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事物均具有指向類型化的特點,法律規(guī)范的意義在于盡可能如實地描述類型。[1]類型化的思維有利于更清晰地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行政訴訟法作為一種法律規(guī)范,必然具有指向類型化的特點,所以也需要類型化的描述。隨著我國行政訴訟制度訴權保障難題的凸顯,通過類型化的手段將我國行政訴訟制度“重置”就顯得尤為必要。訴訟類型化在各國得到重視的原因與其獨特的功能及價值是難以分開的,域外訴訟類型化的實踐和理論可以為國內(nèi)訴訟的類型化提供借鑒。行政訴訟類型最早于12世紀在英國以“令狀制度”的形式發(fā)端,撤銷訴訟以“越權取消訴訟”的形式最早出現(xiàn)于18世紀末的法國,德國從19世紀開始建立了完善的行政訴訟類型制度,美國的司法審查形式來源于對英國傳統(tǒng)的“令狀制度”借鑒。20世紀以來行政訴訟類型化的發(fā)展勢頭日益顯著,比較分析兩大法系國家對類型化的討論,對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構造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所謂類型化,是指具有一些普遍性的要素作為標準,將社會糾紛劃分為具備同樣特性的類別,以為有關的法律適用和制度設計提供社會實證根據(jù)的法律方法。[2]行政爭議的繁雜性和多樣性對訴訟制度的構造提出了更高的標準,不同的案件需要指向不同的訴訟程序和規(guī)則。在我國行政訴訟制度完善的過程中,“新生的”訴訟在發(fā)展中也受到“類型化制度缺失”的限制,處境尤為尷尬。借鑒域外經(jīng)驗必須建立在對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概念的界定及其功能分析的基礎上。關于行政訴訟類型化的概念,當下學界普遍承認臺灣地區(qū)蔡志方教授的觀點。[3]197本文認為行政訴訟類型化的目的價值在于權利救濟的保障,即法院能夠為法定的訴訟種類提供相對應的救濟程序。行政訴訟類型化對類似構造的訴訟種類適用一致的訴訟規(guī)則,配套固定的判決方式,其中每一種類型都具有高度抽象性和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特性。訴訟類型化在各國得到重視的原因與其功能是難以分開的,類型化的功能也是構造這種制度的主要動因和意義所在。下面,本文將圍繞行政訴訟類型化的功能進行討論。
“有權利,即有救濟”是行政救濟制度發(fā)端的基礎,尤其是在以保護人民權利為目的導向的行政訴訟中,更是非以其為思想基礎不可。[3]70德國和臺灣地區(qū)都以權利救濟為目的構造了類型化的行政訴訟制度,為當事人權利救濟提供強有力的保障。行政訴訟是否構造詳細的規(guī)則由其目的所決定,我國行政訴訟的目的側重行政爭議的化解和當事人權利救濟目的的達成,是以行政訴訟制度具體訴訟規(guī)則和程序的安排也必須以達成這一目的為準繩。行政訴訟類型化的指引有助于提升當事人對訴求的理性預期,方便其在準備訴訟時進行更多的程序上和實體上的模擬預測從而更有利于其選擇恰當?shù)脑V訟類型。行政訴訟類型化將當事人在行政訴訟中的訴權以一定的標準歸類,方便當事人更加快速、高效地選擇訴訟類型,有助于其權利救濟和行政爭議的解決。
行政訴訟類型的數(shù)量較少會導致當事人被侵害的權利無法得到救濟,而行政訴訟類型過多也會導致當事人出現(xiàn)“選擇困難癥”,所以應當構造適當數(shù)量之行政訴訟類型。每一類行政訴訟類型保護一類當事人的權利,行政訴訟類型的體系編織成當事人權利的“保護網(wǎng)”,如果這個“保護網(wǎng)”編織得過松則會漏掉許多應當?shù)玫骄葷臋嗬蝗绻@個“保護網(wǎng)”編織得過緊則會導致當事人眼花繚亂而不知所措;如果沒有這個“保護網(wǎng)”或者這個“保護網(wǎng)”是“隱身的”,當事人則很難從中尋找出自己的權利救濟途徑。因此,訴訟類型需要明文設置,訴訟類型之多少與當事人的權利救濟程度具有相關性,行政訴訟類型的體系需要編織且應當編織得“松緊適當”,概括性地抽象出最適當?shù)念愋突@樣才更有助于權利保障和爭議的解決,從而達成行政訴訟的目的。
