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炳罡
五、自強不息的人生態(tài)度
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觀,而一個民族的人生觀往往為這個民族的宗教信仰所支配,一個民族的宗教信仰、哲學(xué)觀念決定了一個民族的人生觀。
歐美人的主流信仰是基督教(包括基督新教、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教深刻地影響著西方人的人生觀?;浇掏降慕?jīng)典叫《圣經(jīng)》,《圣經(jīng)》分《新約》和《舊約》。《舊約》的開篇為《創(chuàng)世記》,耶和華神第一天創(chuàng)造了光;第二天創(chuàng)造了空氣;第三天創(chuàng)造了植物;第四天創(chuàng)造了時間;第五天創(chuàng)造了動物;第六天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人,讓人管理地上的一切動物、植物,這樣耶和華神就創(chuàng)造出了整個世界;第七天是神的安息日,神就休息了。人是神創(chuàng)造的,人應(yīng)該按照神的方式去生活,這就是西方周日的來歷,所以有人又稱周日為“禮拜日”,即禮拜神的日子。
中國人的人生觀也受中國人的信仰所支配。在中國占主流的信仰認為,人不是神創(chuàng)造的,而是天地創(chuàng)造的,是大自然的杰作。天是宇宙間萬物的父親,地是宇宙間萬物的母親,天施氣,地受氣,萬物與人就生成了。孝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范疇,孝就是善事父母,而最大的父母或者說人終極意義上的父母就是天地,所謂“天地者,生之本”,天地是人的生命的終極源頭。對天地如何孝呢?中國古人認為,對天地的孝就是效,即效法天地之德就是天地的孝子,違背天道、天理就不是天地的孝子。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保ā吨芤住で浴は髠鳌罚┻@是說,天是健動不已、運動不息的,太陽東升西落,四時寒往暑來,從未停止過,有修養(yǎng)的君子應(yīng)當像天那樣,自強不息。在中國人生活中尤其是農(nóng)業(yè)文明階段,中國人沒有退休之說,卻有告老還鄉(xiāng)、落葉歸根之念,活到老,學(xué)到老,干到老。荀子在《勸學(xué)》中說,“學(xué)不可以已”,學(xué)習(xí)不可以停止下來。什么時候?qū)W可以停止下來呢?他說“學(xué)至乎沒而后止也”,即生命結(jié)束了,學(xué)習(xí)才可以停止下來。終身學(xué)習(xí),勤勉一生,這是對天德的效法。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國人效法天道而生活,不是西方那樣依神的方式而生活;中國古人活到老,學(xué)到老,工作到老,有祭祀,但沒有禮拜日或曰星期天。
自強不息包含著不屈不撓、頑強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保ā睹献印じ孀酉隆罚﹫载懖磺?、確乎不拔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品格,也是中國人的人生信念。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是一部飽經(jīng)患難的歷史,她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從患難中挺立起來,昂首前行,得益于這種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中國人認為挫折、患難是人的成長方式,是磨煉的機會,所謂“天降大任”,才會讓你有一番的磨難,經(jīng)受一系列的挫折,增強你的韌性,成就你的才干,增長你的智慧,以堪當大任!正是“蒼天著意困英雄!”自強不息的人生態(tài)度在這里轉(zhuǎn)化為人生的信念、對挫折的達觀,以及敢于接受、勇于挑戰(zhàn)的信心。
六、推己及人的仁愛精神
《荀子·子道》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子路去見孔子??鬃訂査骸爸ㄖ牵┱呷艉??仁者若何?”子路回答:智者使人知道自己,仁者讓人愛自己??鬃诱f,做到這樣可稱得上士了。子貢去見孔子,孔子以同樣的問題問子貢。子貢回答說:“知者知人,仁者愛人?!笨鬃诱f,這可以稱得上有修養(yǎng)的士了。顏淵去見孔子,孔子也以這個問題問他。他回答說:“知者自知,仁者自愛?!笨鬃诱f,這可以稱得上是明達的君子了。智包括人知、知人、自知,仁包含人愛、愛人、自愛。自愛是仁愛的起點,也是仁愛的終點。一個自愛的人才會讓人愛,才會去愛人,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自愛;一個自知的人才會知人,才會使人知,最后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自知。
“仁”是孔子學(xué)說的核心范疇,是孔子學(xué)說的全部根據(jù)所在。仁就是愛,就是博愛。唐代大文學(xué)家韓愈在《原道》中說“博愛之謂仁”,是很有道理的。今天我們一說博愛就想到基督教的博愛,想到西方近代文化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博愛,而忘卻了“博愛”是中國人的發(fā)明。孔子的“泛愛眾”是博愛的另一表達方式,而《孝經(jīng)》則明確提出了“博愛”這個詞:“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以德義,而民興行?!边@是說,先王發(fā)現(xiàn)孝的教育可以讓百姓善良,所以就將博愛教化放在首位。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多處講到博愛,如“博愛而容眾”等等。一句話,博愛不是西方的舶來品,而是中華民族 文化固有之觀念。
