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榮波

我與那些古樹的相遇完全是一場意外。

那天，我坐車去一個地方。在車上，我被這個龐大的城市所困擾，突然忘了自己要去哪兒。等明白過來時，車已經(jīng)開過了目的地。我索性就把自己交給這輛車，由著它帶著我前行，它比我更熟悉這座城市。車一路開著，一個個嶄新的小區(qū)從窗外掠過。我試圖去辨別它們，它們都有些似曾相識，卻一樣有著不容懷疑的距離。我憑著記憶判斷，這其中的某些地方，我以前是來過的，就在三年前，或是五年前？反正不會隔得太久。那時這里還是荒郊一片，稀稀拉拉能看見幾處破舊的民居。而現(xiàn)在，文明顯然已經(jīng)征服它們，它們和許多地方一樣華麗轉(zhuǎn)身，往昔的一切已然不留痕跡。這讓人覺得像是在做夢，夢也是脆弱而不牢靠的。我轉(zhuǎn)而懷疑我的記憶，它是否已經(jīng)像這座迅速變化的城市一樣迷惑著我，使我不知不覺中跌入一個不可掌控的世界。

夢被一個急剎車所擊碎。車已經(jīng)從城市的泡沫里抽身而出，停在了無限的綠意里。這像是從一個夢到了另一個夢。空氣在這片夢境般的綠意里流動了起來，天空也重新找回了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像是來自于上一個世紀的涼風(fēng)吹醒了我，讓我生出一種莫名的竊喜——成功逃離的竊喜。我想起久違的鄉(xiāng)野生活，它們潛藏在夢境的最深處，在這一刻，它們聞到了某種熟悉的氣味，微微睜開了眼，企圖張望并擁抱一些什么。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一場錯覺。這里是城市邊緣，是城市故意遺漏的一部分，且就在城市巨大的唇邊。將來某個時間，如果城市需要，它就會被迅速吞噬，轉(zhuǎn)瞬變成另一個華麗的樣本。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置身這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樹海中，遭遇的是另一種迷失。一種原先屬于我而被我早早丟失掉的東西，猝不及防地又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我從中看見的那個人，那個像我又不像我的人，讓我羞愧讓我憎恨讓我悵然若失，也讓我迷失而呼救不能。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塔尖一樣的東西，它就藏在不遠處。我看見了它，它似乎在召喚我。我迫不及待地走過去，我快要被這無窮盡的綠色壓得透不過氣來了。我看見了高大上的復(fù)古大門，兩邊站著的年輕保安英氣逼人。左手邊豎著的堪稱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此地的介紹。這原來是一個公園，準確地說是所謂“皇家園林”。公園是城市的必備品，用來放逐市民們寶貴的休閑時光，類似于一條魚吐出水面的泡泡。至于皇家園林的模樣，在我腦海里尚屬空白。我想不來它的模樣，它離我太遙遠，它和輝煌、神秘、權(quán)力之類的詞捆綁在一起。而屬于我的標簽是卑微、無名、掙扎……這其中隔著的距離似乎永難逾越，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然后，我就遭遇了那些樹，它們海水一樣洶涌而至，幾乎將我淹沒。樹！全是樹！全是老樹古樹！全是幾百上千年的樹！一棵比一棵粗壯！一棵比一棵高大！一棵比一棵滄桑！不止是樹，還有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盆景、怪異扭曲的根雕……我一時不知所措，仿佛闖入了禁地。我思索著，這里究竟是樹的海洋，還是樹的墳?zāi)?？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真的快要窒息了，一種被瞬間掏空飄向未知的天空，然后又被瞬間填滿沉入無盡的地下的感覺。這些樹高高在上，它們看著我匍匐在地，懷揣著這些年脆弱的秘密，隨時可能被它們一腳踩碎。