我國行政訴訟制度主要以“撤銷訴訟中心主義”來構造的,主要的訴訟規(guī)則都是與撤銷訴訟相配套的,而其他訴訟一般只規(guī)定了相對應的判決方式,因此不利于其他訴權的救濟。隨著新型行政爭議案件的不斷涌現(xiàn),類型化體系的缺失導致對目前制度的簡單的“修修補補”已經(jīng)越來越難滿足現(xiàn)實的需求。類型化把整個行政訴訟制度“抽絲剝繭”,提煉出科學、合理具有普遍性的行政訴訟類型之分類標準。類型化為發(fā)掘、彌補其制度體系漏洞之必要手段,其從受案范圍、當事人資格、訴訟時效、起訴條件、審理程序、舉證責任、判決方式等角度入手編織一套系統(tǒng)化、科學化之“保護網(wǎng)”,形成多層級的類型化分類標準,實現(xiàn)權利救濟的盡可能完善。在行政訴訟制度中構造各種訴訟類型體系化之具體規(guī)則,同一種類的行政糾紛采取相同審理規(guī)則、審理程序和判決方式,不同類型的行政爭議適用“個性化”的審理規(guī)則、審理程序和判決方式,從而“因地制宜”地實現(xiàn)行政爭議的“問診”和“對癥下藥”。因此,有必要通過類型化對我國的行政訴訟制度以明確的分類標準細化,以形成科學、規(guī)范的行政訴訟制度體系。
司法權與行政權是彼此制約又促進的關系。行政訴訟法為調整司法權、行政權與當事人之間的關聯(lián)的部門法。伴隨著現(xiàn)代社會日新月異的發(fā)展,愈加繁雜的行政爭議加重了司法機關的審理難度,行政訴訟類型化依據(jù)不同訴訟類型所確立的訴訟規(guī)則和訴訟程序合理地規(guī)范了司法權干預行政權的范圍與程度,從而可以提高司法效率,平衡行政權與司法權的關系。面對當下法官審理案件量多、審案壓力大的問題,行政訴訟類型化按照適當?shù)姆诸悩藴?,將整個制度“分條縷析”,將每一種訴訟類型都對應明確的原告資格、訴訟時效、審理規(guī)則和審理程序、判決方式,以更有利于確定任意行政案件的爭議焦點。當事人可以準確地知道自己應該走哪個類型的訴訟程序以避免重復訴訟,導致的司法資源的浪費,從而減輕審判人員的裁判負擔,使審判人員把焦點聚集于真正爭議的解決。
我國《行政訴訟法》第77條擴大了變更判決之適用范圍,《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5條則把司法變更權作了限定,也即圍繞司法權影響行政權的限制。我國法院審判中對司法變更權的適用還是比較審慎的,體現(xiàn)了“司法權的界限”。法院運用司法權圍繞行政行為之合法性展開審理工作,但其無法直接代替行政權之運用。類型化通過對不同種類之行政訴訟中司法機關可以運用之判決方式予以規(guī)定,明確司法權干預行政權之力度,進而確保司法權之干預“有理有據(jù)”,平衡兩種權力之間關系,保持“司法權的界限”。
英美法系國家不區(qū)分公法與私法,其采用一元化之司法體系,國家和個人在公法上產(chǎn)生之爭議和私法上產(chǎn)生之爭議都由普通法院審理。嚴格來說,英美法系缺乏“行政訴訟”之名詞,只有類似之“司法審查”。是以,“訴訟類型”在英美法系即為“司法審查形式”。英國和美國之司法審查均為普通法上之定義,且采用一般審理程序,但兩者司法審查之內(nèi)容卻有很大差異。
