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1990年生于湖南衡陽,廣州市青年作協(xié)簽約作家,毛澤東文學(xué)院第16期中青年作家班。在《人民文學(xué)》(增刊)、《作品》《延安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百萬余字。著有長篇小說《劍雨殘陽》。
“蕭疏白發(fā)不盈顛,守歲圍爐竟廢眠。 剪燭催干消夜酒,傾囊分遍買春錢。 聽燒爆竹童心在,看換桃符老興偏。 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歡笑拜新年?!鼻蹇咨腥蔚哪晔菬狒[的、是歡樂的、是美滿的;而根植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時光中,我的年,特別是童年時代的年卻覆滿了疼痛、凄苦、不堪回首。這一切的根源來自于父親。
我出生在青山綠水的村莊,那里崇山峻嶺,這一切也就決定了地方的偏遠(yuǎn)與閉塞。在我出生前二十多年,改革開放的號角已然在南方吹響,春風(fēng)拂綠了珠三角的城市,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就有人到珠三角謀生了。這春風(fēng)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艱難爬涉,抵達(dá)到我們那個小山村時,雖然晚了一點(diǎn),但依然是那么地強(qiáng)勁。只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幾千年來都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對外面的世界總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全感。我的父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在南方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小時候的我不得而知。我的內(nèi)心卻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回來。父親一回來,家里就會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所幸的是,父親平時都在外面打工,他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所以,大家都期盼的年在我面前毫無吸引了可言,甚至有些排斥。
在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家之主,他動不動就毒打母親和懲罰我們兄弟,稍不如意,他那無師自通的組合拳就來了,他把母親當(dāng)成了練拳的靶子。父親的手如錘子,疾風(fēng)驟雨般砸向母親的頭上、臉上、胸部、背部……在這套組合拳之下,母親只能鬼哭狼嚎,凄厲的聲音在屋子里亂竄,竄到村頭巷尾,然后吸引了眾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目光。不管我們的門上貼了多么鮮艷的對聯(lián),不管我們準(zhǔn)備了多少年貨,因?yàn)橛羞@鬼哭狼嚎的哭聲,因這不和睦的家庭,我們的年瞬間就如泄了氣的皮球,蔫蔫的,一文不值了,唯一留下的只是他人口里的調(diào)味品,成為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成為他人消遣生活的作料。
我一直是信緣的。我總感覺,父母之間,八字不合,他們是沒有緣分的。母親美麗大方,溫柔賢惠,勤勞能干,和睦鄉(xiāng)鄰,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在我們村莊的女人中,幾乎無人能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父親就是看不慣,一句話不對勁兒就謾罵不止,甚至大打出手。母親有什么可挑剔的?在我眼里,是沒有的。父親為什么總是打母親?我說不上來。村里人也好,家里人也罷,紛紛認(rèn)為父親撞邪了。
