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艷

做你的母親

我們曾經(jīng)是互相依存的兩條鐵軌

你把我從胚胎帶到青年，我把你從中年陪伴到

老年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再需要那些豐美的衣裳和食物

你肌膚的生氣隨著時間的滴答聲緩慢流失

枯黃、干裂，暴露出歲月猙獰的面孔

你雙目空洞，曾經(jīng)水潤的唇如樹上干枯的槿

你蜷曲如嬰兒，安靜若處子

不再與我們說著世間的家常話

我多么想你還能責怪我?guī)拙洌呐率怯脨憾镜恼Z言

現(xiàn)在，你將逐漸回歸到原始的大地

如同一條滔滔不息的河流消失于沙漠的深處

為什么人生不能倒流，讓我也做一做你的母親

你的生日

忽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日

瓦盆里的那盆花，只開了一朵

它猩紅，不肯落下

我假裝暫時失明，看不見那些凋零

像泥土里那只迷路的蚯蚓

蜷縮著，與世隔絕

從你開始，我們一家都生于春天

花團錦簇，一朵一朵積攢著生活的熱情

多么幸運，這被蜜語貫穿的人生

我不想告訴你，我又夢見了那座小小的院子

那個黑發(fā)濃密的男人在春風里，揮汗如雨

種植著一家四口豐衣足食的前程

這一天

這一天，跨越了三十年

舊事被翻騰出來曬在陽光下面

青澀如草尖，一觸碰就落下了一滴露珠

少年時候刻下的字依然在磚壁上

它橫沖直撞，袒露著桀驁的翅膀

那些拼湊起來的細節(jié)，長短不一的身影

白發(fā)慢慢變黑，一些想象成為回憶的引信

河流開始逆行

所有的悲欣都來自于長路

在錯過的瞬間，我們依然會喊出彼此的名字

月光洗白的舊事

舊事剛剛被月光洗白

掩藏足跡的雨，下了一場又一場

難忘不是真的不能忘，悲哀又何來那么多的哀

未知的路上，我們早就結了無數(shù)張網(wǎng)

糾纏于彼此的眼中，不見也不散

走了多久了，此生的目的依然無法確定

從熱鬧回到寂靜

從萬眾矚目的中心回到邊緣

有多少人邊哭邊笑，如子夜游離的醉鬼

他說，他曾經(jīng)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輕輕走過

在我們快要忘了那些的時候

來到這里。一切都還來得及

看燕子在屋頂下筑巢，朝陽漏出來的光

從南邊的譙樓移到了北邊

夕陽落下時候，有星星點點的白

石板路那么長，像一個人的前世與今生

與陌生人插肩而過，與故人相遇又別離，

一生就在再見與再見中糾纏

我將會去哪兒，我將哪兒也不去

我愛著這些舊的城墻，這些墻根坐著的舊的人

我輕輕走過，從時光紛亂的印記中

尋找一根紅線，系上那扇厚重的門

兩棵樹

陣雨才剛剛離去，山徑蜿蜒

覆盆子牽扯著衣襟，松花簌簌落滿肩頭

你的背囊上，小小的口哨在輕響

月光懸于樹梢，圓滿如我們的夢想

我只驚訝，這月色是不是為我而來

它照著萬古的人間，照著暗影里前行的我們

時光輕輕吻上你的額頭，那里已經(jīng)多了幾行皺紋

似小船輕輕劃過的波浪。而草木依舊春深

我們在人間相認了兩棵樹，它們疏離，又倚靠

這么近，又那么遠，像走過的前世和未許的來生

命中有桃花

無路可走時候，不必害怕

人間美妙，還沒有愛夠每一座山

少年的白日夢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做了

除了你，群山的私語還有誰可以去破譯

風起云涌，走出的每一步都被珍藏

最鐘情的骨縫里，河流在歌唱

命中有桃花，你是我手心的那一朵

疼著，哭著，笑著，無處可以盡歡

白發(fā)越來越多，一把刀磨的雪亮

那么多的路原來只有一個彼岸

我們同病相憐，尋覓一盞

照亮前程的燈

（選自《芒種》2017年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