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生
(山東師范大學 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已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六輯,有三篇涉及鄭國歷史和人物的文獻(可稱為“鄭國史類文獻”),分別是《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鄭文公問太伯》和《子產》*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六),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104頁。下文只注頁碼。,文本所記錄的內容,李學勤先生《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一文有詳細介紹*李學勤:《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文物》,2016年第3期。按,本文所引釋文,個別字句參照此篇隸釋。。當前學者關注的重點是文字的考釋隸定和鄭國早期史事的考證。筆者認為上述篇章所反映的思想主線和學術史價值,還有待進一步發(fā)掘,現(xiàn)不揣谫陋試作討論,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篇記述的是鄭武公死后,鄭武夫人與莊公及大臣就執(zhí)政問題而展開“明爭暗斗”。鄭武夫人即《左傳》中的武姜,《隱公元年》載:“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蔽浞蛉伺c莊公的這種關系,正是本篇的敘事背景。
武公死,鄭莊公嗣位為君,但武夫人卻尋找各種理由“推延”莊公親理政事,因而全篇大部分都是武夫人的說辭。這些說辭多是強調鄭君對賢臣的重視,首先是鄭桓公:“昔吾先君,如邦將有大事,必再三進大夫而與之偕圖。既得圖乃為之毀,圖所賢者焉申之以龜筮,故君與大夫晏焉,不相得惡?!?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六),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104頁。下文只注頁碼。這里的“吾先君”,王寧先生指出:“鄭武夫人口中的‘吾先君’與‘吾君’很可能是不同的,‘吾先君’當是指鄭桓公,‘吾君’是指鄭武公?!?王寧:《清華簡六<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寬式文本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6年5月1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784。此說有理,武夫人先抬出了鄭國始封之君,告誡莊公說鄭桓公就特別重視賢能大臣,邦之大事必先與大臣商量確定。接著又搬出了莊公的父親鄭武公,周幽王覆滅,“吾君陷于大難之中”,先君武公居衛(wèi)三年,不能統(tǒng)理朝政:“不見其邦,亦不見其室”,憑借賢能良臣的幫助輔佐,鄭國國力卻蒸蒸日上,“如毋有良臣,三年無君,邦家亂也。自衛(wèi)與鄭,若卑耳而謀”。
因此,鄭武夫人也要求莊公像其父那樣,將朝政交付大臣,還單方設置了與莊公的“約定”:只要你莊公不理政事,我也不過問朝政,不以勢力強大的母國(申國,據清華簡《系年》所言應為西申)來干預內政;但你也不要培植自己的勢力,只任用那些親近之人,更要任用“二三老”。在這里武夫人將朝中的大臣分作了兩派,一是曾經輔佐先君獲得“大治”的遺臣,對朝廷忠心耿耿,仍舊可以輔佐莊公,應將執(zhí)政權先交付他們;另一派則是被其稱之為“暬豎卑御,勤力價馭,媚妬之臣”,這些人“躬恭其顏色,掩于其巧語,以亂大夫之政”,不宜重用。這兩派的分別,如陳偉先生所言:“武姜打算憑借老臣(即邊父所說‘二三老’)架空莊公;而莊公在祭仲為首的少壯派(即邊父所說“二三臣”和莊公所說“二三大夫”)支持下,克服阻力而親自執(zhí)政”*陳偉:《鄭伯克段“前傳”的歷史敘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5月30日。。由此看來,武夫人貌似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實際上是對莊公赤裸裸的威脅。
