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文, 鄭賽君
(浙江師范大學 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過年是中華民族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它深深地扎根于我們的傳統(tǒng)、內(nèi)化于我們的生活之中。不過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可以聽到這樣的議論:“過年越來越?jīng)]味了,除了吃還是吃。儀式少了,禮節(jié)減了,人情弱了,還帶來了更多的市俗氣。經(jīng)常是問老人,搖頭,覺得年味是越來越弱,所以生活一年比一年過得更紅火,但年卻過得一年不如一年熱鬧,一年不如一年有味道;問年青人,沒有興致,過年除了給他們提供足夠的時間讓他們隨意地去玩,沒有任何規(guī)范和儀式,跟平日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問富人,他們天天像過年,找不到一點年的北,而問窮人,問打工者,他們則疲于過年回家,一路的奔波和勞累早已消蝕了過年的期待和欲望。過年成了一種不能不過但又是不知如何過得有特色有滋味的特別日子?!盵1]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變等,在逐漸地消噬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人們對過年文化也開始出現(xiàn)不同的認知,但一個無法逃離的現(xiàn)實是:不管是自覺自愿還是被裹脅從眾,過年文化對于每一位中華民族的子孫,都是不得不面對的文化傳統(tǒng)。它深刻地影響并規(guī)范著我們的工作、生活、情趣、愛好和選擇,支配著我們的時間世界和親情倫理關系,塑造了我們的民族形象、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甚至影響和改變著世界文化的格局。
傳統(tǒng)意義上,過年更多的是民間對于一個處于季節(jié)和生產(chǎn)生活轉(zhuǎn)換的稱呼,官方叫“元日”或“元旦”,也有叫“改歲”或“上日”的(先秦時);到兩漢,更多的叫“正日”或“正旦”或“歲旦”,名稱看上去似乎不同,但內(nèi)含卻相似;魏晉南北朝時,把過年叫“元日”或“元首”,也有叫“元辰”或“歲朝”的,此處的“元首”是指新的一年的首日。正式把過年的第一天,也是過年象征性的日子叫“元旦”,是在唐代時。因此,盡管稱謂不同,但都表達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們對于過年開始第一天的習慣性叫法,突顯的是新的一年從頭開始之本質(zhì)。如果說改歲是直接把一年的轉(zhuǎn)換包含于其中,那么,“元”的含義,更多的是表達從此開始,是“頭”“首”“始”的本義表達?!暗弊直容^好理解,屬會意字,表示太陽初升。因此,元旦是指新的一年中第一天太陽的升起,也指新年第一天。
由于周而復始的季節(jié)和時間的輪回,人們不僅關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而且通過一些特殊的文化形式進行表達,包括祭祀、祝禱、慶賀,以及隨之相伴生的娛神娛人和豐盛的食物等,這就是“過年”。
過年是在時季轉(zhuǎn)換的特殊時間點進行的,而這種時間點的觀察和確認是由政府機構來完成的,這就形成了時間制度。從什么開始進入新的一年,政府有著絕對的支配權,這就是新年開始的確認。一般意義上認為,夏代建寅于農(nóng)歷正月為歲首,這與今天的過年時間轉(zhuǎn)換大致相同;商代建丑,以農(nóng)歷十二月為歲首;周代建子,以農(nóng)歷十一月為歲首;漢代時,早期沿用的是秦歷,以十月為歲首,漢武帝時校正更改了歷法,重新把正月(現(xiàn)在相同)確定為歲首,這一傳統(tǒng)一直沿襲至今。從這個時間意義上看,漢文化是我們今天過年文化的底色。