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悄悄地溜走,那一年,過了大半年光景,臨近過年了。這表示我也過了大半年幸福的日子,這也表示我們家將遭遇又一場雞飛狗跳。父親又回來了,他坐著轟隆隆的火車,跨省過市,穿越千里,穿過無數(shù)的人煙,再坐上汽車,到達(dá)沒有大路的鎮(zhèn)上,然后步行,跋涉過無數(shù)的田野,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父親回到家里,我和哥哥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生怕惹他生氣,從而引發(fā)家庭大戰(zhàn)。心驚膽顫地過了數(shù)日,這就到了大年三十,我想,這時候父親還沒發(fā)作,看來今年的年會順利地過去。然而,父親沒有例外,在吃午飯的時候,父親這顆不定時的炸彈莫名其妙地被引爆了。他連以往砸碗的動作也省了,而是直接掀翻了桌子。菜碗、飯碗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卮驇讉€圈撞擊在一起,熱騰騰的湯和菜以及白花花的米飯占據(jù)了大半間屋子的地面。一地狼藉,無法駐足。我和哥哥驚慌失措,母親忍不住罵父親神經(jīng)病。父親又一次施展了他那無師自通的組合拳,母親的身體立馬成了父親練拳的沙袋。我和哥哥嚎啕大哭,父親一邊打母親,一邊怒罵我們,家里又沒死人,哭什么哭?不準(zhǔn)哭!我和哥哥只好噤聲,強(qiáng)忍著悲痛梗咽,任由淚水簌簌而下。直到父親打累了,直到左鄰右舍聽到了動靜趕過來,才把父親拉開。那個年,疼痛難言。
我總希望父親如崔顥哀嘆的那只黃鶴一去不復(fù)返,事實(shí)上,父親卻是候鳥。候鳥在寒冷的冬天飛到南方過冬,到了春回大地的時候,又不遠(yuǎn)千里原路返回。而父親卻是在草長鶯飛的春天飛到南方,在大雪飄飛的年關(guān)時節(jié)翩然歸來。游子是風(fēng)箏,他們與家之間有一根長長的線。如果真有這么一根線,我想,那就是年關(guān)了。不管你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不管你離家多遠(yuǎn),不管你有錢沒錢,最后都得回家過年。
翌年,父親提前回到了家,我預(yù)感沒有好事。果不其然,父親回到了家就開始拆房子了。家里一共四間土坯房,那里裝著我的夢,夢里有我的童年。晚上,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剁豬食、煮飯,一陣風(fēng)吹過,火苗一閃一閃的,墻上就閃動著母親忽明忽暗的臉。來親朋好友的時候,大家就在屋里打牌、娛樂。若是客人留宿,還可以住到閣樓上。屋有兩層,閣樓就是一根一根的巨大橫木架起之后鋪上木板而成的。炎炎夏日,我們在屋里乘涼,那瓦房頗為涼快。到了晚上,我們喜歡在院子里抓螢火蟲。爺爺給我們講故事,或者講房屋落成的艱辛。
房屋是土坯房,這種土坯房的建造過程是繁瑣的,建造這種房子必須使用粘土土坯,土坯的制作也是最麻煩的,把黏土用木制的模具,做成類似于現(xiàn)在的磚頭一樣的土塊,形狀上要比磚頭要厚得多也大得多,里面摻上麥秸然后使勁地摔打,再經(jīng)過晾曬之后就成了土磚。一般來說,修土坯房要用石頭做房屋基礎(chǔ),農(nóng)民找來些磚頭、石腳來排好墻基——大約尺把高吧,然后在屋基上用土磚壘墻。
土房造價低,窮困的山區(qū)也只能造這種房子。土坯房最大的弱點(diǎn)就是怕遇到雨季。房頂?shù)哪嗤吆苋菀茁┧?,如果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就更慘了,黏土切成的墻被水浸泡,容易坍塌。
物資匱乏,建房成為人們非常頭疼的生計(jì)大事。
在這里不得不提坯模子,通常是用四塊長條木板拼起來的長方形木框,四個角各探出一塊,兩頭各橫一個木條,以便用手來抓,一般來說坯也有固定的尺寸。
模子,很簡單的一個工具,作為房屋的奠基者,功勞著實(shí)不小。脫坯是一個簡單的體力活,都是由男人來承擔(dān)。只需要一把二齒鉤子、一只水桶、一個坯模子和一身的力氣就足夠。
脫坯第一道工序是和泥。泥從哪里來?自然是去山里挑。自己家房前屋后多數(shù)是菜園或者庭院,是舍不得取土的,而且一般都是黃土。從山里把泥土挑回來,根據(jù)用坯的多少堆成大堆并摻上碎麥稈或者稻殼等,在土堆中間挖坑,注水,水量能夠滲到土堆底層而坑內(nèi)沒有存水為準(zhǔn)。
把注了水的泥土悶上三四天,把土悶透,把碎麥稈悶熟便可以開工脫坯。用二齒鉤子從一側(cè)把泥土搗開,根據(jù)情況加入適量的水,一次又一次的搗,直到泥土有了黏性。
選擇一塊平整的土地,一般都是在自己庭院里,一個人鋤泥,一個人抹坯。找一個水盆把坯模子沾上水放正擺平,把泥巴鋤到坯模子里面填滿并用虛拳向四個角使勁塞嚴(yán)實(shí)。去掉多余的泥巴,撩一些水在上面,用手或者平鏟子抹光,然后用雙手抽出坯模子,盡量讓坯邊緣不起毛刺,一塊方方正正的坯就這樣出爐了!
