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亞文
(上海外國語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 上海 200083)
在《匱乏、政治過度與文明危機》〔1〕一文中,筆者認為2016年英國發(fā)生的脫歐公投、美國被視為有史以來最為奇葩、撕裂的總統(tǒng)競選,所展現(xiàn)的是西方政治已由適度政治轉變?yōu)檫^度政治,由此導致的是文明衰敗。在現(xiàn)代文明中心地帶所發(fā)生的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場景,已然不再是簡單偶然的“國別”甚至“區(qū)域”問題,而已是一種國際性或全球性問題,表明的是普遍性的國別和地緣政治的危機。它們在很短的時間里你方唱罷我登場,已在提醒人們要正視起一個現(xiàn)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來,無論對于指向國家層面還是國際或全球層面的政治樂觀主義,已陷入風雨飄零,人類又一次到了要重新思考什么是政治——更大點說什么是文明的時刻。
歐洲人恐怕沒有想到,他們今天是以“問題”的方式被世界頻繁關注,以往作為人類“路燈”的光環(huán),在歐洲之外逐漸黯淡。以總統(tǒng)競選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如此分裂的美國赤祼祼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不僅讓美國人自己、也讓全世界無比錯諤。西方的衰敗跡象、不見盡頭的危機,也在顛覆人們以往的一種慣常認識,那就是西方特別是美國的制度體系具有很強的糾錯能力,能夠有效化解各種問題和挑戰(zhàn)。導致西方文明當前進入危機狀態(tài)的思想源頭何在?是否其實在重蹈歷史覆轍?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世界在民主、人權、法治等領域的進步及向美好生活的不斷拓展,曾經以“好文明”的形象,為全世界提供了路燈、樹起了樣板??梢哉J為,最近七十多年間,西方文明達到了不僅自身、而且是整個人類文明的新高度。
19世紀及之前的世界,總體來說是公民權利十分匱乏的世界,而近幾個世紀以來的戰(zhàn)爭,催生了權利的擴張,這空前提升了民眾的權利意識,反過來生產了新的權利需求。它在20世紀的果實,是以福利主義為特征的權利型國家出現(xiàn),權利至上主義獲得了相當程度的合法性。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杜爾凱姆(mile Durkheim)甚至認為,“權利”是“現(xiàn)代性轉換”的關鍵:“前現(xiàn)代社會依靠一種以相似性的集體儀式為基礎的強有力的‘集體良知’(共同歸屬感)來維持自身。而現(xiàn)代社會本質上是多元的,與之相對應的是集體意識的弱化,同時意味著更強的個體認同和社會差異,這樣的社會靠構成它們的人和群體之間的相互依賴來維持,其基礎是對人的各項權利的共同尊重”〔2〕。
整個百年歷程里,人類生活在各個領域都實現(xiàn)了19世紀難以想象的突破,“民主”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美國已故政治學家塞謬爾·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認為近兩百年來,世界已發(fā)生三波民主化浪潮,有兩波都完全發(fā)生在20世紀,而第一波則是從19世紀一直延伸到20世紀。民主價值的被接受和民主政治在全球的普及,從來沒有像在20世紀那樣成為主流敘事和實踐。一百多年前,在絕大多數國家,政治仍只是少數人的事,與普通人無關,而到20世紀初,西歐和北美國家的所有成年男子和婦女開始獲得普選權,這些國家的政治也發(fā)生了由“精英民主”向“大眾民主”的根本轉變,“民主”終于部分落實了它本來的含義(注:無論“精英民主”還是“大眾民主”的概念,其實都含有語義上的矛盾)。
人們對“民主”的認知,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轉折。在20世紀剛剛翻開時,以法國社會學家勒龐(Gustave Le Boin)的《烏合之眾》一書為代表,社會思潮還在延續(xù)著歐洲古典時代對民主制的微詞,認為大眾的“集體心靈”是病態(tài)的,是類似于“女性的野蠻人或法翁”“他們滿腦子奇思怪想,奴顏婢膝令人厭惡,他們輕信、神經質,時而狂暴,時而溫順,喜怒無常”〔3〕,而文明意味著男子氣概。然而,隨著政黨在20世紀的普遍興起,人們發(fā)現(xiàn)非理性的大眾是可以被政黨所調理的,在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等思想大家的導演下,被看成烏合之眾的大眾、被作為選舉機器的政黨、被視為有效治理力量的精英,竟然統(tǒng)一在了同一個屋檐下,一起唱出了現(xiàn)代民主的交響曲。
