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亭

我的父親郭若愚生前珍藏一本小畫冊，他最珍愛這本畫冊，是他的老朋友程十發(fā)先生贈送的禮物。

父親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長期從事文博研究，曾任上海歷史博物館保管部主任等職，著有《殷契拾遺》《模印磚畫》等。1965年1月，中央下發(fā)《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的文件（即“二十三條”），將農村社教運動和城市社教運動一起發(fā)展為“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和清思想”的“四清”運動。時年6月，上海郊縣全面開展“四清”運動。上海郊縣的“四清”工作是由上海市政府派遣工作隊去開展的。聽我父親說“四清”工作隊隊伍龐大，約有幾萬人，他們?yōu)閬碜陨虾Ｊ袇^(qū)機關、企事業(yè)單位、部隊的部分干部和大學畢業(yè)生。我父親是在上海博物館工作的，當月，父親被派往上海川沙縣。當時去川沙縣的工作隊主要由文化系統(tǒng)抽調的人員組成。真的很巧，上海畫院的程十發(fā)先生和我父親分在同一組。他倆是交往已久的老朋友，程先生喜歡收藏古畫，而父親精于研究歷代字畫名家的史料，兩人志趣相投，談論起字畫來十分投緣，這次相聚，真是天遂人愿。

“四清”運動一開展，基層干部都紛紛要“洗澡”（交待問題），人人過關。在他們工作組里的一位生產隊干部，被別人揭發(fā)生活上有問題，他受不了，回家就拿起農藥瓶咕嘟咕嘟喝進肚里。父親得到消息，立即和組里其他同志把他送往衛(wèi)生院去搶救。幸虧搶救及時，救了一命。工作組的事情多而雜，十分煩心。但他說，當離開喧嘩的工作環(huán)境，舉目遠望廣袤大地時，就會感到心情平靜，精神放松。

程十發(fā)先生，平時養(yǎng)成喜歡觀察周圍景色的習慣。一天傍晚，他來到村前草坪上，見一只母雞率數(shù)只小雞，幸福地啄食。旁邊土堆上昂首一只大公雞，儼然像個守護神。稻草堆旁躺著一只懶洋洋的小貓。不遠處老牛在村口的大樹下，悠然自得。村里散落著幾間簡樸的大平房，正冒著幾縷炊煙。一條碎石小道從村頭彎彎曲曲，一直通到遠方。天邊晚霞絢爛。他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動，順手拿出隨身的速寫本，用鋼筆迅速勾勒出來。他回到宿舍，在寫字臺上鋪開紙，磨好墨，投入了創(chuàng)作。

吃過晚飯后，父親總是習慣性地來到程先生住處，聊天，放松心情。有一天，他看到廢紙簍里幾張丟棄的紙上畫著小貓、牛、房子等內容的草圖，覺得非常有趣，于是就彎腰撿起來，疊好裝進衣袋里。程先生看著他的舉動覺得很好笑。

幾個月后，程先生找我父親時，拿著一本小的、已裝幀好的繪畫冊頁，說送給你。冊頁首頁寫著“瑣記筆錄——智龕先生博教”十個字，是程先生獨創(chuàng)字體，很有韻味。冊頁里畫的內容正是小貓，牛，房子等。父親十分歡喜，連聲道謝。

一年之后，“四清”工作結束，大家各自回到原工作單位。后來父親看到這本冊頁就回憶起這段難忘的日子。

“文革”開始，兩人都受到了沖擊，不敢來往了，怕彼此受影響。直到改革開放，文化事業(yè)也開始步上正軌，父親也積極參與社會活動。1997年父親編著一本《古代吉祥錢畫像賞析》的書時，忽然想起要去看看老朋友程十發(fā)先生，并想邀請他題寫書名。抽空，他登門拜訪，程先生正巧在家。多年不見，兩人一談到中國歷史上名家字畫，就滔滔不絕。他們還互相交談各自的“文革”經(jīng)歷，雖然都是遭遇凄慘，但都是一笑了之。當程先生得知我父親有事相求，滿口答應，當即揮毫題上書名《古代吉祥錢畫像賞析》。

程十發(fā)先生自1984年就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由于忙于會議﹑辦畫展﹑出國文化交流等事務，他們之間的交往就逐漸減少。父親嘮叨說：“如今清閑日腳難尋了?！逼鋵嵥约阂彩敲Φ脹]時間，自然不愿去打擾他，但常常通過朋友托言拜望。程十發(fā)先生病重住院期間，童衍方先生去探望程先生，程先生都不忘托童先生問候我父親，可見他們彼此的惦記。

父親熱愛中國古代歷史文化，刻苦鉆研中國古代文字﹑工藝美術和歷史。他為文博事業(yè)辛勤耕耘一生，在甲骨學﹑古文字﹑考古﹑古錢幣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紅樓夢》研究﹑書畫﹑篆刻﹑陶瓷紫砂等領域有一定造詣，發(fā)表數(shù)百篇很有價值的論文，編著了十數(shù)部立論精確富有見解的著作，對學問孜孜以求，對求學者誨人不倦。他的這種鉆研精神，是我們后代的楷模。我整理了父親留下的一些文稿資料，編著《文博專家郭若愚》（2016年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一書，介紹他一生為中華文化事業(yè)所做出的貢獻。

程十發(fā)先生所饋贈的冊頁大小為32開本，一共有十二張精致的畫作，每張畫都有畫名，先后程序：《瓔珞》《牛疾》《奴戲》《出墻》《竹窩》《訪桌》《槿籬》《陶菊》《慎食》《水仙》《探幽》。這些畫散發(fā)出濃郁的鄉(xiāng)村風味，畫得非常鮮活，給人一種祥和的美，是程先生小品畫不可多得的佳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