我?guī)缀跏窃陟话仓修D(zhuǎn)完整個“皇家園林”的。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著看著，不敢高聲語。我覺得周圍這些樹已經(jīng)不是樹了，在漫長的時光里，它們一定修煉成了精，看透了這世間的一切虛無，懂得了天上地下所有的道理，也破解了白天黑夜里所有的秘密。在它們眼里，我一覽無余。

我看見一群又一群拍婚紗照的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看得出來，對于這些古樹構(gòu)成的背景，他們是相當滿意的。在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覺得這些樹配得上他們，夠資格給他們的幸福生活充當?shù)咨８嗟娜?，走走停停，笑著和他們中意的樹合影留念，擺出各種姿勢，相機咔嚓響過，匆忙又奔向下一個目標。在一座造型古樸的建筑前，我看見了另一些樹——另一些躺著的樹的尸體。它們已經(jīng)被裁剪成合適的尺寸，刷上了暗紅色的油漆，散發(fā)著濃厚的商品氣味，等著某個識貨的人來認領(lǐng)。其中一個上面寫著這樣的標簽：花梨木，生長于亞馬遜原始森林，樹齡距今約一千五百多年，稀有品種，木質(zhì)堅硬，質(zhì)地溫潤，紋理清晰美麗，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可給使用者帶來王者霸氣。聯(lián)系電話：XXXXXX。閉上眼睛，我似乎聞到了潮濕腐爛的氣味，它倒下時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幾乎震顫了整個亞馬遜，讓大地和海洋都跟著一陣顫抖。許多部落因此迷失甚至消失，許多動物因此煙消云散。而這轟響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頻繁，我們卻漸漸聽不見。我們注視著眼前的生活，我們的耳朵被喧囂所侵占，那些遙遠的一切，仿佛與我們每個人無關(guān)。

面對這些素未謀面卻又似曾相識的古樹，我想對它們說些什么，像對一個長輩一樣把自己打開，晾曬著這些年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些活過我們多少輩人的樹，它們替我們默默地收藏著許多一路上所丟失掉的珍貴。比如說我眼前這一棵。我長久地注視著它，幾乎從它身上聞到了故鄉(xiāng)的氣息。事實上，我的故鄉(xiāng)就有這樣一棵古樹。有人說它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樹齡了，又有人說它早都活過三千年了?？傊?，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樹了。而我眼前的這棵古樹，它有多少歲了？一千歲？或者更老？面對陌生人，我可以侃侃而談，可面對一棵古樹，我又知道些什么呢！人始終在人群中喧嘩著，以此抵抗著也妥協(xié)著生活。而樹習(xí)慣了寂寞，即使在熱鬧處，樹也始終斂藏著自己。關(guān)于它的出生，可能來自歲月深處的一陣風(fēng)，或者一只飛越重重山水的鳥兒，又或者一個人的無心之舉。然后它就扎根在了某個山坡上，或者某戶人家的門前，開始了自己漫長的一生，漫長到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也包括它自己。它看著莊稼一茬又一茬被收割，看著風(fēng)一遍又一遍把草吹綠，看著一輩又一輩人在村莊里長大然后老去。而它，始終守在那里，守著一棵樹的本分。

我常常忍不住想，這么老的樹，比村莊還要老的樹，年年歲歲地長在那里，也長在許多人的記憶里，你會以為它會一直一直長下去，長到地老天荒。村莊里長大的人，將來走遠了，哪天累了倦了，想回去看看了，想抓住點什么。一切都變了模樣，沒了痕跡，仿佛不存在似的。那些曾經(jīng)的事實如此虛幻，以至于我們會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甚至懷疑久遠的歲月是不是一場一廂情愿的夢！倘若記憶值得懷疑，那事實也就沒了根基，開始飄搖不定。我們成了沒有來處的人，而我們又能去往哪里呢！猛然間，我們看到了那棵樹，一切都復(fù)活了，事實得到了佐證，我們丟失了的就被挽回了一些。因為這棵樹，我們心里隱隱流淌著的河流才一直未曾干涸。是被我們遺忘的這棵樹，替我們收藏了記憶，珍重了歲月。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一棵樹突然不在了，被連根拔起了。它要被運往哪里呢？它身后留下的巨大的坑洞，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樣始終睜得大大的，使我們走到哪兒都惶惶難安！endprint

