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懷東, 馬 玉
(安徽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王闿運提倡漢魏六朝詩,并自覺模仿漢魏六朝詩風,從而建立了近代特色鮮明的漢魏六朝詩派。上個世紀30年代初,瞿兌之說:“王壬秋闿運道光之末,年甫弱冠,與鄧彌之等結(jié)社長沙,作漢魏六朝詩,手抄《玉臺新詠》,當時人皆異之,至今遂成湖南詩派?!薄?〕后來,汪辟疆也說:“湘綺為近代詩壇老宿,湖湘派領(lǐng)袖,世無異議?!薄?〕他們注意到王闿運詩學與湖湘地域之關(guān)系。近年來,學術(shù)界對近代漢魏六朝詩派與其他詩派詩學理念異同的研究日益深化、細化〔3〕,目前形成的共識是,王闿運的《八代詩選》是他倡導漢魏六朝詩的最重要的標志,而本文即以此為起點,從湖湘群體崛起的角度,考察漢魏六朝詩派興起之過程及其與湖湘文化之關(guān)聯(lián)〔4〕。
《八代詩選》和《唐詩選》是王闿運所做的兩部重要詩選,是他生平自負所在,也最能體現(xiàn)湘綺樓選詩的理念和好尚,其云:“歷代以來,人人有作。余之二《選》,己備其美矣。”〔5〕又道:“文難成而易雅,詩易作而難工。故文無定法,而詩有家數(shù)。八代之作,略分兩派;七言之境,約有四宗,余二《選》明之矣?!薄?〕“二《選》”即指《八代詩選》和《唐詩選》。事實上,王湘綺對《唐詩選》投入的心力遠遠大于《八代詩選》,光緒二十七年(1901)四月十七日王闿運記:“補鈔唐五言詩成三頁,訂完本,付湘孫,其父(湘綺次子王代豐)未畢之工也”,并感嘆“此小小業(yè)亦經(jīng)三世”〔7〕,直到宣統(tǒng)三年(1910)十二月,《唐詩選》仍未刊刻完工,湘綺記:“許生復來,言刻?!短圃娺x》,今年不能開刷”〔8〕,甚至民國三年(1914)王闿運最后一次入京贈送袁世凱之書即為《唐詩選》,其記:“檢詩、禮,送袁少爺《昏禮》,并送唐詩與袁公,告以復來?!薄?〕然而,《唐詩選》的知名度和詩學影響卻遠遜于《八代詩選》,這與前者成書耗時長、選本容量過大有關(guān),更重要的原因是,唐詩之價值是古代學者、也是近代詩人學者的共識,所以,王闿運在《唐詩選》之外編選《八代詩選》,更能顯示出獨特的詩學眼光和詩學意義〔10〕。
關(guān)于《八代詩選》完成時間,王闿運在光緒二十七年給《唐詩選》作序時有涉及:
小年讀漢以來五七言詩,輒病選本之陋。爾時求書籍至艱,不獨不見本,且不知名。年廿余乃得《古詩紀》《全唐詩》。旅京師,合同人鈔選八代詩,還長沙,錄選唐詩,皆刻于成都官書局?!栋舜娺x》先成,《唐詩選》未上版,而余送妾喪歸,留二百金,令弟子私刻之。主者以意去取,訛誤甚夥,及刻成印來,蓋不可用?!栋舜姟穭t官錢所刻,版固不宜致也。保山劉慕韓,昔應秋試,在京師見余《八代選》,便欲任剞劂,及蜀刻成而劉權(quán)蘇藩,又令官局更雕版。同縣胡子夷又別有校刻本。唯《唐詩選》但蜀刻繆本,逡巡便五十年矣?!短圃姟肥拙?,余仲子所手鈔。近歲有張生專學孟郊詩,余閱選本,孟詩僅兩首,殊不賅備,因恐專家病其隘,更加選閱,自錄孟詩,補入卅首。唐諸家五言,亦惟孟差自別異,余不足出八代之外,所增無幾也。仲子孤女少春年又過笄矣。頗工寫書,因俾掌之。區(qū)區(qū)鈔撰,俄經(jīng)三世,信日月之長也。凡學明盛則就衰愒,詠歌而計工拙,學之尤小小者,然在當日,如瞽之無相,夜之求燭,今乃得快其披吟,幸甚至哉!自今以后,有求選本如余者乎?但恐學業(yè)廢,時地異,不得閑寫其情性,則漢、唐作者又笑余多事也?!?1〕
這篇序文提供了以下重要信息:(一)編纂詩選的最初原因是為更正所見“選本之陋”;(二)“二選”分別以《古詩紀》和《全唐詩》為參照底本;(三)“二選”選錄的大致時間和刊刻過程。其中提及《八代詩選》的重要信息為:“旅京師”“合同人鈔選”??纪醮Α断婢_府君年譜》記載:“咸豐九年……十月,至濟南,寓居山東巡撫文煜公署中。是歲,治《詩經(jīng)》,作《詩演》數(shù)卷;又選漢魏六朝諸家詩為《八代詩選》,與同人分寫而自加評語焉?!薄?2〕由此可知《八代詩選》手抄本〔13〕完成的時間為咸豐九年,但具體地點年譜并未言明〔14〕。
王闿運于咸豐九年(1859)旅居京師編纂《八代詩選》,參與鈔選、分寫的“同人”是誰?就是“湘中五子”。關(guān)于“湘中五子”及其文學好尚,《湘綺府君年譜》記載:“咸豐元年,李丈篁仙既耽吟詠,遂約同人倡立詩社,龍丈皞臣年最長,次李,次二鄧,次府君。每擬題分詠各賦一詩,標曰蘭林詞社。鄧丈彌之尤工五言,每有所作,不取唐宋歌行近體。先是,湖南有六名士之目,謂翰林何子貞、進士魏默深、舉人楊性農(nóng)、生員鄒叔績、監(jiān)生楊子卿、童生劉霞仙。諸先生風流文采傾動一時,李丈乃目蘭林詞社諸人為湘中五子以敵之,自相標榜,夸耀于人,以為湖南文學盡在是矣。后以語曾文正公國藩,時羅忠節(jié)公澤南在曾幕中居恒講論,以道學為歸,尤惡文人浮薄。一日李丈于曾所言五子近狀,羅公于睡中驚起問曰:有《近思錄》耶?李聞言勃然,曾公笑解之。”〔15〕可見,王闿運與“湘中五子”于咸豐初結(jié)蘭林詞社,即倡導不同于唐宋詩的“《選》體”,只是當時影響還不大。
其實,他們的興趣還可以追溯更遠。民國三年,王闿運在京師作《天影盦詩存序》追憶早年與李壽蓉等人的學詩經(jīng)歷道:
篁仙早入學,補廩生。皞臣亦舉丙午鄉(xiāng)試,下第還,侍父母居內(nèi)齋,皆謹飭。獨余跅弛好大言。篁仙放誕自喜,余尤與相得,日夕過從,皆喜為詩篇。鄧彌之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體,故號為學古。其時人不知古詩派別,見五言則號為漢魏,故篁仙以當時酬唱多者,自標為湘中五子。后以告曾滌丈,羅羅山睡中聞之,驚問曰:“有《近思錄》耶?”時道學未衰,故惡五子名云?!?6〕
此述丙午歲乃道光二十六年(1846),其時王闿運諸人結(jié)交為“湘中五子”,且“不取宋唐歌行近體”,好“漢魏”。以上事實可見王闿運愛好八代詩文之遠源。
不過,只有當他們進入京城,直接面對當代主流詩人和主流詩學思潮,他們對自己的詩學崇尚才會進一步自覺并刻意加以張揚。
王闿運和他周圍的湖湘文人群編選《八代詩選》之時,政治上正春風得意,這是他們建構(gòu)自家學術(shù)特色、提倡漢魏六朝詩學的現(xiàn)實基礎(chǔ)。
咸豐九年正月,王闿運入京參加會試,開啟其“慷慨燕市游”(《獨行謠》第十四)、“少年為諸侯上客”〔17〕的傳奇經(jīng)歷。彼時朝廷權(quán)勢煊赫一時者為咸豐帝倚重的肅順,由于當時旗人多惡于與漢人交往,而肅順卻能以宗室之尊親近漢人,且以破格之禮相待。其“極喜延攬人才,邸中客常滿”〔18〕,又“最喜結(jié)漢人”〔19〕,廣納有名望的士人和官吏,其在私宅中“延攬?zhí)煜挛乃囍?,皆有布衣昆弟之歡”〔20〕,以致“大有孔北海座客常滿,樽酒不空之概”〔21〕。“當時肅順之門客,皆以省籍區(qū)分,有所謂‘湖南六子’者,鄧彌之、鄧保之、王壬秋、李篁仙、黃翰仙、嚴六皆也”〔22〕,亦有“肅門六子”(指郭嵩燾、王闿運、尹耕云、高心夔、李壽蓉、盛康)之說,大要以湘籍士人為多?!断婢_府君年譜》記載道:“咸豐九年,……時龍丈皞臣居戶部尚書肅慎公宅授其子讀,李丈篁仙供職戶部主事,為肅所重賞。肅公才識開朗,文宗信任之,聲勢煊赫震于一時,思欲延攬英雄以收物望,一見府君,激賞之,八旗習俗喜約異姓為兄弟,又欲為府君入貲為郎?!薄?3〕可見肅順對王闿運等湘籍士人之重視。
肅順對楚人之賞識,除了有氣類、性格上的相互吸引和感召外,更與其“以漢制漢”〔24〕的政治思路多所暗合。王闿運、郭嵩燾、高心夔等人均進入過曾國藩幕府,對江南戰(zhàn)事了解甚詳,與曾國藩政治集團人脈深厚,故這些名士幕僚不僅成為肅順了解社會和戰(zhàn)爭信息的重要渠道,而且能夠通過肅順左右咸豐帝的決定進而影響湘軍的發(fā)展。茲以當時影響湘軍至巨的兩件事為例以作說明。
其一,咸豐九年肅順救援左宗棠一事。據(jù)徐珂《清稗類鈔》記述,時湖廣總督官文為打擊湘軍勢力,聯(lián)結(jié)湖南布政使文格,欲借樊燮案將左宗棠除去。因肅順最先得知消息,告知門客高心夔,高心夔又轉(zhuǎn)告給王闿運,王闿運再告訴在南書房當值的郭嵩燾。郭嵩燾與左宗棠相交甚深,于是諸人祈求肅順營救,肅順示意找別的大臣奏報,好借機說話。于是,郭嵩燾找了同在南書房當值的潘祖蔭,由潘祖蔭上疏奏保左宗棠,疏中有“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之句,又加上胡林翼的上折奏保,再加之肅順在咸豐帝面見的“勢順而言”,左宗棠最終轉(zhuǎn)危為安,并“奉命以三品京卿用”〔25〕??梢哉f,左宗棠參革樊燮一案,幾乎招致殺身之禍,但卻因得力于王闿運、郭嵩燾、高心夔等京師湘籍士人的奔走營救而轉(zhuǎn)禍為福,其在湘軍集團中的地位和聲名更因此得以穩(wěn)固。
其二,咸豐十年(1860)曾國藩就任兩江總督一事。徐宗亮《歸廬談往錄》記:“尚書肅順……薦舉曾文正有功社稷,不可不知,當江浙失守,東南數(shù)省淪為鬼域,文宗皇帝日接警報,亦倦勤矣。兩江總督何桂清既以逃死拏問,而代任殊未定人,肅首以曾某為請,得旨即行。湖口高刺史心夔時在肅幕,左右其事?!薄蔼毶侥⒘阎?,時亦在都,與二三清流,實始倡議。知高為肅所重,邀與密商,高毅然以此自任。殆奉諭旨,肅下直趨高館曰:‘行矣,何以謝保人?’握高手大笑,置酒極歡而散。”〔26〕不久,咸豐帝即以廷臣的奏請,相繼頒旨令曾國藩保薦封疆將帥人員,及節(jié)制江蘇、江西、安徽、浙江四省軍務,從此湘軍將領(lǐng)握有地方實權(quán),成為扭轉(zhuǎn)時局之關(guān)鍵。光緒五年(1879),王闿運在四川尊經(jīng)書院,仍有好事者“問曾滌丈督兩江”是否由其“薦之于肅裕庭”〔27〕,可見此事之富于傳奇性。
上述兩事均與湘軍發(fā)展大有關(guān)聯(lián),我們甚至可由此對咸豐末年京師湘籍士人捭闔政治的雄心把握一二。郭嵩燾后來在《馮樹堂六十壽序》一文中提到某官員感嘆楚北政治人才不如楚南之盛時說:“楚北人才不足與比方楚以南有由然矣。南士游京師者,類能任事務實行,以文章氣節(jié)相高。人心習尚如此,欲無興得乎?”〔28〕這段話直接把事功表現(xiàn)與湘人習尚的沉積與彌散相聯(lián)系,其作為群體之間的區(qū)域文化認同趨向也由此而昭顯,上述兩事正可為此段話作生動的注腳。
在京城肅順幕下正得意的王闿運與“同人”,在波詭云譎的政務之余,竟然熱衷于共同鈔選《八代詩選》,宣揚漢魏六朝詩,這固然出自詩學興趣,但顯然也有一定的現(xiàn)實目的?!断婢_府君年譜》記載道:“以京師人文淵藪,定計留京,寓居法源寺,于時名賢畢集,清流謀議,每有會宴,多以法源寺為歸。”“咸豐十年三月復還京師,居法源寺,其時同人居京者蔡舅與循、郭丈筠仙、龍丈皞臣、鄧丈彌之,黔蜀則莫丈子偲、趙丈元卿、李丈眉生,云南則劉丈景韓兄弟,江南則尹丈杏農(nóng),江西則高丈伯足、許丈仙屏,迭為文酒之會?!薄?9〕五十多年之后,王闿運于民國三年應聘至國史館任職,時海內(nèi)名流宴其于法源寺,湘綺作《法源寺留春會宴集序》以追往述今,序文“短而雋,言咸豐末年居肅順幕事及同治中興,凡三段”〔30〕,其序曰:
