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雪波 張 璐

人類社會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媒介技術不斷更新?lián)Q代的進化史。保羅·萊文森(Paul Levinson)在研究媒介演變的歷史時,發(fā)現(xiàn)媒介技術進化的動力系統(tǒng)在很多方面類似于自然的有機世界,媒介進化的復雜進程與生命進化的歷程存在著或多或少的異同。①一方面,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是人類作為生物不斷進化的一個方面,同人類及其他生物一樣,媒介技術的進化在很大程度上同樣遵循“適者生存”的規(guī)律；另一方面,作為技術的媒介,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產(chǎn)物,其發(fā)展的核心推動力是人的需求,遵循的并不是自然選擇,而是人類的選擇。因此,從根本上講,媒介技術的進化呈現(xiàn)的是一種以人為本、“物競人擇”的進化趨勢。近幾年,VR、AR、AI等新技術日新月異,不斷沖擊并刷新人們對媒介技術的認知。微博、微信、Facebook等基于網(wǎng)絡技術的社交媒體不斷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這些新技術帶來的變化也使人們開始思考媒介的發(fā)展是否存在邊界,人類與媒介又該如何相處。因而,面對媒介技術快速更新?lián)Q代的現(xiàn)狀,分析媒介進化的動因與本質顯得格外重要。

一、 媒介進化的生物動因

進化,又稱演化(evolution),是一個生物學概念。1859年,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在其著作《物種起源》中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的進化學說。達爾文指出,一切生物都由進化而來,在不同生物之間進行生存斗爭的過程中,“自然選擇不可避免地導致完善程度較低的生物大量滅絕”②。自然選擇是生物進化的根本動因。這一理論自誕生以來,除了在生物學領域得到重視和發(fā)展外,還在心理學、金融學等領域得到了廣泛應用。在傳播學領域,保羅·萊文森把進化的思想應用到自己的媒介研究中,結合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媒介是人的延伸”的理論,提出了媒介進化的“人性化趨勢”理論,揭示了媒介進化的生物動因。

1.麥克盧漢深刻意識到媒介與人的關系

1964年,麥克盧漢在其著作《理解媒介》一書中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著名論斷,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在這本書中,麥克盧漢詳細地列舉了道路、服裝、報紙、汽車、電腦等一切使人體和感官延伸的技術工具,并將這些工具與人體器官結合起來,論述一切媒介都是人體器官及其功能的延伸。例如,麥克盧漢指出“衣服作為肌膚的延伸,可以被視為一種熱量控制機制”③；“由于電話問世,出現(xiàn)了耳朵和嗓音的延伸……與電視同時來臨的是觸覺的延伸,或者說感官相互作用的延伸”④?？梢?麥克盧漢認為各種媒介是相應的人體器官的人工存在形式,不同性質的媒介使人體器官的不同功能得到了拓展與放大,人類的感官由此實現(xiàn)了延伸?？梢哉f,麥克盧漢從生物學的角度揭示了媒介與人的關系。人類出于感知外界的需求發(fā)明了各種媒介,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認識世界的需求不斷增加,迫使人類更近一步地延伸自己的器官,媒介因此得以進化。

不少學者認為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論是對達爾文進化論的繼承與發(fā)展。⑤達爾文的生物進化理論在回答人類進化問題時具有先天性不足,其“性狀分異”理論將人類進化局限在了“體內進化”的范圍內。⑥正如馬克思曾指出的,動物以機體器官為工具同自然進行物質、能量和信息的交換,而人則以工具為器官；生物進化是器官工具的進化,而人的發(fā)展則表現(xiàn)在工具的發(fā)展上。⑦人類的進化與動物的進化相比,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動物的進化絕大部分是依靠器官的變化或新器官的產(chǎn)生完成的,而人類的進化則大部分通過發(fā)展人體或發(fā)明工具、武器等器具來進行的,即生物學所說的“體外進化”。麥克盧漢通過對各種人工制造的器具進行廣泛的考察后,建立的是一種“人體+工具”的“體外進化”模型,恰好彌補了達爾文生物“體內進化”的局限。

2.萊文森用人的歷史解釋媒介的歷史

在保羅·萊文森之前,未曾有人明確提出過“媒介進化”這一概念。直到《人類歷程回放:媒介進化理論》一書出版,“媒介進化”的概念才正式進入學術視野。這一理論以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為淵源,借鑒并發(fā)展了麥克盧漢的理論思想。

