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向陽
小時候,在我的家鄉(xiāng)浙江,親友給產婦送禮,大多是紅糖、雞蛋和豆腐皮三樣。豆腐皮不僅是一種食品,更是一種滋補品,身價金貴,制作繁復。
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浦江縣黃宅鎮(zhèn)何山畈村的同學楊美英家撈了五六年豆腐皮。每天凌晨兩三點鐘,她爹娘就早早起床,開始磨豆腐,爸爸推磨,媽媽添豆,夫唱婦隨,直到燒晚飯的時候,才撈完豆腐皮,長達15小時。撈起來的豆腐皮,要么由販子上門收購,價格壓得低,沒啥賺頭,要么自己運到杭州、南京等大城市,在街頭巷尾一張兩張地零賣,費時費力。辛苦一場,她爹爹最后算了一筆賬,只賺了一點兒豆腐渣,作為豬飼料,喂養(yǎng)一頭母豬和兩頭肉豬,也算有點兒出息。日夜操勞,長年累月,身體實在吃不消,她家不久就歇業(yè)了。
20世紀80年代初,我家的鄰居開始撈豆腐皮,讓我有機會親眼目睹。鄰居把老房子粉刷一新,新砌了幾排有好多眼的灶頭,每個眼上裝一只敞口平底鍋。把過濾好的純凈豆?jié){倒進平底鍋里,先用旺火燒開,結皮以后,改用文火,以免燒焦,結成鍋巴。慢慢地,豆?jié){上結起了一層薄薄的豆腐皮。這時,鄰居用一根細細長長的箬竹棒,伸進鍋里,將豆腐皮輕輕撈起,一頭插在鍋邊木架的小孔里,一個小孔插一根竹棒,密密麻麻。隨著水分的蒸發(fā),豆腐皮從最初的乳白色,慢慢變成金黃色,像一面小旗幟,煞是好看。剛開始撈起來的豆腐皮,叫作頭皮,薄如蟬翼,顏色淡黃,韌性很好,久煮不爛,入口爽滑;中間撈的豆腐皮叫做二皮,色澤和口感稍遜;最后撈的豆腐叫作腳皮,顏色深黃褐色,容易煮煳,入口即爛,賣不上價錢。
家鄉(xiāng)撈豆腐皮最有名的是鄭家塢吳大路村,有近百年歷史。早前,撈的豆腐皮大部分供寺廟僧人作素齋用。到了1953年后,撈豆腐皮的農戶逐漸增多。20世紀80年代,全村有90%以上的農戶撈豆腐皮。
這里的豆腐皮以色澤晶瑩光潔、薄如蟬翼、通體均勻著稱。豆腐皮呈半圓形,寬約40厘米,長約30厘米,既可炒家常便菜,也可用于宴會酒席。游龍戲水、鳳飛南山等名菜,均以豆腐皮作原料,特別受不愛油腥、喜吃素食的食客稱道。
一張豆腐皮的背后,流淌著農家婦女數(shù)不清的汗水。撈一灶豆腐皮,短則12小時,長達18小時,經過碾豆、浸豆、磨漿、濾漿、成形等十多道工序,每道都馬虎不得。就拿取水來說,必須用清潔的山泉水或井水。吳大路村的井水,內聚力強,制作豆腐皮成型好,產量高;豆殼要剝凈,浸豆時間要適度,磨豆速度要適中,進豆速度要均勻,以保證豆?jié){的品質;磨成粗豆?jié){后,還要過濾,不能有絲毫豆渣;豆?jié){倒入平底鍋內,要掌握火候,過高或過低都會影響豆腐皮的厚薄均勻、紋路細膩和光潔白凈。一個家庭婦女圍著12個鍋臺,撈400多次,平均每一分鐘一次,手腳不停,相當辛苦。一家老小忙前忙后,耗費一天一夜。冬天撈豆腐皮還好,灶頭可以取暖,夏天酷熱,無法承受,豆腐皮容易變質,賣不起好價錢。因此,吳大路村流傳著這樣幾句順口溜:“二十都吳大路,雞啼離床鋪。不是做糖就是磨豆腐,有女莫嫁吳大路。”
在大集體時代,也有少數(shù)腦子活絡的吳大路村民,偷偷地把豆腐皮帶到杭州、上海等城市,上街銷售。不過,稅務人員早已等候在鄭家塢火車站,看見販賣豆腐皮的,繳了稅還不讓上車。為此,村民改到外地上車,要么到義烏大陳站,要么到諸暨安華、牌頭站。到了城里,最怕碰到流氓團伙,東邊的奪了兩斤豆腐皮,你去追趕,不料西邊的把整袋豆腐皮拎走了。在城里賣豆腐皮,吃要錢,住要錢,能省則省。有一次,吳大路村民吳興家到了杭州,旅館住不進去,干脆在火車站里等到天亮,還為省了一夜的住宿費而高興呢。
大多數(shù)村民撈了豆腐皮,就在本地銷售。記得在20世紀70年代,農戶用稻草捆扎豆腐皮,拿到農村集市上銷售。到了80年代,治平古塘村建了一個豆腐皮批發(fā)市場,主要銷往外地。因為有的村民在豆腐皮上違法使用添加劑,嚇跑外地客商。這個市場興了沒幾年,就偃旗息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