目前學者關注較多的是該篇與《左傳》“鄭伯克段于鄢”事件、清華簡《系年》“周亡王九年”具體所指的系聯(lián)。筆者以為,僅從文本敘述層面看,雙方的焦點在于強調對站在不同立場的“大夫”的任用上,全篇遵循的是鄭武公死后,武夫人主張莊公不聽政、將政事交付給她所信從的“賢能大臣”這一條思想脈絡。這是閱讀該篇能深刻體會的。
《鄭文公問太伯》篇記錄的是“當邑”秉政的太伯病危,鄭文公前往慰問而產生的對話。篇中的文公是鄭莊公之孫、厲公之子,他正處在鄭國由春秋小霸而轉衰的時代。
文公以謙虛、虔誠的口吻向太伯問政,為此太伯發(fā)表了一番頗為真切的諫言,他也先從鄭桓公講起,介紹了桓公、武公、莊公時代的軍事、政治功績,強調桓公被封賞時只有“以車十乘,徒三十人”,卻實現(xiàn)了“攝胄擐甲,擭戈盾以造勛,戰(zhàn)于魚麗,吾[乃]獲函、訾,覆車襲介,克鄶迢迢”的業(yè)績,為春秋初鄭國稱霸奠定了基礎。究其原因,在于桓公能夠“固其腹心,奮其股肱”,即做到了團結大臣,任用賢能。太伯以此激勵文公,并希望他能“以史為鑒”。對話的最后,自然落在了現(xiàn)實政治的評判上,太伯誡勉說:
今及吾君,弱幼而滋長,不能慕吾先君之武徹莊功,抑淫媱于康,獲彼荊寵,為大其宮,君而狎之,不善哉!君如由彼孔叔、佚之夷、師之佢鹿、堵之俞彌,是四人者,方諫吾君于外,茲詹父內謫于中,君如是之不能懋,則譬若疾之無醫(yī)。君之無問也,則亦無聞也。君之無出也,則亦無入也。戒之哉,君。吾若聞夫殷邦,湯為語而受亦為語。*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六),第119頁。
太伯面陳鄭文公當政存在的弊端,認為他沒有承襲先君文治武功,以致國衰,于是勸導文公不要沉湎女色,更提出了治世的重要辦法,那就是舉用賢能,將政事交付孔叔、佚之夷、師之佢鹿、堵之俞彌、詹父等人??资迨论E見于《左傳》,《左傳·僖公三年》載楚人討伐鄭國,“鄭伯欲成??资宀豢桑唬骸R方勤我,棄德,不祥?!庇帧顿夜吣辍份d管仲在討論是否要討伐鄭國時特別強調:“鄭有叔詹、堵叔、師叔三良為政,未可間也”,“三良”指太伯所說詹父、堵俞彌、師之佢鹿。此時齊人稱霸,仍覺鄭國“未可間也”,說明這些大臣在鄭國得到了重用,使得國家實力穩(wěn)固。
太伯在臨終之際,以良醫(yī)醫(yī)疾比喻使用能臣治國是有深刻寓意的,他認為鄭國要不斷壯大,要恢復鄭先君之“武徹莊功”,團結大臣、選賢任能才是必要途徑。這是文章的主旨所在。
與上述兩篇文獻的史事記載不同,《子產》是一種介紹式的文獻,如李學勤先生所述,《子產》“是關于鄭國名臣子產道德修養(yǎng)及施政業(yè)績的論說”,《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和《鄭文公問太伯》不同“是紀事體”*李學勤:《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
《子產》的篇題系由整理者根據思想主題所擬,該篇的敘事是從“圣君”與“不良君”的對比開始的,作者認為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對“民”的態(tài)度上,“圣君”堅持“勉以利民”,而“不良君”則看重自身權力,“不懼失民”。接著敘述子產的為政事跡和方法,后半部分的一些記載特別重要:
這些人名可與清華簡第三輯《良臣》篇進行對比,整理者已經將之附于《子產》篇后,不再贅言*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六),第145頁。。傳世文獻對子產舉賢選能的事跡也有記載,詳見于《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子產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北宮文子所謂有禮也。
子產執(zhí)政時鄭國的政治事務往往是集體討論的結果并付諸實踐,體現(xiàn)了子產的知人善任;篇中的公孫揮、裨諶分別指《子產》中的子羽、卑登,所載人物的相合說明了子產舉賢事跡流傳的廣泛。
前面談到,《子產》篇中,子產的道德思想和施政業(yè)績部分是主要內容,但相當?shù)钠挤旁诹俗赢a任用賢能上,并詳細列舉了子產之師(先生之俊)、子產之輔,這是作者關注的重點。
