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峰
(中山大學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朱崇科是一位有潛力、有野心的學者,具有開放的思維與視野的學者,將會成為重新加入國際學術界的中國的新一代學人?!盵1]事實證明,他的博士導師王潤華在2000年的學術嗅覺相當精準。目前,在臺港和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領域,出生于1975年的朱崇科已是極具學術創(chuàng)造力、沖擊力、影響力的新生代學者。1994年,他從山東南下,在中山大學豐厚與開放的學術滋養(yǎng)中快速成長,七年后繼續(xù)南下負笈新加坡國立大學攻讀博士。2005年,朱崇科畢業(yè)回國后迅速躍升為粵派學術生力軍的急先鋒。2016年,躊躇滿志的他開始執(zhí)掌成立于2015年10月的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并致力于打造開放性、跨學科、國際化的華文文學研究新平臺。無論是以魯迅研究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以劉以鬯、李碧華為代表的香港作家研究,還是以新加坡、馬來西亞為代表的區(qū)域華文文學研究,乃至對王德威、史書美、黃錦樹、錢超英等學者的評論互動,無不展現(xiàn)出新一代粵派學人立足本土、對話區(qū)域、放眼世界的敏銳創(chuàng)見。
從研究歷程來看,“流動”無疑是朱崇科學術生命的噴薄源泉之一,這不僅生發(fā)于自我的流動與不羈,也涵括研究對象的流動與跨界。他先從魯迅研究關涉香港文學,隨后從新馬文學縷析其內(nèi)在的本土性糾葛,進而又從比較視野介入“世華文學”。同時,他對巴赫金的復調(diào)與狂歡、福柯的系譜學與考古學、布迪厄的場域與文化資本、后殖民話語與權力機制等都有獨到見解與巧妙化用,將豐贍的理論涵養(yǎng)與精深的文本細讀相融通,熔鑄為一種觀點鮮明、邏輯縝密又銳氣逼人且新意迭出的思辨文風。在論證策略上,他評述各家短長又尋求反思新變,在規(guī)避陷阱的吊詭中又不乏劍走偏鋒的犀利,往往層層剝離迷思而后真面歷歷如繪。正如王國維所言,“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須出乎其外?!边@也同樣適用于朱崇科的學術理路,“入乎其內(nèi)”是指對本土(香港、新馬等地)的身心融入與情感觀照,有了感同身受的在地體驗方能蘊蓄有“生氣”且“不隔”的文思;“出乎其外”是指感性抽離并超然物象的客觀審視與拆解建構,把控論述的理性尺度才能有的放矢且追求“高致”。統(tǒng)觀其治學進路,在文(文人、文本、文論)史(文學史料、歷史語境)互參的踐行模式下,在銳意創(chuàng)新的問題意識調(diào)度下,他不乏陳寅恪的“了解之同情”,還依稀透射出魯迅先生的錚骨傲氣,更有對自我慣常的反思與超克,這應是其學術生命的內(nèi)核支撐。
從1999年在《香港文學》發(fā)表第一篇論文《我看“南來作家”》開始,朱崇科研究的流動版圖初現(xiàn),從此走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香港文學的對接與對話。這里的“南來”特指從大陸遷居香港的文人,更準確的稱呼應是“香港南來作家”。值得注意的是,該篇師從其碩士導師王劍叢教授的課業(yè)論文發(fā)表于香港,并得到時任主編——“香港文壇常青樹”劉以鬯先生的嘉許和親筆回信勉勵,這也為其繼續(xù)深入探研香港文學打開門徑。另一方面,跨域對話的牛刀初試無疑增強了其學術研究的信心,并進一步激發(fā)了融入香港語境的潛在本土情懷。