在萊文森的理論中,“進化”的思想直接來源于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由于受到麥克盧漢“媒介是人的延伸”這一理論的影響,萊文森對于媒介進化的觀點也是一種“體外進化”的模式,因此同樣避免了生物“體內進化”的局限性。然而,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論帶有技術自然主義的進化思想,他指出了人是技術環(huán)境中的“劇中人”,但是他沒有認識到人也是推動技術進化的“編劇人”。⑧換句話說,麥克盧漢忽略了人在媒介發(fā)展中的主觀能動性,而萊文森的“人性化趨勢”理論則彌補了這一缺陷。該理論認為盡管媒介技術也經(jīng)過了類似于生物進化的過程,但二者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區(qū)別:生物進化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而媒介進化則是人類選擇的結果。萊文森認為媒介技術的進化經(jīng)歷了以下過程:首先,人類出于感知外界的需求創(chuàng)造了新的媒介技術,隨后在競爭中不符合人的需求的媒介遭到淘汰或是繼續(xù)進化,最終適應人性的媒介技術幸存下來繼續(xù)發(fā)展。

萊文森的媒介進化理論是跨學科的理論嫁接成果。這一理論不僅繼承了生物進化論和麥克盧漢媒介理論的精華,而且修正了上述理論思想的缺陷與不足。尤其是這一理論強調了媒介進化過程中人的主體地位和能動作用,指出媒介將沿著滿足人類需求的軌道進化,有力地反駁了技術決定論,閃爍著人本主義的光芒。然而萊文森的理論并非毫無缺陷,后文將對其理論的局限性加以分析。

二、 媒介進化的技術本質

媒介技術的進化發(fā)展是傳播載體的進化與發(fā)展,從技術本質的角度來看,媒介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是人類有目的性的活動,媒介技術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主要工具之一。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在人類自然進化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體外進化模式,即技術進化。⑨保羅·萊文森在考察媒介進化時首先對技術的進化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從本質上看,媒介的進化就是技術的進化。

啟蒙思想家德尼·狄德羅(Denis Diderot)在其主編的《百科全書》中,將技術定義為人類“為了完成某種特定目標而協(xié)作動作的方法、手段和規(guī)則的完整體系”⑩。進入工業(yè)時代,技術逐漸有了兩層含義,一是活動行為本身,即技能；另一個是代替人類活動的設備。隨著以科學為基礎的現(xiàn)代技術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技術不僅與工具、機器及其運作與使用相聯(lián)系,也與科學、發(fā)明、自然、社會等領域緊密聯(lián)系。盡管難以對技術下一個統(tǒng)一的定義,但縱觀已有的定義,可以發(fā)現(xiàn),技術是人類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與人類活動息息相關。而媒介技術作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推動力量之一,更是與人的社會生活密不可分。

1.媒介是人類認識世界的工具

媒介技術與人類的關系始終是傳播學領域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對于這一問題的探究常常會回歸到對技術本質的思考。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探討人與技術的關系時指出,技術不僅是工具,更是認識發(fā)展和進步的體現(xiàn),其本質是人類獲得真理的方式,即“解蔽(去蔽)”。海德格爾認為無論是有形的工具化的技術還是無形的技術,都在深刻地改變人類的生活習慣和社會關系,技術對于人而言是一種意義深遠的認識論的解蔽。海德格爾關于技術本質的哲學思考指出了技術是人類認識世界的一種工具。美國經(jīng)濟學家布萊恩·阿瑟(W.Brian Arthur)在其著作《技術的本質》中指出:“從本質上看,技術是被捕獲并加以利用的現(xiàn)象的合集,或者說,技術是對現(xiàn)象有目的的編程。”也就是說,技術是以一種有計劃、有目的的方式被組織起來的現(xiàn)象,技術是有目的的系統(tǒng)。因此,媒介技術作為人類認識世界的重要工具,其產(chǎn)生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即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對信息傳播的需求。

2.媒介的進化是技術的進化

正如前文所述,麥克盧漢提出的“媒介是人的延伸”認為媒介是作為延伸人體的功能而存在的。作為名副其實的泛媒介論者,麥克盧漢幾乎將所有人工制品都納入了自己的媒介研究范疇,將人類利用技術手段制作而成的物品看作人類進化的構造成分?？梢?麥克盧漢口中的“媒介是人的延伸”表達的含義是“一切技術都是人的延伸”,媒介的進化在本質上就是技術的進化。