《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鄭文公問太伯》都強調了在鄭國建立時,鄭桓公團結、依靠大臣,遇事與大臣商討,從善如流,因而在他們輔佐下為鄭國開疆擴土;《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還強調了鄭武公在國家危難之際信任賢臣、大夫,將政事交付他們,使得社會治理順暢,國勢日??;《子產》篇強調子產重視先賢,以之為師,任用能臣,以之為輔,鄭國政治清明。這三篇文獻,雖然記載了不同時代的鄭國歷史、人物,敘述方式也不盡相同,但都較為明顯地反映出一條主線,那就是對賢臣的重用與信任。三篇“主線”的一致性,值得深思。
《子產》與《良臣》兩篇中存在較多相合的人名,應當引起重視。兩篇的文字特點,整理者曾有介紹:
《良臣》:“簡上文字有的屬于三晉一系的寫法,如‘百’字作‘全’??紤]到篇中特別突出子產,詳記‘子產之師’、‘子產之輔’,作者可能與鄭有密切關系。”*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三),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56頁。
趙平安先生從文字學角度解釋了這一聯(lián)系:“大概是因為《子產》最早形成于鄭國的緣故。鄭國滅于韓,文字屬于晉系范疇。《子產》后來雖然轉寫為楚文字,但仍然保留著部分原來的寫法——即晉系文字的特征?!?趙平安:《清華簡(陸)文字補釋(六則)》,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站,2016年4月16日,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6/20160416052835466553594/20160416052835466553594_.html。李學勤先生則判斷說:“現(xiàn)在知道清華簡中有較多涉及鄭國的內容,是值得考慮的。據《左傳》載,春秋時有所謂《鄭書》,就像《周書》一樣為人引用,清華簡中關于鄭國的這些文獻或許與之有關。”*李學勤:《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李先生將此類文獻歸為《鄭書》一類作品,對我們的深入分析頗有啟發(fā)意義。
整理者看到了這些文獻的關聯(lián),認為都可能出自鄭人之手,筆者認為情況還不止于此:
首先是《子產》與《良臣》的敘述模式問題。
早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三輯發(fā)布會上,陳偉先生就對《良臣》篇的記載方式提出“質疑”:“通篇說到有賢臣輔助的大都是君王,只有子產一個人本身也是大臣。因而,作者與鄭國有關的可能性應該說是很大的?!?陳偉:《<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良臣>初讀》,簡帛網,2013年1月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69。湊巧的是,《子產》篇也是如此,該篇分為十個段落,其中多項內容探討的是圣君、不良之君,都是君主,落腳點卻是介紹子產的做法和行為,記錄模式與《良臣》一致,這種“不合邏輯”的記錄方式,體現(xiàn)出兩篇 “非同尋?!钡年P系。李學勤先生很早就曾指出《良臣》“作者有可能源出鄭國,甚至和子產有某種特殊的關系”*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子產》篇的記載正好印證了這種推測。
其次是對鄭桓公進賢的描述。
《良臣》敘述鄭桓公事跡說:“鄭桓公與周之遺老史伯、宦仲、虢叔、杜伯,后出邦?!?/p>
《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則說:“昔吾先君如邦將有大事,必再三進大夫而與之偕圖,既得圖,乃為之毀?!?/p>
《鄭文公問太伯》記載:“桓公后出自周,以車十乘,徒三十人,固其腹心,奮其股肱,以協(xié)于庸偶,攝胄擐甲,擭戈盾以造勛?!?/p>
仔細對比,三篇可以互相印證:《良臣》“后出邦”,當與《鄭文公問太伯》“后出自周”記載一致,指鄭桓公受封的史事;《鄭文公問太伯》所謂“腹心”指輔佐大臣,也就是《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中的“諸大夫”;《良臣》中的“周之遺老史伯”是《國語》中為桓公出謀劃策的周太史,雖與鄭桓公無君臣關系,但算得上“亦師亦友”,為鄭國的早期發(fā)展指明了“方向”,這也是桓公進賢的體現(xiàn)?;腹青崌挤庵小伴_疆擴土”的功績,他的事跡和遺說出現(xiàn)在各種鄭國史類文獻中不足為奇,但都強調其任用賢能應是富有深意的。