這樣放著一兩天被烈日曬得差不多了,就把它們立起來,碰到有毛茬的要小心掰下去,全部干透之后把它們摞起來,一般要摞成“之”字形,使他們之間有空隙,又一塊塊嵌著,防止滑脫。把一塊塊土坯按照規(guī)則摞起來,中間放上木材和泥土勾縫,一個家就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起來了,承載著歲月的侵蝕,留給主人們無限的歡樂、幸福與希望。
這房屋凝聚了爺爺和父母無數(shù)心血!這無數(shù)的心血如今竟然要被父親拆除!爺爺問父親,你在廣東賺到大錢了?要砌紅磚房嗎?父親瞪了爺爺一眼,說,沒錢,砌什么紅磚房?我就是看它不順眼。爺爺追問,那你們住哪里?父親雙手叉腰,你管我住哪里,我搭一個茅棚子住也行。
爺爺奶奶百般勸阻無效。房子是人的安身之所,沒有房子豈不成了喪家之犬?母親提著農(nóng)藥瓶子站在父親面前都沒有擋住父親拆房子的決心。我隱約地知道,父親拆除房子是因?yàn)槁犚粋€無業(yè)游民說我家房子風(fēng)水不行。父親對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信不過,卻對一個無業(yè)的游民奉若神明。在家里的一畝三分地上,父親就是王,是至高無上的神,沒有人可以擋得住父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是父親的一貫準(zhǔn)則。我們擋不住他,就決定不幫他。
那是瓦房,一個人是不好拆除的。為了高效,往往需要很多人合作,把瓦片一疊一疊地遞下來。瓦是農(nóng)村人的寶呢,總不能把它們從屋頂全部丟下來,那會砸得稀巴爛。父親自有辦法,他威脅我們,如果不幫忙,他就把瓦全部砸了,砸成碎片。那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我們被逼無奈,最后自己動手,把心血鑄成的房子拆了。其實(shí)父親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要是真的把房子拆了,肯定沒地方棲身。所以,他只拆了一間房子。時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拆房子。如果真的是為了風(fēng)水,為什么只拆一間?房子拆得很不徹底,父親做事一向是虎頭蛇尾,還有小半的瓦片他不要了,直接堆在相鄰房間的屋頂上。瓦片本來是均勻地攤在屋檐片上,如今一個地方驟然承受了巨大的重量,哪里經(jīng)受得起。于是,屋檐木嚴(yán)重變形,大有斷裂的可能。爺爺怕我們母子三人被瓦片砸死,只好帶著我們兄弟又把那些多余的瓦片搬了下來。
父親第一間房子還沒拆完,又開始打剩下房子的主意了。他先是把第二間房子的一條側(cè)門門板卸了,門框都挖了出來。那是湖南的冬天,寒風(fēng)從西伯利亞一路呼嘯而下,到了湖南,還是烈如刀刃,它們打著旋兒,無孔不入。碰到這么大的一個門洞,風(fēng)欣然起舞。難道父親真的不怕冷嗎?那也不見得。他從柴房里搬來一捆柴擋在門洞里。
父親接著把堂屋的大門給挖了,他又揀來石頭,在堂屋大門的門洞砌了一米高的石墻,然后拿著第一間房子拆下來的窗戶安裝進(jìn)去。堂屋門沒了,卻變成了一個窗戶?那是何等地不倫不類啊!這還是房子嗎?豬圈還差不多。那年的年,寒風(fēng)在屋里肆意穿行。至今在我的心靈里,還留下絲絲的寒和滿滿的疼痛。
春節(jié)過后,父親又飛走了。不倫不類的房子如一只怪獸在村莊聳立,被路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爺爺看不下去了,幫我們修好了門洞,重新安上了門。那新舊兩色的土坯,總給人怪異之感。這一切,見證了父親的無理取鬧和我們家庭的恩恩怨怨。