我知道我多慮了，老家的那棵古樹還在。可眼前這棵成百上千年的古樹又是來自哪里？它是怎樣從某個遙遠的村莊輾轉(zhuǎn)來到了這陌生之地？我可以想象，這樣一棵古老的樹木，在如今的商品社會，如何被人惦記，如何又被人出賣，不過是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吊車、卡車、挖機、電鋸、鐵锨、斧子……圍著樹一番忙活，截根、鋸干、捆綁、裝車，作為一個高檔的商品運往目的地。村莊在一陣哄鬧之后，又歸于平靜，人們又去往遠方找尋著自己的生活。村莊越來越空了，也越來越大了。人們一個個遠走它處，空留下村莊不斷生長，長成擁擠的城市的雛形，長到容不下一棵年老的古樹！

我想起這些年在長安城里的生活。這十幾年來，我努力將自己改造成一個城里人，竭力去盡一切源自鄉(xiāng)野的痕跡，在言語和舉止上和一個城里人保持一致?，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可以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一切言行舉止都可以在文明的尺度里收放自如。也已經(jīng)在這里買了房安了家，戶口本上漂亮的鋼印表示著城市對我的召喚和認可。我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一切都不露痕跡?？晌沂冀K隱隱地擔心著，生怕哪天露出了破綻，壞了文明的規(guī)矩，被城市掃地出門。這種感覺折磨著我，夢魘般揮之不去。時間久了，我也開始懷疑起這城市和它所謂的文明，一切和我原來所想完全兩樣。這對我，是又一層折磨?？晌也荒苷f出來，我還沒勇氣做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在別人面前，我呈現(xiàn)出一個城里人該有的標準姿態(tài)?；氐郊依铮野涯切┧^的城里的文明像臭襪子一樣扔到墻角，恢復(fù)成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模樣，說著我們老家的土話，想方設(shè)法做老家的吃食給自己吃，穿著舉止接近于一個農(nóng)夫的模樣。我享受著這樣的狀態(tài)，這是我另一個我，被城市的文明包裹起來的我。在家里，我把這個“我”釋放出來，讓他透透氣，不至于窒息在無人過問的角落里。我還得時刻小心，生怕別人一下子看見這個陌生的自己。這樣一個與文明格格不入的“野人”，是萬不能置身于人群中的，那樣對于眾人和他自己都是一種危險。我就這樣活成了兩個“我”，在兩個“我”之間小心翼翼地切換著角色。這并不容易，失眠就是陽光下表演的后遺癥，在后半夜的黑暗里揭示了一切。

一棵古樹在城市里的生活又會怎樣呢？

一棵古樹被費盡心機地運到了城里，栽到了高檔的社區(qū)或者漂亮的公園里，在別人指定的位置，按照別人的想法重新開始生活。一棵在鄉(xiāng)間長了幾百上千年的樹，被突然強行地去頭去尾，千里迢迢地拉到了一個陌生的所在，給忙碌的人們提供一點夢里田園的依據(jù)，這是一棵樹想要的嗎？可沒有人關(guān)心一棵樹的內(nèi)心世界。樹在人們眼里只是一個商品，一棵古樹充其量只是一個具有特殊價值的商品而已。它來到城市里，充當著文明生活里的道具或者布景，安慰眾人疲憊的眼神，使他們在高樓大廈里就能做起綠色氧吧的夢，如此而已。

