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萌
我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不知來處,不知家族歷史,我們就是時空里的浮云游子。
1997年除夕夜,作家張大春的父親在浴室里意外摔倒,從此再沒站起來。當時父親對他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什么,你說糟糕不糟糕?”
于是在父親生命進入末期、自己孩子的生命即將開始的這一刻,張大春決定“尋根”,之后便有了《聆聽父親》這本書,這本書如一本搶救出來的家族記憶,張大春只想以它告訴自己的孩子:我是從哪里來的,先人的那些事,都與我有關。
有時,對家族的記憶不是簡單的故事流水賬記錄,了解那些過往是對自己能獲得這條血脈的尊重。我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這是一件必要又重要的事。
出生在荷蘭的李偉漢是標準的“香蕉人”(出生并生活在西方的華人),從小他提的“我從哪里來”的問題就無法得到父母的回答。因為來荷蘭前,其家族已在印尼生活了數十年,不會說中文的父母對家族歷史的認知也止步于印尼。除了有一個漢語拼音的名字和過生日時吃長壽面的習慣,李偉漢與中國基本沒什么關系。
2004年,偶然的工作機會將李偉漢帶到了北京,他一邊學習中文,一邊嘗試恢復家族在故國的記憶。他的尋根線索僅有一條——曾祖父在印尼的墓碑上提到的一個地名,珠山。經過兩年多的時間,在各種排查、走訪后,李偉漢終于得以還原家族史。
此后,李偉漢經常受邀到印尼、荷蘭等地的宗親會(建立在相同姓氏基礎上的血緣組織)交流中國文化,華裔們強烈的尋根需求促使他有了一個理念——2012年,他辭去工作,創(chuàng)辦了中華家脈公司,全職為華裔尋根。同年,遼寧的回族人海淼看到了李偉漢的招聘信息,二人一拍即合,就像偵探一樣,通過幾個線索找到祖先的村子、親屬、文化。
在中華家脈英文版網站首頁有這樣一段話:We help you trace your ancestry,put your roots in context,and visit your ancestral village in China(中文翻譯:追蹤祖先故事,還原祖先生活背景,一次回到祖籍地的旅行),對海外華人有著相當強的吸引力。
然而,尋根的實際操作并不容易,客戶提供的線索都相當粗糙和模糊,如“我的曾祖父叫XXX,居住在廣東的一個XX村”,能有一些老照片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更麻煩的是,許多海外華人不會說中文,提供的名稱往往是字母拼寫。曾經有客戶說自己要找的村叫“山尾”,結果他們在漳州找到了幾十個山尾村,只要建在山尾的都叫山尾村。
因此,并不是每一個華僑都能找到祖墳、祖屋等家族遺產,中華家脈公司的收費也根據獲得信息的數量來定價。在中華家脈網站上,對“費用”的介紹用了“量體裁衣”來表述——根據每個項目的具體情況,也取決于客戶想要達到的目標及其他細節(jié)。一般的收費模式是“基本費用+成功費用”,基本費用主要用以保證前期收集資料、通信、實地調查的差旅費,需幾百美元,找到約定項目信息后支付“成功費用”,大概1700美元以上。此外,在填寫了標準申請表后,中華家脈會給客戶免費發(fā)送一份量身定制的尋根方案書,以便客戶事先對尋根費用心里有數。
為什么要尋根?在南洋華人間這是很可能發(fā)生的事:一個小姑娘要和一個小伙子好,一看姓名,發(fā)現對方輩分竟然是自己侄子。更重要的是源自他們骨子里流淌著的一絲中國血脈——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這不僅是一個哲學命題。人們之所以借用“尋根”這樣一種自然規(guī)律,來比喻遠離故土后無盡的眷戀,正是中國人生于斯、長于斯、息于斯這種傳統(tǒng)觀念的真實寫照。
隨著微博和網站的推廣,2014年李偉漢的客戶增長到25個?!俺朔侵尥猓蚨加小?。到了2016年,客戶之“多”已經讓兩人忙不過來,“正在操作的有五六個,還有六七個在談”。
海外華人尚有尋根意識,更何況土生土長的國人呢?
2013年,制片人金輝和導演鄭波在看過BBC(英國廣播公司)制作的尋根節(jié)目《Who do you think you are》(《你以為你是誰》)后,連續(xù)制作兩季節(jié)目《客從何處來》。
不同于國外健全的檔案制度和教會系統(tǒng)依托,在中國做這件事似乎有點“天方夜譚”——近代戰(zhàn)爭中社會的動蕩、中國人內斂的表達和稍欠缺的開放程度,讓第一季的整個節(jié)目做得太謹慎。于是在第二季,這個制作過《社會記錄》和《看見》的紀錄片團隊將關注點放在了“人”身上。
第二季嘉賓鈕承澤導演的家族歷史做得很艱難。鈕承澤的父親是“漸凍人”,在他孩童時父親就開始承受病痛的折磨,“我最害怕成為我父親,可我又很想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是什么樣”。節(jié)目組花了很多力氣,輾轉北京與臺灣,走訪機構申請調出履歷與檔案,最終拼湊出鈕承澤父親人生中比較重要的經歷。至此,他的父親不再只是父親,而是一個完整的人。
尋根,是不是就要追溯到家族里最久遠的人?如果是這樣,一個家譜便可以滿足需求。我們了解那段過往,是為了更好的關注歷史,思考人物與命運。在撒貝寧的家族歷史里,年過花甲的曾祖父想回到武漢,卻因為是文盲,無法辦理當時日偽政府發(fā)布的難民返回原籍手續(xù),最終在霍亂爆發(fā)時客死異鄉(xiāng)。幾年后,撒貝寧的二爺爺帶著家人回到老家,同樣因為霍亂去世。
一個是想家,一個已歸家,卻都沒有擺脫病痛而死亡。在節(jié)目最后,撒貝寧來到小時候他經常坐輪渡的碼頭。那時他才知道,這里就是當年祖先逃難過來登岸的碼頭。在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就如同這碼頭的江水,始終是被推著走。
拍完節(jié)目后,許多參與節(jié)目錄制的導演也在意起自己的家族故事,很在意地了解起了那些“以前聽了也跟沒聽見一樣”的故事?!拔以浺詾槲覀兗覜]什么故事,但后來一想,人人家里都有故事。”
這個嘉賓沒有一分錢報酬的節(jié)目,卻給所有人帶來了無盡的財富。正如第一季嘉賓演員陳沖的總結:“你是誰?其實是你愛的人是誰。你是什么?你影響了別人什么,你就是什么?!?/p>
我們?yōu)槭裁匆雷约簭哪睦飦恚恳驗槲覀兠總€人都可以是一部歷史。當所有的個人史、家史、街道史、村史、縣史……交織在一起,呈現的才是一個盡可能真實的歷史。
(曉筱薦自《文史博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