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術的發(fā)展，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研究的變革與轉型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以惠棟為首的清代吳派學人，則引領了這場清代學術進步、嬗變的潮流。乾嘉以降的清代學者，大多贊同吳派諸儒“崇漢復古”的學術宗旨，并將吳派提倡的“守師說，明家法，實事求是”①的治學態(tài)度運用到探究儒家經(jīng)典本源的實踐中去。汪中嘗言：“經(jīng)學莫昌于我朝，我朝之經(jīng)學莫昌于兩江。昆山顧氏寧人，武進臧氏玉琳，長洲惠氏半農(nóng)、定宇，休寧江氏慎休、戴氏東原，皆實事求是，羽翼漢學。”②汪中將惠棟與顧炎武、戴震等人并舉，足見惠棟在清代經(jīng)學研究領域中的重要地位?！豆盼纳袝肌肥腔輻澋拇硇灾鲋?，在清代前期《古文尚書》辨?zhèn)芜\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錢穆即曾說過，閻若璩與惠棟同辨《古文尚書》之偽，“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功績?！雹?/p>

一

清代學者大多以為，惠棟的《古文尚書考》與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聯(lián)系緊密。沈彤謂：“太原閻百詩，近儒之博且精者，著《尚書古文疏證》五卷，先得定宇之指。定宇書不謀與之合，文辭未及其半，而辯證益明，條貫亦益清云?！雹苠X大昕則曰：“先是太原閻征士百詩著書數(shù)十萬言，其義多與先生暗合。而于《太誓》猶沿唐人《正義》之誤，未若先生之精而約也。”⑤對于《古文尚書考》與《尚書古文疏證》的關聯(lián)問題，沈彤與錢大昕二人基本秉持了相同的態(tài)度，都認為惠棟在不知閻書的情況下開始創(chuàng)作《古文尚書考》，其所持觀點與閻若璩多有重合。在得見《疏證》后，參照《疏證》之內(nèi)容完成了《古文尚書考》。但惠書相較閻書，條理更加清晰，論說過程也更為簡練。

《古文尚書考》分上下兩卷。在上卷，惠棟主要是通過論述來證明《古文尚書》之偽。而在下卷，惠棟則找出《古文尚書》中每一句偽造之來源，“盡發(fā)其標竊之根源。”⑥然而，無論是在《古文尚書考》上卷還是下卷之中，惠棟都大量征引了閻若璩的言論?！豆盼纳袝肌放c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究竟有哪些關系？現(xiàn)將《古文尚書考》上下卷分開，分別論述其與閻若璩，尤其是與《尚書古文疏證》之聯(lián)系。

在《古文尚書考》上卷中，惠棟運用充實的資料，提供了無可辯駁的古文偽證?；輻澅?zhèn)巍豆盼纳袝罚褂玫拇蠖嗍窍惹?、漢唐時期的材料，對宋及宋以后的研究成果征引不多。而對時人辨?zhèn)巍豆盼纳袝分鲝垼輻潈H僅關注了顧高棟、顧炎武、朱彝尊和閻若璩四人。在《古文尚書考》上卷中，惠棟征引顧高棟看法一次，顧炎武觀點三次，朱彝尊意見四次。而對于閻若璩，除了采用閻若璩注《困學紀聞》材料一則外，直接摘錄《尚書古文疏證》十二條，附于《古文尚書考》上卷之末?；輻澖忉尨伺e之目的為：“閻君之論可為助我張目者，因采其語附于后……后之學者詳焉?！雹?/p>