在漢代,過年就已經(jīng)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天。東漢崔寔《四民月令》載:“正月之旦,是謂‘正日’。躬率妻孥,潔祀祖禰。前期三日,家長及執(zhí)事,皆致齊焉。及祀日,進酒降神;畢,乃家室尊卑,無小無大,以次列坐于先祖之前:子、婦、孫、曾,各上椒酒于其家長,稱觴舉壽,欣欣如也。謁賀君、師、故將、宗人、父兄、友、親、鄉(xiāng)黨耆老?!边@段話有這么幾層意思,新年第一天叫“正旦”,這天的前三日,家長及執(zhí)事者都已經(jīng)作好了準備,這大約是我們今天要做的歲前備辦年貨及祭祀的各項工作,這是第一項過年的文化;第二項是祭祀祖先,包括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等,古人尊祖,對于逝去的先輩遵循慎終追遠的規(guī)矩,因此,這一儀式不僅隆重,而且非常受重視;第三項各位家人首先向家長敬酒,表示敬賀,而這一儀式是在先祖牌位前完成的,顯得特殊莊嚴;第四項是向皇上以及老師、親友、族人、鄉(xiāng)黨等祝賀新年,大約相當于今天的拜年。魏晉時增添了“饋歲”“分歲”和“守歲”的習俗,貼春聯(lián)(桃符)也開始流行。唐代以降,則燃爆竹等文化進入過年文化之中,且影響巨大,所謂“爆竹聲中一歲除”即為寫照。宋代孟元老是這么敘述北宋開封的過年文化的:“正月一日年節(jié),開封府放關撲①三日。士庶自早互相慶賀,坊巷以食物動使果實柴炭之類,歌叫關撲。如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結彩棚,鋪陳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一類。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向晚,貴家婦女縱賞關賭,入場觀看,入市店飲宴,慣習成風,不相笑訝?!∶耠m貧者,亦須新潔衣服,把酒相酬爾。”②內(nèi)容包括穿新衣、宴賓朋、關撲、張燈結彩、出游歌舞場館、相互賀節(jié)等。到了南宋,杭州的過年文化則更為豐富。“正月朔日,謂之元旦,俗呼為新年。一歲節(jié)序,此為之首。官放公私僦屋錢三日,士夫皆交相賀,細民男女亦皆鮮衣,往來拜節(jié)。街坊以食物、動使、冠梳、領抹、緞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門歌叫關撲。不論貧富,游玩琳宮梵宇,竟日不絕。家家飲宴,笑語喧嘩。此杭城風俗,疇昔侈糜之習,至今不改也?!雹蹆?nèi)容與北宋開封習俗大致相同。但《夢梁錄》中的“除夜”條記錄,卻為我們提供了當時臨安(今杭州人)過年文化豐富內(nèi)容的一個真實寫照:
十二月盡,俗云“月窮歲盡之日”,謂之“除夜”。士庶家不論大小家,俱灑掃門閭,去塵穢,凈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則備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歲之安。禁中除夜呈大驅(qū)儺儀,并系皇城司諸班直,戴面具,著繡畫雜色衣裝,手執(zhí)金槍、銀戟、畫木刀劍、五色龍鳳、五色旗幟,以教樂所伶工裝將軍、符使、判官、鐘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灶君、土地、門戶、神尉等神,自禁中動鼓吹,驅(qū)祟出東華門外,轉(zhuǎn)龍池灣,謂之“埋祟”而散。是日,內(nèi)司意思局進呈精巧消夜果子合,合內(nèi)簇諸般細果、時果、蜜煎、糖煎及市食,如十般糖、澄沙團、韻果、蜜姜豉、皂兒糕、蜜酥、小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銀杏等品,……爆竹聲震如雷?!缤兹眨瑖鸂t團坐,酌酒唱歌,鼓□□□□□□謂之“守歲”。④