真正系統(tǒng)的香港文學研究要從他的碩士論文《故事新編中的敘事范式:以魯迅、劉以鬯、李碧華、西西的相關文本為個案進行分析》(2001)說起,而導師王劍叢①當時,他的導師王劍叢已出版了一系列香港文學研究著作,如《香港作家傳略》(1989)、《臺灣香港文學研究述評》(1991)、《香港文學史》(1995)、《20世紀香港文學》(1996)等。更是研究香港文學的第一代專家。在學脈承傳中,朱崇科延續(xù)了前輩學者重視第一手資料的扎實傳統(tǒng),同時又在理論素養(yǎng)與問題意識的開拓上煥發(fā)出新生代學者的批評銳氣。具體而言,他在這一階段的學術進路正蓄勢待發(fā),而繼后分化為三路并進:一是魯迅與香港的互動研究,二是魯迅學研究,三是香港文學研究。
跨地域的故事新編研究具有碩博延續(xù)性,其博士論題是《論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后在此基礎上修訂出版《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2006)。對于這項研究的意義,同樣作為魯迅研究者并享譽海外漢學界的王潤華認為,它建構了中國文學史上的新文類“故事新編小說”,補寫了小說史中空白的一頁。[1]這部厚重的專著分為三編,上編討論了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及其適用性,中編集中探討魯迅《故事新編》的敘事模式以及如何走向狂歡,下編則精選橫跨大陸與香港的經(jīng)典個案(施蟄存、劉以鬯、李碧華、也斯、西西、陶然)并從歷時性角度分析介入的狂歡節(jié)譜系。同鄭家建②鄭家建從“語言層面”“創(chuàng)作思維層面”“文體層面”對魯迅《故事新編》進行遞進研究,充分肯定“這一奇書文體”在魯迅創(chuàng)作史和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獨創(chuàng)性價值。鄭家建:《〈故事新編〉研究引論》,《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4期。、吳秀明、孫剛等研究者有別,其創(chuàng)新性在于對巴赫金狂歡化神髓的理論化用,并力圖對故事新編“小說次文類”進行歷史正名,還全面爬梳故事新編的書寫傳統(tǒng)及其兩岸三地的影響余脈。其中,他對香港作家個案的選取具有針對性與典型性,文本分析與社會語境的呼應更顯力道,這些“(魯迅)后來者”對故事新編小說的主體介入可謂眾聲喧嘩,而主體精神與主體職責的雙重介入下也讓此“次文類”有了更多創(chuàng)造與更新的可能維度。理論駕馭的嫻熟,論析方法的嚴謹,創(chuàng)新意識的敏感,讓其博士論文屢現(xiàn)精妙之筆。
以“魯迅學”稱之是為了強調(diào)對魯迅本體研究的純粹性,在同輩學者中朱崇科量質(zhì)并重的論文產(chǎn)出十分驚人,其相關成果自不待言,已先后出版《魯迅小說中的話語形構》(2011)、《廣州魯迅》(2014)、《〈野草〉文本心詮》(2016)三部專著。姑且不論他借用??略捳Z理論對魯迅小說考古式的板塊拼接,借用布迪厄場域理論對1927年的廣州魯迅多元立體的現(xiàn)場還原與歷史形構,以及對《野草》逐篇細讀的酣暢淋漓與心神交匯,在此,我們主要聚焦于香港與南洋的跨地域互動,談他對魯迅研究更進一層的靈活嫁接與突破進階。其一,魯迅與香港文學的反思新解。如《歷史重寫中的主體介入:以魯迅、劉以鬯、陶然的“故事新編”為中心》就繼續(xù)延展故事新編書寫的兩地差異,作家的個性灌注讓彼此的實踐操作特點鮮明,魯迅以輕松態(tài)度“點染歷史”而引發(fā)深邃博雜的思索,劉以鬯在藝術創(chuàng)新與文本改造上以再現(xiàn)、激活、解構的方式“復活歷史”,陶然則在“斷裂歷史”中創(chuàng)造性地逸出“當代寓言”的活力。[2]257-268其二,魯迅與南洋文人的交叉。《林文慶與魯迅的多重糾葛及其原因》[3]101-115從儒學與現(xiàn)代的文化沖突、學術人事的立場糾葛、經(jīng)濟人格的義利差異相當深入地深層剖析,而秉持客觀立場對學界盲點予以糾偏,這不僅無損林文慶的“新加坡圣人”形象,也可真切探觸周樹人教授應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兩難。