法源寺者,故唐閔忠寺也。余以己未賃廡過夏,居及兩年。其時夷患初興,朝議和戰(zhàn)。尹杏農(nóng)主戰(zhàn),郭筠仙主和,俱為清流。肅裕庭依違和戰(zhàn)之間,兼善尹、郭,而號為權(quán)臣。余為裕庭知賞,而號為肅黨。然清議權(quán)謀,必皆有集,則多以法源為歸。長夏宴游,悲歌薄醉,雖不同荊卿之飲燕市,要不同魏其之睨兩宮。其時湘軍方盛,曾、胡犄角,天子憂勤,大臣補苴,猶喜金甌之無缺也。〔31〕
則法源寺成為當時“肅黨”“清議權(quán)謀”的主要活動場所。
然而,政治幕僚與文人作家的雙重身份,使得他們的法源寺聚會所關(guān)注、討論者不僅有政治,也有文學、詩歌。咸豐初年即以八代詩文為志尚的“湘中五子”,此時在京師的“文酒之會”中,自然更以宣揚漢魏六朝詩風為職志。原因在于,其時京師詩壇仍以祁寯藻統(tǒng)領(lǐng)的宋詩風氣為主導〔32〕,這個湖湘文人群體若要在此政治、文化氛圍中開辟出一條代表自家身份、具有自家特色的詩歌之路,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編纂詩歌選本則成了當日詩學努力之必需,而旅居京師,則兼具得書之便、時間閑暇、同人匯聚等各方面有利條件。可以說,《八代詩選》凝聚了漢魏六朝派詩人早年的政治熱情、書生意氣和詩歌理想,是漢魏六朝派詩人在由軍興而生的強烈區(qū)域文化認同下詩學努力的產(chǎn)物。因此,與編著《唐詩選》相比,《八代詩選》的選錄更因涉及軍興時期湘籍士人群體在京師的活動,而多出一層文化謀略上的關(guān)懷和思慮。
當然,隨著京師政治的突然變化——“肅從西幸,京師被寇,龍髯莫攀,顧命八臣俱從誅貶”〔33〕,肅黨人物“勝游文會未久而風流云散”〔34〕,王闿運自此“放浪江湖”“息影山阿”,《八代詩選》的傳播由此也失去了京師這一絕佳場所,不過,他倡導的漢魏六朝詩卻從此進入時代詩學主流,聲名大噪。
王闿運自覺提倡漢魏六朝詩除了其個人經(jīng)歷之外,顯然存在更深刻的背景——在平定太平天國過程中湖湘士人群體的崛起以及隨之而來的湖湘文化傳統(tǒng)之自覺建構(gòu)〔36〕。
近代湖南最具象征意義的事件即是咸同時期因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而導致的湘軍興起,曾國藩和郭嵩燾均視之為“湘運之起”〔37〕,譚其驤譽:“咸、同中太平軍興,佐清室平定之者,湖南人之功為最。一時湘軍、楚軍之名,著于天下?!薄?8〕“可以說,以咸同時期為轉(zhuǎn)折,湖南在全國的地位明顯可見一個從邊緣到中心的過程,由此進而產(chǎn)生了士人心態(tài)和觀念的大變”〔39〕,而世道人心之劇變又會深刻地反映到學術(shù)和文學領(lǐng)域。雖然早在曾國藩借由鎮(zhèn)壓太平天國而造成湖湘文人群體興起之前,嘉道之際經(jīng)世派的湖湘士人陶澍、賀長齡、魏源等代表著湖湘經(jīng)世派的崛起,曾國藩正是與陶、賀、魏交往并承續(xù)他們之經(jīng)世傳統(tǒng),后趕上咸同時期的風云際會而帶領(lǐng)湖湘士人群體崛起。
我們從咸同軍興的大背景來考察幾乎與此處于同一時段的近代漢魏六朝派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則無疑會對湖湘士人群體包括王闿運的社會活動、心靈世界和詩學努力有著更為清晰的認識和把握。
湖南于康熙三年(1664)在湖廣省內(nèi)分設布政使司,轄七府二州,同時移專治苗疆的偏沅巡撫駐長沙。到雍正二年(1724)始正式設立湖南省,領(lǐng)九府四州,成為全國十八行省之一。錢基博先生在《近百年湖南學風》中概括清代湖南的地理環(huán)境道:“湖南之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為交通。頑石赭土,地質(zhì)剛堅,而民性多流于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薄?0〕則湖湘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的邊鄙之國形象由此可見一二。然而,咸豐初年湘軍的參戰(zhàn)使得湘人進入了滄海橫流之中心,又因赫赫戰(zhàn)功,其區(qū)域?qū)W子一躍而以“天下之士”自居。戊戌年間,《湘報》撰稿人楊篤生說到:“咸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無所輕重于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天下之責任;知有所謂對天下之責任者,當自洪楊之難始。”〔41〕湘軍的事功成就促發(fā)了湘人對湖湘由邊鄙之鄉(xiāng)到天下之國的自豪感,甚至發(fā)展到帶有幾分囂張氣焰。譚嗣同即曾以幾近狂熱之筆描述湘人縱橫天下的舉止,其言:“自有湘軍以來,司馬九伐之威,暢于荒裔,踔厲中原,震襲水陸,劍稠西域,戈橫南交,東撻歐粵,北棱遼海。四五十年中,布衣躋節(jié)鎮(zhèn)、綰虎節(jié),以殊勛為督撫提鎮(zhèn)司,道國有慶,拜賜司恒,諸侯群牧上。生擁位號,死而受謚者凡數(shù)百人。至若膺大銜虛爵,極武臣之倫品,歸伏邱隴;或潛身卒伍,其數(shù)乃又不可記錄。……莫或無有湘人之蹤?!薄?2〕又如陳寶箴說:“咸同中興的“名臣儒將,多出于湘。其民氣之勇,士節(jié)之盛,實甲于天下。而恃其忠肝義膽,敵王所愾,不愿師他人之長,其義憤激烈之氣,鄙夷不屑之心,亦以湘人為最?!薄?3〕梁啟超亦說道:“發(fā)逆之役,湘軍成大功。故囂張之氣漸生。”〔44〕但是,湘人以事功自豪的背后卻始終難掩對湘學遠離學術(shù)中心的自卑,且這種自卑感幾乎貫穿了經(jīng)史詞章和科舉制業(yè)。
