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國
我曾設(shè)想過有一個鏡頭,像一個紙飛機一樣從高空慢慢拋下,慢慢會看見地面。樓群如螻蟻,慢慢地,螻蟻會生長,接著,建筑物開始露出原本崢嶸桀驁的模樣。我們的鏡頭一直向下,慢慢平行著地面滑行,直到貼在地面上,如同路邊一只流浪的懶狗,呆呆地趴著,把腦袋搭在地上一樣,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那是一條大理石板的地面,我們能看見細(xì)碎的小石屑。我們把鏡頭拉長一點,有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幾乎踩著鏡頭走過去,接著是幾雙皮鞋、拖鞋,我們勉強還能看見形形色色的褲腳。我們把鏡頭接著再拉長,慢慢竟觸到一幢建筑物,玻璃體的墻面,反射著極耀眼的陽光,刺痛了我們的鏡頭。這時候,我們把聲音打開,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了聲音以后的世界仿佛快了起來,西褲快了起來,裙擺快了起來,迷彩快了起來,整個人類在這片浩瀚的聲音里都浮動起來,如同海難后浮動的船體碎片一樣,至少看起來都是如此盲目而堅決的要漂去某一個地方似的。
我們把鏡頭升高,比如放置在某一個人的帽子上。我們看不到這個人的表情,快樂或悲傷或許并不重要,我們只是溶入這洶涌的行走當(dāng)中,漫無目的,又行色匆匆。我們隨著浩浩蕩蕩的路人,如洪水般,讓生活中的是非和爾虞漂浮起來。我們似乎總能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隊伍里,獲得安全感,如坦克般前進(jìn),至少看似是一副無法阻擋的模樣。我們只是跟著人群走,人群只是跟著更大的人群走,可是,我們要去哪里?
有幾次,我坐公交車回學(xué)校,剛?cè)胍?,還下著雨。最開始一次,我沒有帶傘,只好頂著一個塑料袋,躲在一個五金店鋪的檐下。這時候道路已如河道,一輛輛公交車駛過去,車頭是一串暗紅色詭異的數(shù)字,仿是置身在一個迷異的故事里,眼鏡上掛滿雨水,模糊一片。我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這是要去一個怎樣的地方?
夜里搭公交車,總是坐在一個靠車窗的位置,窗子外邊車如流水,燈火如晝。路燈們似亙古以來就整齊木訥的站立著,似有微笑,鈉光浸淫著夜色。如果這時候下雨,窗戶上是滿滿的水流,騰著水霧,仿是有無數(shù)的鬼面貼著窗子木然注視。車廂空著一片,燈也開得很暗,只有一小排睡眼惺忪的壁燈亮著,而你坐在車子的后面,大多數(shù)時間可能都是睡著了,至少是瞇著,可有沒有某一刻你忽然會生出一個念頭:我這是要去哪里?
其實,每座城市在潮濕的雨天里總像大土塊似的,怕泡著泡著就沉掉了。我們管不了城市的存亡,只好先管好自己。后來再遇著雨天,自己都帶傘了,竟能覺得這是多了一個諾大的保障,雨傘外的大雨竟覺得好似和自己無關(guān),有時會覺得這多少是有些像別里科夫描繪的套子一樣;而在這個看似有保障的雨傘下面,你在厚厚的雨幕里只看到隱隱的樓和街,雨水打在你的小腿上: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是否問過,我們漫無目的又行色匆匆,到底要去一個怎樣的地方?我們希望遇到怎樣的人?發(fā)生怎樣的故事?或者無所謂遇到怎樣的人,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很多時候,我覺得這和旅行是有些相似的。我們似乎樂意和陌生人擦肩而過,去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風(fēng)景,躲避熟悉的人。我們從自己呆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去,旅行的意義也許僅僅是為了離開,當(dāng)然,也許有時候是為了明白為什么離開。
大一的時候去看海,一天騎了幾百里路,朝陽和夕陽似乎只是把我影子的位置改變了一下,而且看到的海也只能讓我攤手??晌铱傁?,為什么我還是能夠以充滿極端幸福感的心情來回憶那個早晨和傍晚,那輛舊自行車,那個破書包,那個一直前行的影子。我當(dāng)然知道,不管我繞多大圈子,終究得回到原來的地方,可為什么還是那么執(zhí)著,忽視所有艱辛和疲倦,只記得當(dāng)日心頭幸福滿滿?我想,這決計不會是簡單的所謂戰(zhàn)勝自己的成就感,也并非是滿足了兒時的流浪情懷。那么,我是在享受什么呢?
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思維過程,非要把一件幸福的事,通過大腦縝密的分析得出令自己痛苦的結(jié)論,然后美名其曰是“深刻”。說到底,我們并不篤定我們要去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也許是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是一個我們到不了的地方,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朝著它走,也不妨礙一路吹著口哨,不停向前。
年少的情懷,
總想象最好的時光/
年輕的眼睛,
愛眺望最美的方向/
你高昂起頭顱正對正午的陽光,
我卷起詩行背負(fù)藍(lán)天蒼蒼/
行囊呵行囊,
哪兒才是流浪的故鄉(xiāng)/
我知道,
那兒沒有愛情和寶藏,
只有荒蕪和死亡/
可是仍然要流浪,
找到那個地方/
為它耕作,
為它歌唱/
然后把自己,
也葬進(jìn)那片土壤。
路很累很長,有人說是修行,有人說是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