由于《尚書古文疏證》傳本較多，閻若璩在與毛奇齡等人的學術論辯中也屢次對該書進行修改，故《疏證》各傳本內(nèi)容之間存在諸多區(qū)別。⑧閻書條目繁多，《四庫總目》即言是書“未歸條理，蓋猶草創(chuàng)之本?！雹崛绱艘苍斐闪恕渡袝盼氖枳C》各傳本在論述同一問題時的遣詞用句有所不同。依照通行本《尚書古文疏證》之內(nèi)容編排，惠棟分別摘錄了第二、三、四、七、八、十五、十七、十八、二十一、二十五、二十三、一百十四條，共計十二條。但因為惠棟選錄的每一條都不是全文摘抄，且惠棟抄錄之條目與通行本編目相比，不但次序存在顛倒，跨度也較大。所以僅僅將惠棟抄寫之內(nèi)容與今本的編次比照，以判斷惠棟所讀之《疏證》為何版本的做法，并不是特別具有說服力。《尚書古文疏證》最早的刊刻本是1745年的乾隆眷西堂刻本，而惠棟得閱此書是在“癸亥春”⑩，即1743年。也就是說，惠棟從友人處見到的《尚書古文疏證》與通行本可能并不一樣。分析惠棟摘錄之內(nèi)容，或許可以一窺《疏證》傳本早期的面貌。

如通行本《疏證》第二條《言古文亡于西晉亂，故無以證晚出之偽》載：

若元帝時秘書猶有存者，則梅賾所上之傳何難立窮其偽哉？惟秘府既已蕩而為煙，化而為埃矣，而凡傳記所引《書》語，諸儒并指為逸《書》不可知者。此《書》皆采輯掇拾以為證驗，而其言率依于理，又非復張霸偽書之比。世無劉向、劉歆、賈逵、馬融輩之巨識，安得不翕然信之以為真孔壁復出哉？

惠棟在《古文尚書考》中抄錄此段謂：

梅氏所上之孔傳，凡傳記所引《書》語，諸儒并指為逸《書》者。此《書》皆采輯掇拾以為證驗，而其言率依于理。世無劉向、劉歆、賈逵、馬融輩之巨識，安得不翕然信之以為真孔壁復出哉？

今本所存此條與惠棟所摘，盡管意義大致相同，但今本所述內(nèi)容似乎經(jīng)過修改，邏輯更加清晰。兩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今本《疏證》還說明了梅賾為何可以獻書的環(huán)境。正是因為《古文尚書》在東晉已亡，晉元帝時秘府之中已經(jīng)無存，梅賾方可得獻偽書。

再如通行本《尚書古文疏證》第十五條《言〈左傳〉、〈國語〉引逸〈書〉皆今有》：

《書》未經(jīng)孔子所刪，不知凡幾；及刪成百篇，未為伏生所傳誦，尚六十九篇，其逸多至如此，豈《左氏》于數(shù)百載前逆知后有二十五篇而所引必出于此耶？抑此二十五篇援《左氏》以為重，取《左氏》以為料，規(guī)摹《左氏》以為文辭，而凡所引遂莫之或遺耶？此又一大破綻也。

惠棟選摭此條，內(nèi)容為：

夫《書》未經(jīng)孔子所刪，不知凡幾；及刪成百篇，未為伏生所傳誦，尚六十九篇，其逸多至如此，豈《左氏》于數(shù)百載前逆知后有二十五篇，而所引不出于此耶？此必不然之事也。

今本和“惠錄本”此條所述之內(nèi)容，均表明晚出之《古文尚書》大量選用了《左傳》所載之逸《書》。梅賾《古文尚書》為人所見時，《左傳》早已流行數(shù)百年。如若梅本內(nèi)容無超《左傳》，則是梅賾搜羅《左傳》之逸《書》而造偽《古文尚書》。閻若璩似乎擔心后人謂此推論不能成立，又加上了“抑此二十五篇援《左氏》以為重，取《左氏》以為料，規(guī)摹《左氏》以為文辭，而凡所引遂莫之或遺耶？”且此條最后一句，今《疏證》所說的“此又一大破綻也”，與惠棟摘錄的“此必不然之事也”相較，“惠錄本”表達了一個篤定的結論，而今本似尚有探討的余地。

