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湖南永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學》《紅豆》《散文》《美文》《天涯》《芙蓉》《作品》等刊物發(fā)表作品,部分作品被《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輪的遠影》《蔚藍天空上十八朵云彩》《美麗瀟湘·山水卷》《美麗瀟湘·文物卷》五部。
竹筏
那滿河的竹筏其實只是換了一種生長的方式在呼吸。最早,它們都活在一條原本寂寞的河流兩岸的山坡上,或活在遠離這條河流的一些陌生的土地上。它們從松軟或者堅硬的山土里鉆出嬌嫩的頭顱,然后幻化成一根根翠綠的竹條。雨后或者早晨,一顆顆水珠掛在一片片葉尖上,讓它們生長的模樣更加晶瑩,呼吸的聲音更加綿密。有陽光的時候,定然會有鳥叫聲調(diào)撥它們的安靜。然后,某一天,它們突然被鋒利的鋸子或柴刀伐倒,削除枝枝葉葉,轉(zhuǎn)移到一片水域。即便這樣,它們也沒有走向真正的死亡,它們只是在完成一種靈魂的超度,接受一場靈魂的涅槃。再然后,它們由竹子這種依賴土壤和陽光生長的植物,蛻變成另一種生命物質(zhì),一種與竹子的品質(zhì)血脈相連而又扎根于另一個空間的物質(zhì)。最后,它們成了筏。
渡口邊,一張一張的筏以另一種姿勢煥發(fā)出竹子生長的氣息和節(jié)奏,雖然沒有了枝丫沒有了葉子,但它們的心卻從未停止跳動。
河道里,一張一張的筏就是生長在水里的一片流動的竹林,竹筏上的我們,就是一只只隨意降落在竹林里的鳥。
于是,河流里的水便成了竹筏的另一種土壤另一種血液,供它們扎根供它們搖曳,滋養(yǎng)它們成為一種更加茂盛的文化生態(tài)。
古橋
全世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漓江。但全世界未必都知道漓江還有一個羞答答又火辣辣的女兒——遇龍河。這并不奇怪。
漓江是一條天賜的河流。它降臨在桂林這片同樣是天賜的地域之后,曾經(jīng)也一直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寞里沉睡過不知多少漫長的時日。它天生麗質(zhì)的容顏同樣只是一種客觀存在,它的這種存在最初也只有被它恩賜過庇佑過的漓江人才知道它的美麗有多深遠有多寬廣有多綿長。而在世人眼里,它只是一條鄉(xiāng)村水路,一條一路流到湘江之后才與湘水分離的大河而已。
漓江似乎一夜之間讓全世界的人為之心跳,這已是另一個話題。因為我現(xiàn)在就坐在一張竹筏上,在漓江支流遇龍河上“行走”,所以我要用心品讀漓江在陽朔境內(nèi)的這條最長的河流上留下的每一個細節(jié)。
有關(guān)遇龍河的詞條是這樣詮釋的:全長43.5公里,流域面積158.47平方公里,流經(jīng)陽朔縣的金寶、葡萄、白沙、陽朔、高田等5個鄉(xiāng)鎮(zhèn)、20多個村莊,人稱“小漓江”。
我知道這是很官方也是很權(quán)威的定義,但這僅僅是遇龍河的一幅肖像,我更想看到的是遇龍河的魂靈。于是,就很有必要走訪遇龍河的古橋。
每一座古橋都架設(shè)在時光之上,都凌駕于歲月的兩端。時光漸漸變老,歲月漸漸變古,橋也就跟著老了、古了。
遇龍河上的富里橋、遇龍橋和仙桂橋都扎在這條河流的文化旋渦里,經(jīng)年承受著歲月的沖擊和清洗。
始建于明永樂年間的富里橋,似乎還殘留著五百年前明朝的生活痕跡。踏上這座單孔石橋的橋面往下看,水很淺也很清,清淺得能看到往昔的明朝村姑村婦蹲在河邊碼頭上洗菜洗衣的倒影。光滑的木棒槌或輕或重敲打衣裳的聲音從明代的朝霞或暮靄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被水花濺濕的村姑村婦們的笑臉卻分明來自附近的村莊,她們讓我看到了一種慢生活在這條河流上,在這座古橋邊的留駐和蕩漾。
坐在橋下抽煙,聽旁邊擺小攤的村民說,這里的女人們還喜歡將竹筏撐到河中間去,坐在竹筏上洗衣裳洗小菜,也順便清洗她們彼此的悄言細語。那些并沒有多少文化的村女為何會有那樣一份興致呢?想必那也是活在水邊的女人的一種天性吧?這是久居城市里的女人們經(jīng)常臆想的生活,可她們卻只能借助游玩才能接近這種生活的邊緣。
富里橋的兩端,各長著一株大樹,尤其是古橋另一面的一棵古樹的枝干,已經(jīng)成平行直線沿著古橋的邊緣長著長著就摸到了古石橋的石階。這顯然不是人工種植的兩棵古樹,它們也是兩棵天賜的樹木嗎?這讓我突然想到,怎么天賜的美麗都在桂林都在漓江都在陽朔都在遇龍河呢?