農(nóng)村的流言蜚語如肆掠的風(fēng),隨處飄蕩,他們說,我們家已經(jīng)亂成爛泥了。爛泥扶不上墻!可見,在村人的眼里,我們家已經(jīng)毫無希望可言。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與父親的第一次大戰(zhàn)是在我十四歲那年的年關(guān)。那時候,哥哥初中未畢業(yè)就輟學(xué)到深圳打工去了,清冷的家于他來說沒有毫無留念的意義,那一年,他都沒有回來過年。過年都不回來,那該對家有多失望!因?yàn)楦绺绮辉诩?,我們的年就更加凄惶了。吃完午飯,母親在洗碗,父親又開始絮絮叨叨了,我正在做寒假作業(yè)。他呱噪不斷,我煩不勝煩,也許是青春期的叛逆,也許是壓迫已久的激流暗涌,我第一次大罵父親。父親愣了一下,這是他之前想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根本想不到,在這個家里,還有人敢和他叫板。為了維護(hù)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他大喝一聲,翅膀硬了嗎?看我不打死你!說著,父親直奔我而來。我早就有了準(zhǔn)備,見狀撒腿就跑。父親狂追不止。十四歲的我跑得飛快,父親根本追不上。我跑過一條田野,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于是將目光回溯,卻見父母扭打成一團(tuán)。原來母親見父親來追我了,放下碗筷就來了。一直以來,母親是逆來順受的,她根本不敢反抗。也許,母親受夠了;也許,我的反抗激起了母親的反抗;也許,母親怕父親傷害我??傊?,母親勇敢地站了出來。父親惱羞成怒,曾經(jīng)逆來順受的我們都敢反抗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他就回頭打母親。
我的眼前閃現(xiàn)著父親無數(shù)次打砸家具的情況,閃現(xiàn)著父親揮舞組合拳的情景,閃現(xiàn)著家里桌椅板凳橫飛的情景……我在田邊撿起一根臂腕粗的木棍直奔戰(zhàn)場,父母彼此揪著頭發(fā),無法分開。我急了,我怕母親受傷。父親更不知道我到了他的身后,他把整個背部都賣給了我,我雙手持著木棍,用盡吃奶的力氣,狠狠地對著父親砸了下去。
那一場大戰(zhàn)的結(jié)局是,母親在年關(guān)離家出走到廣東謀生活,家里實(shí)在是呆不下去了。那一戰(zhàn)是一道涇渭分明的分水嶺。父親不再惹我們了,但也沒有和解的意向,我們形同陌路。歲月綿長,傳遞著疼痛,我對父親的恨并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減少。
時光如刀,刀刀催人老,父親逐年老了。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好像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仔細(xì)回想起來,還是母親去世的那一年,父親驟然間就老了。那年,我十八歲。吃了一輩子苦的母親被肝癌奪走了年輕的生命,她生命的鐘擺停留在四十歲那一年。那一次,父親老老實(shí)實(shí)地做事,得到了親戚們的表揚(yáng)。我依舊恨著父親,如果不是他逼母親、打母親,母親不會積郁成疾。如果他好好顧家,不讓母親生氣,好好賺錢給母親治病,母親不會離開我們。
在母親的喪禮上,由于親戚眾多,我一直沒有發(fā)作。辦完母親的喪禮后,我沖父親大發(fā)雷霆。哥哥拉我都拉不住。我怪父親害死了母親。我沒想到,一輩子不服輸?shù)母赣H竟然哭了,他咧開嘴,哭得悲悲戚戚。時光替我奪下了父親的江山,父親丟盔棄甲,我卻嘲笑父親假誠假意。我甚至心想,你是沒人讓你欺負(fù)了,沒人給你洗衣做飯了,才兔死狐悲的吧?