對照惠棟《古文尚書考》謄摘的《尚書古文疏證》十二條與今《尚書古文疏證》所載之內(nèi)容，僅有兩條完全相同，其余十條均有所擴充或刪減。今《疏證》相較“惠錄本”，不論是在論述邏輯的周密性上，還是在遣詞用句的分寸上，都更加趨于完善。

惠棟自謂閻若璩考辨《古文尚書》“助其張目”。那么，其“采閻君之語”必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拈出的內(nèi)容都應當具有明確的目的性。關于惠棟何以選錄《疏證》此十二條附于其書后？筆者以為有下述三個原因：

一是彰顯吳派學人“崇漢復古”的學術傾向。現(xiàn)代學者將惠派遵奉漢學、強調考據(jù)的經(jīng)學研究方式，視為清代樸學蔚然成風的標志?！豆盼纳袝肌飞暇碇幸鄬覍绎@示出惠棟振興漢學的旨趣。而表彰漢儒學術之精實，則是其一大手段。在《鄭氏述古逸〈書〉二十四篇》條中，惠棟言：“豈有識古如劉子駿，篤學如鄭康成，以民間偽《書》信為壁中逸典者耶？”惠棟力證張霸所獻偽《書》非后來盛行的偽《古文尚書》，他的一個重要理由則是漢儒劉歆、鄭玄等人學識高超，不會任由張霸所獻的低劣偽《書》行于漢代。盡管這種說法僅僅可以認作是惠棟的一個推論，但從側面也能看出惠棟對鄭玄等漢儒服膺程度之高。在《證孔氏逸〈書〉九條》后，惠棟則將偽《古文尚書》能為后世接受的責任歸咎于孔穎達廢鄭玄言，而提倡梅賾獻《書》：“孔沖遠必欲黜鄭扶梅，使梅氏偽書得以行世?！睘榱俗糇C鄭玄等漢儒的學說對《古文尚書》辨?zhèn)位顒悠鸬降闹匾饔?，惠棟拉來閻若璩為其站臺?；輻澱渡袝盼氖枳C》第三條語：“鄭所注古文篇數(shù)，上與馬融合，又上與賈逵合，又上與劉歆合?！睉{借閻若璩“鄭玄之說與馬融、賈逵、劉歆等人相附和”的論斷，以此認定鄭玄注《尚書》篇數(shù)的合法性?；輻澯诌x閻書第七條：“此書出于魏晉之間，去康成未遠，而康成所注百篇《書序》明云某篇亡、某篇逸，彼豈無目者？而乃故與之牴牾哉？”閻若璩此段話，更加支撐了惠棟推尊鄭學的觀點。

二是表達吳學“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皩嵤虑笫恰笔怯星逡淮鷮W者一以貫之的治學態(tài)度，惠棟在《古文尚書考》的撰述中也踐行著這一主張。梁啟超指出，以惠棟為首的吳派學者對漢儒學說的遵奉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近乎執(zhí)著的程度，不述漢學則為“信道不篤。”惠棟是否如梁任公所言，在漢學和宋學之間筑起了一道“森固的壁壘”呢？惠棟在《辨〈正義〉四條》下即肯定了吳棫、朱熹、吳澄等宋、元理學家在《尚書》辨?zhèn)芜^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梅氏偽《書》，如吳才老、朱晦庵、陳直齋、吳草廬、趙子昂諸人皆能辨之。”而在惠棟選取的《尚書古文疏證》條目中，亦有肯定朱熹之言?；輻澽觥妒枳C》第十七條：“朱子分經(jīng)與序為二以存古制，一則曰安國偽《書》，再則曰安國偽《書》，而為之弟子者正當信以傳信，疑以傳疑。乃明背師承仍遵舊說，是使此書終信于世者，蔡沈之過也?！倍螅輻澯终妒枳C》第一百十四條：“朱子于古文嘗竊疑之，至安國傳則直斥其偽，不知經(jīng)與傳固同出一手也。”從惠棟摘錄《疏證》的內(nèi)容上能夠發(fā)現(xiàn)，惠棟雖然認為偽《書》得以大行于世，宋儒難辭其咎，但同時也認同閻若璩將理學家視為最初辨?zhèn)巍豆盼纳袝啡后w的看法。可見，惠棟并不是以漢宋門戶為唯一標準來考察儒家經(jīng)典。尊漢學是惠棟論學的基礎，但并不是惠棟求真知的歸宿。