在研究媒介的進化發(fā)展前,就有不同領域的學者對技術的進化進行了全面的研究。通過這些研究,我們可以對媒介進化的技術動因進行合理的分析。生物學家彼得·梅達沃(Peter Medawar)最早將技術進化與生物器官進化結合,指出“技術進化與普通的器官進化之間肯定會有一些明顯的相似之處,因為所有儀器功能都類似于人類的感覺器官”。他認為技術進化機制在很多方面都代表了達爾文模式,技術要想存活下來,必須遵循兩大原則:對消費者有用且滿足消費者的喜好。因此,技術的進化是人類直接的成果。布萊恩·阿瑟指出技術進化的主導力量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組合”的能力,即現(xiàn)有技術體“供給”新技術的能力；二是“需求”的推動,即人類對完成目的的手段的需求以及對新技術的需求。我們可以看出,人類在技術進化的過程中扮演著雙重角色。我們既是帶給技術生命的發(fā)明者與創(chuàng)造者,又是決定技術存亡的消費者與使用者。用一個達爾文式的概念來總結這一理論,那就是“物競人擇”。

再回到媒介技術的進化上,縱觀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歷程,人們對于信息傳播的需求催生出口語媒介；對于信息保存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字的誕生；對于信息更廣泛地傳播、更長久地保存的需求使新的媒介技術不斷更新?lián)Q代,信息傳播逐漸擺脫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對于隨時隨地獲取并分享信息的需求使移動網(wǎng)絡媒介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梢?人類的需求是推動媒介技術不斷進化發(fā)展的根本動因。這也符合萊文森關于媒介進化的人性化趨勢理論,即媒介技術會越來越適應人類的需要,并符合人類使用技術的特點。

綜上,從技術的本質出發(fā),我們可以認為媒介技術的出現(xiàn)是為了滿足人類信息傳播的需求。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對信息傳播的需求逐漸增加并愈發(fā)復雜多樣,為了滿足人類日益增多的需求,媒介技術也不斷進化發(fā)展。

3.人的選擇是媒介技術進化的根本動力

同生物體相似,只有適應環(huán)境的生物才能被自然保留下來,只有適應社會需要和特定使用環(huán)境的技術才能成為現(xiàn)實的技術。作為技術的媒介,其進化發(fā)展同樣遵循著“適者生存”的原則。然而,與生物進化遵循自然選擇的規(guī)律不同,媒介進化在本質上遵循的是人的選擇。人的選擇是媒介技術進化的根本動力。

在探討人類對媒介技術進行選擇時,萊文森認為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始終以人性為主導,人性化選擇是技術進步的重要標準,這也是萊文森“人性化趨勢”理論的核心觀點之一。他指出,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基于人類的基本需求,人類的理性思考促使著技術始終向著人性化的方向演變。崔林在《媒介的進化:沉默的雙螺旋》一文中考察了人類選擇媒介時主要依照的兩條標準:一是跨越時空的能力,即傳播的“自由度”問題；二是傳播達成的效果,即信息的“保真度”問題,媒介正是在人類對這兩種目標的追求中不斷辭舊履新。舉例來說,電報的發(fā)明使人類成功實現(xiàn)信息的遠距離傳播,人類第一次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信息傳遞到大洋彼岸。電報滿足了當時人們對信息傳播跨越時空能力的需求,在很長一段時間,電報受到了人們極大的歡迎,成為了當時的主流媒介技術。然而,當電話與廣播誕生并逐漸得到廣泛應用后,人們發(fā)現(xiàn),電話與廣播不僅可以使信息傳播跨越時空,而且可以使人們真切地聽到另一端的聲音,信息傳播的“保真度”也大大地提高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更能滿足自己需求的新技術,電報也就隨之退出歷史舞臺了。

可見,人類需求的理性選擇為媒介的進化提供了明確方向,符合人類選擇標準的媒介得以在眾多媒介技術的競爭中存活下來,相反,無法迎合人類選擇標準的媒介技術將被淘汰。從根本上看,人類的選擇決定了社會需要什么樣的媒介。在這種“物競人擇”的環(huán)境下,媒介技術通過自我完善,迎合人類的需求以求生存。

