”卻可以具備“微闡六義”(呂溫《聯(lián)句詩序》)的高尚情懷,并將這種功能的地位在理論要求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逐漸提升。從這個角度說,“風雅”“雅正”“六義”“風骨”包括中唐“文以貫道”等觀念繼孔子“思無邪”、《禮記》“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之后逐步形成和展開,有其現(xiàn)實需要性和歷史必然性,其中“六義”又是借用舊名而所賦予內(nèi)涵卻最具創(chuàng)新和高度概括的一種。
通過對文學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反思,兼之安史之亂對文人內(nèi)心的打擊,中唐時期累積形成一種“六義”遞衰的觀念,這種觀念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劉勰《比興》篇中認為漢賦興盛導致“諷刺道喪,故興義消亡”。而中唐時期則以柳冕和白居易為代表。柳冕在《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中言:“故武帝好神仙,相如為《大人賦》以諷之,讀之飄飄然,反有凌云之志。子云非之曰:‘諷則諷矣,吾恐不免于勸也?!釉浦?,不能行之,于是風雅之文,變?yōu)樾嗡疲槐扰d之體,變?yōu)轱w動;禮義之情,變?yōu)槲锷?,詩之六義盡矣。何則?屈宋唱之,兩漢扇之,魏晉江左,隨波而不反矣?!盵12]5354他認為揚雄的覺悟尤為重要,而其所受啟發(fā)又是來自對司馬相如大賦“不免于勸”的擔憂,這就與劉勰看法一致了。柳冕還給出了“六義”在文學表現(xiàn)中具體的淪替情形,原來的寄托風雅變?yōu)樽非蟊砻娴男嗡?、比興手法變?yōu)橹v究形式的華麗、蘊涵之禮義則變?yōu)榻栌晌锷珎鬟f。柳冕這三句話表面上是對“六義”轉(zhuǎn)型的歸納,實際卻是對自晉宋以來“聲色大開”后詩歌面目發(fā)生變化的精辟總結(jié),風雅不存正是陳子昂疾呼的主因,言辭華麗、多用物色也是南朝以來詩歌的特色,所以柳冕心目中“六義”淪替本質(zhì)上還是對“文學不古”現(xiàn)狀的慨嘆。柳冕在其另一篇《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中說得更為直白:“精與氣,天地感而變化生焉。圣人感而仁義生焉,不善為文者反此,故變風變雅作矣。六義之不興,教化之不明,此文之弊也?!盵12]5360所謂六義不興,本質(zhì)上就是文章不含教化,這也正是文章衰弊的主要表現(xiàn)。有關(guān)“六義”代降闡述最清晰的是白居易《與元九書》,他認為上古詩歌“因其言經(jīng)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xié)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wù)咦憬?,言者聞?wù)?,莫不兩盡其心焉”。通過“六義”將詩情分類傳達給讀者,其中可以蘊含治國理政、世情民意等宏大深微的道理,作詩者與聽詩者對此皆心意相通;“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乃至于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秦朝立國,廢采詩制度,詩歌中斷,“六義”開始出現(xiàn)磨損;“國風變?yōu)轵}辭,五言始于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fā)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傷別,澤畔之吟,歸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及至漢代,騷體、五言興起,徒以抒發(fā)一己之哀思傷別為主,但比興尚存,可稱“六義”出現(xiàn)殘缺之際;“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于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于時六義寖微矣”。晉宋以來,詩歌又一變而沉溺于山水田園之中,可稱“六義”式微的時代,“陵夷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12]6889,梁陳間這種風尚更走向“嘲風雪、弄花草”的極端,標志著“六義”的完全喪失。即使對于本朝,白居易認為符合“六義”之作,也僅陳子昂《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首、李白十不及一、杜甫三四十首而已。并由此可知,他創(chuàng)作新樂府的目的是以復興詩歌“六義”為目標。稍早孟郊《讀張碧集》中的名句“天寶太白歿,六義已消歇”,以夸張的口吻言自李白歿而“六義”消歇,再結(jié)合下文“證興亡”“備風骨”“采詩”等語,其意所指大致也可歸入此類。