三是試圖厘清偽《古文尚書》的形成、傳播過程。劉起釪評《古文尚書考》時說：“直到惠棟，才將各篇中文句大多數(shù)都找出了其娘家?！被輹囊淮蠊兙褪堑烂髁藗巍稌返膩碓?，并且給出了翔實的證據(jù)。誠然，惠棟在證偽過程中，也出現(xiàn)過前后矛盾的地方。偽《書》從何而來？又如何傳播？惠棟并沒有在其論述過程中表達清楚。惠棟說：“今世所謂古文者，乃梅賾之《書》，非壁中之文也。”認為是梅賾從古代傳記中采摭材料，編撰了偽《書》，造成了漢代《古文尚書》的亡逸。在《辨〈正義〉四條》下，惠棟又說：“于是梅賾之徒，奮其私智，造為古文，傳記逸《書》，掎摭殆盡?！比欢凇坝谑敲焚懼健毕?，惠棟又自注曰：“偽《書》當作俑于王肅，肅好造偽書。”閻若璩等人在著述中，已基本認定偽《古文尚書》為梅賾所撰，惠棟認同這種觀點似乎是趨于學界情勢，于是在自注中又提出了偽《書》來源于王肅的意見。造成這種矛盾的原因，更多的是緣于惠棟自己沒有厘清偽《書》傳播的來龍去脈。在當時，不論梅著偽《書》說，還是王氏造假論，都沒有足夠的理據(jù)支撐。因此，惠棟在摘錄閻書時，尤其注重抄錄閻若璩關于偽《書》來源和傳播途徑的論述?；輻澕姓故鹃惾翳酬P于古文《尚書》在漢代的流傳經(jīng)過，以及梅賾偽《書》流傳無序的闡述，主要體現(xiàn)在其選擇閻書第十五條和第十七條上?；輻澾x擇閻書這些條目，不僅僅可以為其自身明晰偽《書》之來源提供幫助，同時也直接道出了解決《古文尚書》公案的一大關鍵。

就《古文尚書考》上卷來看，惠棟無疑受到了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的影響。惠棟通過選摘閻書之內(nèi)容，不僅借閻若璩考辨之材料完善了自己著述的論證結構，進一步提高了《古文尚書考》的權威性，同時，惠棟在《古文尚書考》上卷對偽《書》的辨析工作，也豐富和更正了《尚書古文疏證》中的一些觀點。如惠棟在抄錄閻書第七條后就注言認為，閻若璩既然知道東晉的《太誓》是后人偽作，又怎么能說西漢的《太誓》亦是偽作呢？“此其謬也。”惠棟這種信閻書而不拘泥于閻書的做法，使得《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在觀點碰撞中愈辯愈明。

二

在《古文尚書考》下卷，惠棟廣泛搜羅材料，挖掘晉人造偽的痕跡，并一一指出《古文尚書》剿襲晉前古書之處。與《古文尚書考》上卷相似，惠棟亦在書中征引他人之觀點。而對別人的見解，惠棟或是認同應和，或是否定指摘。尤其是閻若璩辨?zhèn)沃撜{，惠棟幾乎在其書下卷每一篇下都有征引，且屢次就閻論對錯進行闡述。前輩學者也注意到這一情況，據(jù)他們考訂，惠棟在《古文尚書考》下卷中僅“增翼閻若璩揭梅說”就有九十七條之多。所以單就援引他人見解的數(shù)量而言，甚至可以說，《古文尚書考》下卷是以《尚書古文疏證》為根柢撰寫而成?？墒聦嵤欠裾娴娜绱?？