毋庸諱言,香港文學研究是朱崇科的學術起點。不過,與魯迅研究、新馬華文文學研究兩大板塊相比,香港文學研究顯得最為薄弱,文稿大都散見于魯迅研究及新馬研究的專著。其研究對象主要聚焦于上述提到的幾位作家,此外還述及顏純鉤小說,而研究體裁基本限于小說一類。其中,對劉以鬯與李碧華小說敘事策略的多元解讀最有影響,在學界有著較高引用率。①據(jù)中國知網(wǎng)(CNKI)統(tǒng)計,《雅俗混雜的香港虛構:淺解〈青蛇〉》(《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1期)被引次數(shù)達27次,《歷史重寫中的主體介入:以魯迅、劉以鬯、陶然的“故事新編”為個案進行比較》(《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被引次數(shù)為13次,這些數(shù)據(jù)在華文文學研究領域已屬難得。同時,他對香港性、香港氣度、香港虛構、香港想象、香港文學批評等也有所涉獵,但比起較有系統(tǒng)的“香港故事新編”系列研究就略顯松散。從時間跨度來看,這些研究主要發(fā)表于1999年至2007年,過后有近乎七年的間隔,而最新一篇應是2014年發(fā)表的《劉以鬯的南洋敘事》。[4]該篇雖然再次論及劉以鬯,不過其關注點顯然已側重于“南洋情境”,這也印證了其研究著力點從香港到南洋的轉移。
2001年,朱崇科再次踏上流動南下的旅程,“(香港)南來文人”的研究者吊詭卻又奇妙地化身為“(南洋)南來文人”的踐行者。在赴新加坡國立大學伊始,其學術路徑就有了嶄新的突破,系統(tǒng)的學院訓練與強烈的在地體驗讓新馬華文文學研究成為又一學術生長點。在2004年讀博期間,他便在臺灣出版了學術處女著作《本土性的糾葛:邊緣放逐·“南洋”虛構·本土迷思》(2014年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南洋”糾葛與本土中國性》算是該書的大陸修訂版),這本論著源于“南來機緣”所催生的副產(chǎn)品,更是“南來情懷”對新馬社會的傾力饋贈。王德威以“不卑不亢的有心人”稱之,更激賞其對新馬在地文化的深切關懷,“離開了中國大陸,朱反而發(fā)現(xiàn)了華文文學的豐富面貌:不論是他鄉(xiāng)是本土,語言文字的流傳及其所折射的現(xiàn)象,千變?nèi)f化,哪里是一二主義或權威所能盡涵?以朱崇科對文學史及文學理論的深厚訓練,未來的批評必有可觀,也值得我們繼續(xù)期待?!盵5]
2008年,當?shù)诙緦V犊脊盼膶W“南洋”:新馬華文文學與本土性》出版,其導師王潤華教授驚呼其為“挖掘文學南洋的機器怪手”,并言及對中國第一代世華文學研究的顛覆與解構,“這本論著的最大特點,除了重溯系譜之外,還把文學作品與理論還原到原來產(chǎn)生的文化土壤上,從當?shù)厝A人及其他族群的文化屬性來論述。”[6]其實,“顛覆與解構”之說并不恰切,他的新馬學術貢獻應在于“傳承與新變”。所謂“傳承”,意即對第一手文學史料的高度重視,這體現(xiàn)于第一代學者廣羅資料的拓荒治學以及楊松年教授論從史出的現(xiàn)身教益。曾師從楊松年如今在廈門大學執(zhí)教的郭惠芬博士算是新生代學者中繼承此傳統(tǒng)的佼佼者,其新著《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東南亞卷》蔚為可觀。[7]朱崇科則在傳承之中力求“新變”,而王潤華先生在西方文論、文化研究、比較文學研究的內(nèi)行示范顯然對其不乏助力。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朱崇科個性張揚的批判力與創(chuàng)新力得以揮灑,這在空間詩學、中國性、本土性的處理上都有所展露。