遇龍河,總有一些讓你不解的事物存在。
在遇龍村的村口,遇龍橋就像一道生了銹的虹,跨越在遇龍河的兩端。遇龍橋滿身的銹跡雖然遮蔽了這座修建于明永樂十年(1412年)的古橋往昔那彩虹般的輝光,卻依然彰顯著它的蒼勁威儀。趴在古橋石欄上,看古橋下的遇龍河里停著的一張張竹筏和撐起在竹筏上龐大的太陽傘,再抬眼眺望不遠處浪尖一樣飛濺的綿長山影,我就知道這個村莊一直活在一片流動的艷麗和嫵媚里。
站在遇龍橋上,我倚著石欄放眼遇龍河,能直接看到上游的金龍橋、富里橋。這兩座相隔不遠的古橋就像兩個古人一樣安靜地守護著這片悠長的水域,無論是曾經(jīng)的寂靜還是現(xiàn)有的喧嘩,居然都沒有擾亂它們在這片天賜的山水里靜然打坐的禪心。
轉(zhuǎn)過目光再看下游,那連綿起伏的群峰山巒,那或散落或成片的白墻黑瓦的鄉(xiāng)村屋舍,似乎讓我看到了我家鄉(xiāng)永州的鄉(xiāng)野景象。但是,那停泊在河道兩岸或游走在遇龍河清波里的竹筏和小游船,又不得不讓我醒悟,這里絕對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永州,我是在陽朔,在陽朔的遇龍河,我的家鄉(xiāng)永州只能在夢里遠遠地聆聽遇龍河千年流淌的清音。
遇龍河上的每一座古橋,都是遇龍河的先祖留在這片水域上的歲月符號。
在遇龍河眾多的古橋中,仙桂橋年紀最大,輩分最高。這座單孔石拱橋從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就一直固守著這條河流的日月星輝,890余年的時光里,它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有多蒼老,但它卻從沒遺忘這條河流有多風雅。
山歌
坐在竹筏上,我們本應(yīng)該是一只只水鳥。水鳥可以隨水飛翔、盤旋,可以鉆進水里清洗自己的羽毛,可我們不能,我們只能悠閑或別扭地坐在竹筏上的竹椅里,把自己裝扮成一只只自以為高貴的錦雞。我們做不了水鳥,我們只能做不會飛翔的錦雞,享受被動的快樂。endprint
有山歌從水里蓮花一樣冒出來,一朵又一朵,沾著一顆顆水珠,濕漉漉地飄蕩在遇龍河的上空。
我和洪燭同坐一張竹筏,能感知到這片山水對他詩性的激發(fā)。在還沒有坐進竹筏之前,我和洪燭和馮煜一直走在人群的最后。我們沿著河岸行走,左邊是一片寬廣的田園,種滿了水稻和香芋。洪燭和我站在水稻的邊緣,讓馮煜給我們拍照,馮煜便將滿滿的一片正在逐漸變黃的稻子拍進了我們的心里,將遇龍河的南方鄉(xiāng)村景象定格成我們的記憶底色。在竹筏上,我們都不說話,我們的話語交流都交給了陪伴我們同游的壯族老鄉(xiāng),我們都安靜地聆聽著老鄉(xiāng)們?yōu)槲覀円鞒某錆M熱情和真情的壯族山歌。
竹筏在山歌里越過一道道水壩,飛起一片清亮的水花。在這個時候,我問了給我們撐竹筏的老鄉(xiāng)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水壩。他告訴我,這條河流原來并不叫遇龍河,它叫安樂水。在開發(fā)旅游之前,河水只用來灌溉農(nóng)田,這些水壩都是以前為引水灌溉農(nóng)田修建的。他還說,他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條河里唱著山歌摸魚捉魚。這讓我突然想到,他們的山歌其實都在水里養(yǎng)著,游著,想唱的時候,隨手從水里就能摸出來一首首屬于他們壯鄉(xiāng)人特有的歌謠,隨手就能撈出一把像遇龍河水一樣純一樣美一樣柔一樣野的山歌。
都說劉三姐是一個傳說,可是,用壯族山歌陪伴我們的老鄉(xiāng)們,讓我知道了一個毋容置疑的事實:這個傳說的種子已然灑遍了整個漓江,整個遇龍河,然后,這些種子又像蓮花一樣開滿了整個漓江,開滿了整個遇龍河。
這就讓我想到,漓江不僅是一條天賜的河流,遇龍河不僅是一條天賜的小漓江,而且還是生長和喂養(yǎng)壯族山歌的河流。坐在行走的竹筏上,從遇龍河里綻放出來的歌謠,讓我親眼目睹了壯族山歌的枝繁葉茂,而美麗的劉三姐,就站在不遠不近的一朵浪花上,看我們隨著滿河的山歌在一條幽深的河流里竊竊私語或驚心歡叫。
大榕樹