《古文尚書考》下卷援用閻若璩之論點，均以“閻若璩曰”或是“閻曰”開頭?；輻澊伺e顯然是為了明確其選取材料之來源，以免讀者將閻若璩的論證成果與自己的考辨相混淆。故后人在研究《古文尚書考》與《尚書古文疏證》之關系時，也多采《古文尚書考》下卷之記載，認為這些內(nèi)容是勾連惠書和閻書最主要的依據(jù)。但是，做出這一判斷有一個基本的立足點，即惠棟“間附”的“閻若璩曰”確為閻若璩所言。通過比對惠書所采的“閻若璩曰”與今本《疏證》之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閻若璩曰”的大部分內(nèi)容在今本《疏證》中并未出現(xiàn)?！豆盼纳袝肌废戮砉惨愓f九十七條，其中僅二十八條出現(xiàn)于今本《尚書古文疏證》中。因為惠棟所見的《疏證》是未經(jīng)閻若璩修訂的早期傳本，《古文尚書考》下卷記錄的《疏證》未載的閻曰六十七條，可能是閻若璩修改《疏證》后刪除的內(nèi)容。甚至，此六十七條亦可能出自今本《疏證》全佚的卷三。但經(jīng)過材料比對發(fā)現(xiàn)，這些猜想似乎都站不住腳。因為今本《尚書古文疏證》無載的此六十七條“閻若璩曰”，均出自明人梅鷟的《尚書考異》。下面試舉兩例，《大禹謨》：“至諴感神?！被輻澆砷愓f：

閻若璩曰：“‘諴’字《召誥》‘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猩瘛谩缎⒔?jīng)》‘通于神明’句。”

《考異》此條目下有：

“諴”字見《召誥》“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薄案猩瘛?，用《孝經(jīng)》“通于神明”句。

又《胤征》：“玉石俱焚?！被輻潓懀?/p>

閻若璩曰：“《晉書·袁宏〈三國名臣贊〉》云：‘滄海橫流，玉石同碎。’”

梅鷟在《考異》該條下說：

《晉書·袁宏〈三國名臣贊〉》云：“滄海橫流，玉石同碎?！?/p>

梅鷟的《尚書考異》被劉起釪認作是“明代疑辨成就最大”的考辨?zhèn)巍豆盼纳袝返闹??？v觀《考異》全書，其辨析偽《書》之方法與《古文尚書考》下卷如出一轍，《考異》亦是在《古文尚書》每句下羅列出此句話造偽之來源。僅就辨?zhèn)蔚捏w例而言，《疏證》與《考異》以及《古文尚書考》下卷均差異較大。這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即由于《疏證》流行渠道的復雜，惠棟誤將《考異》當作了《疏證》，以致引用《考異》之內(nèi)容均冠以“閻若璩曰”。但這種推論成立的可能性并不大。就以惠棟考辨《大禹謨》偽作淵源為例，該篇下，惠棟共引“閻說”二十次。其中完全出自《考異》的有十五條，完全出自《疏證》的有四條，還有一條梅書、閻著均存。若是惠棟將《尚書考異》當作《尚書古文疏證》，又如何解釋竄雜在梅文中的今可考確為閻若璩所說的話呢？此外，在“三旬，苗民逆命?！毕?，惠棟說：

閻若璩曰：“本《左傳》：‘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軍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復之，因壘而降?！?/p>

而《考異》中，梅鷟在該句下言：

《僖十九年》子魚曰：“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軍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復伐之，因壘而降?！?/p>

對比此兩句后可以看出，惠棟此處援用的“閻若璩曰”確源自《考異》，但這兩句話還是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梅鷟引《左傳》“退修教而復伐之”，惠棟寫為“退修教而復之”?；輻澤俪瓕懸粋€“伐”字，是深思熟慮后的有意為之。在《左傳補疏》中，惠棟嘗言：“‘退修教而復之，往復往攻之。’今唐石經(jīng)及宋本皆云：‘復伐之?！懯弦浴ァ癁檠茏?。”惠棟一直將此“伐”字視為衍字，故在其轉述閻若璩的話時，也特意將該字刪去?？梢娀輻澰诓蛇x其所見的閻若璩言論時，這些被引用的材料，均經(jīng)過惠棟詳細的甄別和適當?shù)男薷摹Ｈ艋輻澦姴牧衔疵鞔_標記為閻若璩所著，斷然不會張冠李戴。盡管陳澧曾指責惠棟好改經(jīng)字以“自伸其說”，但惠棟改經(jīng)字大多是建立在有本可依的基礎上的，而不是憑空捏造。