王闿運言:“湘州自漢及明,詞章質(zhì)楚?!薄?5〕質(zhì)楚與華美對應,其述湘人對詞章的自卑尤其體現(xiàn)在對不善填詞這一短板上。其曰:“詞盛于宋。南渡至今,蘇、杭濡染其風,吳中猶有北宋遺響,越中則純乎南音。數(shù)百年來,浙人詞為正宗,天下莫勝也?!蓖问?,湘綺在京師就湘人張雨珊自號“詞緣”一事發(fā)出感嘆:“湖外舊無詞家,船山曲妙一時,而詞掉書袋?!薄?6〕后光緒十六年(1890)王先謙刊刻《六家詞選》,王闿運記載此事道:“湘人質(zhì)直,宜不能詞,故先輩遂無詞家。近代乃有楊鵬海,與雨珊并驅(qū),闿運不能驂靳。王益吾自負宗工,乃選六家詞,五湘而一浙,欲以張楚軍。”〔47〕則不善填詞始終為湘人一大遺憾。然填詞事小,科舉和經(jīng)學實成為湘人兩大難。皮錫瑞在《師伏堂日記》中說到:“湖南人物,罕見史傳。三國時如蔣琬者,只一二人。唐開科三百年,長沙劉蛻始舉進士,時謂之‘破天荒’,至元歐陽厚功,明劉三吾、李東陽、楊嗣昌諸人,骎骎始盛?!薄?8〕康熙時期,兩湖合圍鄉(xiāng)試,湖南中額“不及四分之一”或“僅逾十分之三”〔49〕。雍正二年,湖南的科舉考試才正式與湖北分闈,在此之前“達于朝者寥寥焉”〔50〕,考區(qū)劃改之后,湖南中進士的人才漸有增加。王闿運追述道:“初,湖南自分闈科舉,二百年中,殿試一甲才有五人,鄉(xiāng)人以狀元為瑞。每衡山秋燒,其火有蓮燈、花炬、魚龍曼衍之象,輒言高第之祥也?!薄?1〕則湘人對科舉及第實有一股強烈的愿力。徐一士《曾胡談薈》亦記載:“湘之新寧,清代向無捷鄉(xiāng)試者,迨道光丁酉科,江忠源以拔貢中試,人謂之破天荒?!薄?2〕王闿運在編著《桂陽縣志》時感嘆道:“當同治七年春正月,余纂次圖志,整齊其文,喟然嘆曰:‘自張生已來千七百余年,桂陽盛政大事略可考見者及鄉(xiāng)賢世家大夫可述者,稀矣’。”〔53〕其人文化程度之低由此可見。直到光緒末年,從王闿運的記載中仍可感受到其對科舉取士非一般的在乎,其謂:“得功兒京書,寄特科舉單,湖南遂有五六十人,可雪兩次鴻儒之恨。”〔54〕又:“看京報,文卿兒得會苑,補湘人二百年缺憾。”〔55〕
再看湘人對經(jīng)學之陋的不安。當乾嘉漢學占據(jù)學界正統(tǒng)地位之時,“獨湖湘之間被其風最稀”〔56〕。光緒十八年(1892)中進士入京的葉德輝記述道:“乾嘉以后,吳越經(jīng)學之盛,幾于南北同宗”,而湘人則“篤守其鄉(xiāng)風”“不以考據(jù)為能”,其“自登鄉(xiāng)薦,北游京師,于是日與日下知名之士文酒過從;又時至廠肆,遍取國朝儒先正之書讀之,遂得通知訓詁考訂之學”?!?7〕葉氏于1892年之前尚不知考據(jù)之學,則湖湘漢學之陋可見。后王先謙對歸湘后的葉德輝給予振興湖湘漢學之厚望,并自言其在江蘇學政任內(nèi)編纂《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的艱難,其謂在編輯時“僅得《船山遺書》及魏默深《書、詩古微》二種,猶未純粹”,固勉強“以曾文正公《讀書日記》析其讀經(jīng)筆記,雜湊一家。生存人如胡元玉、胡元儀所著書,亦錄入,蓋不得已也”〔58〕。而王先謙曾對人明言,因?qū)W派關(guān)系,其編纂的《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不收宋學家的著作,但魏源和曾國藩都受到宋學的影響,曾氏更是難以經(jīng)學名家。因此,王氏此舉當是在深感湖湘經(jīng)學之陋心態(tài)下對湘譽的大力維護。郭嵩燾日記記載:“李子茂見示《毛詩余義》二冊,于《說文》之學深有所得,為稍加批注。后來可畏,吾楚經(jīng)學之昌,庶有冀乎!”〔59〕可見郭氏將湖湘經(jīng)學寄予后生的一片拳拳之心。王闿運更是將力倡經(jīng)學作為己任,其記:“看船山講義,村塾師可憐,吾知勉矣。王、顧并稱,湖南定不及江南也?!薄?0〕光緒三年(1877)八月,王闿運記與同人夜看劉春禧(劉氏在道光初年曾主持風雅)藏書圖冊并題詩,其中“湘中風氣正樸魯,不識服、鄭惟程朱。坐令宋、沈笑絕倒,何、楊解嘲言囁嚅”兩句,正描繪了湘人何紹基、楊子卿不懂漢學的尷尬。后來王闿運主持船山書院,看到院生刊刻其《詩經(jīng)箋》,扉頁上題“先生著”字樣,不禁自嘲道:“可謂陋也,蜀中必無此事。張孝達先導之力,湖南蠻子,風氣淳古,未足通于上國?!薄?1〕凡此,均可見湘人在“江南”或“上國”等作為學術(shù)典范的“文化軸心”面前的不自信。
湘人對湖南地處邊鄙和學術(shù)邊緣地位的不自信,這一文化自卑與軍興所致的事功成就形成極大的不對稱,由此而起的強烈的鄉(xiāng)邦意識必然造成湘人學術(shù)上的奮進。咸同年間,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戮力出資刊刻船山遺書,自此船山學說倡明于湖湘而遍于天下,加之郭嵩燾對船山入祀文廟的不遺余力,湘人終于免去缺乏全國性學者的一大遺憾。王闿運民國四年(1915)在《邗江王氏族譜序》中記述船山之學興起的過程道:
船山祖籍維揚,本勛華世胄,遭明社鼎沸,避世隱居,鄉(xiāng)人無知聞者。至道光時,始得鄧南村表彰之,求其遺書及其族人,則正有居湘潭以商富者,好文學,出重資,聘通人,??探S說經(jīng)史各種,而船山始顯。江南人士好博通,見而信好之,以匹顧亭林。曾文正夙喜顧學,以姜齋多新說,甚為稱揚。其弟國荃亦喜誦之,猶以未盡刻為憾。會兵興,湘潭刻板散失,而國荃克江南,文正總督兩江。國荃出二萬金,開局金陵,盡搜船山遺書,除有避忌者,悉刻之,于是王學大行。郭嵩燾尤好之,建思賢講舍于省城,祀船山;又請于朝,謂宜從祀文廟,議格不行。及入兵部侍郎,再請之,禮部依例行文,衡陽始祀之鄉(xiāng)賢,繼則從祀孔子?!?2〕
則船山學說興盛的“兵興”背景明顯可見,而自船山學說興,湘人始可言湘學之名。故梁啟超《近代學術(shù)之地理分布》一文提及:“湘學之名隨湘軍而大振……自是一雪理學迂腐之誚。”〔63〕同時,在湘人的話語言說中,湘學實可與湘軍的事功并列,共同促進近代湖南地位的崛起。如皮錫瑞所言:
粵匪之亂,中興將相,多出湖南?!l(xiāng)先生留澤未遠,學者當聞風興起。即事權(quán)不屬,如王船山先生,抗論古今;魏默深先生,縱談海國;著書傳世,亦足以教后學。……將來風氣大開,使我湖南再見曾文正、羅忠節(jié)、左文襄之偉人,再聞王船山、魏默深之偉論。〔64〕
在皮氏心目中王夫之、魏源實為湘學代表人物,其“開風氣”之力與湘軍將領(lǐng)“致中興”之功直接促使湖南擺脫了“古南蠻”的邊鄙形象。
在以江浙學術(shù)為典范的“話語權(quán)勢”面前,湘學大有捉襟見肘之態(tài)。然而,道咸以降,經(jīng)學正統(tǒng)式微,湘人遂拈出“獨立”一詞以狀湘學特質(zhì),則湘學由前此不入時流一變而具“開生面”(王夫之語)的正面價值。熊希齡挽王闿運聯(lián)曰:“楚學離中原以獨行,讀湘綺全書,直接汨羅大夫、船山遺老;教育先政治以革命,張公羊三世,實啟西川弟子,南海名人?!薄?5〕肯定“楚學”因“獨行”而生成的巨大成就。楊毓麟《新湖南》更是將“獨立之根性”視為湘學命脈所在,其言:
且我湖南有特別獨立之根性……其岸異之處,頗能自振于他省之外。自濂溪周氏師心獨往,以一人之意識經(jīng)緯成一學說,遂為兩宋道學不祧之祖。勝國以來,船山王氏以其堅貞刻苦之身,進退宋儒,自立宗主;當時陽明學說遍天下,而湘學獨奮然自異焉。自是學子被服其成俗。二百年來,大江南北相率為煩瑣之經(jīng)說,而邵陽魏默深治《今文尚書》、三家《詩》,門庭敞然。及今人湘潭王氏之于《公羊》,類能蹂躪數(shù)千載大儒之堂牖而建立一幟。道、咸之間,舉世以談洋務為恥,而魏默深首治之。湘陰郭嵩燾遠襲船山,近接魏氏,其談海外政藝時措之宜,能發(fā)人所未見,冒不韙而勿惜。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譚嗣同,無所依傍,浩然獨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論世法!其愛同胞而惎仇虐,時時迸發(fā)于腦筋而不能自已。是何也?曰:獨立之根性使然也?!?6〕
在楊氏的論說中,無論從周敦頤、王夫之、魏源到王闿運的自立學說,還是從王船山、魏默深到郭嵩燾的經(jīng)世立場,以至譚嗣同對王船山堅貞俊偉精神的承襲,均源自湘人異于他省的“獨立之根性”。錢基博后來干脆說道:“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chuàng),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人杰地靈,大德迭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宏識孤懷,涵今茹古,罔不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湛深古學而能自辟蹊徑,不為古學所囿。義以淑群,行必厲己,以開一代之風氣,蓋地理使之然也?!薄?7〕地理條件的不利實蘊藏著“地氣轉(zhuǎn)移”(皮錫瑞語)的可能。
湖湘文人當然都愛好文學,其中,曾國藩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提倡桐城派,王闿運在詩歌創(chuàng)作、詩學領(lǐng)域提倡漢魏六朝派最有特色。湖湘詩歌傳統(tǒng)的建立明顯存在兩代人的努力。先看王闿運對這一傳統(tǒng)的構(gòu)建。光緒八年(1882)二月王闿運至湖南武岡二鄧兄弟處,其記:“頃之彌之來,言曹學使觀風題有論詩絕句”,于是,“戲拈元遺山以后諸家詩得二十余人,作十四首以示淦郎……夜作論同人詩八首?!薄?8〕其中“二十余人”指:元遺山、劉青田、高青邱、何大復、李空同、李荼陵、王元美、李于麟、袁中郎、鍾竟陵、譚江夏、嶺南三家、王船山、錢牧齋、朱竹垞、吳梅村、王漁洋、施愚山、孫、洪、黃、袁枚、蔣士銓、趙翼?!巴恕眲t包括:李伯元、董研樵、高伯足、嚴受庵、陳懷庭、鄧彌之、鄧辛眉、陳逸山。湘綺論詩絕句對元代至清中葉的詩歌發(fā)展過程梳理得較為清晰。問題有趣的地方在于,王闿運以漢魏六朝派同人接續(xù)元遺山以后諸家,大有自居詩脈正宗之意。