《良臣》的性質,已有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分析,多認為該篇成書不會太早,尤其最后楚共王的內容是后補上去的*楊蒙生先生總結了學者的多種說法,可參楊蒙生:《清華簡(叁)<良臣>篇管見》,《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按,李學勤先生最早指出楚共王是后補上去的,見《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我們認為,清華簡第六輯的的公布印證了這種推測,即《良臣》所記鄭國史事的內容與《子產》、《鄭文公問太伯》、《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不是簡單的偶合,其所載鄭國人物的內容,極有可能也是續(xù)補而成的。
《良臣》還記載了為戰(zhàn)國時人所熟知的黃帝以至夏商周賢君能臣的內容,如何解讀?這里不得不說的是第六輯《管仲》篇,該篇齊桓公問言于管仲,管仲強調了“若武王者,可以為君哉!及幽王之身,好使佞人而不信慎良”,也與擇選良臣有關,桓公任用管仲事跡也見于《良臣》,絕非巧合,這些求良臣、反映君臣關系的文章與《良臣》的成篇與定稿是密不可分的。更直接地說,《良臣》的創(chuàng)作,是其作者依據所知的賢君能臣故事和鄭國史類文獻編綴而成,并時有續(xù)補*按,近日,《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七冊發(fā)布,其中《子犯子余》篇論及秦穆公與重耳的輔臣子犯、子余對話,秦穆公就認為子犯、子余是重耳的“良庶子”,即良臣,他們的名字全見于《良臣》??梢酝茰y,《良臣》所載是依據古來賢臣故事和手頭的清華簡資料編綴而成的。特志于此,尚待清華簡全部篇章的公布。參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七),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版,第92-93頁。。
當然,《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鄭文公問太伯》《子產》三篇能夠進入清華簡“主人”視線,也不是偶然的,它們很可能是從若干種文獻中按照主題擇取的,《良臣》則是其作者依據這些文獻總結形成的,類似于今天的“卡片摘錄”。若此,該篇成書自然要晚于上述幾篇,也就成為判斷竹簡年代的一個坐標。我們推測,《良臣》極有可能是清華簡墓主人的作品,李學勤先生指出,“一批隨葬的竹簡,反映了墓主人的思想和學術傾向。銀雀山一號墓就都是兵書,我們可以想見墓主人一定是軍事家。郭店墓的主人按我的意見是‘東宮之師’,是教太子的老師,……清華簡的墓主人,可能是史官一類的人?!?李學勤:《清華簡與<尚書>、<逸周書>的研究》,《史學史研究》,2011年第2期。李守奎先生更在此基礎上認為清華簡的墓主人來自鄭國,可能在楚國擔任“大師”,清華簡的內容都可能與教育貴族子弟有關*李守奎:《楚文獻中的教育與清華簡<系年>性質初探》,《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0頁。。此說有理,清華簡鄭國史類諸篇體現(xiàn)的任用賢能主題思想就是通過“以史為鑒”的方式所呈現(xiàn)的,恰恰反映了他的職掌和學術傾向。
子產是春秋時代的名臣,其卓越政績雖詳載于《左傳》,為世人所熟知,但遺憾的是先秦文獻尚未有專門介紹子產思想、事跡的篇章。清華簡《子產》是一篇專門論述子產治國理政思想的文獻,作者出自鄭國,對子產十分崇拜,所載內容有較高的可信度,能夠彌補傳世文獻的“不足”。