三、媒介進化的技術規(guī)律

縱觀媒介技術進化的歷史進程可以發(fā)現(xiàn),媒介技術的演變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可循。如前文所述,媒介技術作為人類社會發(fā)明的眾多技術之一,遵循的更多是“物競人擇”的進化原則,即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規(guī)則同樣適用于媒介技術的進化過程,而判定某一媒介技術“適”或“不適”的標準則由人來制定。除此之外,媒介技術的進化仍存在其他規(guī)律,通過分析這些規(guī)律,我們可以管窺媒介技術的未來走向。

1.媒介技術的進化是自我完善的內在過程

布萊恩·阿瑟在《技術的本質》一書中探討了技術發(fā)展的內在過程。布萊恩從新技術的產(chǎn)生入手,以技術的組建為核心,提出了技術的“組合進化理論”(combination evolution),指出“新技術在某種程度上一定是來自此前已有技術的新的組合?！辈既R恩認為,新技術產(chǎn)生于已有技術的組合,舊的技術形式作為新技術的組分,新技術將成為構建未來技術的可能的組分,也就是說,現(xiàn)存技術會帶來未來技術。因此,技術的進化是一個自我創(chuàng)生的、自我完善的、動態(tài)的內在過程,當前技術的不完美具有暫時性。從媒介技術進化的歷程來看,印刷媒介是對早期書寫文字媒介的機械化復制,使信息得以大規(guī)模傳播,是標準化、大批量生產(chǎn)的書寫文字媒介；電子媒介時代并非是電子媒介一手遮天的時代,它是在既有的口語媒介、文字媒介和印刷媒介上又疊加了電子技術,使信息的傳播實現(xiàn)了“聲畫合一、圖文并茂”；網(wǎng)絡媒介更是幾乎融合了以往所有媒介的技術形式,人們可以在自己的手機、電腦上隨時隨地閱讀報紙、收聽廣播、觀看電視節(jié)目,網(wǎng)絡可以看作是以往舊媒介的集大成者。可見,新的媒介技術“誕生”于以往的媒介技術,新舊媒介技術通過疊加組合,實現(xiàn)自身的進化過程。

因此,拋開人的主觀因素,僅從技術本身進行探討,媒介技術每一次的進化發(fā)展都是從已有的技術中來的,技術通過改變內部結構適應新需求,通過新組合產(chǎn)生新結構,新的結構繼續(xù)不斷深化,這是一個自我修正、自我完善的內在過程。也就是說,以往所有的媒介技術共同構成了金字塔的基礎。在這一基礎上,媒介技術推陳出新,新的媒介技術將短暫地占領金字塔頂部,隨后,更新的技術繼續(xù)往上堆積,這座金字塔也越蓋越高。

2.媒介技術的進化具有人本主義取向

保羅·萊文森關于媒介進化的“人性化趨勢”理論揭示了媒介技術進化中最核心的規(guī)律所在,即“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取向。在探討人與媒介技術的關系時,萊文森始終認為技術臣服于人性,媒介技術的進化取決于人的理性選擇?！盁o論是好是壞,人類的指引對一切技術都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比欢?在對媒介技術的未來走勢進行預測時,萊文森認為“隨著技術傳播媒介的發(fā)展,它們傾向于更多地復制真實世界中前技術的傳播環(huán)境”。媒介的進化在人類的理性指導下越來越接近“前技術”時代的人類傳播模式,即沒有借助傳播媒介的面對面的直接交流模式。萊文森將媒介進化的人性化趨勢定義為“前技術”時代用全感官來感知世界,將人的感官與技術之間的關系理解得較為簡單,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當人們在駕駛汽車的時候,使用的最安全、最合適的媒介就只有廣播,運用到的感官也只有聽覺。人類對于感官的使用在不同的情景下是不同的,對于媒介的需求也是不同的。因此,媒介技術進化的“人性化趨勢”指的并不是回歸“伊甸園”式的全部感官的使用,而是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真正地符合人類的實際需求。此外,萊文森認為在“前技術”社會這種沒有技術介入、面對面的傳播環(huán)境中,人類的交流會達到最佳的狀態(tài)。盡管在面對面的直接交流中,信息傳播的效果可以達到很高的水平。但是這種交流模式適合的是人類社會初期,社會人口構成簡單,人際關系單純,人們只需要在簡單的社會勞動分工和集體生活中進行信息交流。這樣的交流方式對于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社會來說則存在太多的局限。