在湖湘以文學名家者中,最為湘綺稱道的為王夫之、魏源和鄧輔綸。王闿運以“為楚大儒,名久愈章。蒲輪寂寞,蘭佩芬芳”(《衡陽縣志序》)述王船山,其日記多處記載對船山詩文的閱讀,如:“晚坐觀船山雜說及其所作北曲,書謝小娥事,凄愴悲懷,獨至子正乃寢?!薄?9〕“偶翻船山詩,得郭鳳遷二事?!薄?0〕“翻船山《愚鼓詞》,定為神仙金丹家言,非詩詞之類也?!读兑鳌贰肚才d》詩亦禪家言。《洞庭秋》《落花詩》則無可附。錄《伊山詩》:心識回巒外,沿溪曲徑深。云煙開綠畝,金碧動青林。香篆迎風入,鐘聲過鳥尋。蕭清初覺好,風雨更幽岑?!薄?1〕“看《船山詩話》,甚詆子建,可云有膽?!薄?2〕等等,其心迷船山,光緒二十一年(1895)聽到“吳撫將游黑沙潭”的消息,即刻由黑沙潭聯(lián)想至王船山,曰:“王船山所謂目光如炬時耶,余亦欲去,而無游資,少遼緩之?!薄?3〕對于魏、鄧二人,王闿運以“詩雄”譽之,其在《四岳詩》跋言中感嘆:“本朝湘中兩詩雄皆出邵陽,亦一奇云”〔74〕,其中魏源《華山詩》和鄧輔綸《衡山詩》成為湘綺登山詩要超越的對象。光緒十五年(1889)王闿運于天津序《陳懷庭詩集》曰:
湘州文學盛于漢、清。故自唐、宋至明,詩人萬家,湘不得一二。最后乃得衡陽船山。其初博覽慎取,具有功力;晚年貪多好奇,遂至失格。及近歲,闿運稍與武岡二鄧探風人之旨,竟七子之業(yè)。海內(nèi)知者不復以復古為病?!?5〕
又民國三年論作詩之法時提及:
自宋以后,散為有句無章之作,雖似極靡,而實興體,是古之式也;皆不失古法,自寫性情。……退之專尚詰詘,則近乎戲矣。宋人披昌,其流弊也;詩法既窮,無可生新,物極必返,始興明派。事事摹擬,但能近體,若作五言,不能自運。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鄧乎?兩君并出邵陽,殆地靈也。零陵作者,三百年來,前有船山,后有魏、鄧,鄙人資之,殆兼其長,比之何、李、李、王,譬如楚人學齊語,能為莊岳土談耳;此詩之派別,自漢至今之雅音也。〔76〕
則湘綺構(gòu)建的由王船山、魏源到鄧輔綸和其本人的詩文脈絡至為清晰。且這一詩文傳統(tǒng)在譚嗣同、楊鈞等后一輩湘人的話語中得到肯定和加固。如譚嗣同《論藝六絕句》其二言:“千年暗室任喧豗,汪、魏、龔、王始是才。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辈⒆宰⒌溃骸拔闹撂埔焉偬?,宋后幾絕。國朝衡陽王子,膺五百年之運,發(fā)斯道之光,出其緒余,猶當空絕千古。下此若魏默深、龔定庵、王壬秋,皆能獨往獨來,不因人熱。其余則章摹句擬,終身役于古人而已?!逼淙裕骸敖S微意瓣葁探,王鄧翩翩靳共驂。更有長沙病齊己,一時詩思落湖南?!庇肿宰⒌溃骸罢撛娪趪葹槊啦粍偈?,然皆詩人之詩,無更向上一著者。惟王子之詩,能自達所學。近人歐陽、王、鄧庶可抗顏,即寄禪亦當代之秀也?!薄?7〕對湖湘詩人獨往獨來、開拓生新的精神,以及詩歌因擁有“向上一著”的學術(shù)支撐從而超越國朝“詩人之詩”的特性給予充分的贊賞。后來,楊鈞更是將船山詩、湘綺文立為清代詩文正宗,其謂:“袁隨園詩云:‘公道持論我最知,不相菲薄不相師。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詫嶋H言之,詩文正宗皆應屬之湘綺。若必求偶,則以王而農(nóng)五言古詩配湘綺文,亦為得體也?!薄?8〕直接將方苞文和漁洋詩置于船山、湘綺之下??梢姡蹶]運倡導漢魏六朝詩,不僅是在宋詩派之外別開生面,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漢魏六朝詩是湖湘文學傳統(tǒng)之所來。
鄉(xiāng)土觀念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一種情結(jié),影響及于社會政治和文化活動諸層面。王闿運之提倡漢魏六朝詩,固然出自詩學之獨特愛好〔79〕,更有為湖湘文化爭正宗的潛意識目的在。他正是通過提倡獨特的漢魏六朝詩,試圖在眾多的詩學流派中建立湖湘詩學的獨特形象。至于漢魏六朝詩與湖湘詩人包括王夫之、魏源真正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及密切程度,也許他們并沒有更充分地論證之〔80〕。要之,從更廣的視野看,王闿運確立漢魏六朝詩為湖湘詩歌源頭,正是咸同軍興以來伴隨著湖湘群體在政治上的崛起而產(chǎn)生的湖湘區(qū)域文化自覺的一個縮影。瞿兌之指出王闿運創(chuàng)立的是“湖南詩派”,汪辟疆指出王闿運為“湖湘派領(lǐng)袖”,顯然,湖湘不僅是此派詩人共同之籍貫身份,也是其創(chuàng)派之動力所在,而此點尚未被學界所充分發(fā)掘。
注釋:
〔1〕瞿兌之:《杶廬所聞錄》,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7頁。
〔2〕汪辟疆:《方湖日記幸存錄》,《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39頁。
〔3〕如近年出版的何榮譽:《王闿運與光宣詩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