“無救濟即無權利”的觀念在英國根深蒂固。英國之“行政訴訟制度”是與令狀息息相關的,可以說表現(xiàn)形式即為令狀。案件在普通法院審判的前提是有訴訟令狀,令狀是國王命令法官為令狀持有人審判的文件。在令狀制度中,起訴人只有找準訴訟方式,才能得到司法機關的救濟;若訴訟方式找不準,則無法起訴。對英國為公民提供的救濟類型,王名揚先生歸類為公法上或私法上之救濟[4];英國學者彼得·萊蘭將司法審查中的救濟方式分為特權救濟和私法救濟方式,前者涵蓋撤銷令、禁令、強制令,后者涵蓋禁制令和宣告令[5];而英國學者威廉·韋德將其劃分成普通救濟訴訟與特別救濟訴訟,特別救濟訴訟包括調卷令、禁令、強制令[6];薛剛凌教授將威廉·韋德之觀點總結,將起訴請求作為劃分依據(jù),普通救濟訴訟又分禁制令、宣告令與損害賠償之訴,特別救濟訴訟又分為人身保護令、調卷令、禁令和強制令之訴[7];應松年教授和張越認為,英國相對成型的司法救濟方式有十類。1.一般救濟之一,民事訴訟救濟;2.一般救濟之二,刑事訴訟救濟;3.一般救濟之三,強制令;4.一般救濟之四,宣告令;5.一般救濟之五,告發(fā)人之訴;6.特權救濟,人身保護狀;7.司法審查之一,調卷令;8.司法審查之二,阻止令;9.司法審查之三,訓令;10.制定法救濟,上訴。[8]各種學說分類的不同,一方面主要是各種翻譯的不同;另一方面由于英國本身有“行政訴訟類型”劃分之濫觴,民事訴訟、刑事訴訟、行政訴訟沒有單獨歸類劃分,而是形成一個整體的司法救濟體系。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劃分時不必過多參考其類型架構,而是要更多關注各種類型的基礎理論,構造清晰的邏輯體系。
在英國,救濟是司法審查的核心。按照英國行政法教材的觀點,特權救濟方式涵蓋人身保護令、撤銷令、禁令、強制令。這些救濟方式歷史久遠,過去僅限于英王使用,但目前已經(jīng)成為請求人對公共機關的司法決定和行政決定提出訴訟的方式。英國公法上的令狀不少是源于私法上的令狀,這對我國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我國民事訴訟類型化已經(jīng)明確,而行政訴訟起步晚,完善過程中也可以借鑒民事訴訟的類型,以更有利于實質爭議的解決。
美國同英國一樣均缺乏專門成立的審查行政機關行為之法院,相關案件都經(jīng)普通法院辦理。美國與英國差異之處在于,美國司法審查包括法院審理國會通過之法律是否抵觸憲法(即違憲審查),以及行政機關之行為是否與憲法、法律相符。美國的司法審查也不是顯著的“行政訴訟”,其理論上和實踐中也缺乏相關的類型。Beermann提出,《聯(lián)邦行政程序法》和行政機關的特殊規(guī)章決定司法審查之范圍,即司法機關使用之標準,司法審查之范圍決定司法機關就行政機關之行為作出如何謙恭之審判。[9]其在分類方面,王名揚教授提出,美國似乎更習慣以不同的審查對象作區(qū)分,例如:事實裁定、法律結論和行政法規(guī)之審查[10];Strauss認為美國司法審查采用“法定”和“非法定”的歸類,看似特別粗糙,但是為了區(qū)分法律規(guī)定的針對行政機關特定行為的有限審查和法律概括性規(guī)定的對行政行為的廣泛審查[11];應松年教授和王錫鋅教授提出,審查通常都是根據(jù)《聯(lián)邦行政程序法》進行的,法院可以提供金錢救濟以外的所有其他救濟方式,包括強制執(zhí)行令、確認判決、使得行政機關或其工作人員作為或者不得作為的強制命令和最頻繁的全部或部分維持或撤銷行政行為。[12]美國在其司法審查“進化成長”中,不斷簡化司法審查的模式,擴大司法審查的空間,縮減主權豁免原則的使用限度,其從英國借鑒過來的令狀制度表現(xiàn)出簡單化的趨勢,更有利于當事人獲得法律上的救濟。借鑒美國經(jīng)驗,我國行政訴訟法類型化的構造中重點不在于新設訴訟類型,而在于能將訴訟類型從實踐和未來發(fā)展趨勢中高度精煉出來,為保護原告權利提供更寬闊之救濟途徑。
大陸法系國家公法與私法有固定之“領地”,基本上均為司法二元制,普通法院僅受理一般之民事、刑事訴訟,專門成立不同于普通法院的審判機構,由行政法院處理相關案件且采用獨特之訴訟程序。進入二十世紀以后,法國、德國和日本等紛紛構造行政訴訟類型制度。從撤銷訴訟逐漸向多樣化之給付訴訟、課予義務訴訟等德國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行政訴訟種類與法國學界的劃分都是值得分析借鑒的。