在《古文尚書考》下卷中，惠棟其實已經(jīng)關注到梅鷟辨別偽《書》之成果，他甚至將梅鷟之文與“閻若璩曰”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對其觀點進行辨析。如果惠棟在撰寫《古文尚書考》時已經(jīng)見過梅鷟之《尚書考異》，那又緣何將諸多梅文冠以“閻曰”呢？惠棟在《古文尚書考》下卷中共采的“梅鷟曰”十二條，除了《泰誓》篇下三條與《考異》所載內(nèi)容一致。其余九條“梅鷟曰”，均出自明人陳第的《尚書疏衍》。如《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毕?，惠棟言：

梅鷟曰：“本《易》之‘謙尊而光，卑而不可不踰。”

陳第在《疏衍》中謂：

近世旌川梅鷟诪張立論，……“滿招損，謙受益”謂：“本《易》之‘謙尊而光，卑而不可不踰?！?/p>

而《考異》中梅鷟的原話是：

《易·謙》之《彖傳》曰：“天道虧盈而益謙?！薄住坝潯睘椤皾M招損”，易“益謙”為“謙受益”，所以奇其句也。

惠棟可以讀到的梅鷟之文，應當是他從陳第的《尚書疏衍》中摘錄而出?！渡袝柩堋肥且徊繉７匆杀妗豆盼纳袝返闹鳎妒柩堋分嘘P于梅書的記載，雖然與《考異》原文意義大體相同，但卻在陳第的省略、概括后面目全非。顯然，惠棟并沒有真正見到《尚書考異》原書，這也就可以說清楚惠棟為何在其書中采梅鷟之言，卻又將為數(shù)眾多的《考異》中考辨所得的偽《書》剿襲之處，歸功在閻若璩身上。值得一提的是，朱彝尊在《經(jīng)義考》中亦搜羅了陳第的《尚書疏衍》?；輻澞贻p時不僅讀過《經(jīng)義考》，晚年更直接參與了該書的?？?、核定工作。在《經(jīng)義考·尚書考異》條目下，朱彝尊搜輯了一段陳第關于《尚書考異》的言論，此段話出自《疏衍》第一卷《古文辨》。而《古文尚書考》下卷九條今《考異》未載之“梅鷟曰”，均源自這段話。所以亦有理由相信，惠棟所述梅鷟之材料，皆是其從《經(jīng)義考》中輯佚而得。

從《古文尚書考》下卷所呈現(xiàn)給后人的“閻若璩曰”以及“梅鷟曰”，基本可以斷定惠棟沒有見過《尚書考異》原本。那么閻若璩是否有可能見到《考異》原書？且不論《古文尚書考》下卷所采的閻說與《考異》有千絲萬縷的瓜葛，單從《尚書古文疏證》中，就能發(fā)現(xiàn)梅鷟著述的痕跡。閻若璩在《疏證》第一百十九條中言其從友人處得見過梅鷟的《尚書譜》一書，并表示其撰《疏證》過程中曾“采其(《尚書譜》)若干條散各卷中?！遍惾翳碁楹沃惶峒啊渡袝V》，而對《尚書考異》絕口不提？眾多證據(jù)似乎都指向了閻若璩在其《尚書古文疏證》早期傳本中，大量因襲了《尚書考異》之內(nèi)容?，F(xiàn)在能佐證閻若璩在創(chuàng)作《疏證》之初蹈襲《考異》的最直接證據(jù)，就是惠棟的《古文尚書考》下卷之記載。但不得不說的是，如果說閻若璩《疏證》早期傳本確實將《考異》之成果據(jù)為己有，又如何解釋惠棟在《古文尚書考》上卷中選錄的《疏證》內(nèi)容在今本《疏證》中皆可見，且沒有一條與《考異》重復或相關？所以，僅以惠書下卷就斷定閻若璩曾照抄《考異》未免太過武斷。有可能的情況是，閻若璩在《疏證》已經(jīng)大體完成的時候見到《考異》，且依據(jù)自己的考證結果對《考異》進行過批注。而后此批注本《考異》被后人誤以為閻若璩所作，進行傳抄。這也就能解釋，緣何《古文尚書考》上、下卷所載的閻說論辯體例并不相仿。