19世紀及之前的人們更不會想到,他們的子孫后輩在20世紀來到人世,可以“從搖籃到墳墓”都不用為生計發(fā)愁。19世紀末,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率先搞起來的一整套針對工傷事故的受害者、貧困者、遭遇不幸者以及匱乏者的補償機制,到20世紀中下葉之后,已經遍地開花、成為“發(fā)達國家”的重要身份標志。伴隨工業(yè)化而起的福利制度,可謂前無古人,所帶來的重大變化,主要在于三個方面:一是千百年來的“家庭養(yǎng)老”傳統(tǒng)終結,國家成為照料公民生老病死的主要責任人;二是福利供給由早期單純針對窮人的救濟,發(fā)展到普及至全體公民的社會保障;三是福利內容由有形的物質擴展到無形的權利。
在福利供給由早期針對窮人的“施舍”,轉變到針對全體公民的“對共享生活的需求”后,福利制度已不再如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Leonard Spencer Churchill)的“最低原則”所承諾的只關系窮人的溫飽,而是如T.H.馬歇爾(Thomas Humphrey Marshall)所關心的那樣關系自由、平等等公民權利的普遍實現(xiàn)和公民身份的確立。至此,“福利不再主要是再分配性質的,也并非旨在消除那些被邊緣化的人們所遭受的極端的不平等,而是轉向通過尋找幸福的共同性來克服慣常差異的正當性,進而強調社會的連帶與整合”〔4〕。一句話,福利供給的有無和充裕程度,已是公民身份有無的標志,也是國家有無合法性的尺度。大蕭條之際的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恐怕沒有想到,他所提出的“四大自由”,竟然真的在20世紀下半葉兌現(xiàn)了,與以往世代都是匱乏世界相比,20世紀地球上不少地方已是充裕世界。權利理論日益精致而且能夠體現(xiàn)于現(xiàn)實生活,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理想,在20世紀似乎真的在很多國家實現(xiàn)了。
20世紀里讓人類的祖先們聞所未聞的思潮和實踐,當然遠遠不止以上這些,身份政治、環(huán)境保護、女權運動等的興起,都在不斷開拓人類的政治理想,也使人類在權利追求上,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
回顧20世紀的政治思想發(fā)展及其實踐,那些新鮮美妙的觀念以及它們轉化為國家的政策、人群的行動,讓人們見證了一個“美好世界”在西方的出現(xiàn),當代西方文明達到了近代以來人類文明的至高點,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想,逐一實現(xiàn),公民亦不再為匱乏而煩惱。這也使得在冷戰(zhàn)剛剛結束之際,日裔美籍學者福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不失時宜拋出“歷史終結”、世界將歸于自由民主一途的宏論。此情此景,有如19世紀末的最后一天,英國著名物理學家威廉·湯姆生(開爾文爵士,Lord Kelvin)在歐洲物理學家的大會演講中,在回顧物理學所取得的偉大成就時,曾經說物理學大廈已經落成,所剩只是一些修飾工作。
福山還應注意到的是,在20世紀的頁碼翻開不久,隨相對論、量子力學的提出,宏觀世界的牛頓物理學大廈,很快就成了一座矮房子,科學共同體按哲學家托馬思·庫恩(Thomas Samuel Kuhn)的話說,不再用19世紀的物理學范式來思考問題,而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全新的領域。21世紀的福山也正在經歷湯姆生一樣的窘迫,在躊躇滿志地說完“歷史的終結”不過十幾年時間,這位聲名遠播的政治學家,如今關注的主題,卻已經是美國和西方的政治衰敗,而它的相伴場景,是2008年的歐美金融和債務危機,以及西方世界層出不窮的社會緊張狀態(tài)。最近在英美兩國發(fā)生的兩起引人注目事態(tài),更是將西方世界的衰敗跡象盡覽無遺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歐洲曾以形成歐盟為自豪,誰想今天英國竟要脫身而去;美國總統(tǒng)大選向來是一件“世界大事”,全球各國都會高度關注,誰想今天美國之外的人,開始把美國總統(tǒng)大選當成一幕鬧劇、喜劇來看。歐洲文明——更廣點說是西方文明,曾經被認為是一種“好”文明,因為它不僅讓歐洲和效法歐洲的一些國家在近幾百年間變好了,而且曾讓全世界都認為它是通向好世界的希望所在。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瞪大眼睛卻看到,西方國家以往用來解決自身問題的知識思考和制度安排,如今在其自身都已窘態(tài)畢露。2008年以來的西方金融和債務危機,所反映的不僅僅是西方的經濟問題,而且是社會、政治等各種問題的“綜合集成”。近世以來一直自認“引領世界”的西方政治理想,為何在“美好世界”剛剛形成、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度后,卻如曇花綻放、很快就陷入了難以自拔的窘境?