事實(shí)上,等到情緒過去,我就開始后悔了。從來不哭的父親哭了,他肯定也很傷心。我卻在父親的傷疤是撒鹽……我是不是太狠心了?我問自己。
按道理,我翅膀已硬,父親卻逐年老去,我完全可以不再搭理父親,奇怪的是,我對往昔年關(guān)的疼痛日益清晰與鮮活,但是對父親的恨卻日益減少,這一切讓我好生費(fèi)解,也讓我對自己極度失望。也許,這就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我又想起母親喪禮結(jié)束后,我大罵父親時,哥哥勸說我的話:你還小,等你再大一點(diǎn),你就能明白了。
母親去世之后,父親沒有再娶。我們兄弟在深圳打工,父親一人在珠三角的城市漂泊,以往從不聯(lián)系我們的他開始頻繁聯(lián)系我們了,問我的工作,問我有無找女朋友,問我的生活……
其實(shí)父親還是很關(guān)心我的。他知道母親走了,以他不濟(jì)的名聲,我在湖南鄉(xiāng)下是娶不到老婆的。他希望我和哥哥一樣,在外面打工找一個老婆。而我卻讓父親失望了,我只是一個喜歡安靜的文學(xué)愛好者,對于談戀愛,似乎有著天生的遲鈍,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沉默的男人。父親明知我在家娶親難,卻還是在我二十三歲那年,執(zhí)意舉債為我建新房。對于建新房,我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我十五歲那年,家里就建了一棟房子,足夠一家人住了。在家里經(jīng)濟(jì)并不寬裕的時候,沒必要再建。我反對建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我們那個小村莊特別偏僻,就算建了豪華別墅,也沒有多大意義。我們常年在外打工,根本住不了幾天。父親卻有自己的理由,我十五歲那年建的房子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萬一有人給我說親,那房子不行。再說了,不管在外面打工多久,最終還要落葉歸根。父親知道我就是一個初中生,想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扎根是很難的,他也不希望我扎根,我更希望我老了回到農(nóng)村。
我并不擅長搞建筑,就沒有留在家里幫忙建房子。父親就帶著哥哥在家里加班加點(diǎn)。有一次,哥哥告訴我,父親在用斗車推著滿滿的一車磚頭經(jīng)過一座木板橋時,木板驟然斷裂,斗車的把手瞬間上揚(yáng),準(zhǔn)確無誤地?fù)糁辛烁赣H的下頜,父親當(dāng)場暈了過去……那一刻,我對父親最后的那點(diǎn)恨在陽春之下徹底冰消雪融。
其實(shí),父親也是愛我的啊。在我出生就特別困難的時候,父親開荒拓土,種下了大量的紅薯和土豆,沒有讓我們餓死;我出生的那棟土坯房就是父親手里建成的;我十五歲那年的那棟紅磚房也是父親建好的;我二十三歲那年的那棟紅磚房更是父親極力建成的,父親還一次性把兩棟房子的里里外外裝修都搞好了,得到了鄉(xiāng)鄰們的大力稱贊。就在十年前,我們家還是大家嘴里口口相傳的“爛泥”,如今再次勇立潮頭。還有,父親為我們兄弟留下了十多畝杉樹林,共計(jì)三千余棵,那里包含了父親無數(shù)的辛勤勞動。那是父親響應(yīng)國家退耕還林的號召,不辭辛苦的結(jié)果,父親也因此成為我們村第一個種樹大戶……父親對我的愛其實(shí)還有很多很多,而我因?yàn)橐蝗~障目不見泰山,把父親所有的好全部抹除了……
二十四歲那年年關(guān),我們一家終于團(tuán)聚了,而且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和睦團(tuán)聚。年前,我剛結(jié)婚。父親看到哥哥一家四口以及我和妻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我驚詫,一向好強(qiáng)的父親怎么變成這么和藹與慈祥。
時光如篩子,篩去了父親的狠、堅(jiān)強(qiáng)、霸道和專制,留下的都是愛、柔軟和萬腔柔情。
去年以來,父親因病不能再打工了,他困于農(nóng)村,依然保持著勞動人們的勤勞與簡樸,種田、養(yǎng)豬、養(yǎng)魚……我和哥哥多次勸說父親別做了。父親總是樂呵呵地說,人家跳廣場舞是鍛煉身體,我做事也是鍛煉身體呢。今年,我在家呆了大半年,眼見了父親每況愈下的身體和勞作辛苦,我的心更加柔軟了。父親的頭發(fā)逐漸白了,白發(fā)在父親的頭頂頭上安營扎寨,大有“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萬樹萬樹梨花開”的架勢,對于我們勸阻他別做事,他總是加以拒絕。我和哥哥每個月都會給父親生活費(fèi),父親完全可以不做事了。我知道,父親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多為我們兄弟創(chuàng)造財富,減輕我們的負(fù)擔(dān),這不正是每個中國父母都在做的嗎?
如今,年又要到了,我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每過一天,我想,我們與父親團(tuán)聚的日子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