媒介是在人類實際需求的推動下不斷進化發(fā)展的。在這一過程中,人類作為媒介技術的“自然環(huán)境”,根據(jù)自身的需求對媒介技術進行選擇。因此,媒介技術的進化具有人本主義取向。我們在分析媒介進化時,要意識到媒介既是技術的,更是人本的。事實證明,無論是悲觀主義,還是樂觀主義,技術決定論的觀點都帶有明顯的缺陷,只有技術人本主義才是研究媒介技術的科學視角。

3.新舊媒介技術之間不是割裂與孤立的

媒介技術的進化歷程是一個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的過程。對于這一過程,有些學者認為新舊媒介之間呈現(xiàn)的是一種推陳出新的替代關系。新的媒介技術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取代舊的媒介技術,舊媒介技術由此黯然退出歷史舞臺。而另外一些學者則認為新媒介的誕生并不會取代舊媒介,隨著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新舊媒介間出現(xiàn)了“融合共生”的現(xiàn)象。普利策新聞獎得主杰克·威廉·富勒(Jack William Fuller)就指出：“每一種媒介都有自身的優(yōu)勢與劣勢,它也會將這些強加在所攜帶的訊息上。新媒介通常并不會消滅舊媒介,它們只是將舊媒介推到它們具有相對優(yōu)勢的領域。”綜合來看,新舊媒介技術間無論是“替代說”還是“融合說”,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我們可以看到,早期媒介技術的表現(xiàn)形式是較為單一的。因此一旦出現(xiàn)新的媒介技術形式,舊有的媒介技術就會瞬間喪失優(yōu)勢,并不具備與新技術抗衡的力量。但如今隨著網(wǎng)絡和移動媒體的迅速發(fā)展,利用數(shù)字化技術,網(wǎng)絡媒介可以集閱讀、收聽廣播、觀影、社交等功能于一體,是以往媒介技術高度的融合。這主要是因為,如今的媒介技術已經(jīng)足夠滿足人類對于信息傳播的需求,信息爆炸使人們處于超負荷狀態(tài),短時間內不會有新的需求促使嶄新的技術誕生,舊的媒介技術也就仍有一席之地。

盡管當前新舊媒介技術間以融合發(fā)展為主要趨勢,但舊的媒介技術仍有被完全拋棄的可能性。歷史上的結繩記事、莎草紙、雕版印刷等媒介都曾代表著當時最先進的技術水平。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曾經(jīng)的先進技術最終都變成了歷史。我們要認識到,媒介技術的進化不是一個突變的過程,而是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中漸變的結果。

當然,新舊媒介融合發(fā)展仍是當前的主流趨勢。報紙、廣播、電視等舊媒介并未退出歷史舞臺。這些舊媒介正以新的媒介形式繼續(xù)存在：紙質的報紙慢慢消失,但“報”這種形式還在客廳的電視機即將被淘汰,但“電視”這種形式還在。這就要求舊媒介始終保持自身獨有的特質與優(yōu)勢,面對眾多新興媒介技術時,合理借鑒吸收新技術、新模式、新理念；另一方面,新興媒介技術在與其他媒介技術進行競爭時,要不斷利用新科技,與其他媒介技術合作。在當前各種媒介技術相互競爭與合作的局勢下,各媒介技術之間的壁壘將會減少,形式與功能將不斷相互滲透。

4.媒介技術的進化呈加速趨勢

通過對新舊媒介技術之間更新?lián)Q代的時間間隔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媒介技術的進化發(fā)展呈現(xiàn)出加速的趨勢。美國傳播學者Frederick Williams(弗德瑞克·威廉斯)把人類從開始使用語言到公元2000年大約360個世紀形象地濃縮為1天中的24個小時,大致確定了各個媒介技術在這個“時鐘”上的位置。0點,人類開始使用34000年前發(fā)明的口語媒介。經(jīng)過整整20個小時,也就是在晚上8點的時候,埃及的象形文字問世了,文字媒介登上了歷史舞臺。當一整天即將過去,時間來到了晚上22:38,古登堡的印刷機問世,人類社會進入印刷媒介時代。此后,新媒介的誕生可謂分秒必爭,23點53分24秒電報問世,23點55分02秒人類擁有了電話,23點56分48秒商業(yè)廣播誕生,23點57分40秒最早的電子計算機誕生。

