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好哲
(山東大學 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
在當代中國學術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存在是一個基本上沒有疑問的問題。然而,什么樣的文藝理論算是馬克思主義的,什么樣的理論又不算是馬克思主義的?在實際的理論研究中,在不同的理論家那里,其認識和評判卻往往莫衷一是,分歧甚多,差別很大。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去某些外在社會因素的干擾和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屬性認識上不同之外,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形態(tài)和理論形態(tài)不加區(qū)分甚至加以混淆,也是一個重要因素。這種不加區(qū)分甚至加以混淆的狀況導致理論認知和評判上的種種歧義和落差,既給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帶來諸多困惑與問題,同時也造成了不同性質和取向的文藝理論研究之間界限的模糊和游移,顯然不利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走向深入,也不利于確立其在文論研究界和整個文藝界的主導地位。因此,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形態(tài)和理論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需要一個理論上的辨析和確認。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是內含于馬克思主義之中的一種理論系統(tǒng)。就 “主義”屬性或思想性質而言,馬克思主義在整體上是當今世界上一種與其他思想系統(tǒng)不同的思想體系,作為一種獨特的思想體系,它以辨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堅持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和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信仰,由此而形成了科學的社會發(fā)展理論和豐富的思想文化觀念。同時,它又是在歷史進程中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思想體系,有自己歷史性的思想歷程,包含著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和代表人物,具有歷時展開的理論多樣性與思想差異性。如果我們不過于固執(zhí)己見或帶有偏見地看問題的話,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也是如此,從研究對象和范圍上來看,它也實際上包含著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方面或形態(tài):一是歷史上一切帶有馬克思主義性質的文藝理論思想,這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形態(tài);二是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進程中積淀形成的那些具有馬克思主義性質而又在文藝理論研究中具有重要理論價值的思想觀念、理論命題和理論判斷等等。這兩個方面或形態(tài),前者著眼于歷史發(fā)展,后者著眼于思想成果,二者之間既有所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首先是一種歷史地產生并發(fā)展著的文藝思想系統(tǒng)。這種思想系統(tǒng)誕生于19世紀40年代,其創(chuàng)始人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其后歷經他們的學生一代及更多的后繼者的不懈努力,綿延至今,蔚為大觀,成為歷時最久、影響最大的一種現(xiàn)代文藝思想系統(tǒng)。與現(xiàn)當代的其他文藝理論派別不同的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并非一時一地的產物,也不是某個人或幾個人理論成果的集聚,而是在一個統(tǒng)一的思想旗幟之下由世界各國不同時期的許多研究者和流派參與其中、由眾多思想成果匯聚而成的思想潮流。大致來說,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粗略地劃分為創(chuàng)立、發(fā)展與當代建設三個階段。從19世紀40年代馬克思主義理論開始創(chuàng)建到1895年恩格斯逝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創(chuàng)立階段,其經典形態(tài)是馬克思恩格斯在文藝評論、文藝書信以及政治經濟學、哲學、科學社會主義以及歷史學、文化人類學等理論研究中提出、論述和涉及的有關文藝問題的論述和思想。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階段,主要代表人物是梅林、普列漢諾夫、列寧、葛蘭西、盧卡契、毛澤東等人,這些人物都有關于文藝和美學問題的理論專著和評論著述,也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經典作家或正統(tǒng)傳承者。20世紀下半葉至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進入了當代建設時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和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美學思潮的產生與發(fā)展。三個階段作為歷史鏈條上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各有其現(xiàn)實語境、代表人物、時代問題與理論取向,同時又在共同思想源頭的滋潤和共同社會理想的引領下顯示出一脈相承的思想線索和家族相似的精神底色。