“空間詩學強調(diào)的是在不同區(qū)域華文文學本土特質(zhì)保留的基礎上的一種求同存異”[8]17,從踏入?yún)^(qū)域華文文學領域開始,朱崇科出入內(nèi)外的開放性研究思維就成為一大優(yōu)勢。具體來談,《艱難的現(xiàn)代性與無奈的本土化》[9]是其研究新馬華文文學的第一篇正式論文,該論文對其后續(xù)研究范式有著多重意義:一是對文學史料的考古式爬梳,在系統(tǒng)的文本細讀與歷史脈絡中做到言必有據(jù);二是對中國性(中華性)的思考,在“去中國性”的批判中逐漸呈現(xiàn)中國性的流動與復雜;三是現(xiàn)代性,既有對文學本體的現(xiàn)代性考量,也有對研究策略的現(xiàn)代性化用(相較于傳統(tǒng)研究理路);四是從“本土化”隱蓄“本土性”萌蘗,在文本批評中做到理論反思與概念厘定。
對于黃錦樹、張錦忠、林建國等后殖民話語操作下的“斷奶”“去中國性”等說辭,以朱文斌為代表的中國新生代學者持有嚴正的批判立場,他還從東南亞華文詩歌的角度呈現(xiàn)出中國性的復雜與曖昧。[10]12-18對此,朱崇科則是批判與反思的雙重姿態(tài),他在《吊詭中國性:以黃錦樹個案為中心》《“去中國性”:警醒、迷思及其他》《馬華文學:為何中國,怎樣現(xiàn)代?》等篇中既認可黃錦樹獨辟蹊徑的洞見,也直擊其臺灣習氣與張狂盲視。對“去中國性”予以反撥的同時,他也為“中國性”正名,并從中國性的流動與發(fā)展中推演其存在的必然與或然,進而提出“立中國性”“復數(shù)中國性”。
華文文學的本土性是多元混雜的概念,具有封閉與流動、保守與開放、中國性與現(xiàn)代性(全球化)等諸般維度。正是由于這種相互沖突又彼此交葛的糾結難題,大多數(shù)論者對此都淺嘗輒止,本土性的個案分析或語詞點綴較多,但本土性的系統(tǒng)理論觀瞻卻相對欠缺。在蔡志誠看來,主體間性的交融視域為回應區(qū)域華文文學的本土性訴求提供了新向度,而空間位移與視域轉換讓朱崇科具有一種“不被規(guī)訓的熱帶情懷”,其“馬華文學本土性研究已對這一挑戰(zhàn)性的議題進行有力的回應,地緣美學與主體間性的介入將為區(qū)域華文文學研究開創(chuàng)出新的文化空間?!盵11]同時,他意識到《本土性的糾葛》所內(nèi)含的“在地體驗”對朱崇科可謂至為關鍵,由此也對其新一輪的文化位移(從新加坡返回中國)后與本土性深層文化心理相契合的內(nèi)在激情延續(xù)性存有疑慮。實際上,《考古文學“南洋”》便是最好的回應,他的本土激情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在理論延展與文本演繹上更為精進。
朱崇科對于新馬華文文學抱有深度挖掘與理論建構的學術雄心,兩部專著皆以“本土性”作為核心命題,而極具挑戰(zhàn)性的宏觀主脈貫通與微觀文本細讀也成為最突出的創(chuàng)新所在。他將“本土性”劃分為本土色彩(表層的本土自然風情與人文景觀)、本土話語(中文再造與文化承載)、本土視維(深層的本土意識與本土關懷)三層架構,既從文學史演進及文學史編寫進行本土性的譜系建構,又以點面結合的策略對新華作家(陳瑞獻、郭寶崑、英培安、希尼爾、吳耀宗、蔡深江等)及馬華作家(吳岸、王潤華、李永平、張貴興等)的典型文本進行考察演繹,同時兼及馬華古典文學(邱菽園)以及新移民文學(九丹),更跨涉對本土批評者(王潤華、楊松年、黃錦樹、許文榮等)的再批評與再深化。