西方文明在當前的疲態(tài),向人們展示了一種文明達到極致后,后繼可能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它所沒能解決的問題,也許是文明的可持續(xù)性。20世紀時那些看起來美好、非常符合人性要求的政治思想和制度安排,該不該對此負些責任呢?
以民主為例。民主的本意是民眾自己當家作主,就此而言,民眾公投才最能體現(xiàn)民主。然而,英國脫歐公投為何在歐洲引來強烈擔憂,被普遍認為是民粹主義的高漲。來看全民公投的幾個假設:第一,民眾是理性的;第二,即使民眾是非理性的,它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第三,多數人的意愿總會是合理的。問題是:1%壓倒99%是絕對獨裁,99%壓倒1%是絕對民主,那51%壓倒49%又是什么呢?是不完美的民主,還是“多數人的暴政”?何況那51%里,有相當一批是今天投了票、看到結果了,明天就可能后悔投錯了票的人。
在特別重大的議題上舉辦全民公投,簡單多數勝出的方案看起來合理、符合民主精神,然而,政治的內涵并不只是民主,還有有效的國家能力,如果被濫用的民主損害了國家的穩(wěn)定存在和政府的組織效能,民主終將不能保衛(wèi)民主?;舨妓?Thomas Hobbes)寫作《利維坦》、華盛頓推動建立新國家時,首先考慮的并不是民主,而是政府能不能組織起來、國家能不能有力應對危機。如果民主沖擊了國家存在的底線,那這樣的民主已不應在合理的政治議題之內。民眾在很多時候是非理性的,約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19世紀60年代思考代議制民主問題時,曾經提出為防止民眾因智識限制而不當使用決策權,應當修訂“一人一票”的思路,讓賢能者可以擁有復數投票權?!?〕國家是民眾授權的,為防止權力濫用,理應受到民眾監(jiān)督,它在讓渡決策權給民眾時,也應設置一定程序,約束民眾的非理性傾向,如在全民公投中規(guī)定壓倒性多數的比例,議題越重大,達到勝出的多數比例應越高。在英國、美國乃至很多國家抬頭的民粹主義,可能會對消三百年來代議制度的優(yōu)點,讓本該自主并因而受益的平民百姓反受自己缺乏宏觀判斷能力之害。英國前首相卡梅倫決定舉行脫歐公投,他本想以此鞏固執(zhí)政黨的權力,但沒有想到的是,英國民眾真的做出了脫歐的選擇,而公投前的民意調查,卻普遍認為英國人會理性選擇留歐,民眾意愿的不可預測性,在此事件上一覽無余。公投脫歐后,很多英國人擔心,1707年選擇并入英聯(lián)邦的蘇格蘭,會不會再次舉行獨立公投,而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已顯著加大,如果蘇格蘭重新獨立,那英國將再次回到三個多世紀前作為“英格蘭”的原狀,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又回到從前!
英國公投脫歐、美國的“政治正確”及特朗普現(xiàn)象所代表的對它的反動,展現(xiàn)出政治在一些國家已經過量供給,不應當成為政治關注對象的東西,也成為了政治議題,并讓國家承擔起相應的政治責任。而其結果,是政治衰敗和文明的不可持續(xù)。
任何政治制度本身都有容量限制,當所能承載的政治議題超過限制,或增添進新的政治議程時,適度政治就可能演變成過度政治。公投是超過原有政治制度的設計承載力的一種表現(xiàn)。又如歐盟的建立,它的工作機制在一段時間內,頂多只能應付歐洲內部的一兩個大的問題,當三四個甚至更多問題同時出現(xiàn)時,就會捉襟見肘,如果強行要它去應付,就可能導致歐盟崩潰。英國公投脫歐正是歐盟多病纏身的一個結果,而在2015年6月底中國總理李克強訪問歐洲時,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手忙腳亂要處理希臘債務危機,竟不得不修改原定的與中國總理的會晤時間。
20世紀的“凱恩斯革命”,是政治過度進程中的一把烈火,從自由放任式的個人主義和“經濟無政府”,轉變到能夠出于社會正義和社會穩(wěn)定而有意識地對經濟力量進行控制和引導,凱恩斯創(chuàng)造了一個屬于他的新的時代,它反映的是人類適應時代變遷而在知識生產上所做出的不懈努力。然而,他給后人出的難題是:在政府積極干預經濟、社會事務成為“新常態(tài)”后,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各國政府,已在政治家的野心和民眾的欲望共同推動下,加大步伐由有限責任政府日益向無限責任政府演變。一個負有無限責任的政府和國家,可能存在或長存嗎?!