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子產》篇的性質,李學勤先生認為“讀起來使人感覺到有與儒家學說相類的色彩”*李學勤:《有關春秋史事的清華簡五種綜述》,按,李先生雖然提出此點,但并未認定該篇的性質,而是指出該篇與儒家相近“并不奇怪”,孔子稱子產為“古之遺愛”,“所謂‘遺愛’,意思就是仁人,這句話充分體現(xiàn)出對子產的肯定?!崩钕壬目偨Y,是我們討論的重要支點。,這是從寬政角度而言的,但除此之外,卻看不出有多少儒家特有的東西,如裘錫圭先生指出,即使清華簡包含了眾多《詩》《書》的內容,但“清華簡的主人,顯然并未受到儒家《詩》、《書》選本的影響”*裘錫圭:《出土文獻與古典學重建》,載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4輯,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4頁。。又據李守奎先生介紹,清華簡中“孔子言行等儒家類很少,只有一篇,與郭店簡、上博簡形成鮮明對比”,“從總體上看,其思想多為愛民、節(jié)用、反戰(zhàn),與《左傳》中所記載子產的言行所體現(xiàn)的思想更接近?!?李守奎:《楚文獻中的教育與清華簡<系年>性質初探》,《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6輯),第298頁。這都是具有宏觀意義的學術判斷,由此我們更傾向于《子產》篇只是子產道德的論說,并非儒家作品。
孔子略晚于子產,除堯舜周公等圣人外,他最為推崇的人物可能就是子產了??鬃诱J為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古今學者也多將兩人的思想進行對比,認為孔子繼承了子產的政治思想。但是,子產“鑄刑書”、推行猛政一事,學者認為與孔子的思想并不相合,是兩人的“分歧和沖突”之處*桑東輝:《子產與孔子》,《光明日報》,2015年8月10日,第16版。,難以彌縫,因而他們對孔子高度評價子產的行為產生了種種質疑,由于沒有“證是”或“證非”關鍵的證據,這種評判便成了儒學史上的一個疑難課題,一直沒有厘清。其難以分辨之處大略有二:
其一,孔子為何嚴厲批判晉國“鑄刑鼎”而沒有批評子產“鑄刑書”?
子產“鑄刑書”內容史書缺載,詳情不可獲知,但遭到了時人的反對,最具代表的是晉國大臣叔向專門遣書批評,此事見于《左傳·昭公六年》:
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洫,立謗政,制參辟,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詩》曰:‘儀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缡?,何辟之有?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征于書。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并行,終子之世,鄭其敗乎!肸聞之:‘國將亡,必多制’,其此之謂乎!”
叔向強調應以仁、義、禮、信治國,注重提升“民”的內在素養(yǎng),舍棄外在的強制措施——刑罰,他認為子產“作封洫,立謗政,制參辟,鑄刑書”將引起國家內亂,最終會有亡國之災。對此子產沒有過多回應,只是回信說:“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好似默認了叔向的批評,使得后世學者多以此作為評判“鑄刑書”的重要依據。
子產“鑄刑書”是春秋晚期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未見孔子置一詞,然而此事發(fā)生23年后,晉卿趙宣子主持了“鑄刑鼎”的行動,孔子卻給予了嚴厲批評:
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yè)。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zhí)秩之官,為被廬之法,以為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yè)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且夫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為法?(《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看似相同的行為,孔子以“度”即禮的角度對范宣子之刑進行了猛烈抨擊,但為何沒有對子產“鑄刑書”進行評論甚至提出反對意見?是否厚此薄彼?歷代學者對此問題曾作出過種種猜測,甚至提升到儒法之爭的高度,時至今日仍有較大爭論。
其二,孔子為何以“寬猛相濟”總結子產遺言?