早在1985年,樂黛云就提出海外華人文學“是研究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極好標本”。[12]饒芃子更是海外華文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的倡導者與行動者,她主編的《中國文學在東南亞》算是國內(nèi)開風氣之先的華語比較文學實踐之作。她在宏觀上進行理論思考與方法論證,從《比較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的專著命名便知其用意所在。①相關論述參見:饒芃子,《海外華文文學與比較文學》,《暨南學報》2000年第1期;饒芃子主編,《中國文學在東南亞》,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饒芃子,《比較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在新生代學者中,朱崇科的比較意識格外突顯。2012年,出版第三本華文文學研究專著《華語比較文學:問題意識及批評實踐》已不限于新馬區(qū)域,其理論視野更為開闊,在越界跨國中彰顯出縱橫捭闔的掌控力。他對自己的批評觀葆有清醒的自覺,“我一直提倡和堅守的‘華語比較文學’同樣也是對中國大陸文學創(chuàng)作和書寫的一種觀照、豐富和善意提醒,這樣的批評既有本土關懷,又有國際視野?!盵8]進而給出“華語比較文學”的定義,“即是指在華語語系文學內(nèi)部的比較。它同樣也是立足世界性的背景,對所有華語書寫的文學,包括離散書寫進行不同層次和角度的比較?!盵13]他強調(diào)大陸文學與其他區(qū)域華文文學的互動關系及更多可能,而本土性無疑可以作為華語文學研究的新進路,但也要注意本土性的發(fā)展與流動以免落入其內(nèi)部陷阱。
近十年,他對新馬華文文學研究以個案精讀式的拓展為主,不乏建構“經(jīng)典(優(yōu)秀)作家”圖譜的深意。既有對英培安、李永平等的再挖掘,也有對原甸、謝裕民、淡瑩、方北方、溫任平、林幸謙、陳大為、鐘怡雯、黎紫書等的新開拓,這些研究完全可以各出一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的華文作家論。在這一階段,除了琳瑯炫目的個案研究之外,對“問題意識”的理論探討以及“比較意識”的多維實驗更具學科建設性。
在自我切實踐行問題意識的同時,他也不斷反思國內(nèi)華文文學研究的理路局限及其問題弊病,對宏大敘事及本土缺席不乏針砭。他認為華文文學并未獲得與其宏闊指涉范圍相對應的地位和話語權,其原因在于問題意識的更新緩慢、第一手資料的掌握不足以及對其他學科反哺能力的薄弱,相應對策可以從跨學科能力、本土感知以及實踐考察方面提升。[14]其問題意識在術語考辨上尤為醒豁,國內(nèi)學界對“華文文學”的命名經(jīng)歷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兩大階段,目前普遍認可的“世界華文文學”依然存在是否包括大陸文學在內(nèi)的爭辯。具體來說,劉登翰、劉小新對“語種、文化、族性、個人化的華文文學”提法[15],王列耀對“東南亞華人文學”的界定[16],劉俊對“世界華文文學”的新定義(包括中國大陸文學在內(nèi)的跨區(qū)域、跨文化的文學共同體)[17]5,這些都有其合理性。對此,朱崇科在《術語的曖昧:“問題意識”中的問題意識》《誰的東南亞華人/華文文學?》等篇中縷析術語命名的曖昧、吊詭及其權力話語操作,并提出“世華(華文+華人)文學”“區(qū)域華文文學”的概念。此外,從史書美去除中國的“華語語系”,到王德威的無所不包的“華語語系文學”,這一理念具有相當?shù)臎_擊力,朱崇科在《華語語系文學的話語建構及其問題》[18]中顯然更認同后者。對于術語與命名的考辨,他顯出苦心鉆營的銳利,尤其是對大中華陷阱的自省、后殖民陰影的祛魅,其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以及去中心化的操作也值得稱道。當術語上升到理論層面,研究者將其作為宏觀調(diào)度的參照必有助益。反之,如果過分糾纏于界限區(qū)隔,對微觀操作而言反而會束手束腳。