法國并無成文確定的行政訴訟類型,但其學界就行政訴訟類型展開了不少探討。在普通法院,起訴無論訴訟標的為何物均不影響向法院起訴的方式;但在行政法院中,起訴人的訴訟標的必須有專門的起訴形式,如果沒有法院就會不予受理。[13]787法國學界就行政訴訟的剖析基本上有下面兩種:第一,傳統(tǒng)分類:《行政裁判概論》就行政訴訟歸為四類:撤銷法規(guī)、全權裁判、解釋和處罰訴訟;第二,參照影響訴訟的法律狀況之特有屬性劃歸兩種:目的為維護法律客觀秩序之客觀訴訟和目的為維護被侵犯之個人之主體地位為訴求之主觀訴訟[13]787。以法國波爾多大學教授萊昂·狄驥為先鋒的學派,主張客觀訴訟和主觀訴訟的劃分方式[14]。此劃分之益處為理清二類訴訟之當事人資格與判決效力,壞處為不能區(qū)別所有行政訴訟類型,并對客觀和主觀理解差異較大。故法國大多理論與行政法院依然采取更貼近其國現(xiàn)實的、慣例的劃分辦法。不同于德國的是,因訴訟目的的不同,撤銷之訴在法國是明顯的客觀之訴。法國這種對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的理性劃分值得我國借鑒,其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分類方法具有一定的概括性,與德國、日本更為細致的劃分有所不同,但也經(jīng)住了時間的檢驗,因此也是值得國內(nèi)訴訟類型化中吸收的。法國傳統(tǒng)的分類方法是以司法機關的視角分析,把司法機關可能受理的訴訟整理與四類標簽之下,各個標簽之下為一種訴訟。[13]783法國的訴訟類型有著其行政法院的獨特味道,其從法官的角度處罰構造訴訟類型而有利于法官解決行政爭議,而其直接讓法官作出行政處罰不免存在司法權干預行政權之嫌疑。
行政訴訟類型一貫為德國行政法學界關注之話題,德國業(yè)已形成比較完整之類型體系。從《德國基本法》第19條第4款*《德國基本法》第19條第4款:對任何一種可能侵害公民權利的高權措施,都必須具有相應的訴訟類型供公民選擇。如果沒有對應的訴訟類型,則要適用給付之訴和確認之訴等具有普遍性的訴訟類型。法院不得以訴訟類型的選擇不當為由不受理原告的起訴。與《行政法院法》第40條之內(nèi)容中可以看出,就國家之作為或不作為所配套之法律保護,原則上并不依賴該行為之法律形式,行政訴訟救濟途徑就每一個權利侵犯爭議都是開放的;德國行政訴訟給公民提供的法律保護也不受列舉原則之限制。一旦為保護公民權利所需要,法院于審判活動中就應承認特殊種類之訴之存在。[15]德國關于不同之訴區(qū)別時通常采用兩類方式:第一類為來自民事訴訟法之歸類,依據(jù)原告要求法院提供法律保護的方式歸類為形成之訴、給付之訴和確認之訴之基本種類;第二類為撤銷之訴、義務之訴、確認之訴、一般給付之訴、規(guī)范審查程序、行政訴訟中之機構之訴和其他形成之訴七類。[16]德國基本訴訟類型之下還有具體之細分,觀點不同具體的劃分標準也有差異。德國行政訴訟的初衷是保障個人權利,因此屬于典型的主觀訴訟。德國缺乏公益訴訟,公益代表僅能參加訴訟無法提起訴訟,規(guī)范審查之訴和客觀之訴具有維護客觀秩序的效果。本文認為,德國對訴訟類型的具體劃分情況體現(xiàn)了其對權利保護的周延性,我國行政訴訟制度類型化的進程中需要借鑒德國這種立法精神,但其訴訟種類過于復雜和多樣反而不利于原告在訴訟中的明確選擇,我國訴訟類型構造時應注意避免過于復雜。