《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了子產臨終時的遺言:
鄭子產有疾,謂子太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奔矓?shù)月而卒。
子產死后,子大叔掌國,他沒有聽從子產勸言,“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針對子產遺言和子大叔行事,孔子評價說:
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对姟吩唬骸懊褚鄤谥?,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笔┲詫捯病!拔銖脑庪S,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叭徇h能達,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竟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焙椭烈病?/p>
孔子的這段總結,向無異議,直到宋代,學者陸九淵提出了質疑,他還專門寫了一篇《政之寬猛孰先論》,強調“寬猛之說,古無有也,特出于左氏載子產告子太叔之辭,又有‘寬以濟猛,猛以濟寬’之說,而托以為夫子之言。嗚呼!是非孔子之言也”*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56-357頁。。并引《論語》、《禮記》所載孔子言論來說明孔子的這一評論不符合自身思想。
孔子以“寬猛相濟”總結子產遺言是否偏頗?這是真實的孔子言論還是出自后世的偽托?劉曉東先生曾就此問題做過專門研究,認為孔子之所以沒有評價“鑄刑書”是“為尊者諱,為賢者諱”,“孔子的隱諱帶有一定的策略意識,他對晉國‘鑄刑鼎’大加鞭撻,卻對子產網開一面,他反對子產‘水火之喻’宣揚的猛政,卻并不直接批評,而是借助‘寬猛相濟’形式上的平衡,用實際上的寬政思想消融子產‘水火之喻’的猛政內涵?!?劉曉東:《試論儒家語境下“水火之喻”的本義消解》,《史學月刊》,2006年第3期。他還專門列舉戰(zhàn)國西漢間的文獻論證是儒家學派的改造。這一說法關系到儒學史上的重要問題,能夠言之成理,但是否為定論仍有待討論。
不難看出,在有關子產和孔子的若干問題上,學者還存在較大爭議,這些爭議若不能妥善解決,對準確理解子產、孔子思想以及相關學術史問題等都有重要障礙。
近三十年來,出土文獻的不斷公布使我們對學術史上的諸多問題有了新的認識,尤其《子產》篇記載了“鑄刑書”的具體內容,有利于全面了解子產思想,為解決上述疑難問題提供了可能。
首先,出土文獻所反映的孔子刑罰思想。
傳世文獻中有關孔子刑罰思想的記載并不多見,成書較晚的《孔子家語》等文獻有若干內容,但一直被視作“偽書”,難以信從。而作為研究孔子思想最為“可靠”的文獻《論語》說:
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
在這里,孔子更看重的是德的教化、禮的約束,而不主張刑罰,因此有些學者將德與刑對立起來,認為孔子排斥刑罰思想??鬃拥倪@句話也就成為千百年來學者引證的經典文句。
新出資料使我們可以窺見孔子對待刑罰的態(tài)度,如上博簡《魯邦大旱》篇講述了魯國出現(xiàn)旱災,魯哀公向孔子尋求應對之策,孔子強調“毋乃失諸刑與德”,雖然是刑德并提,但不難看出,孔子并不反對刑罰,甚至主動提及刑罰;《仲弓》篇孔子言論也涉及到了刑罰問題,提出“刑政不緩,德教不倦”,在該篇中,孔子認為實行刑罰是政事處理的重要方式,不可避免;《季康子問于孔子》篇更是記錄了季康子向孔子咨詢以刑罰治國的問題,所提及的問題與《仲弓》篇有相似之處。這些材料表明,在孔子看來,在具體的社會治理過程中,刑罰是不可避免的。陳桐生先生指出:“孔子確實主張以刑罰作為‘仁之以德’的補充手段,雖然在孔子政治思想體系中,刑罰內容相對于仁政德治思想主體來說是次要的,但如果舍棄了這個次要成分,就不能看到孔子政治思想的全貌。”*陳桐生:《從出土文獻看孔子的刑罰思想》,《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8年第4期。 除此之外,楊朝明等學者也有討論。此說有理,上博簡所載孔子事跡的多篇文獻,都涉及到了孔子對于刑罰的論述,雖然有些篇章成書較晚,反映的是孔子后學的思想傾向,但如《仲弓》、《季康子問于孔子》等篇,所載與《論語》等傳世文獻密切相關,應是孔子真實思想的反映。