撣塵、門神、桃符、祭祖、守歲、爆竹、煙火、驅(qū)儺、各種過年食品等一應俱全。
非常明確,過年文化的歷史傳承是一種豐富和發(fā)展著的傳承,一方面沿襲舊有的習俗文化,另一方面又根據(jù)自身和時代的發(fā)展增添著新的文化內(nèi)容,時間上也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地增加。雖然民間有“三日清明四日年”的說法,但實際上,人們會把從大年二十三或二十四開始的撣塵習俗等,全都計算在內(nèi),直到元宵節(jié)結束,過年的長度或長達二十多天。⑤
過年的文化有著自身的傳統(tǒng),從總體上來看,包括過年前的各項準備,以及小年夜等,在北京等地流傳很廣的兒歌,是這樣唱的:
小孩小孩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喝幾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買肉;
二十七,宰只雞;
二十八,把面發(fā);
二十九,蒸饅頭;
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滿街走。
從歌謠傳達的內(nèi)容看,很顯然,過年是一個過程。這類歌謠在北方的絕大部分地區(qū)都有流傳,內(nèi)容大同小異,表達的是過年這一過程中各個日子的特色文化或所作的特別準備。這種地方性的過年文化,存在細節(jié)上的差異,對于相對的區(qū)域和人群來說,有著鮮明的區(qū)別。《浙江風俗簡志》記述杭州的過年習俗,先是除夕,包括祭祖、分歲(即“合家歡”年夜鈑)、午夜接灶神、封井、封門、“辭歲”、守歲、發(fā)壓歲錢等各種習俗,接下來是這樣的:
正月初一為春節(jié),俗稱年初一。早晨起來開門施放爆竹,稱為“開門爆”。將除夕封門時倚于門上的甘蔗置于廳上畫桌兩旁,取“漸入佳境”之意(甘蔗一節(jié)比一節(jié)甜)。再拿除夕預書的“開門大吉”紅紙條,貼于大門之上。家人依次行拜年禮。早餐必取甜食,如糖蓮子、糖年糕或甜湯團,應“一年甜到底”。除夕煮飯,必多于平日,取“吃剩有余”之意,飯盛于新籮中,把桔子、年糕放在上面,年初一蒸而食之,稱為吃隔年飯。晚間,在祖宗神像前供酒和菜飯。有的人家日日如此,直至正月十八。晚上,家家早睡,名為趕雞宿,大約因為除夕歲少睡的緣故。舊時有敲更鼓者,一般都從二更起,只有年初一夜敲一更,因這天不到一更,就已人靜安寢。是日不動刀(不起殺性),不掃地(怕財氣掃走),不動針錢(怕一年辛苦)。
初三為小年朝,宅旁有井人家,早晨拿香燭素菜供于井欄,并將井上除夕所封的紅紙條揭去,名曰“開井”。
初五稱為五路財神日,各家各戶,尤其商家,這天要燒紙敬神,名為“燒五紙”,也有說“燒青龍紙”,因商店的招牌稱為青龍故名。各店(除茶館、酒店、雜貨店新年不關門外)至初五始開店門,稱為“做好日”。是日,家家須購寸金糖供祖先,取“日進寸金”之意。
新歲之中,人人須拜年,至親密友必親躬,泛泛者則派人拿名片道賀,此名片稱為“飛片”,大戶人家還特置一門薄,以記客人的往來和飛片,于其首頁虛擬“親到者”四人:一曰壽百齡老太爺,住百歲坊巷;一曰富有余老爺,住元寶街;一曰貴無極大人,住大學士牌樓;一曰福照鄰老爺,住五福樓,以圖吉利討口彩。[2]51-52
上述習俗不僅具有鮮明的地方性,而且有些還非常有趣,如門薄所記前四位親到者,實際上是民間追求的福祿壽禧等理想的狀態(tài),雖說是討吉利口彩,卻是民間文化心理的真實寫照。這種習俗,在溫州則與杭州有著明顯的差異,《浙江風俗簡志》記載:
在溫州,從初一到初五例為節(jié)假。初一清晨五時,家家戶戶放開門炮,象征送舊迎新。各家先拜祖宗,再拜“六神”(灶神、檐頭神、白虎神、井神、土地神、財神)。在中庭擺小方桌,盛米一碗,蓋以紅紙,周圍粘固,端供桌上,燒香點燭,虔誠膜拜,叫做“接三清”(即源于道教的三尊神)。直到初四,才送神拆坐。家內(nèi),晚輩按序向長輩叩拜行禮。清晨吃松糕或湯圓。客來獻橄欖茶,點心是桂圓肉或蓮子,也有用肉丸加洋粉絲。與鄰里親友往來拜節(jié),互賀新禧,俗稱“拜年”。并互相留飲新年酒,叫“春宴”。老年人到各廟宇,拜殿神,祈禱保佑平安,較大的廟宇,如東甌王廟、忠靖王廟、關帝廟等都有鼓吹伴奏,拜神者要給禮包。有錢人家在中堂上高掛含赤金字壽屏(家有長壽老人才用)或大幅書畫,屏前有長條桌,左端萬年青,綴以紅花,右端置一個精細雕刻的插屏,中間或擺時針,或擺大元寶。左右有一對大蠟燭錫臺,有的重百余斤,高與人齊,插上大蠟燭。長條桌前排列兩張方桌,兩邊除同樣陳列大蠟燭臺、大蠟燭外,還有一對明角燈(俗稱“堂燈”),兩桌中間又有個大元寶(用一斗糯米、秈米或紅糖糖成),插銀花,纏彩紅,上放幾個黃柑。另外則陳列若干江西窯的花盆,上植各種花卉,在花盆上貼寫“吉利”兩字的紅紙條。在長條桌和方桌前面,掛著刺繡的大紅緞桌幃,左右兩角配置雕刻精細的金漆欄桿。中堂兩旁掛滿書畫,兩邊排列大坐椅和茶幾,披上大紅緞刺繡的椅披,幾上放置幾碟茶點。讀書人用大紅紙,書寫吉利辭詞,如寫“一年四季,讀書大吉”之類,叫“新春開筆”。每戶人家用紅糖、糯米制成大小元寶,取招財進寶之意,大元寶陳列在中堂,小元寶放在谷倉、米缸、書櫥、箱籠、衣柜、抽屜、壇缽等處。人們都穿新衣,兒童穿大紅色衣服,年輕婦女滿身紅艷,連老婦也系著大紅裙,因為紅色象征吉利。
從初一到初五,每夜寢室中燃燈,直至天明,名曰“歲燈”。正月初五,每戶人家把除夕擺在中堂的祖先畫像各種珍品、字畫等收藏起來,叫做“收珍”。收珍時,家中人要祭拜,下輩外親也來祭拜。[2]202-203
正月初一之前,過年的準備很是充分。家家從臘月初開始曬鰻鲞,揉桃糕、炊松糕、做水晶糕和箬糕,女婿則要給岳父母送年禮,十二月二十后要選吉日“撣新”,舉行還冬祭祀,祭時必選漲潮時,這樣可以財源滾滾來,二十四日祭灶等,歲末的最后一日是除夕,俗稱“過年”,貼春聯(lián)、“擺珍”(在祖先像前陳列果品糕點、祖先的手跡及喜愛的古玩等叫擺珍)、“解冬”(先祭祖再殺牲祭神叫解冬)、全家共享分歲酒、點大蠟燭(叫“照發(fā)”)、點守歲燈(即在房間的各處全都點上燈,包括床下)、分壓歲錢、放“關門炮”等,形式多樣且豐富。
從兩者的過年文化來看,既有類同,也有差異,而差異尤其是細節(jié)上的差異是主要的。然而,兩地過年都不是一個簡單的節(jié)點,而是一個過程,包括數(shù)天或十余天。當不同地方的人們在過年的時候,實際上完成的是各自于不同日子中按習慣性的傳統(tǒng)確定的文化形態(tài),而這種傳統(tǒng)有著自身文化上的內(nèi)含和象征,甚至大量的差異性文化存在,讓我們明確地感受到,兩者的過年,事實上有著巨大的不同。如果讓前者按后者或讓后者按前者的方式去過年,事實上都不會在文化和心理上得到認同。
當下許多學者在對過年文化進行研究或討論的時候,更多的關注點在于過年文化的相似性,試圖通過這種相似性提煉出過年文化的共性,殊不知,過年文化的相似性對于一個地方的民眾來說,并沒有實際傳承的意義,人們總是按照區(qū)域之中傳統(tǒng)的方式和自身對于過年文化的理解來安排和傳承過年文化,而文化存續(xù)的生命力,也正是蘊含于這些細節(jié)性的差異之中,并且總是在一個過程當中才有機會完整地得以呈現(xiàn)。
一個民族共同體常常有著共同的文化之源,這種文化之源創(chuàng)造于一個核心的區(qū)域并通過長期的傳承,包括通過政權的強制方式,通過時間和內(nèi)容的規(guī)范和統(tǒng)一,從而形成文化的雷同或相似。但漢民族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是一個非常獨特的過程,它在歷史上吸納并融入了周邊許多不同民族或族群的文化,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豐富。[3]與此同時,漢民族的文化,由于來源的差異和居住區(qū)域的不同,在歷史的發(fā)展中,一方面保持了自身的特色,另一方面在文化融合和環(huán)境影響下,適應生存的需要而不斷被改造或變革,從而出現(xiàn)了地方性差異化的過年文化。