在文學領(lǐng)域倡導“六義”者以中唐復古一派人物為理所當然的主流,但又不僅限于復古一派。獨孤及在《祭賈尚書文》中稱其:“學者歸仁,如川朝宗,六義炳焉,自兄中興?!辟Z至與獨孤及都是中唐復古思潮和古文運動的先驅(qū),賈至詩文兼擅又是當時重臣,獨孤及小賈至七歲而私交甚篤,在文學觀念上二人必定互有影響,此處雖是祭文,用“六義”肯定其利用影響力對一代文風的振起作用卻不是虛美。因為所謂的“復古”在精神層面就是要呼吁古人理想中的道義擔當,而將文學作品與現(xiàn)實道義結(jié)合最好的表述莫過于《詩大序》,《文心雕龍·原道》篇等顯得浮泛籠統(tǒng),而且在當時的知名度遠不能與后世“龍學”相比,《詩大序》卻因為經(jīng)學無可比擬的重要地位而為人熟知,而“六義”一詞已逐漸成為能夠代表《詩大序》精神內(nèi)核的術(shù)語。獨孤及之后,他的學生梁肅在《丞相鄴侯李泌文集序》中贊其“或依隱以玩世,或主文以譎諫,步驟六義,發(fā)揚時風?!盵12]5259“步驟六義,發(fā)揚時風”很明顯是稱美其文章雅正教化的特點。他的另一個學生權(quán)德輿雖歷來被視為文風相較溫和的臺閣體文人代表,卻是中唐時期在詩文中特別看重“六義”且最喜歡使用“六義”一詞的人,他在《中書門下進奉和圣制重陽日中外同歡以詩言志因示群官狀》《中書門下進奉和御制九月十八日賜百官追賞因示所懷詩狀》《中書門下謝圣制重陽日即事六韻詩狀》等文與《奉和許閣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見寄》等詩中十余次使用“六義”一詞,其中有“三辰為章,六義成文”之句,“三辰”指日月星,取意光明照臨,圣制之作乃文章之極者,“六義”可與“三辰”并舉而化成天下,地位之高可見一斑。
自從“六義”的虧損、殘缺經(jīng)過復古派的呼吁成了人們的共識,在中晚唐時期文人的理想中,恢復、補全“六義”就逐漸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論的普遍目標。歐陽詹《李評事公進示文集因贈之》言“吾其告先師,六義今還全”,因見其文而祭告先師“六義今還全”,雖是作詩之夸飾,無疑亦是莫大的稱美。此類還有令狐楚《進張祜詩冊表》稱其“凡制五言,苞含六義”。白居易評詩亦多言“六義”,《昨以拙詩十首寄西川杜相公…用伸答謝》言“詩家律手在成都,權(quán)與尋常將相殊。剪截五言兼用鉞,陶鈞六義別開爐”?!般X”“陶鈞”向來都是與治國理政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說明中唐時期“六義”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具備這樣的高度。其他如樂天《讀張籍古樂府》“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傷唐衢二首》以“遺文僅千首,六義無差忒”、姚合《和門下李相餞西蜀相公》“贈詩全六義,出鎮(zhèn)越千峰”、柳宗元《為京兆府請復尊號第三表》:“道德純備,禮樂興行,宸翰動于三光,睿藻窮于六義,此文之備也?!盵12]5763李玨《唐文宗皇帝謚冊文》“探《二南》之風雅,窮六義之教化”、穆宗李恒《授元稹平章事制》“文涵六義之微,學探百氏之奧”、薛能《酬曹侍御見寄》“舊制群英伏,來章六義全”、羅隱《廣陵李仆射借示近詩因投獻》“閑尋綺思千花麗,靜想高吟六義清”均屬此類。以至于顧陶在編《唐詩類選序》中說:“或聲流樂府,或句在人口,雖靡所紀錄,而關(guān)切時病者,此乃究其姓家,無所失之?;蝻L韻標特,譏興深遠,雖已在他集,而汨沒于未至者,亦復掇而取焉?;蛟~多鄭衛(wèi),或音涉巴歈,茍不虧六義之要,安能間之也。既歷稔盈篋,搜奇略罄,終恨見之不遍,無慮選之不公?!盵12]7959-7960可見,《唐詩類選》的編選準則以是否符合“六義”為最重要條件,而且這個“六義之要”無疑是上文所言“關(guān)切時病”“譏興深遠”之篇章。
由此又衍申出另一種復雜的文人心理:即對自己“吟風弄月”作品自嘲或自謙時以不含“六義”作為說辭,元稹雖在《樂府古題序》中言“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皆詩人六義之余”[16],認為各類詩體都由《詩經(jīng)》“六義”演出,但其《進詩狀》中又坦言:“況臣九歲學詩,少經(jīng)貧賤,十年謫宦,備極恓惶,凡所為文,多因感激。故自古風詩至古今樂府,稍存寄興,頗近謳謠,雖無作者之風,粗中遒人之采;自律詩百韻至于兩韻七言,或因友朋戲投,或因悲歡自遣,既無六義,皆出一時,詞旨繁蕪,倍增慚恐?!盵12]6607就詩體而言,他還是認為古風、(古今)樂府中承載道德教化的“六義”是應(yīng)有之義,而律、絕則多可以為一己之悲喜酬唱而作,這算是當時詩體與詩教關(guān)系的一例。還有姚合《寄華州李中丞》“偶題無六義,聊以達微誠”,既是對自己作品的自謙之辭,也未嘗不是詩人為自己創(chuàng)作無關(guān)風雅的閑適詩的開脫。這種表述以崔致遠《桂苑筆耕集·卷十九》中《謝高秘書示長歌書》作為品評者身份說得更為直接:“但如青蓮居士,唯夸散誕之詞,白石山人,只騁荒唐之作。但以風月琴樽為勝,概不以君臣禮樂為宏規(guī),遂使千年萬年,所流傳皆嗟大雅小雅之淪弊。今睹四十三叔,行出人表,言成世資,弄才子之筆端,寫忠臣之襟抱,在今行古,既為儒室之宗,憂國如家,固是德門之事。天有耳,而必當悔禍,云無心,而亦可銷兵。一言自此興危邦,六義于斯歸正道”[17]。以為李白、白石山人的“散誕荒唐”“風月琴樽”之作與“六義”無涉,只有包涵“君臣禮樂”“忠臣襟抱”“憂國如家”的作品才屬“六義”范疇。
總之,從“六義”一詞在南北朝到隋唐間的整個使用過程不難看出,其精神內(nèi)涵仍是建立在“《詩》的文體形態(tài)”和“《詩大序》的意義闡釋”兩個基本屬性之上的延伸。正是經(jīng)過這個時期尤其是中唐復古一派的大力呼吁和踐行,“六義”一詞才最終具備了“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和原則”的固有地位,成為文藝領(lǐng)域內(nèi)一個具備特定含義的通用術(shù)語。至于文章如何才能包涵“六義”,正如唐末陸希聲《北戶錄序》中所言:“詩人之作,本于風俗。大抵以物類比興,達乎情性之源。自非觀化察時,周知民俗之事,博聞多見,曲盡萬物之理者,則安足以蘊為六義之奧,流為弦歌之美哉。”[12]8552“六義”為詩之奧樞所在,如果要作出符合“六義”之詩,就必須在日常生活中做到“周知民俗之事、曲盡萬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