三

在惠棟年少時，稱《古文尚書》為偽書可謂“驚世語”。惠棟也因此不得不將自己論證偽《書》的研究成果“藏篋衍數(shù)年”。可以說，沒有閻若璩《疏證》的流行，惠棟的《古文尚書考》也難以寫定。閻若璩不是第一個認定《古文尚書》為偽書的人，更不是第一個為此撰書立說的學者。但閻若璩鞭辟入里的反復考證，使得東晉流傳下來上千年的《古文尚書》被廣泛認定為“偽古文”。清政府官方對閻若璩這一學術成果的認可，亦為《疏證》于儒林中廣為傳播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如果單從接受前人考辨結果的角度來說，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主動或是被動，梅鷟對惠棟的影響相較閻若璩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正是因為有了閻若璩成功的考據(jù)，才有了其后惠棟等人蓬勃開展的辨?zhèn)喂ぷ?。從惠棟主觀上來說，其亦是以發(fā)揚閻說為根本來完成《古文尚書考》的。

《古文尚書考》在清代《尚書》學史上的價值大略有下述兩個方面：

(一)惠棟響應了閻若璩“去偽存真”的號召，為《疏證》辨?zhèn)喂ぷ鞯倪M一步完善提供了卓有成效的幫助。《泰誓》：“雖有周親，不如仁人?！被輻澫仁且惾翳吃凇妒枳C》第十九條所言：“安國于《論語》‘周親仁人’之文則引管、蔡、微、箕以釋之，而周之才不如商。于《尚書》之文則釋曰：‘周，至也。言紂至親雖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讨庞植蝗缰?，其相懸絕如是，是豈一人之手筆乎？”閻若璩將孔安國注解《論語》之內(nèi)容與《尚書正義》相較，發(fā)現(xiàn)在“商、周之才”問題上，兩書中孔安國所持觀點并不一致，繼而懷疑今傳的《論語訓解》與《古文尚書傳》非同一人所作。閻若璩的懷疑不無道理，但他并沒有直接指出“雖有周親，不如仁人”源自何處，惠棟則幫他完成了這項任務?；輻澱J為是句出自《墨子》，《兼愛》曰：“昔者武王將事泰山隧，傳曰：‘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大事。’云云。‘雖有周親，不若仁人。萬方有罪，維予一人?！恼Z相連。今梅氏斷章取義，何也？”由此例即可看出，何以眾多學人將《古文尚書考》視為“偽《古文》案”的定讞之作。當然，惠棟對偽《書》的考辨也非全然牢不可破，如惠棟在《湯誥》：“若有恒性。”下寫道：“棟謂：‘言仁、言性、言誠皆見偽《尚書》其不可據(jù)也。’”將言“仁、性、誠”看作“若有恒性”為偽《書》的依據(jù)，理由未免太過單薄。正是因為《古文尚書考》中存在這些疏漏之處，才使得惠棟之后的諸如江聲、王鳴盛等吳派儒者有機會繼續(xù)其事業(yè)，從而使得吳派《尚書》學的成就在整個清學史上有了卓然的地位。