基督教徒所講的“愛人若己”,將其翻譯為“博愛”并不準確,若翻譯為墨子的“兼愛”則基本對應(yīng),因為“兼愛”就是“愛人若己”的濃縮,與《孝經(jīng)》《春秋繁露》《原道》等儒家著作所講的博愛的含義相去甚遠。韓愈明確提出“博愛之謂仁”,但博愛只是仁的部分含義的表達,并不是仁的全部內(nèi)容??鬃铀v的仁的含義非常豐富,它是各種美德的總根源。
從孔子始,儒家認為,仁是人的本質(zhì),人如果失去了仁這種品質(zhì),就不成其為人了。所以《孟子·盡心下》認為,“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中庸》也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比巳绻チ巳剩司筒皇侨?;反之,人具有仁,人就是人。這就告訴我們,一個人因為他有仁愛之心,才是一個人;沒有仁愛之心,這個人就不是人。中國人罵人最兇狠的話就是不仁不義,不說人話,不辦人事。一個不仁不義的人,說的話就不是人話,辦的事就不是人事。
有個成語叫“麻木不仁”,為什么“麻木”會“不仁”呢?近代思想家譚嗣同有本書叫《仁學(xué)》,其中指出“仁是通”,不通就是不仁,通就是仁?!奥槟尽本褪茄}不通,血脈暢通就不會麻木。我坐久了,姿勢坐得又不對,腿會麻木;我枕著胳膊睡覺,時間久了,胳膊也會麻木,這都是血脈受到壓迫造成的結(jié)果。仁在哪里?仁無所不在,仁就在我們身上,就在我們?nèi)粘I钪小Q}暢通就不麻木,就是仁;血脈不流暢,就會讓人產(chǎn)生麻木感,麻木就是不仁。身體會麻木,人的心會不會麻木?同樣會。身體麻木是身有病,心靈麻木是德有虧。人心之麻木就是對別人的困難、傷痛、疾病、災(zāi)害漠不關(guān)心,甚至心狠手辣地去殘害他人,這種心就是不仁。宇宙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用老百姓的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人人都有同情心、憐憫心、良心,一個人的良心壞了,老百姓會說“良心被狗吃了!”一個有修養(yǎng)的君子,是要保障自己的良心如何才能“不被狗吃”,“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孟子·離婁下》)。君子與一般人不同,在于他能時時處處注意保存、長養(yǎng)自己的endprint
仁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的心是相互溝通、相互感通、相互感應(yīng)的,甚至?xí)男南嘤?。這種感通就是我們?nèi)市牡尼尫?,感通于父母,就是孝;感通于兄長,就是悌;感通于國家,就是忠;感通于朋友,就是信。當然,儒家認為,仁愛從當下做起,從自己的身邊做起。孔子的仁愛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這種仁愛精神就是孟子所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七、舍生取義的價值取向
文天祥有句名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鄙鼘γ總€人而言都只有一次,生命對人之重要人人都明白。然而,活著與尊嚴相比,生命與道義相比,儒家認為人的尊嚴比活著重要,道義比生命重要。文天祥是儒家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是孔子的信徒,他認為人的自然生命都會結(jié)束,人人都會死,自然生命是短暫的,但忠義將長存史冊,光照千秋。
孔子曾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志士仁人”是人間正義的化身,體現(xiàn)著人類的精神價值,是德行高尚的人;當自己的生命與成全仁德發(fā)生矛盾、沖突時,志士仁人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成仁,而不是求生,這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應(yīng)有的氣節(jié)、操守??鬃佑终f:“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三軍可改變統(tǒng)帥,但一個普通的男子漢卻不會改變自己的志向。三軍雖然強大,但其統(tǒng)帥可以被對方抓去,一旦丟失統(tǒng)帥,三軍就沒有了主心骨,馬上會垮掉、散掉。匹夫雖然只是一個人,但只要志向堅定,篤信善道,任何人、任何力量都無法讓他改變?!度龂尽な駮堬w傳》記載:張飛攻下巴郡,活捉巴郡太守嚴顏。張飛斥責(zé)嚴顏:“我大軍到來,為什么不投降?”嚴顏回擊張飛:“你們毫不講理,侵我州郡,我州只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眹李侂m然被活捉,失去了三軍,只是一匹夫而已,但面對張飛這個三軍統(tǒng)帥,面不改色,厲聲斥責(zé),頭可斷,但道義不能丟。張飛被其感動,義釋嚴顏。
在孔子那里是“殺身成仁”,到孟子那里就是“舍生取義”。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上》)
這是孟子的名言,也是千古絕唱!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中國知識分子、士大夫面對生死考驗,為捍衛(wèi)民族大義,捍衛(wèi)人間正道,捍衛(wèi)人的尊嚴,而義無反顧,慷慨赴死。顏杲卿、顏真卿、文天祥、史可法、譚嗣同、秋瑾、吉鴻昌、李大釗等等,在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譜寫了一篇篇可歌可泣的人生華章!