以除夕為例,在浙江寧波,傳統(tǒng)的除夕是這樣過的:
此日,城鄉(xiāng)各家換桃符,寫春帖,易門神,謂之“從新”;放爆竹謂可辟邪。余姚有送天地菩薩習俗,用道士送來的天地紙神像,先放在八仙桌上拜祀,然后在中堂室外,燃一堆芝麻桿和馬料豆桿,火堆上化天地神像,意為天地神騎火馬上天,馬料豆桿給火馬吃,芝麻桿意為保佑年年好,節(jié)節(jié)高。
此晚,各家擺“除夕酒”,亦稱“分歲酒”或“午夜飯”。點香燭具牲禮,設南北果品、香若春酒,以祭祖宗,請“亡靈”回家過年。席間,父輩習慣為孩子們挾菜,共享天倫之樂,多說吉祥之詞,討新歲之彩。盤中全魚一般不動筷,因“魚”與“余”諧音,留之新歲,意為年年有余。酒畢,全家吃汁水年糕湯或油菜年糕湯,意為新歲油水多,年年高。吃完年夜飯,長輩給孩子分發(fā)壓歲錢,舊時,富家分大洋,窮人分銅板,多包以紅紙。孩子們將壓歲錢壓在枕下,慈溪一帶的小孩將壓歲錢壓到正月初五方可取用,幼兒則用紅線將壓歲錢系至項頸,謂可避兇鎮(zhèn)邪。
除夕夜,城鄉(xiāng)各家安灶神和灶馬于灶陘,焚香點燭。民間傳說,灶神于十二月二十三上天,此晚下界,故各家多以酒饌祭祀灶神,俗稱“接灶”。各家水缸挑滿水,米缸內(nèi)放置米團制作的“元寶”“如意年糕”,和一碗米飯,缸外張貼紅紙,謂之“缸缸滿甏甏滿滿米缸”。并以此占ト新歲年成豐歉、氣候節(jié)令,正月初五開缸收飯,碗中見水,謂新年多雨;若米飯干燥,謂新歲多晴天。余姚有請龍風尚,多在谷倉上貼青龍圖,用兩爿白鲞、兩只蛋,供在谷倉下面,點香求拜,祝禱明年收成好。
夜晚各家緊閉門戶,俗傳張?zhí)鞄熥窖龝r曾曰:“八旗大人紅門而進?!币颉凹t”與“逢”諧音,野鬼錯聽逢門而進,便見門即進。各家通宵達旦高燒明燭,農(nóng)戶多圍聚灶邊,以火缸、火甏取暖,謂之“守歲”。婦女也有去庵堂寺廟坐夜守歲的,謂之修爹娘完全”。出嫁女子此晚必須回夫家,不可住在娘家,認為新灶神要下界點名入冊。[2]146-147
同樣的除夕,在不遠的一百多公里外西邊的紹興,則是這樣過的:
十二月三十為除夕,又稱年三十夜、大年夜(前一日稱小年夜)。通常在是日上午,家家均付清一切過往帳目,因此,富家大都遣人外出催還欠款。至午后,各家開始忙于籌劃分歲事宜,如灑掃庭院,換桃符門神,張貼春聯(lián),并于堂前懸掛祖宗遺像等。
除夕日,頗多禮儀,先行迎灶,其儀式較為簡單,一般先貼新買的灶司馬,然后迎神。而拜像之舉,則較為繁復,自下午起,便依照世代尊卑,把先人遺像掛在墻上,前面放好桌子,上置杯筷香爐蠟燭臺,系上桌幃。接著點燃蠟燭,供上酒菜,外加年糕粽子和一只暖鍋。待斟酒盛飯后,便有家主親自上香,行叩拜之禮。拜像時,并不舉行奉送(如燒紙錠、佛經(jīng)等)之禮。認為祖先將在家停留十八天,故自大年夜起,凡十八天之內(nèi),每天必有飯菜供奉于像前。且自正月十五日起,每晚必須在像前點燃香燭以至天明。
繼拜像之后便是辭歲。這時,家家于庭院內(nèi)燒桑盆,光焰燭天,爆竹聲不絕,同時行叩弄禮。之后,長輩取出錢來,包以紅紙,交給小輩,以供新年自行支配使用,名曰“壓歲錢”。
晚餐曰“年夜飯”,吃年夜飯亦即分歲。其所所備菜飯,與像前的祭菜一樣,仍是十碗,但亦有十二、十四碗的,必須成雙。菜的名稱十分講究,大多含有寓意。如其中必有一碗鲞凍肉,面上蓋以一個白鲞頭,尊之為“有想(鲞)頭”(即有希望之意),只看不吃,又有一碗煎魚,須是整尾的,也是只看不吃,取吃過有余(魚)之意;還有將綠筍油煮加醬醋煮,又用藕切塊加白果紅棗紅糖煮熟,命之曰“藕脯”,“藕”讀作“油”,取偶偶湊湊之意;此外,年糕一盤,棕子一盤,是每家分歲所必備的,用此兩盤,讀書人家寓意為“高(糕)中(粽)”,言來年必中科甲;普通人家則取意“年年高(糕)”“代代子”。分歲時,近地的親戚及左鄰右舍,互相過往,少長咸集,群坐歡飲,曰“吃分歲酒”。待親朋走后,家家關門放爆竹,謂之“關門爆仗”,有些人家終夜圍爐而坐,俗謂“守歲”。[2]262-263