按照遇龍河的流向,到了大榕樹地段,遇龍河的流水就要融入漓江的血液里了。
我們上岸,走向大榕樹,走向一個傳說的叢林。
在桂林、在南寧抑或在廣州,我都見過很多大榕樹。那裸露盤纏的根須,那縱橫交錯的枝干,那遮天蔽日的綠蔭,讓我看到了這樣一種植物強大的內(nèi)心和不羈的襟懷。
在陽朔高田鄉(xiāng)的穿巖村,我看到的這棵7米多樹圍,17米多的高度,覆蓋面積1200多平方米的大榕樹,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它讓我真正領(lǐng)略了“獨木成林”的人文指向。
陽朔縣城已經(jīng)活了1400多年,算得上是一座老縣城了。而這棵大榕樹,卻活了1500多年,她似乎就是為陪伴這座妖嬈的山水古城而提前100多年就站在了這里等候陽朔的出生和成長??梢韵氲?,遠在晉代的古人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一棵小樹苗。而我們卻比晉代的古人要幸運,我們不僅看到了她永遠不朽的芳華,還看到了她生生不息的后裔——那些相依相連的榕樹們,無疑都是她源源不斷的子嗣。而且,它身邊的那些子孫們,也正在逐漸地步入中年和老年。這個多世同堂的龐大的榕樹家族,難道要永久的與日月共存嗎?
是誰唱著山歌正在向我們走近?
是誰在向自己鐘情的人拋灑繡球?
我只在電影《劉三姐》中見到過這樣的情境。
正因為電影《劉三姐》中阿牛哥與劉三姐對歌、拋繡球、定情終身的那場戲就是在這棵大榕樹下拍攝的,大榕樹,因為一場曠世愛情的澆灌,從此就不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意義上的樹木了,它更成了一片無邊的圣地,一個無垠的磁場。
劉三姐,再也不是一個傳說。
歸義
我的家鄉(xiāng)永州有個很古老的村落,而且有個很美麗的名字:上甘棠。在沒去上甘棠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純粹的民間院落。直到有一次,我終于去了上甘棠,我才看到了自己的無知。
這個上甘棠居然是現(xiàn)在的江永縣的老祖母,是昔日的永明縣的縣城遺址。
這一次去陽朔白沙鎮(zhèn)舊縣村,我又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我居然把這個與江永縣相距不遠的建筑遺址再一次看成了一個民間院落,我居然并不知道它是從陽朔分離出來的一個古縣城。
不遠處遇龍河的水也許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唐武德四年(621年)至貞觀元年(627年)的七年時光里那座被稱為歸義縣的古縣城的容顏更替和生息變遷,但它的流水最終還是送走了一座古城并不堅實的背影。當我們來到這座古城里的時候,我們也只是看到了一片占地約四萬平方米,長寬約200米的古城殘骸,只看到一道用黃土夯成的城墻,卻再也看不到古城內(nèi)原有的任何建筑痕跡。還好,我們總算找到了一口古井,它就像歸義古城被光陰連根拔除后留下的一個歷史深淵,供我們沒有邊際的猜測和聯(lián)想它曾經(jīng)的模樣和聲音。古井上的兩個字“守舊”,據(jù)說是1929年當?shù)刈粼诎惭b石井圈的時候刻上去的一道時光印記。我們都應(yīng)該感謝這戶人家,他不僅自己守著一份舊事,還提醒我們記住了這座往昔的舊城的根基和葉脈,提醒我們記住這片土地上留下的太多隱喻。
歸義古城雖然不復(fù)存在,但陽朔人并沒遺忘它灑落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文氣韻。在離歸義古城遺址約500米遠的山腳下,被命名為舊縣村的古建筑群的依稀殘存,就是對歸義古城文化遺存的精神挽留。凝視這片古建筑群里的住宅、祠堂,其青磚、黛瓦、坡屋面、馬頭墻的建筑格調(diào),讓我們不經(jīng)意就會聯(lián)想到遠去的歸義古城的儀容和表情,它們的存在,其實就是對歸義古城深藏的隱喻一種禪意的詮釋。
責任編輯 侯建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