朱崇科的研究視野始終貫穿著“比較意識”,從香港文學研究階段便已顯露,而華文文學的多元跨越性更是比較研究的絕佳場域。這些研究大體歸為三類:其一,南來文人的本土影響。比起郁達夫、老舍的南洋經(jīng)歷,魯迅是首屈一指的“不在場的在場者”。有關魯迅在南洋的“文統(tǒng)”與“學統(tǒng)”兩篇論文是該領域影響研究的典范,不過“南洋”有泛化之嫌,實際上確指新馬兩地。①相關論述參見朱崇科:《論魯迅在南洋的文統(tǒng)》,《文藝研究》2015年第11期;《論魯迅研究在南洋的學統(tǒng)》,《福建論壇》2016年第3期。其二,臺灣經(jīng)驗與南洋敘述。馬華留臺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都極具影響,其中《大馬“南洋”敘述中的臺灣影響及其再現(xiàn)模式》[19]充分肯定這一群體的跨域優(yōu)勢,也揭開其“雙重邊緣化”“自我經(jīng)典化”的吊詭。其三,跨語種、跨區(qū)域、跨國界的追尋。在某種意義上,他在《身體意識形態(tài)》中已經(jīng)實踐了此研究理念,將中國作家與其他區(qū)域作家(法籍華人高行健、新加坡“新”移民九丹)兼收并蓄。[20]在“想象中國”的投射下對高行健、李碧華、張貴興小說的同臺比較更是跨越了中國、法國、馬來西亞。另外,對以英文書寫的馬來西亞旅英華裔作家歐大旭(Tash Aw)的評論則開辟了自身跨語種研究的新領域。[21]
在華文文學研究領域,朱崇科具有敏銳的問題意識,以批判性、創(chuàng)新性、獨特性見長。綜觀其學術歷程,《觸摸魚尾獅的激情與焦慮》絕對不容忽視,他對新加坡華文教育、文化認同、社會脈搏、大學精神的理想寄托與現(xiàn)實反思恰是新華研究者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其自我本土化的過程也是理解其本土性書寫乃至學術動力的隱秘窗口。正如他對該文集的命名所示,其感性的激情與焦慮已內(nèi)化為知識分子的理性擔當。他以學術為志業(yè),一貫履行自己所奉行的“有機知識分子”的責任。[22]316談到未來研究,他指出“當務之急,我們首先還是要做好區(qū)域華文文學場域內(nèi)部的經(jīng)典作家(群)的窮形盡相式研究,不要在占有一點資料的基礎之上胡亂發(fā)言或者是拼湊;其次還是要具有多線文學史的宏闊眼光,把研究對象放到更開闊的平臺上去準確把握;第三,要努力思考中國文學和其他區(qū)域華文文學的復雜互動和可能借鑒;最后我們還是要多發(fā)現(xiàn)、‘幫襯’區(qū)域華文文學寫作的優(yōu)秀邊緣作家或群體,讓他們感到思想文化創(chuàng)造的尊嚴,共同取暖,不至于太寂寞,這是相關領域學者的責任之一?!雹俟P者對朱崇科的訪談,時間:2018年1月28日,地點: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海濱紅樓15棟。作為新生代學者,在本土情懷、國際視野、知識立場的融通下,朱崇科正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學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