一種過于渲染“人文關懷”、導致政治過度的社會或文明,將無法長期維持,中國古典文明對此早就有極為深刻的省察,這主要體現(xiàn)在法家的思考中。人性是千古難變的,法家對人性的幽暗面,洞若觀火,商鞅在《開塞》一文中,就描述過一個由美好追求而導致社會混亂不寧的局面:“凡仁者以愛為務,而賢者以相出為道。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睂σ晃俄槒娜说呢澯枨筇岢雠u,他說,“今世之所謂義者,將立民之所好,而廢其惡”。又說:“以其所惡,必終其所好;以其所好,必敗其所惡”。這實際上提出了一個通向適度政治的政治哲學路徑:“人文關懷”是有限度的,超過這個限度,所觸發(fā)的政治過度必對國家和公民的長久福祉帶來負面影響。
法家并非不希望出現(xiàn)一個好世界,但是這好世界,卻不能由看起來很美的政治制度和文明形式來保障,而要多從壞處著眼,把情況想得糟糕一點,才可能贏得好的局面。這與儒家主張的人性本善、當以仁心行天下的思維,顯然是兩條路徑。追溯自秦以來兩千年的國家治理,有人認為中國多數時候是“儒表法里”,實際上,把它說成“儒里法表”也無不當,更符合事實的,也許是儒法互為表里,在歷史流變中相互吸收轉化、成為一體,所最終達成的,乃是儒家與法家在國家治理理念上的相互牽制與平衡。用一句話來概括中國古典政治哲學,恐怕是:沒有儒家的法家太過嚴苛,沒有法家的儒家將行之不遠。中國文化的精神是陰陽互補,法家與儒家作為兩極,恰恰在對立中相輔相成。
兩千年前就能把政治和文明的好壞考慮得這么清楚,這是很令人詫異的,反而是今天的人們,只沉湎于美好的愿望,而會因一時之快而迎長久之難。不少中國人到歐洲去,看到歐洲人生活得那么悠閑,回來之后都很羨慕,說中國跟歐洲比差遠了,不用整天工作就可以過上舒心適意的日子,哪一天才能達到那一步啊。這種想法其實很膚淺,體現(xiàn)的是人心中的晦暗面,都不想勞動了、不思考如何去創(chuàng)造財富了、不愿意勤儉節(jié)約了,這種坐吃山空的日子,能持續(xù)得下去嗎?荀子認為人性本惡,一個平等的社會無法持續(xù),他在《王制》一文中,指出了過分強調平等主義帶來的危害:“分均則不偏,勢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如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边@種憂慮同樣見于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他在19世紀中期造訪美國后,一方面說美國人追求平等且這是大趨勢,另一方面又對這種追求心懷擔心,認為它有可能帶來不好的結果?!?〕
在西方內部,對政治過度的擔憂,其實也早有存在。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在評點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時說:馬基雅維利認為古典學說的失敗是由于把目標定得太高,因為他們把自己的政治學說建立在人類的最終抱負,即享受品德高尚的生活以及建立一個致力于品德完善的社會的基礎上,因而陷入困境之中。正像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所言,他們“為空想的國家制定的空想的法律”。馬基雅維利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在把政治生活的標準自覺地降低,不是把人類的完善,而是把大多數人和多數社會在大多數時間里所實際追求的目標作為政治生活的目標。又指出,“哪里有人類,哪里就有缺憾撼”。馬基雅維利顛覆了古典學說的美德追求,對德行和惡行做了相對的理解?!?〕
霍布斯認為人性本惡,不對民眾做約束,必導致政治社會的失敗。他所用的一個“放大鏡”和“望遠鏡”之喻,完好闡述了人性恣意擴張后的后果。他說:“所有的人都天生具有一個高倍放大鏡,這就是他們的激情和自我珍惜;通過這一放大鏡來看,繳付任何一點點小款項都顯得是一種大的牢騷根源。但他們卻不具有一種望遠鏡(那就是倫理學和政治學),從遠方來看看籠罩在他們頭上,不靠這些捐稅就無法避免的災禍。”〔8〕歐洲今天所出現(xiàn)的衰敗跡象,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公民只想著多休閑、少勞動、少捐稅嗎?大多數歐洲的政治家都不敢提高公民的納稅水平和延長公民的退休年齡,如果那樣做,可以想見的場景,就是大量公民上街游行、政府可能癱瘓。這何止只是歐洲才有的現(xiàn)象!
