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
從霜降到冬至,村長程久亮老在山嵩眼前晃,晃得他眼花花心惶惶的。鎮(zhèn)里要在公路兩邊搞規(guī)劃,想從村民手里“收”田地,再賣給在公路邊蓋房的村民。山嵩有兩畝田落在公路邊,這可是他家的糧倉。程久亮不開口,但把那點意思掛在臉上,山嵩心里揣著鏡子,能照出村長的花花腸子,也就索性和村長打啞謎,一字不提。
山嵩一樁一樁地數(shù)著平原和草地的事。平原是山嵩的大兒子,草地是平原的閨女。
一提起草地,山嵩臉上心里頓時開了花。草地的書讀得可好啦,省重點里的重點,可為她爸長臉啦。
村長聽著,眉眼間滑過一絲不屑,這絲不屑像枚釘子鉆進山嵩眼里。
才一二十年工夫,世道就變得讓人找不著北。當年平原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轟動四鄰八鄉(xiāng),連三歲娃兒都知道山嵩養(yǎng)了個出息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說來也怪,自打平原考上大學,村里大學生開始一茬茬往外冒。村長兒子前幾年念了個自費的,畢業(yè)后又托關系又花錢給弄到市機關上班。大學畢業(yè)后平原回來報效家鄉(xiāng),進廠當技術員,后來廠子破產(chǎn),人也下崗了。
平原曾是一村子人的驕傲,也是山嵩的驕傲。現(xiàn)在村里人早忘了平原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大家談得最多的是誰家娃有本事,掙錢多。老實本分早年下崗的平原反成了山嵩一塊心病。
程久亮站在山嵩跟前,手一揚說,明年公路兩邊的田地都不用種了,鎮(zhèn)里要搞規(guī)劃起房子。村長瞟了山嵩一眼,到時你這塊田會起上好幾棟漂亮的小樓,這條路就會成為鎮(zhèn)上又一條熱鬧鬧的街道。
山嵩突然攔住村長話頭,說,村長,田要拿去起房子,那人都吃啥喝啥?山嵩說完心頭像卸了包袱。
天沒起一絲風,樹頭一動不動,田地里的鳥雀時飛時落。
村長像灌了一肚子北風,山嵩,這年頭還愁吃喝,村里不少人家都想在公路邊建房,誰又攔得??!村長扔下一句話,起身走了。
山嵩拾起地上的石頭,狠勁扔出去,驚起一群鳥雀。
村長再也沒找山嵩。村長時常出沒在其他村民家,和大家談收田地的事,笑聲從屋子里飛出來,攪得村子熱氣騰騰的。
年關時,除了山嵩的兩畝田,公路邊兩百多畝田都被村里鎮(zhèn)上收走了,都拿到了補償款。鎮(zhèn)里許多人家搶著買公路邊的宅基地,準備年后建房。
山嵩覺得大家犯傻,沒一點眼光,不少人把自家糧倉換成宅基地,還倒搭上十好幾萬元。糧倉是最金貴的,種田的人沒它心里能踏實嘛?沒了糧倉,這青河的子孫后代恐怕將來只有喝西北風了。
秋收后,山蒿沒讓田地歇著,種了大半畝蘿卜,蘿卜又大又嫩,又脆又甜。年前,山嵩都要給草地送去一大筐蘿卜和幾袋子曬干的蘿卜條。
草地最喜歡吃爺爺曬的蘿卜干,草地還喜歡吃老家地里長出來的玉米土豆紅薯啥的。
平原也說,老家地里種出的東西好吃,沒有污染,吃著讓人踏實。城里買的食品都是農(nóng)藥化肥激素喂出來的。
山嵩種田種菜從不施化肥,都放農(nóng)家肥,一有空就去田地捉蟲子喂雞鴨,不吃激素飼料。山嵩種出來的東西有幾十年前的味道。山嵩想不明白,城里人都覺得鄉(xiāng)下種的東西金貴,這鄉(xiāng)下人反而嫌棄自己的田地!
春耕時,公路兩邊田地都撂荒了,買了宅基地的人家都把建筑材料拉到田里,有的人怕有變,打著地基,建起房子。
山嵩不讓步,成了一塊難啃的骨頭。村長也徹底放棄山嵩這塊田。買了宅基地建房的村民都對山嵩起了戒心,怕山嵩壞他們事。
山嵩做夢也沒想到,他成了大家眼中的釘子。山嵩忽然覺得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猛地變生分了。
老伴說,那塊田,咱讓出去算了,種著誰心里都不舒坦,今后還得瞧一村子人的臉色過日子。
山嵩不吭聲。
公路邊房子起到一人多高,山嵩田里莊稼也長了半人高,到了季節(jié),稻子卻遲遲不肯揚花。田地兩邊房子擋了莊稼的日光。山嵩沒想到種了一輩子田地,最后一季莊稼半生不熟的。
田地只好撂荒了,田里很快長滿雜草。
這時村長上門來跟山嵩商量田地的事。山嵩黑著臉,一句話不說。村長硬著頭皮說那塊地再也沒法耕種,還不如給鎮(zhèn)上規(guī)劃建房,也能跟一村人搞好關系。
這天夜里,風刮得猛,嗚嗚地叫,山嵩睡不著。他在床上翻著身子,天亮時做出兩個決定:一是將那塊無法耕種的田地給鎮(zhèn)上規(guī)劃建房,二是和老伴離開村子,去平原家。平原在廣東那邊找了份收入不錯的工作,草地要人照看。
山嵩和老伴悄悄地離開村子。走時山嵩從田里裝了一壇子黑土,帶了一把稻種,山嵩一心要在兒子家陽臺用這壇黑土種幾株水稻,聽聽水稻的聲音,聞聞稻花的香味……
山嵩心里卻苦得很,這陽臺上莊稼到頭來也是半生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