〔4〕蕭曉陽:《湖湘詩派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將與近代宋詩派對壘的王闿運漢魏六朝詩派定義為湖湘地域詩派,不過,其研究側(cè)重于宏觀思潮的內(nèi)部梳理,沒有聯(lián)系歷史環(huán)境進行追因性考索。
〔5〕〔6〕周頌喜整理:《王闿運未刊手書冊頁》,《船山學刊》2001年第2期。
〔7〕〔8〕〔9〕〔11〕〔27〕〔46〕〔54〕〔55〕〔60〕〔61〕〔68〕〔69〕〔70〕〔71〕〔72〕〔73〕〔74〕王闿運:《湘綺樓日記》,馬積高主編,岳麓書社,1996年,第3158、2378、3324、2378-2379、740、206、2554、2626、2662、1827、1087、12、339、353、1801、2022、3135頁。
〔10〕其實,王闿運認為唐詩是漢魏六朝詩的延續(xù),詳論參見陳伯海:《唐詩學史稿》,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45頁。關(guān)于王闿運唐詩選本研究,可以參見程彥霞:《王闿運選批唐詩研究》,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
〔12〕〔15〕〔23〕〔29〕〔34〕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35、17-18、34-35、35-36、37頁。
〔13〕《八代詩選》版本情況為:清光緒七年(1881)辛巳四川尊經(jīng)書局刻本,時湘綺為尊經(jīng)書院主講,??陶邽樽哟S與門弟子馮蔚藻、謝質(zhì)、陳寶、胡元儀等;光緒十六年(1890)秋江蘇書局刻本;光緒二十年(1894)善化(長沙)章氏經(jīng)濟堂刻本;大中華國十二年(1923)秋訂補經(jīng)濟堂版印本;民國上海掃葉山房石印本;民國十二年(1923)??虆R印本等,共六種版本。參見黃世民:《論〈八代詩選〉及其批注》,湖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9頁。
〔14〕蕭曉陽《湖湘詩派研究》據(jù)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此段記載,將《八代詩選》的編選地點設定為山東巡撫文煜幕中,但從王代功的記述中實無法推斷出《八代詩選》確切的編纂時間和地點。因此《八代詩選》的編纂時間和地點存在兩種可能:(一)咸豐九年四月至十月,于京師肅順幕下;(二)咸豐九年十月至次年三月,于濟南文煜幕中。
〔16〕〔31〕〔33〕〔45〕〔47〕〔51〕〔53〕〔62〕〔75〕〔76〕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馬積高主編,岳麓書社,1996年,第384-385、391、391、425、390、194、125、394、383、367-368頁。
〔17〕祁敬怡:《鵒谷亭隨筆》,《〈青鶴〉筆記九種》,中華書局,2007年,第169頁。
〔18〕〔22〕〔30〕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中華書局,2013年,第735、673、66頁。
〔19〕〔21〕章士釗:《熱河密札疏證補》,《文史》(第2輯),中華書局,1962年,第96、96頁。
〔20〕吳光耀:《慈禧三大功德記》(卷一),成都昌福公司民國版,第24頁。
〔24〕李岳瑞在《春冰室野乘》中說:“故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為三兇之魁,卒以大逆伏誅。然其才識,在一時滿大臣中,實無其比。發(fā)逆蕩平之由,全在重用漢臣,使曾、胡諸公,得盡其才。人第知其謀之出于文端慶,而不知帷幄之謀,皆由肅主持之。”參見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清代野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4頁。
〔25〕徐珂:《清稗類鈔》(第3冊),中華書局,1984年,第1405頁。
〔26〕徐宗亮:《歸廬談往錄》(卷二),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43-44頁。
〔28〕郭嵩燾:《郭嵩燾詩文集》,岳麓書社,1984年,第266-267頁。
〔32〕魏泉:《士林交游與風氣變遷:19世紀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35〕譚其驤在《近代湖南人中之蠻族血統(tǒng)》一文中以姓氏為線索,“區(qū)以地域,證以古今望族、蠻酋姓氏之因緣變遷”,以大量文獻、數(shù)據(jù)得出湖南人之秉有蠻族血統(tǒng)殊不在少數(shù)的結(jié)論,并認為“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yè)之盛,舉世無出其右”,實因有“蠻族活力血統(tǒng)之加入”。參見譚其驤:《長水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1-392頁。