在馬克思主義產生之后,出于思想傳播和思想斗爭的需要,特別是在建成社會主義的國家、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國家為了社會教育和理論普及的需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和研究者們也展開了另一方面的理論研究工作——對作為一種歷史產物的馬克思主義作思想集聚和體系建構的理論概括與綜合。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和列寧的《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等著述對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及其內在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闡明,就屬于這一方面的理論建構。俄國“十月革命”之后,在前蘇聯(lián)、東歐以及東方的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甚至在許多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更是涌現(xiàn)出了大量有關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和理論讀本。這些教科書和理論讀本除去一些分期、分段的發(fā)展史性質的描述和總結之外,大量的著述是對馬克思主義作為一個思想整體或一個特定領域的思想系統(tǒng)的理論整合與闡發(fā)。在文藝領域,自20世紀30 年代以來,有關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美學的各種選本和理論著作也層出不窮、異彩紛呈。比如,前蘇聯(lián)著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米·里夫希茨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我國著名學者陸梅林輯注的《馬克思恩格斯論文學與藝術》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研究室編的《列寧論文學與藝術》,以及前蘇聯(lián)、東歐和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眾多高校與科研機構編寫的大量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教科書等,都力圖在一定的時代語境之下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思想系統(tǒng)作出體系化的觀念集聚與邏輯建構。在中國,20世紀60年代初期在周揚主導下編寫的兩部文學理論教材,即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和以群主編的《文學的基本原理》是這方面的突出成果,新世紀以來中共中央啟動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編寫以來,2009年出版的《文學理論》(本書編寫組)以及目前正在編寫中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以及其他一些同類教材,都從教材編寫角度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學界在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建構方面的突出努力與建樹。
歷史形態(tài)與理論形態(tài)都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重要存在形態(tài),比較而言,各有特點。歷史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往往都具有歷史的具體針對性,它們或是針對一個具體問題、一種具體傾向,或是針對一種具體現(xiàn)象、一部具體作品,其理論價值和意義首先在于其歷史具體性,比如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對法國作家歐仁·蘇的通俗流行小說《巴黎的秘密》的批評、恩格斯對卡爾·倍克和卡爾·格律恩等“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的批評、馬克思恩格斯分別在書信中對拉薩爾的歷史悲劇《濟金根》的批評、恩格斯對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女作家哈克奈斯與敏·考茨基小說創(chuàng)作的批評等等都是如此,其中所提出的有關現(xiàn)實主義的文藝觀點、理論命題、批評標準和藝術理想等等,都是有其具體語境和具體理論指向的。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理論和美學觀點中,甚至今天我們經常加以引述的那些更具普遍性理論意義的思想觀點也是如此,如馬克思關于“勞動生產了美”和“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載《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159、163頁。的觀點、藝術生產和消費的論述以及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發(fā)展不平衡理論等等,都包含在對資本主義時代的社會經濟活動的論述中。理論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則超越了這種具體針對性,著眼于思想觀念的學理概括性與普遍性,相關思想觀念、理論命題和理論判斷的價值和意義取決于各自理論內涵的深廣度及其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整體思想系統(tǒng)中的地位和作用。歷史形態(tài)中包含著許多理論形態(tài)的內容,也包含著許多尚未被或不一定能夠被提升為理論形態(tài)的內容,就此而言,歷史形態(tài)從內容上看比理論形態(tài)更豐富、博雜;而理論形態(tài)由于是從歷史形態(tài)總結、提煉而來的,雖然是對于全部歷史形態(tài)思想內容的簡略、濃縮,但卻比歷史形態(tài)中一個個具體理論家的言說和觀點更深刻、更系統(tǒng)、更能體現(xiàn)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性質和特點。所以,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學習和研究,絕不能忽略了其歷史發(fā)展這一個方面,研究、繼承這筆豐厚的歷史遺產,也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創(chuàng)新的需要,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進行理論形態(tài)的提煉與建構的前提。然而,僅僅具有歷史的知識也是不夠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學習和研究還應該由零碎、分散、微觀、具體的歷史層面上升到系統(tǒng)、整體、宏觀、普遍的理論把握。由歷史層面升華而來的諸多理論觀念和命題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整體結構系統(tǒng)中各有其理論位置,也各有其抽象意義上的普遍價值,理解和掌握這些理論觀念和命題對于理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精神、原則、觀念和方法來說更加重要。