兩大法系幾個世紀之行政訴訟制度類型研究成果展現(xiàn)了一幅生動的“行政訴訟類型制度演變卷軸”,其主要國家在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中通過設置、增加或減少本國的行政訴訟類型,構造了完整、科學、規(guī)范、嚴謹?shù)男姓V訟體系或司法審查體系。我國《行政訴訟法》尚未確立類型化制度,部分學者認為“我國之行政訴訟類型隱含在訴訟制度之中”。[17]2014年《行政訴訟法》第69條至77條取消了維持判決,新增確認、給付和履行義務之判決方式,用駁回原告訴訟請求判決取代維持判決,正式確立駁回原告訴訟請求、撤銷、重作、履行、確認與變更判決六種。雖然判決方式并不同于訴訟種類,但是已有之判決種類一定程度上可以給國內(nèi)類型化提供一定思路。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起步晚,當前最緊迫的是行政公益與行政協(xié)議訴訟受制于現(xiàn)有制度難以發(fā)揮應有的效果。是以,要加快構造我國特色的行政訴訟類型化,來實現(xiàn)“權利的無漏洞救濟”。本文認為域外的訴訟類型化對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構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啟示。
從行政案件爭議中萃取出多樣性的行政訴訟類型標準,通過其完整性和混雜性幫助我們進一步接近類型化價值的真相會更有利于“解決行政爭議”的目標的達成。類型化的目的不在于增加新的訴訟類型,而在于提煉出具有高度抽象性的分類標準,使得更多的糾紛可以走入行政訴訟法的救濟途徑。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的構造不應是“平面”之構造,而應當以“多維度”“立體”之角度從受案范圍、原告資格和判決方式三個方面出發(fā)來構造行政訴訟類型化制度。分類標準為類型化研究方法的關鍵。類型化的研究方法將整個訴訟制度“抽絲剝繭”,提煉科學、合理的行政訴訟類型分類標準。通過比較分析可知,行政訴訟類型化的標準在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是存在差異的。英國和美國大體上用訴訟程序與法院之管轄權作為分類標準;大陸法系國家中德國以訴訟請求為標準;法國傳統(tǒng)上第一種分類以法官的權力為標準分類,第二種分類以訴訟法律地位的性質為標準;日本以糾紛之性質和內(nèi)容為標準;臺灣地區(qū)基本以訴訟內(nèi)容為標準。
可以看出,域外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之行政訴訟類型的分類標準都有所不同,有些甚至采用多重的分類標準,但究其本質都離不開當事人的訴訟請求。訴的本質就是一種請求。訴訟請求的內(nèi)容在完整的訴訟之程序起到承上啟下之作用——上承行政訴訟之目的、下啟行政訴訟之進度。[18]行政訴訟類型化構造的落腳點為類型化標準之設定,但類型化之標準源自行政爭議之種類,各類行政爭議基本通過當事人之請求不同來區(qū)分。目前我國行政訴訟的六種判決方式“駁回原告訴訟請求、撤銷、重作、履行、確認與變更判決”雖不能想當然地推導出我國的訴訟類型,但在某些角度上可以反映當事人訴訟請求的類型。行政訴訟類型化構造應借鑒德國式的“無漏洞的權利保護”原則,以當事人權利“無漏洞的保護”為準則,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的標準可以參照以“原告之訴訟請求”為標準的德國模式。