從工業(yè)革命時代開始,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在“讓少數人先富起來”的同時,與之相伴的始終是一部分人群的貧困,各種形式的社會求助和社會保險于是出現(xiàn),但自社會救助機制產生之日起,兩種相互對立的意見也隨之產生。德國統(tǒng)一前夕的智者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曾創(chuàng)辦著名的洪堡大學,兩百年前他所寫的兩篇文章《關于國家關心抵御外侮、維護安全的責任》《國家許可在多大程度上關懷公民福利》,就十分鮮明地反映了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政治哲學,洪堡在肯定國家要為公民提供“負面福利”即共同安全的責任時,又極力反對國家為公民提供“正面福利”,即把公民的生老病死都管起來,認為那將使國家不堪重負?!?〕這種思想也影響了穆勒,這位19世紀后期的重要英國思想家,曾在肯定社會救助的必要性的同時,又告誡人們要重視社會救助的可能產生的依賴,其危害性之大甚至會抵銷救助行為的積極意義。此可謂“穆勒難題”。
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的人口論,延續(xù)了穆勒的思路,他反對當時英國制定的《濟貧法》,曾設想了一種場景:在女主人設立的宴席中,受邀客人如果不愿遵守約定,讓其他不期而至者坐上宴會桌,就將會有更多不請之客聞訊前來,所造成的結果,是歡聲笑語、井然有序馬上被嘈雜零亂、你爭我搶所取代,到處站滿了伸手要飯的人,富足轉瞬成了匱乏,讓受邀賓客和女主人都叫苦不已?!榜R爾薩斯之宴”的情形,正是當前歐洲一些國家的真實寫照。
穆勒和馬爾薩斯的思考,在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那里也有呼應。在這位年鑒學派的宗師逝世前夕,他曾發(fā)表“終天之見”,在評論人類的勞動與消閑時,他說,“‘供’增加了,‘求’便也隨之增加。‘求’能夠吞掉一切,以至于,對未來最為危險的事,就是出現(xiàn)過多消閑的時候。人們是注定要勞動的??!勞動太能使人忘卻命運啦!有朝一日,若是沒有了這層保護,若是有了太多的消閑,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呢?”〔10〕歐洲的沉淪,恰恰與“消閑”過多有關。
“消閑”在美國的表現(xiàn),則是過度消費。艾森豪威爾(Dwight David Eisenhower)在1961年1月17日的總統(tǒng)告別演說上曾發(fā)出預警:“展望未來,我們,包括你、我和我們的政府,切不可為了眼前事務而沖動行事,切不可為了自己的安逸和便利而掠奪了后代人的珍貴資源。如果我們將后代人的物質財富拿來抵押和透支,那么必然會損害后代人的政治與精神遺產。”〔11〕
對福利制度,西方國家向來也存在兩種態(tài)度和政策:一種是以民主社會主義為代表的左派觀念,大力提高社會保障水平,在美國是民主黨的主張和政策;另一派即右派則不主張過多搞福利,給公民的福利依賴傾向設絆子、置障礙,減少福利支出。如澳大利亞自由黨的政策,就是給失業(yè)者申請失業(yè)救濟設置高門檻,要他們定期提供沒有就業(yè)的證明材料,用這種“煩人”的辦法迫使失業(yè)者要想方設法尋找工作。左派像中國的儒家,仁義禮智信的那一套;右派像法家,“以其所惡”。但總體來說,左派關于福利的觀念,還是占了上風,美國、英國的右派,也不敢主張完全取消福利制度。這不知不覺就造成了“好”文明的向往追求,與這種文明不可能長久持續(xù)的兩難。
有遠見的政治家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問題的,英國首相特麗莎·梅在2016年10月5日的保守黨大會上,面無表情地宣布,“如果你幻想自己是世界公民,那你就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特麗莎·梅如今對“世界公民”論大加鞭撻,對外來移民表現(xiàn)出十分不友好,甚至強調“我們再也不會讓那些社會活動家、人權律師開嘴炮威脅我們行使國家權力”,這種把“政治正確”扔到一邊的言論嘩嘩嘩出來,真可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其背后的一把辛酸,則是在“世界公民”的道德高調下,西方國家的對外干預,不僅把世界很多地方弄得一團糟,而且在西方國家內部,經濟持續(xù)低迷、民粹主義興起、社會對立加重、外來移民帶來沖擊等等問題,業(yè)已讓西方國家捉襟見肘,也讓“世界公民”論的不切實際暴露無遺。