這是文明的一部分。

我想起許多老人，在鄉(xiāng)下過了一輩子，他們原以為自己也會跟先人們一樣，在村里垂垂老去，將來埋進村外的黃土地里，成為土地的一部分?？烧l也沒想到，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快，最終裹挾了村莊，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性地改變了。因為種種原因，他們中的一部分也過上了所謂的城市生活，這是以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許多旁人都替他們高興，認為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人們用羨慕和仰望的姿態(tài)送別他們，看著他們走向新生活。那是電視上新聞上才能看到的好日子，怎么能不讓人高興，這種高興是樸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盡管誰也不能說清城市生活的內(nèi)里，也沒人知道城市生活對于一個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意味著什么。

一個年邁的老人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奔著幸福而來，跟著兒女一起享城市文明之福。這似乎是一件看上去很美好的事情，符合幸福生活的所有要素。可當我們穿過表象，真相就輕而易舉地浮出了水面。許多老人之所以來到城市，過起了所謂的文明生活，是出于心疼兒女。他們不愿意兒女在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耗費寶貴的精力和時間，兒女太忙了。為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只能選擇自己將自己連根拔起，漂往城市的汪洋。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項。

在城里，他們從早到晚忙碌著，把自己活成一個陀螺，不肯輕易停下來。他們買菜做飯，收拾屋子，接送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繼續(xù)發(fā)揮著余熱。忙碌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釋放，也是一種掩飾。沒有人知道他們慌亂且恐懼的心理，他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表面上是風(fēng)平浪靜的幸福，實際上是風(fēng)雨不止的煎熬。他們用忙碌當作翅膀，使自己不至于沉沒于文明的海底。他們多想迅速地老去，他們真的迅速地老去了。他們只想著最后的時刻能回到故鄉(xiāng)，能被故鄉(xiāng)的泥土嬰兒一般地擁抱著。這是他們最后的唯一的心愿。

我想起有個朋友對我說起她的婆婆。一個年邁的鄉(xiāng)村老人，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幾回，守著自己的院子和幾畝稻田過日子。唯一的兒子在城里有了孩子，兒媳要上班，身為婆婆去照看孫子理所應(yīng)當。于是，老人家就從山里來到了兒子所在的大城市。孩子交給了婆婆，夫妻倆自然安心上班。下班回來后孩子安好，飯菜妥當，家里干凈整潔，一切都不用操心。這讓夫妻二人前所未有地輕松，這幾乎就是他們理想中的幸福生活的樣本。

某一日，朋友提前回家，在馬路對面看見外出買菜的婆婆，提著菜正準備過馬路。其時車流不息，老人家茫然無措，焦急又無助。好半天過不了馬路，這讓她的無助中又多了幾分憤怒。她可能覺得這條馬路，還有這些不肯停下的車，都在跟她一個老太太作對。思謀良久，竟不管不顧地朝車流走去，企圖“殺出一條血路來”。老人家?guī)缀跏情]著眼睛穿過馬路的，她的表情里有一種視死如歸般的悲壯。這樣的悲壯最終逼停了往來的車輛。朋友目睹了這一切，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準確地說，她被嚇到了，嚇得失去了語言，幾乎癱倒在地。之后不久，她跟老公商量過后，就讓婆婆回家了。

“太危險了！”她一臉后怕地對我說。她想到的是危險和后果，被她后來無限地放大和假想。而我想象著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鄉(xiāng)下老太太，為了兒女的生活，不得不來到她永遠無法明白的龐大的城市，每天面對周圍陌生的面孔和言語，面對城市迷宮似的大街小巷，面對每天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這種密不透風(fēng)的陌生、無助、恐懼對一個鄉(xiāng)下的老人絕對是不可承受之重。可年邁的她只能默默承受，任由周圍不可控的一切不斷地淹沒著她。好在她一輩子習(xí)慣了聽天由命。好在最后，她被解救了，回到了屬于她的院落和稻田。她的噩夢結(jié)束了！她肯定會覺得對不起兒子媳婦，無福消受城市的文明生活不說，還沒幫上兒子一把，真是老不中用了。她的一趟城市之旅，恐懼伴隨始終，愧疚陰魂不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