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閑逛南開大學,風細細吹來,老舊的家屬樓透出昏黃的光,有學生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幾絲淡淡的不知是什么花的香飄來。夜色溫柔。
路過荒島書店的時候,本打算憑窗望望,誰知又被里面新到的舊書吸引,所幸繞到正門閃了進去。書店是小小的一爿地界,鐵門上掛著牌子,毛筆寫的“窄門”端端正正。整間店不過占了個家屬樓一樓的一間屋子,隔成一大一小兩間,里面有叫王子的貓,肥而高傲,偶爾越過讀者的腳,也不會回以一個抱歉的眼神。石頭雕成的僧人像安靜地守著一個格子的佛經,橘黃色的燈光漫過一排書架,頗得意趣。
不禁情思搖蕩,想起第一次來荒島書店,是數(shù)年之前。那時,我剛剛踏入大學校門,便到南開西南村尋找書店,兜兜轉轉,與荒島撞了個滿懷。我愛老書,在泛黃的書頁和斷斷續(xù)續(xù)的油墨中,撲面而來的是舊時光的味道。這小小的書店,第一次滿足了我暗藏在心底的渴求。記憶里的那天,我背著大大的書包,捧著一本早年的《蘇魯支語錄》,一直站到月滿中天書店打烊,整個過程都忘記把書包放在地上。臨走時,店員的微笑現(xiàn)在想起來也像膠片電影,模糊卻又異常清晰。
從書店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多了幾本舊書,沉甸甸,滿載況味,逶迤著往石頭咖啡走。
去石頭咖啡已經成為了習慣,這得益于寫詩。
我愛詩,愛苦了辛棄疾和顧城。他們穿越了時光的介質,款款走進了我的全部生活。忘記了是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只記得發(fā)表詩是從初中開始,青澀的詩句占據(jù)了我那時最美妙的時光。而今也只是寫,很少發(fā)表,生怕高端的銅版紙輕薄了脆弱的詩句,這些詩行句讀了我的苦澀與甜蜜,夢想與幻滅,我只想它們屬于我自己。
就是因為這樣的特質,我認識了石頭。有些清瘦的石頭鬢角已經有了白發(fā),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開著一間小小的咖啡館,自己磨制咖啡,咖啡里傾注著他全部的詩情。他是詩人,眼神清澈明凈。他寫詩,但幾乎不發(fā)表,只是印在小冊子上,一本本與“年來蹤跡”耳鬢廝磨。偶爾會在這里碰到朵漁、林霆夫婦,點點頭,心領神會。詩的況味讓我在無聊到了發(fā)霉的日子里塵心漸定,那些纏縛就輕盈了起來,除了窗外的白月光和美式咖啡濃郁的回甘,一切都不重要。
在座位旁的書堆里挑出了一本董橋的《今朝風日好》,想必是老板自己的收藏,褐色的書皮,燙金的字,在燈光下泛起光。隨便一翻,竟然掉出一張老照片,半個巴掌大小,黑白的。照片里有一個少年,站在海邊,赤著上身,手掐在腰上,高高瘦瘦,皓齒流光。從眉目間可以看出照片里的少年是老板本人,想起現(xiàn)在的他,鬢間雖有白發(fā),卻依舊保持著少年時的率真之氣,可見詩的力量足以對抗俗常的消磨。我們往往迷失自己,不是因為痛苦本身,而是忘記了內心的期待。
咖啡的苦澀恰到好處,在味蕾徘徊一陣便能勾起許多往事,窗子旁邊有一竄風鈴,玻璃管做成的,風吹進來,叮叮當當。這情境像極了少年時。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小城度過的,那時候還有村子,與寬寬的街道交相輝映,還沒有臨街建筑的雛形,一切都開闊、隨遇而安。外公騎著二八自行車,載著我去隨緣書店看書。外公用口哨吹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頭發(fā)隨著蹬自行車的力度一顫一顫,遠處有一排排白楊樹隨風搖曳,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瞇起眼,感受風吹在臉上的觸感,冰涼里透著脈脈的溫情。
那個年代哪有咖啡館,書店就是書店,一排排書架高高聳立,各類圖書不守規(guī)矩地隨處插在里面,要找哪本書就要從頭到尾細細找,有時踮起腳尖,有時需要蹲下,人就成了海浪,高高低低,全神貫注。后來我去過不少國家,看到按作家名字從A到Z的排列,想找誰的書,只需要按序號就好。然而終歸少了一些味道,那尋找的過程為一代代人奠定了人生的基底,耐心而專注。那老書店的模樣,成了我們永遠懷不完的舊。
外公會坐在自己帶的一個寬邊木質馬扎上,手里展開一本厚厚的書,我坐在外公的腿上,或是翻著連環(huán)畫,或是指著外公手里的書,小聲的問這問那?,F(xiàn)在還記得外公最愛看的書是《黃河東流去》和《老殘游記》,家里有,到了書店也大多數(shù)時候還看這兩本?;蛟S從那時候我便隱隱意識到,書店里讀的是一種況味,讀比買重要得多。
口渴了,外公就會把用舊罐頭瓶子充當?shù)牟A贸鰜恚锩娴能岳蚧ú栉兜勒凉?,旋開蓋子,一片芬芳。我大口大口地喝,外公拿著手絹隨時替我擦嘴角流下來的茶水。水喝的差不多了,外公就把我放在馬扎上,然后拿著水杯去書店老板那里倒水。老板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帶著寬邊眼鏡,似乎和外公是故交,每次都熟絡地提起那個綠色繪著花鳥的開水壺給外公加滿水。
夕陽的余暉灑滿街道的時候,祖孫二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書店。外公買的書很少,幾乎都是給我買,先是連環(huán)畫,后來就是《繁星》《山海經》,直到我自己已經能夠閱讀大量文字了,外公還是喜歡給我買兒童文學作品。外公應該是希望我永遠葆有天真吧!
風鈴叮叮當當,石頭咖啡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美好的回憶往往牽絆著人,時光不覺,已如白駒過隙。
打開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端正地寫上一個題目:《昨日之詩》。
“要習慣走窄門,習慣飲活水,熱愛寫自己心中的詩,熱愛在嶄新的日子里耽愛老舊的生活?!?/p>
一切安然無恙,一切平平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