〔36〕關(guān)于湖湘文化傳統(tǒng)的研究,湖南大學朱漢民教授有頗為豐富的研究成果,如《湖湘學派與岳麓書院》《湖湘學派與湖湘文化》《湖湘學派源流》等著作。其實,嘉道之際陶澍、賀長齡、魏源等湖湘經(jīng)世派士人的文化成就就已經(jīng)預示著近代湖湘文化的崛起,本文即在此現(xiàn)有研究結(jié)論基礎(chǔ)上,著重從咸同軍興這一湖南近代史上最具象征意義的事件引發(fā)湘人文化自覺之角度展開立論。
〔37〕張朋園:《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湖南省,1860-1916》,臺灣學生書局,1982年,第338-339頁。
〔38〕譚其驤:《長水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55-356頁。
〔39〕羅志田:《道出于二:過渡時代的新舊之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0頁。
〔40〕〔67〕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岳麓書社,1985年,第1、1頁。
〔41〕〔50〕〔66〕楊篤生:《新湖南》,張枬、王忍之主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卷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下冊,第618、616、618頁。
〔42〕譚嗣同:《忠義家傳》,《湖南文獻匯編》(第1輯),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3頁。
〔43〕陳寶箴:《奏設時務武備學堂摺》,《湘報》(第25號),中華書局,1965年,第97頁。
〔44〕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附錄二:湖南廣東情形》,中華書局,1954年,第130頁。
〔48〕〔64〕皮錫瑞:《師伏堂日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156,28、156-157頁。
〔49〕趙申喬:《請均楚省鄉(xiāng)試南北額疏》,轉(zhuǎn)引自龍盛運:《湘軍故鄉(xiāng)湖南試探》,載《太平天國學刊》(第三輯),中華書局,1987年。
〔52〕徐一士:《亦佳廬小品》,徐禾選編,中華書局,2009年,第24頁。
〔56〕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575頁。
〔57〕葉德輝:《郋園書札·答人書、與羅敬則書》,中國古書刊印社,1935年,第23-36頁。
〔58〕汪兆鏞:《葉郋園先生事略》,《郋園全書》(卷首),中國古書刊印社,1935年,第1頁。
〔59〕郭嵩燾:《郭嵩燾日記》(卷四),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0頁。
〔63〕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41冊),中華書局,1989年,第76頁。
〔65〕李肖聃:《星廬筆記》,岳麓書社,1983年,第83頁。
〔77〕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712-713頁。
〔78〕楊鈞:《草堂之靈》,岳麓書社,1985年,第292-293頁。
〔79〕蕭曉陽:《湖湘詩派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論之甚詳。
〔80〕王闿運對先唐文學之推崇實與王夫之和魏源詩學思想有一脈相承之處。王船山于明末清初“以詩論為政論”,發(fā)明漢魏六朝詩歌抒情和詩教傳統(tǒng),魏源于嘉道之際推重漢魏六朝詩歌“比興”之義,王闿運于清末民初追摹六朝憲章八代,對漢魏六朝詩文和精神傳統(tǒng)實現(xiàn)全面復歸??梢哉f,湖湘士人對漢魏六朝文學傳統(tǒng)資源的重視和發(fā)現(xiàn)正好貫穿有清一代。其中,魏源對船山詩學思想有所承襲,如其在《詩古微》中大量摘錄王夫之《詩廣傳》,王闿運則對船山詩學和魏源詩學兼有接受,如對“情”“興”“樂”的理解等,其間具體的因承關(guān)系和內(nèi)容,以及不同時段對漢魏六朝接受的側(cè)重點之變化更有待詳細論證。拙文《抒情傳統(tǒng)與儒家詩教的結(jié)合——王夫之〈古詩評選〉選詩評詩論》(《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詩比興箋〉詩學思想與嘉道之際學術(shù)思潮》(《皖西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魏源〈詩比興箋補證〉》(《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魏源詩學思想與湖湘地域文化——以〈詩古微〉、〈詩比興箋〉為論述中心》(《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詩比興箋〉與古典詩學的近代轉(zhuǎn)型》(《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等對此問題已有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