從這個象征性折射人類傳播史的時間表盤上可以看出,人類在經(jīng)過了漫長的口語媒介時代后,相鄰媒介技術之間的時間間隔不斷縮小,媒介技術開始呈現(xiàn)加速發(fā)展態(tài)勢。尤其是進入了電子媒介時代,媒介技術的進化開始以秒為計量單位。之所以會呈現(xiàn)出加速的進化趨勢,究其根本,是技術與人類的需求在其中發(fā)揮作用。

雖然威廉斯的時間表只記錄到公元2000年,但可以想象,人類自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有了質的飛躍,人們對于信息傳播的需求越加迫切和多樣,媒介技術的進化發(fā)展也將越來越快。然而,媒介技術的進化不是周而復始的重復運動,也不會如萊文森所言會回到原點,因此如果將威廉斯的鐘表盤看作一個單獨的圓形圖案的話，那么它應該是開放式的,而不是閉合的。

5.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是有邊界的

近幾年,VR(Visual Reality,虛擬現(xiàn)實)、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等高新技術的誕生引發(fā)了人們對媒介技術發(fā)展的深刻思考:媒介技術的進化是無止境的嗎？如果是,如何預測未來媒介技術發(fā)展的走向？媒介技術無止境地發(fā)展下去,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如果不是,媒介技術發(fā)展的邊界又在哪里？

從理論上看,可以認為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是沒有邊界的。因為媒介技術發(fā)展最根本的技術動因——人類的需求是無限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愿望是無限的，如今人類的科學技術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類自信，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因此,理論上媒介技術是可以無限發(fā)展的。

然而,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媒介技術的無限發(fā)展是有條件的。VR技術通過對使用者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的模擬,能夠讓使用者用最自然的方式與環(huán)境互動,AI技術則最大限度地復制了人的意識活動、思維的信息處理過程。從表面上看,新興的媒介技術正無限接近人類自身,最大限度地符合了萊文森的“人性化趨勢”理論。然而,無論是VR技術還是AI技術,都沒能像以往的廣播、電視或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一出現(xiàn)便勢不可擋地成為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媒介技術。究其原因,以VR為例,首先,佩戴并使用VR設備需要特定的空間與環(huán)境,難以實現(xiàn)隨時隨地使用；其次,作為沉浸式媒介,VR設備使佩戴者沉浸在VR的視聽世界里,只有打斷VR的使用才能處理其他信息；最后,盡管目前VR設備朝著輕巧、便攜的方向發(fā)展,佩戴著頭盔一樣的設備仍然會讓人們獲取信息的體驗大打折扣,長時間使用VR設備也會產(chǎn)生視覺疲勞等生理不適。盡管這一媒介技術給人帶來了新鮮的、高科技的感官享受,但其對人體感官的延伸存在不盡合理的地方這也是為什么《紐約時報》等媒體的VR業(yè)務始終難成氣候。而人工智能技術領域目前則存在著更大的爭議：是否超越了人類的需求,是否違背了人類倫理,未來發(fā)展是否會脫離人類的掌控而導致難以預料的結果,甚至是災難？在“前AI時代”,關于人工智能的種種探討仍然處于初步階段,這也使得未來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仍具有眾多不確定因素。

因此,我們不得不在實踐上人為地為媒介技術的進化劃定一個邊界。一方面,技術的發(fā)展應與人類的需求相符合,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如果落后于人類的需求,必將遭到淘汰；另一方面,媒介技術的進化發(fā)展是“物競人擇”的過程,人類在對媒介技術進行選擇的時候,除了要滿足自己對于信息傳播的需求外,還會考慮到該技術的使用體驗是否與感官匹配,是否會對人類自身造成威脅。未來媒介技術的發(fā)展也要從人體科學的角度出發(fā),滿足人們在操作使用過程中的舒適度要求。因此,從根本上講,媒介技術進化的邊界其實就是人類本身。

媒介進化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離開人類這一決定性因素,是無法考察媒介技術的進化的。因為媒介技術的進化是“物競人擇”的結果。我們必須站在技術人本主義的高處為媒介技術的擴張劃定一個邊界，以保護我們人類自身的利益。

注釋:

① [美]保羅·萊文森:《軟邊緣:信息革命的歷史與未來》,熊澄宇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緒論第1頁。

② [英]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苗德歲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緒論第20頁。

③④ [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301頁。

⑤⑥⑧⑨ 李曦珍、楚雪、王曉剛:《媒介是人的進化式延伸——達爾文“進化論”視閾下的麥克盧漢“延伸論”透視》,《甘肅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

⑦ 韓民青:《人類論——一般人類學大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8年版,第94-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