撤銷訴訟以“越權取消訴訟”的形式最早出現(xiàn)于十八世紀末的法國,隨后域外各國的行政訴訟類型化經(jīng)歷了較長的“撤銷訴訟中心主義”。在秩序行政時代轉向給付行政時代后,“給付訴訟”成為一段時間內(nèi)訴訟類型中的“主角”。在契約行政、規(guī)制行政和大數(shù)據(jù)的時代背景下,多元化訴訟類型的建構是世界各主要國家的發(fā)展趨勢。日本的美濃部達吉等認為,“屬于除了刑事法以外的公法關系的糾紛是行政糾紛,屬于私法關系的糾紛是民事糾紛”*轉引自鹽野宏.行政救濟法[M],楊建順,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54.。德國行政訴訟類型劃分方式之一為效仿民事訴訟法之分類,這成為各主要國訴訟制度類型化劃分的基本依據(jù)。不過,即使制定法規(guī)范了法律保護的種類和方式,但這絕不意味著:只有在有能供選擇之訴之種類時,才提供法律保護。我國目前行政訴訟規(guī)則主要還是以“撤銷訴訟”為中心建構,給付訴訟和確認訴訟的具體訴訟規(guī)則仍十分欠缺。因此,有必要建構給付訴訟和確認訴訟之下更為具體的多元化訴訟類型。
我國在借鑒各國和地區(qū)行政訴訟類型化經(jīng)驗時要注意相同概念在不同地域的不同理論中的意義,不能混淆各種名稱類似但內(nèi)涵不同的理論。以法國波爾多大學教授萊昂·狄驥為代表的波爾多學派主張客觀訴訟和主觀訴訟的分類,這有利于理清兩類訴訟的原告資格和判決效果。之后,世界大多國家吸納了“法國式”之主觀與客觀訴訟之分類。日本學界存在以保障個人權益為目的之主觀性訴訟和以保障法規(guī)之客觀適當性或者保障一般公共利益為目的的客觀性訴訟之分;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翁岳生也提出,自當事人或立法機關安排訴訟制度之目的,與當事人詳細權益之濃淡關系,可歸類為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19]我國目前制度中混用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理論,2014年之《行政訴訟法》于原告資格上運用客觀標準,在“合法性審查”和判決方式上也傾向于客觀訴訟,而在“利害關系”的認定上又有主觀特點,判決效力一般也只及于訴訟當事人,因此具有主觀傾向。這樣混用主觀訴訟與客觀訴訟理論的現(xiàn)象,究其原因不外乎行政訴訟沒有類型化。因此,需要注意構造主觀與客觀相統(tǒng)一的行政訴訟理論體系不等于在行政訴訟制度中混用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理論。類型化后,將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分別以單獨的類型模式予以明晰化,在客觀訴訟中采用客觀的審查標準、判決方式、審理規(guī)則等,在主觀訴訟中采用主觀的審查標準、判決方式、審理規(guī)則,以便于當事人權利救濟的順利實現(xiàn)、行政爭議的徹底解決和對行政權的監(jiān)督。類型化在客觀上有利于主觀與客觀相統(tǒng)一的行政訴訟理論的構造,從而保障主觀公權力保護與客觀法秩序維護的均衡以及行政訴訟制度價值的實現(xiàn)。
比較分析域外各國之訴訟類型化制度,能夠發(fā)現(xiàn)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當前行政協(xié)議與行政公益訴訟處于困局之時,高度抽象的行政訴訟類型化分類標準、多元化類型的構建、主觀訴訟和客觀訴訟在同一訴訟類型中的分離顯得尤為重要。國內(nèi)行政訴訟類型化應構造更具有包容性和柔性之行政訴訟類型,來公正、高效地解決行政爭議。作為類型化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訴訟種類過少會導致救濟無門,訴訟種類過多則會導致制度的混雜,影響相對人作出明確、清晰的選擇從而也不利于保障其訴權的實現(xiàn)。行政訴訟類型化不在于應有盡有地設計成能囊括所有目前已有和將來可能出現(xiàn)行政訴訟新類型之制度,而是要以發(fā)展的眼光從數(shù)據(jù)相關性中抽象出最具有概括性的類型并賦予這些類型以“個性化”的救濟程序,從而讓各類行政訴求都有完善的救濟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