(二)徹底否定了《古文尚書》的經(jīng)典地位，促成了清代理學向樸學的過渡、轉型。不論是梅鷟，還是閻若璩、惠棟，都意識到自吳棫、朱熹等人起始，經(jīng)學研究領域即對《古文尚書》之真?zhèn)萎a(chǎn)生了懷疑。而朱熹等人沒有大肆攻擊偽《書》，追根溯源則是，如若視《古文尚書》為偽書，那么《古文尚書》中被宋儒奉為權威的“虞廷十六字”亦為偽書。宋代理學賴以維持的基礎若被摧毀，宋儒苦心建立的理學大廈將轟然倒塌。閻若璩雖然在《疏證》中認為“虞廷十六字”是出自偽《古文尚書》之中，但受制于宋學陣營的壓力，依然肯定宋明理學家借“虞廷心傳”而闡釋出的微言大義，甚至希望在先秦典籍中為“虞廷十六字”找出根源。這也是閻若璩對理學家們的妥協(xié)。閻若璩對理學這種牽扯不清的說辭，表明其還是不能實事求是地將辨?zhèn)位顒优c清初學界“崇宋”的趨向分割開來，這也成為毛奇齡等反疑辨《古文尚書》學者攻擊的借口，認為其撰寫《疏證》的實際目的不過是打擊王學以申朱學。所以，并不能將《尚書古文疏證》的成書，看作清代樸學得以興起的標志。

面對閻若璩對“十六字心傳”糾纏不清的態(tài)度，惠棟不以為然。在“虞廷十六字”下，惠棟言：

《荀子》言“一”故能“精”，非先“精”而后“一”也。且微則已造至極，不須更言“精”又言“一”也。荀子所言七十子之大誼，推而上之，即圣人之言也。梅氏用其說以造經(jīng)，而誼多疏漏，閻氏謂其“造語精密”，殊未然。

惠棟以為，偽《書》“惟精”、“惟一”的次序本身就是錯誤的?！熬币呀?jīng)到了一個極致的地步，又何以在其后言“一”。閻若璩還能贊嘆此“十六字”，“造語精密”，無疑是錯上加錯?；輻澾€認為，朱熹等人將“?！币暈椤叭诵摹保拔ⅰ笨醋鳌暗佬摹笔撬稳宓耐??！拔！笔恰吨杏埂分械摹吧鳘殹?，“微”則是《中庸》中的“至誠”。惠棟從根本上駁斥了朱熹等人賦予“虞廷心傳”的內(nèi)涵，這也從本質上將自己所持之立場與理學對立起來?；輻潓Α坝萃⑹帧睆氐椎姆穸?，不僅讓《古文尚書》經(jīng)典的崇高地位蕩然無存，同時為漢學的崛起開創(chuàng)了風氣。

惠棟以晉前古籍為依托，辨?zhèn)吻笳?，闡述了自己對偽《古文》成書、流傳之看法，體現(xiàn)了其思、證相結合的學術風格?！豆盼纳袝肌芳扔星拜吤氟|、閻若璩等人考辨成果的根據(jù)，又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雖然《古文尚書考》亦有一些不足之處，但惠棟思、證相結合的辨?zhèn)畏绞剑廊婚_啟了吳派學人疑古辨?zhèn)蔚乃汲?，奠定了考?jù)學在清學史上的地位，并為后世專主漢學提供了門徑。

①王欣夫撰，鮑正鵠、徐鵬整理：《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甲辰稿》卷三《松崖讀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19頁。

②汪中著、田漢云點校：《新編汪中集》，廣陵書社，2005年，第64頁。

③錢穆：《中國史學名著》，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5頁。

④沈彤：《古文尚書考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6頁。

⑤錢大昕：《古文尚書考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6頁。

⑥宋廷弼：《古文尚書考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頁。

⑧王應憲在《清代吳派學術研究》中說：“閻氏之作有抄本、四卷本、八卷本、十卷本行世。”而現(xiàn)通行本為“乾隆眷西堂刻本”，為王應憲所言之“八卷本”。

⑨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