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臘月,又稱“春待月”。這個雅稱極妙,仿佛臘月是為導引春節(jié)出場而存在的。春節(jié)遍地火紅,比之樂聲,是嘹亮的歡慶喇叭;臘月天地寒肅,朔風勁吹,像是強則粗獷、弱則黯淡的圓號聲。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記載:“此月雖無節(jié)序,而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塑雪獅,裝雪燈,以會親舊。近歲節(jié),市井皆印賣門神、鐘馗、桃板、桃符,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賣干茄瓠、馬牙菜,膠牙餳之類,以備除夜之用?!边@段白描宋時臘月市井情狀的文字里滿是歡喜與忙碌。天氣自然是冷的,但人心里揣著卸下一年重擔的輕松、盼春的喜悅,為“買買買”而奔忙的腳步也是輕快的。而文人雅士不用操辦這些俗務,他們在臘月有雪、酒和不盡的歡樂,正如歐陽修在《漁家傲》月節(jié)詞里呈現(xiàn)的那般快意。
這首《漁家傲》起首便有高亢激昂之聲:臘月里,人分明感覺時光如澎湃激蕩著的波浪,向前奔涌,浪拍過,去日無痕,且再無可能回還。四季推移變遷,時值歲暮,晝短夜長,時光逼仄,人越發(fā)察覺光陰逝去得迅疾。南朝陳代徐陵曾有“年光遒盡,觸目崩心,扶心含毫,諸不申具”(《答李颙之書》)這樣讓人心魂震悼的感慨,清時江昱亦有“年光迅羽,怕游倦相如,后期難許”(《齊天樂》)的憂嘆。而歐陽修心懷既蒼涼又慷慨,故有“如激浪”這般豪邁之語。不過到底是“萬木凍欲折”的季冬嚴月,又逢欲雪天氣,陰翳沉沉,凍云本應是“片片如魚鱗模樣”(魯迅語),“魚鱗”密密匝匝緊挨著,彌漫天空,又被高空的風鋪成厚厚棉絮,平日里薄冷的日色也已消失了蹤影。大地袒露著荒涼,萬木蕭疏,寒根不回暖,連凌寒的梅也不吐嫩蕊,未發(fā)幽香。這生氣消歇的時節(jié)、荒冷的世界有何意趣?
當歐陽修在這枯澀單調之際念及謝道韞詠雪的典故時,我們便知雪能安慰詞人的寂寞了。想那飄逸出塵、才思卓異、有“雅人深致”的謝道韞嘴角噙笑,負手對雪,朗聲吟道“未若柳絮因風起”,該是何等林下風致!從此,雪與柳絮便成了絕配。臘月里,朔風卷下紛紛揚揚一場好雪,歐陽公所見之雪并不會如李白所詠“燕山雪花大如席”,也不是如粉如沙,而應當是如此景況——初至輕盈如羽、漸次搓摶成絮,雪在回風里飄浮蕩漾,恰如春日和風吹拂的無根柳絮,迷迷蒙蒙,遮天隱日。
讀至此處,我想起長安盛景“灞柳風雪”。每至春暮,高柳褪去鵝黃,柳蔭漸濃,忽有一天,像得了隱秘的信號,柳絮漫天飛舞,正如春天猝然而至的好雪。春日遲遲,花光明艷,但這柳絮團團撲向行人懷里,定會引起別離者深感前路蒼茫、后會難期的一行行清淚。臘月寒冬的雪本來更容易造一場心靈的災難,但歐陽修筆下的雪,是他以欣悅之眼觀之,以愛悅之情寫之,清寒的雪竟有了幾分暖融春意。
我讀歐詞,總覺得他心里有一團火,無論人生境遇順逆,他都抱持恒定的燙熱的生命溫度。他于清寂中熱愛一切美好事物,于枯燥里發(fā)現(xiàn)生活的趣味,于平凡中懷有對世界的珍視。春溫秋肅,花開葉落,凡有風景,皆可流連賞愛。雪天清寒,恰恰給了他喝酒的理由——以酒的熱力驅除沁骨之寒。讀至“便好”二字,我似乎見到他唇邊狡黠的笑意。你看他邀好友,開瓊筵,列芳樽,從淺斟慢飲,漸到酒酣耳熱,更有暖笙柔歌來助酒興,喝到幾近酩酊,忘了矜持,失了端方之態(tài),暢懷放言,各夸海量。歐陽修作詞大概也由酒力催發(fā),酒意將這些文字都燙暖了。不知過了多時,酒筵將盡,眾人只怕已是眼餳骨軟,身子倦怠,絲竹聲也低暗了,只有歐陽修臉上笑意猶濃,玩興未衰,他叮嚀道:可別讓和笙歌一起飛揚的歡樂都消散了,讓那清妙的樂聲與雪花一起飛舞吧!