八、希賢希圣的人格理想
《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曹操與劉備一邊品青梅酒,一邊縱論天下人物。曹操問劉備:當今天下,誰為英雄?劉備將當時的天下豪雄如淮南袁術(shù)、河北袁紹、荊州劉表、江東孫策、益州劉璋以及張繡、張魯、韓遂等等數(shù)了個遍,曹操一一否定,指出這些人皆非英雄。曹操明告劉備:“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眲湔f:“誰能當之?”曹操以手指劉備,然后指向自己,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這是曹操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對英雄人格的界定:“胸懷大志,腹有良謀”。
英雄非人人可為,也非人人需為。時勢造英雄,沒有時勢,英雄無用武之地,可能就是一位普通的百姓,終老于民間。人人成為英雄是不可能的,但人人成為君子、圣賢則是可能的。期于君子、終于圣人是以儒學(xué)為主體的中華文化的重要
特征。
荀子在《勸學(xué)》中指出:“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xué)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xué)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學(xué)習(xí)從哪里開始?哪里是終點呢?學(xué)習(xí)的程序開始于讀經(jīng)典,最后讀禮;而學(xué)習(xí)的目標始于成為一個士人,終于成為圣人。學(xué)習(xí)的程序有個終結(jié),但學(xué)習(xí)的目標對人而言一會兒也不能離開。不斷向圣人的目標努力,是人的本分,放棄了向這一目標努力,人就成為禽獸了。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不為圣賢,則為禽獸”的最早來源。
對傳統(tǒng)文化有所了解,或?qū)ψ痔?、書畫有所興趣的人,或到過故宮的人,對“三希堂”不會陌生。三希堂是故宮養(yǎng)心殿的一部分,是清朝乾隆皇帝的書房,原名溫室,乾隆改名為三希堂。乾隆書寫的“三希堂”匾額和《三希堂記》墨跡,至今還懸掛在墻上。三希堂為什么叫“三?!蹦兀俊叭!逼鋵嵕褪恰笆ハL欤t希圣,士希賢”。
“?!笔窍蛲?、仰慕的意思,“圣希天”是說圣人向往、仰慕天,希望自己能效法天道,像天那樣自強不息、健動不已,像天那樣高遠、深邃,普照萬物?!百t希圣”是說賢良的人即有德有才的人向往、仰慕圣人?!笆肯Yt”是說讀書人都希望自己成為一位賢良之人。三國時代,李康《運命論》就有孟軻、荀卿“體二希圣”之說。北宋范仲淹《上張右丞書》也有:“希圣者,亦圣人之徒也?!毕Jサ娜?,也是圣人的信徒,從容中道,但不能僅僅抓住圣人的細枝末節(jié)。而明確提出三希的人是稍晚一點的、有宋明理學(xué)開山之稱的周敦頤。他在《通書·志學(xué)》中說:“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xué)顏子之所學(xué)。過則圣,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边@就是乾隆三希堂“三?!币辉~的來源。伊尹,曾耕于有莘之野,商湯三聘而起,成為商朝的開國宰相。他以其君不能成為堯舜那樣的圣君、其民不能成為堯舜時代的圣民而深以為恥。而顏淵是孔子的學(xué)生,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過著簡單的生活,但不遷怒,不貳過,其心三月不違仁,屢受孔子的贊楊。相傳孔子弟子有三千之多,身通六藝者七十余人;顏淵為其三千弟子之冠,七十二賢之首。“志伊尹之所志,學(xué)顏子之所學(xué)”,超過了伊尹、顏子就是圣人,達到伊尹、顏子的標準就是大賢。即使達不到伊尹、顏子那樣,但以伊尹、顏子為標準也不會失去美好的聲譽。
圣賢對人而言,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為不為的問題。在儒家看來,人皆可以為堯舜,“個個人心有仲尼”,人人都有一顆與圣人、與孔子一樣的心,這個心叫圣心?!八春稳艘??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庇⑿凼菚r勢造的,能否成圣成賢則無關(guān)乎時勢,不管時代如何,是治還是亂,也不論一個人身份高低,甚至不分接受過怎樣的教育,都可以成為圣賢。正所謂“某不識一個字,也不妨堂堂正正做個人”。
明代思想家呂坤認為男兒有“八景”,即“泰山喬岳之身,海闊天空之腹,和風(fēng)甘雨之色,日照月臨之目,旋乾轉(zhuǎn)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臨深履薄之心,玉潔冰清之骨”(《呻吟語》)?!澳袃喊司啊笔侨烁裥螒B(tài)的形象說法?!鞍司啊睂⒅袊幕械牡滦匀烁窕癁樗囆g(shù)性欣賞,由德性之善向藝術(shù)之美延展,實現(xiàn)了善與美的統(tǒng)一。(未完
待續(xù))
(選自《崇先祖 重道統(tǒng)—中華文化與民族精神》,中華書局。有刪改。作者為山東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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