孔子在魯國曾擔任大司寇一職,掌管刑罰,這就不可避免地要使用刑罰,也就是說無論孔子多么重視德的教化,“刑罰”是繞不過去的。在社會治理中,孔子同樣重視刑罰,這是新出資料提供的新認識。
其次,《子產》“鑄刑書”所體現(xiàn)的寬政思想。
《子產》篇有關“鑄刑書”的內容說:
乃肄三邦之令,以為鄭令、野令,導之以教,乃跡天地、逆順、強(剛)柔,以咸全御;肄三邦之刑,以為鄭刑、野刑,行以尊令裕義,以釋亡教不辜。*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六),第138頁。
整理者已經指出“三邦之刑”指《禹刑》、《湯刑》、《九刑》。除了“刑”之外,還有“令”,二者的制定,并非子產憑空想象,而是借鑒了夏商周三代的政治法律規(guī)定;子產還特別重視適用人群,以行政區(qū)劃之分別(“國”與“野”)進行治理,沒有“一刀切”。令人難以想到的是子產“導之以教,乃跡天地、逆順、強(剛)柔,以咸全御”、“行以尊令裕義,以釋亡教不辜”的做法,在此不妨簡略分析:
“導之以教”,是利用引導的方式使民眾遵守邦令,強調了教化的作用,這恰恰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所大力提倡的,儒家的這一思想在《論語》有集中體現(xiàn),同時,上博簡第八輯《顏淵問于孔子》專門記載了顏淵向孔子請教“內(入)教”(即教化)的方法,孔子的回答是:
修身以先,則民莫不從矣;前以博愛,則民莫遺親矣;導之以儉,則民知足矣;前之以讓,則民不爭矣;又由而教之以能,賤不肖而遠之,則民知禁矣。如進者勸行,退者知禁,則其于教也不遠矣。*陳偉:《<顏淵問于孔子>內事、內教二章校讀》,簡帛網,2011年7月22 日,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521。
此說與《子產》“導之以教”有驚人的一致?!澳僳E天地、逆順、強(剛)柔,以咸全御”,“跡”,循也;天地、逆順、剛柔的結合,實際上是孔子所說的“寬猛相濟”。“行以尊令裕義,以釋亡教不辜”,是強調法律在執(zhí)行過程中的寬緩,這都屬于猛政與寬政的結合。
從以上解讀可以看出,子產制定的“刑”,與晉國“鑄刑鼎”脫離“禮”“度”應該是有區(qū)別的,子產吸收了三代的經驗教訓,十分重視“教”,是一種寬政思想?!盀槊裥坛?,上下維輯,野三分,粟三分,兵三分,是為處固,以助政德之固”,可見子產的“刑書”內容中,充分包含了道德的教化和引導,采取的是“刑德并用”,這與孔子的思想是相通的,如此則不難理解孔子為何批判晉國“鑄刑鼎”而對鄭人“鑄刑書”態(tài)度不同。
孔子對子產的評價,不只是針對子產遺言,還包括了子大叔執(zhí)政的實踐,《左傳》把子大叔的執(zhí)政糾葛和孔子評價的話放在子產疾病的數(shù)月間,并不合情理。子大叔在子產死后執(zhí)政,國多盜賊的出現(xiàn)應是若干時間內,這才是孔子的評價的真正背景??鬃雍髞碇苡瘟袊?,到達鄭國時與弟子走散,鄭人曾以圣人之“器官組合”描述他,提到“其肩類子產”,前提之一就是鄭人對子產相貌的熟悉,由此可知子產在鄭國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鬃幼纺较荣t,憑借“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論語·學而》)的態(tài)度,在鄭國肯定搜集了大量有關子產的事跡遺說,也就對“鑄刑書”有了更為全面認識。如若孔子早前對子產“寬猛相濟”的評價有失偏頗,他肯定會加以修正。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孔子對子產遺言作結,是基于其對“鑄刑書”等內容的深刻理解,而非故意改造歪曲,孔子在不同場合對子產都有較高評價,也可能源于此。