是啊,流年似云煙,轉眼即逝,眼前樽前沉醉的快樂是真實的。歐陽修自號“醉翁”,他的詞作里也滿是醇香的酒味,但他不是借酒澆愁、醉后放縱使性的無德酒徒,他比“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李白更為持重,但卻有比一般文士更放浪。春日有碧水畫船、綠楊秋千之樂,他便有“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似在尊前”之豪縱;宦海沉浮中十載相逢、舊友同游,必會奉“酒一卮”對飲,他更有“尊前莫惜醉如泥”的恣肆;西風裊裊,他也有“叢邊莫厭金尊倒”的雅興……而這個滿臉酡紅的“醉翁”斷不肯自斟自飲,他必得管弦侑酒、佳友相伴、美景寓目。他真是盛世里第一等會享樂的妙人。
一個人得懷有多大的生命熱情,對世界有多洶涌的愛意,才會覺得事事可觀、可愛,才會有如此不歇止的玩興?不過,歐陽修到底不是“心里有好些新奇的念頭等不及到明天”的玩不夠的孩子,他的盡情享樂源于沉重痛切的領悟:青春美麗但短暫脆弱,人生歡愉也不過停留片刻。臘月,這個一年末梢的月份也在提示他:歲月又蒼老了。正如現(xiàn)代女詩人所言:“在長長的一生里 為什么/歡樂總是乍現(xiàn)就凋落/走的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韶華短促、歡樂易逝的領悟藏在心里,沉淀為隱秘的憂傷,而歐陽修愿意用最美麗的心情、最快意的樂享來排遣他的哀傷。所以在他的詞作里,我們聽到斬截響亮的勸慰之語“莫遣”,這二字的潛臺詞便是“盡享”!
有些歡樂只屬于冬天,“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陸游),室內如春,貍奴相偎,哪管天寒地凍。而像歐公這樣對雪豪飲、歡歌作樂,是更豁亮的快樂。只是酒醒、樂罷、人散后,除了頭痛欲裂,還有貼身的令人難耐的寂寞。歐陽修豈肯只影對落寞?他貪戀歡愉,似乎不知疲倦,“青春都一餉”的喟嘆,只讓他心魂一蕩,心情略略一沉,他馬上又向著快樂進發(fā)。雪天人跡渺茫,但休要覺得天地寂寥、人事蕭條,更不要滿懷愁腸、凄然四顧,待到風靜雪停,滿地瓊瑤,滿目雪色晶瑩,看那好一個琉璃世界!趁酒力還未散盡,踏一路碎瓊亂玉,在長長的靜寂里聽足下壓雪聲,豈不快哉!鐵桿枯枝的樹都成了冰雕玉砌,化成仙境瓊林,穿行其間,眾人也成了神仙中人,那是何等光景!歐陽修慣愛熱鬧,他必然不愿像張宗子那樣,“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他的瓊林不是清寂幽絕的獨自徜徉之地,他的快樂一定要與人分享,賓客相從,得交游之樂,雪后世界也添一份人情的暖意。
韓愈說:“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快樂如花火,無敏銳易感且樂觀的心性難以捕捉。失意是生命常態(tài),嘆愁哀窮之語能激發(fā)人的憐憫與關愛,甚或引發(fā)際遇相似者的共鳴。歡樂大概會引發(fā)人的羨妒,共鳴者寥寥,故而歡愉得之于心,形之于色,卻難以表之于言。但歐陽修的這首并非最上乘的詞作卻呈現(xiàn)了歡愉的層層肌理:雪之美景、酒之興味、笙歌之歡暢、瑤林之清雅絕俗。即使在最沒有“存在感”的臘月,他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不盡的快樂。這固然與歐陽修所處的優(yōu)裕寬展的宋時社會背景有關,也是歐陽修性情使然。
葉嘉瑩比較馮延巳、晏殊、歐陽修三人特質時說:“馮詞有熱情的執(zhí)著,晏詞有明澈的觀照,而歐詞則表現(xiàn)為一種豪宕的意興。”她更進一步深入歐陽修生命經(jīng)歷與詞作內部世界,發(fā)現(xiàn)“歐陽修在其賞愛之深情與沉重之悲慨兩種情緒相摩蕩之中,所產(chǎn)生出來的要想以遣玩之意興掙脫沉痛之悲慨的一種既豪宕又沉著的力量”。歐陽修器量闊、格局大、氣魄不凡,故而意氣洋溢。他性格直爽痛快,不受拘束,對生活興味十足,故時時有豪興詩情。他寫的兩組月節(jié)詞本有游戲之意,而這筆墨游戲里自然帶出四季流轉而不斷絕的“豪宕的意興”。
歐陽修數(shù)次遭貶,人生也曾遭遇蕭瑟枯索的冬天,但也因其性情“豪宕”,他絕不會因仕途偃蹇而志意衰頹。行走于飽受瘡痍大地杜甫是可敬的,屢遭困厄依然懷有孩子般的天真與智者幽默感的蘇軾是可愛的,而這個有感受快樂幸福的能力,以書琴棋酒優(yōu)游于世的“豪宕”的歐陽修是可羨的。他不會鉆進痛苦的囚籠,更愿意建造快樂的花園。
是“活過”還是“過活”,很多時候依賴人的心性與感覺。臘殘歲末,新春等著人攜著喜悅與希望奔向她。我們感受當下生活之樂的同時,也當記取,在最枯瘦的日子里,也有詞人寫下最豐腴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