在特麗莎·梅痛斥“那些社會活動家、人權律師開嘴炮威脅我們行使國家權力”時,馬爾薩斯的幽靈,再次在“小店主”之鄉(xiāng)飄蕩。馬爾薩斯在兩百年前說的一些話,仿佛附在了梅的口耳。來看他當年所說:“現(xiàn)存秩序的辯護者往往把思辨哲學家一派看作是一群耍陰謀詭計的無賴,認為他們鼓吹樂善好施,描繪更為美好的社會圖景,只不過是為了便于他們摧毀現(xiàn)存制度,便于實現(xiàn)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把他們看作是頭腦有毛病的狂熱分子,他們的愚妄想法和怪誕理論不值得任何有理性的人注意”,而思辨哲學家們“他們的雙眼只是盯著更美好的社會,用最迷人的色彩描繪這種社會將給人類帶來的幸福,肆無忌憚地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一切現(xiàn)存制度,而不運用自己的才智想一想有沒有鏟除弊端的最好、最穩(wěn)妥的方法。”〔12〕
馬爾薩斯把當年英國輿論場上的精英及其言論,分類為現(xiàn)存秩序維護者和思辨哲學家,他所反感的是“思辨哲學家”,認為他們在“用最迷人的色彩”兜售不靠譜的“美好的”社會圖景,而這乃是一個物質匱乏的社會的不可承受之重。兩百年過去了,人類的物質生活境遇早已不是馬爾薩斯時代所可以想像的,“思辨哲學家”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描述,其實功不可沒。然而,仍然沒有解決的問題是:這個通向“大多數人的最大幸?!钡谋税?,究竟在哪里?
對幸福的追求是人的天性。不過,因過度追求幸福和完美,而導致不幸福、不完美的故事,卻凡不勝舉。盛極一時的羅馬、榮耀無限的威尼斯,都是在“幸?!敝凶呦蛩〉?。在16世紀中期之前,賈列戰(zhàn)船的劃槳手都還是由自由人充當,而在威尼斯衰敗前夕,奴隸已代替自由人成為賈列戰(zhàn)船的掌舵者,威尼斯的貴族們避免從事貿易,轉為擁有土地,過著安定的生活,威尼斯人經歷了“從海到陸,從勞動到游樂,從勤儉到奢華消費,從企業(yè)家到借土地貢租所生利息的生活者”〔13〕的變化。在羅馬帝國后期,也出現(xiàn)了類似今天的福利國家化現(xiàn)象,大量的羅馬公民成為美國經濟學家凡勃倫(Thorstein B Veblen)所說的“有閑階級”,他們蔑視生產活動,將其交于奴隸,什么也不做,只領取食物的配給,“總是寄身于玩樂與雜?!保兂闪俗钤愀獾娜?。然而,皇帝竟然響應愚民們這樣的要求,希望獲得人氣。不斷增長的政府負擔,引發(fā)財政危機,最終壓垮了羅馬?!?4〕孟德斯鳩(Baron de Montesquieu)的《羅馬盛衰原因論》,對此有過精彩論述,他說羅馬經歷了由共和到專制的轉變,共和國時代的羅馬以其簡樸生活和強烈的市民精神為特征,但大帝國形成后,在周邊駐留的軍隊成為將軍的私兵、不再為愛國而戰(zhàn),而在帝國的中心地帶,人們變得只追求私利、不再有責任感。擁有優(yōu)良政治體制的國家必然會富庶,然后強大,也就是成為大國,而那卻也容易令共和政體腐敗,這使得“衰亡的種子就存在于成功之中”,而“過剩的美德會帶來害處”〔15〕。
契約關系的擴展損害國家長治久安的情況,也早就曾見于羅馬。羅斯托夫采夫在《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The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中指出,“任何一種文明,只要它開始浸透至大眾,就不得不衰微”。在羅馬帝國后期,曾出現(xiàn)“大眾社會化”與政治文化的頹廢,其表現(xiàn)之一是以法庭辯論為代表的法律精神在羅馬的衰落,法庭和判決被辯論所左右,而辯論取決于喝彩,“那位被喝彩得最大聲的,就是最差勁的辯論家”〔16〕;表現(xiàn)之二是朗讀會的流行與素質低落,使貴族的節(jié)制精神衰敗,“群眾的君臨與專政、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令人意外地具有親近性”〔17〕。這種景象,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并不陌生。
