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在一溜打著赤膊的搬運工里見到她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嗯,女搬運工本來就很少見,何況她這么矮小瘦弱,我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搬動一箱瓷磚。
我吃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昨天下午剛剛見過她,在一個大超市門口。之所以當時多看了她幾眼,是因為她長得有點像我媽,滿臉都是皺紋,面相明顯超出真實年齡。只是她看起來稍稍年輕一點,但是更瘦小,像遠在千里之外老家的小一號的我媽。我記得因為這個,我還笑了笑。
當時她正和她兒子吵架,雖然她努力表現(xiàn)出家長訓斥孩子的口吻,可是倆人看起來就是吵架。她兒子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卻比她高半頭,她得仰著頭數(shù)落她兒子——因為那個男孩自己做主在超市買了一雙白色的耐克鞋,而且從超市一出來就立馬換上了,那雙舊鞋就拎在手里。這樣一來,即使她吵贏了兒子,這鞋也沒法退了。于是她退了兩步,仔細端詳了好幾遍兒子腳上那雙貴得讓她心疼的鞋。
我在超市里見過那鞋的特價廣告牌,799塊。她生氣就是因為這個價格,她說她天天在超市門口整理自行車,打掃衛(wèi)生,一個月才掙800塊,他買一雙鞋就給花沒了。她兒子看起來更生氣,說籃球隊的同學買的都是今年的新款,最便宜的也1000多塊,他買了雙舊款,打了6折,結(jié)果還被嘮叨半天。
今天竟然又見到她,巧得讓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很敏感,很快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她誤會了我的眼神,特意從一排搬運工中跑過來,跟我保證她能搬動,她不是來混搬運費的,讓我放心。我不過是幫朋友一點小忙,替他看著搬運工騰挪一個倉庫,朋友在新倉庫等著卸貨、安排位置,讓我在這邊盯著裝車。所以我息事寧人地朝她點頭,說:“你可以挑小箱的搬,注意別砸著腳?!?/p>
她本來都轉(zhuǎn)身走了,聽我說了這句話,回頭看了我一眼,顯然又理解錯了我的意思。第一箱她就賭氣搬了個最大的,那是80厘米×80厘米規(guī)格的,一箱足足有90斤。我試過,兩個人抬都有些吃力。她個頭矮,不能像別人那樣背著,只好抱著瓷磚,身子后仰,下巴緊緊頂著,走起來有點搖晃。雖然很吃力,倒也順利搬到了倉庫門口的車廂旁。她停了一下,用右腿頂住,深吸一口氣,“嗨”的一聲將瓷磚舉高了一些,由車上的搬運工接過去。她撣了撣衣襟上的灰塵,扭頭看了看我,眼神里有點小得意。
第一車裝滿的時候,搬運工們突然爭搶著往車上爬——他們都想跟車去卸貨。卸車和裝車的工錢一樣,但是比裝車輕松多了,需要的人也少,只需要4個就可以,所以最先爬上車的4個人,就算搶到了機會。她的反應(yīng)明顯慢了,等她擠到車廂邊,4個勝利者已經(jīng)在微笑了,有種占了便宜的興高采烈。
動作慢的人自覺放棄,回來擰開各自的杯子灌一通水,然后有的吵嚷著聊天,有的聚在一起打牌,有的去門外四處看看有沒有抽空打零工的機會。她在門口很不甘心地看著車子開出去老遠,才慢慢掉頭往回走。
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那些男搬運工在背后帶著譏笑議論她時,都叫她“那個女的”。他們說她是被親姑姑從四川拐賣到這邊的,賣給了一個大她18歲的老男人。最初幾年怕她跑了,把她拴在屋里不讓出來,直到后來她接連生了3個孩子,讓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顯然,他們對她既排斥又有些同情,他們覺得搬運工是男人做的,她不該來分他們的搬運費,也不該干這么辛苦的活。
我把一個塑料凳子給她,示意她坐下來歇歇:“一會兒車還回來,搬這個倉庫怎么也得十幾車,下一趟再去?!?/p>
她勉強笑了笑,沒說話。這些搬運工里就她沒帶杯子,于是我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水給她,她邊喝水邊謝我。
我說:“我昨天見過你,你不是在那個超市門口管理自行車嗎,怎么又來干這個?”
她聽我這么說,驚訝地挑了挑眉毛,笑了:“那個活只干半天,下午4點到晚上11點。上午閑著沒事兒,多賺一點是一點嘛。”她很健談,果然帶著些四川口音。后來,她就跟我聊開了。她說她男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也懶,還喜歡喝酒。她有3個孩子,大女兒讀大學,從第二學期開始就不讓家里給錢了,自己做家教賺學費和生活費。二女兒明年也要高考了,她心氣高,只想考北大或清華。就是這小兒子從小被慣壞了,不太聽話。
說起女兒時,她一直面帶笑容,心疼、欣慰又有點驕傲;說到小兒子叛逆,經(jīng)常逃課,還跟她頂嘴、吵架,有時還偷錢離家出走時,她突然毫無征兆地哭了。鼻涕眼淚混在一塊兒,她一把抹了擦在鞋幫子上。
那姿勢、哭腔和表情,幾乎跟我媽當年因為我生氣時一模一樣,所以有那么一瞬間,我很是恍惚,仿佛又在面對傷心的我媽……
后面的幾趟車,我跟司機交代了,每趟都讓她跟去卸車,而且不用擠在車廂里,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很高興,每次大家吼她,讓她動作快一點上車,她都回頭感激地朝我笑一下。
她不知道,每次她一朝我笑,我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