兩地既有相似的文化,如年夜飯、守歲、迎灶神、祭祖先等,但更多的是差異性的文化,如寧波用芝麻桿馬料豆等送天地菩薩,在紹興就沒有;紹興的催還賬文化,在寧波就沒有;寧波的占卜年成的請龍習俗,紹興就沒有;紹興的高(糕)中(粽)象征,寧波也沒有表達;寧波的年夜飯更多的是家庭的團聚,而紹興的則是請來親戚和左鄰右舍共享;寧波出嫁女在大年三十必須回娘家,紹興則沒有明確的禁忌等。這些差異性的過年文化,構成了地方性文化的認同,也是區(qū)別兩地民眾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的一種標桿。
非常有意思的是,一方面這種差異性的文化在核心內(nèi)容方面隨著交流的頻繁而日益趨同,另一方面,又由于人們在文化心理上對于自身文化認同的需要而日益強化著一些細節(jié)方面的差異,比如年夜飯的食物構成的差異、食物具有的文化象征的差異、祭祖方式的差異、祭灶的差異、犧牲人員等祭品的差異,等等。人們相信,正是這種差異,完成了寧波人過年文化或者紹興人過年文化或者杭州人過年文化或者溫州人過年文化的整個過程。實際上,在浙江的所有區(qū)域,尤其是以縣市區(qū)為單位的一些區(qū)域,都存在著鮮明的過年文化特色內(nèi)容,人們在各自區(qū)域傳承著這些文化,同時也通過現(xiàn)實差異化的實踐和認同,強化著這種地方性的過年文化。
隨著科學技術,包括交通技術、生產(chǎn)技術、媒體技術、通信技術等的日益發(fā)展和發(fā)達,人們的交往日益緊密,文化的趨同性增加,差異性減少,但這種趨同,大都表現(xiàn)在核心文化層面,至于細節(jié)方面,差異性依然保持著,甚至還可能得到強化。例如,浙江武義縣的過年,在《武義風俗志》中就這樣敘述:“農(nóng)歷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稱‘除夕’,農(nóng)歷正月初一至初五稱‘春節(jié)’。除夕和春節(jié)俗稱‘過年’”?!斑^年的準備從農(nóng)歷十二月中下旬便已開始,所以一般在外賺錢謀生的人從十二月廿日便開始陸續(xù)回家,準備過年。準備事項主要有:送灶君上天、撣塵、切糖、起干糕、殺豬宰羊、買年貨、拿隔歲等;除夕則主要有:吃團圓、煮豬頭貼紅紙、謝年、掰豬頭、拜隔歲、吃隔歲、守歲、疊火射等;春節(jié)習俗主要有:開門、拜祖宗、吃年羹、拜年、開年、及年禁習俗等。”[4]人們相信這是區(qū)域內(nèi)或族群間自己的文化,因此不斷地予以強調(diào)和強化,突出個性和特點,渲染差異,從而形成區(qū)域的文化認同。過年文化在地區(qū)性的表達就是這樣。
注釋:
①關撲類似后世攤錢和賭擲財物的一種活動,帶有賭博性質(zhì)。
②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第35頁,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東京夢華錄》《夢梁錄》《都城紀勝》《西湖都人繁勝錄》《武林舊事》合訂本。
③吳自牧《夢梁錄》卷一,第1頁,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東京夢華錄》《夢梁錄》《都城紀勝》《西湖都人繁勝錄》《武林舊事》合訂本。
④吳自牧《夢梁錄》卷六,第45-46頁,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東京夢華錄》《夢梁錄》《都城紀勝》《西湖都人繁勝錄》《武林舊事》合訂本。
⑤不過本人并不認為,元宵節(jié)可以簡單地計算在春節(jié)文化之中,但卻可以被歸類到過年的文化之中,因為過年是一個集合式的文化,包括前面的準備和后續(xù)幾乎也是高潮的元宵節(jié),因為在傳統(tǒng)的社會,人們出門打工或做生意,常常都必須在元宵過完之后,這樣的年才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