羅馬和威尼斯只不過是以往有過的文明衰敗經歷中的一小部分,從往昔文明衰敗的歷史中,可以感受到要形成一種既能保持活力和多樣性,又能帶來秩序與安寧的政治體制,是多么艱難。以往的政治和文明衰敗,都與政治過度關系重大,這也提醒人們應該思考適度政治,它意味著要接受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而不是一味追求一個完美的世界。
在歐洲政治思想史上,英國人莫爾(St.Thomas More)的《烏托邦》和意大利人康帕內拉(Tommas Campanella)的《太陽城》,均有著重要影響。這兩本書都對當時英國和意大利的財富分配不公和暴政有深刻揭露,而對未來社會提出了美好設想,比如人人平等、民主普遍實行、體力勞動不再成為束縛、所有公民都有閑暇時間享受文化生活等。這個“烏托邦島”“太陽城”或免于匱乏的社會,在20世紀下半葉,基本在歐洲和西方實現(xiàn)了,人們見證了一個美好世界在歐洲和西方的出現(xiàn),當代西方文明達到了近代以來人類文明的至高點。
然而,有如曇花開放,在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后,危機也接踵而至,它也給人類提出一個問題:什么才是“好”文明?一種不能持續(xù)且向外推廣的文明不是“好”文明,相反,可以認為,一種“好”的文明,是可以持續(xù)地保障世界向好的文明。一種暫時符合人們意愿的文明,如果不可持續(xù),也不是“好”的文明。歐洲和西方文明在其內部,在一定時段內,為人類樹立起了高度,但就文明本身來說,這個高度又是虛幻的、不可靠的。
西方文明在今天的困境,其實是一種文明悖論。歐洲在近世以來提出了高度富有人文性的政治、社會和文化訴求,但當這些訴求真的付諸實踐、成為事實時,這些事實又在改變現(xiàn)實社會的面貌,包括人的精神心理,從而又抽空這些政治、社會和文化訴求的基礎。
平等、自由、物質充裕等,是人類自古以來的愿望和追求,反對這種觀念和期盼,是“不道德”的,然而,在人類生活中,還從來沒有檢驗過:當一個平等、自由、物質充裕等美好價值和預期的社會,真的建立和出現(xiàn)時,這樣的社會到底能不能持續(xù)?歐洲——乃至整個曾經作為工業(yè)化國家的西方,明顯是失敗了。
注釋:
〔1〕刊于《讀書》2017年第2期首篇。
〔2〕〔3〕〔4〕特倫斯·鮑爾、理查德·貝拉米編:《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16、72、20頁。
〔5〕約翰·穆勒:《代議制政府》,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35頁。
〔6〕羅伯特·達爾:《美國憲法的民主批判》,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5頁。
〔7〕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93-394、284、287頁。
〔8〕霍布斯:《利維坦》,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42頁。
〔9〕威廉·馮·洪堡:《論國家的作用》,商務印書館,1998年。
〔10〕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動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02頁。
〔11〕Dwight Eisenhower,“Farewell Address”(1961),轉引自詹姆斯·戴爾·戴維斯:《巴西的經驗》,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第7頁。
〔12〕馬爾薩斯:《人口論》,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4頁。
〔13〕〔14〕〔15〕〔16〕〔17〕高板正堯:《文明衰亡論》,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3年,第123,26、56,161,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