孔子指出鄭國政令的出臺,要經過多方討論:“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論語·憲問》)世叔即子大叔,他與裨諶、子羽等人參與了“鑄刑書”政策的制定,他在子產死后施行寬政,無疑體現(xiàn)了子產等決策者的思想,這也可以側證“鑄刑書”包含了寬政的內容。
在此,還有必要討論一下前引劉曉東先生所論及“儒家語境下‘水火之喻’的本義消解”問題?!蹲赢a》篇強調“乃跡天地、逆順、強(剛)柔,以咸全御”,與所謂“水火”關系是一致的,子產做到“以咸全御”,無疑是將二者結合起來的,這是《子產》篇提供給我們的新知,由于該篇非儒家作品,據此可知孔子對子產遺言及子大叔行為的總結——“寬猛相濟”并非向壁虛構。劉先生認為“儒家對‘水火之喻’猛政思想的消解,孔子發(fā)其端,但真正使其猛政內涵喪失的則是戰(zhàn)國西漢之間的儒家后學”*劉曉東:《試論儒家語境下“水火之喻”的本義消解》。。戰(zhàn)國秦漢間的傳世文獻的確對子產猛政事跡記載較少,但從上博簡等出土文獻中的儒家作品來看,孔子及儒家后學不僅不排斥刑罰,反而重視刑罰的作用,這一見解與子產思想有一定的相通性,這些資料的年代,要早于孟子、荀子,表明早期儒家還沒有消弭子產猛政的意識。
《子產》篇所記錄的子產“鑄刑書”,非嚴格意義上的“以法治國”,而是刑德并用,包含了許多儒家思想追求的寬政內容,這為后世學者“攫取”子產思想提供了豐富資源,儒家后學就有這樣的行為。作為春秋晚期的兩大政治“明星”,后世學者多將子產和孔子進行對比,如上博簡《君子為禮》篇就記述了這樣一件事情:
行子人子羽問于子貢曰:“仲尼與吾子產孰賢?”子貢曰:“夫子治十室之邑亦樂,治萬室之邦亦樂,然則【11】壴(喜-矣)?!薄芭c禹孰賢?”子貢曰:“禹治天下之川,【15】□以為己名。夫【13】子治詩書,【16】亦以己名,然則賢于禹也?!薄芭c舜【14】孰賢?”子貢曰:“舜君天下,【12】*按,此為陳劍先生重新編連與解讀,【】內數(shù)字為簡號,參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拼合與編連問題>》,《戰(zhàn)國竹簡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頁。
這是鄭行人子羽(公孫揮)與子貢的對話,討論孔子與子產、禹、舜等人“孰賢”的問題,但這一對話并不存在,而是后世的依托,因為子羽與子貢的年齡相差太大,這只能算得上是一種“引申故事”*陳少明:《<論語>“外傳”——對孔門師弟傳說的思想史考察》,載陳少明主編:《思史之間——<論語>的觀念史釋讀》,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22頁。。此類故事的生成是在孔門弟子及再傳尊崇孔子為圣人的時代,他們要“立”孔子為“圣”,必須要和孔子所追慕的古圣先賢進行比較,孔子只有躍居他們之上,才能成為真正的“圣人”,成書較晚的《說苑·貴德》等篇也有此類記載。在孔門后學看來,孔子肯定要賢于子產,至于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就需要將子產的思想不斷“放大”,依據對話的背景需要或從嚴苛、或從寬政等不同角度與孔子進行比照,因而,在各類衍生的故事中出現(xiàn)消解、裁縫子產思想的現(xiàn)象就不可避免了。
上博簡資料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了解了孔子的刑罰思想;清華簡《子產》的公布,不僅讓我們了解了“鑄刑書”的內容,還看到了子產的寬政思想。這些內容,改變了學界以往的認知,也證明了學者所質疑的、子產與孔子思想之間那條看似無法填平的“溝壑”可能并不存在,從而能夠解決學術史上的重要爭端。《子產》篇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儒學史、法律史上具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