就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研究而言,其歷史形態(tài)與理論形態(tài)的研究各有其需要優(yōu)先解決的時代任務。大致而論,前者更需要沉潛于歷史縱深的思想考古與價值辨析,后者更需要基于時代創(chuàng)新的思想建構與時代檢驗。前一方面的研究將能給后一方面提供更為充實的思想資料,后一方面的研究則能使前一方面的研究具有更為自覺的目的導向,二者相互促動、相輔相成。沒有扎實的歷史形態(tài)研究作支撐的理論形態(tài)建構將會是虛幻的不牢靠的空中樓閣,而沒有以理論形態(tài)建構為目的導向的歷史形態(tài)研究,則會流入為史而史、游離于當代文論主流之外的學究之作,不能構成當代文論思想創(chuàng)新的有效組成部分。
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思想發(fā)展史的研究一直是馬克思主義文論和美學研究的一種主要學術形態(tài),并且產生了許多有價值有影響的成果。這方面的研究一般分為三種形式:一是選本,如前面提及的里夫希茨、陸梅林等人編輯的選本,以及美國學者梅·所羅門所編的《馬克思主義與藝術》、英國學者弗朗西斯·馬爾赫恩編的《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等;二是通史性的著作,如前蘇聯(lián)美學家卡岡所著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史》、英國學者戴維·萊恩的《馬克思主義的藝術理論》,中國學者呂德申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周忠厚等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發(fā)展史教程》以及王善忠主編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思想史》等;三是國別性、斷代性、流派性的研究,如中國學者程正民、童慶炳任總主編的《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國別研究》(共7部)、馮憲光著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等。概括來說,這三類著述大多是以年代順序或以年代順序與國別分類相結合的體例形式加以著述的,但也有以文論思想取向和研究方法為核心加以分類研究的,如馮憲光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研究以及英國學者戴維·福加克斯在其參與撰寫的《現(xiàn)代文學理論導論》第六章“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諸流派”里的研究,都是如此。*參見馮憲光:《“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重慶出版1997年版;[英]安納·杰弗森、戴維·羅比等:《西方現(xiàn)代文學理論概述與比較》,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應該說,這些不同形式的歷史研究著述,從多方面拓展了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認知,為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與美學的思想建構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思想資料,值得給予充分肯定與重視。
雖然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的研究取得了如上所述的諸多成績,然而,只要認真梳理一下馬克思主義文論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進程和相關成果便不難發(fā)現(xiàn),總體上看,在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如何開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特別是在應該如何評價某些具體階段、具體國別、具體流派中的理論人物的思想屬性、理論貢獻和歷史地位等方面,學界還是存在大量歧見和紛爭的。這些岐見和紛爭往往是在對馬克思主義文論歷史形態(tài)缺乏整體性理論認知與共識的情況下發(fā)生的。為了在今后的相關研究中盡可能避免或減少這方面的問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一定要解決好兩個大的方面的理論認識:一是在基本的研究理念和方法上要真正確立“歷史”的觀念,二是要努力在一些宏觀的認識架構上取得一定的共識。這里先談第一個方面。如前所述,歷史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都是具有歷史具體性的,屬于歷史上已經發(fā)生的東西,是一定的歷史處境的產物。正如詹姆遜所言,“知識分子是附著于自己的民族情境的”,“理論來自特定的處境”。*[美]詹姆遜、張旭東:《馬克思主義與理論的歷史性》,載[美]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24、28頁。因此,對已經成為歷史的既往研究對象,首先應該給予歷史的尊重,研究者的理論認識要返回到歷史語境中對研究對象作出歷史的理解和解析,不能逾越了特定歷史階段的具體情勢隨意分析甚至曲解對象,要從歷史的具體性來理解其思想的具體性。比如說,馬克思恩格斯為什么鐘情于“莎士比亞化”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法蘭克福學派為什么批判西方現(xiàn)代流行藝術和大眾文化,這些都只有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才能給予合理的解釋;不回到歷史語境,對其中所傳達出的情感態(tài)度、思想內涵和價值取向則無從把握和理解。其次,研究主體的理論認識也不能僅僅停留在對象的歷史具體性和思想具體性上,還要從大歷史的角度,從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的整體發(fā)展中,從與其他研究對象的比較中,來分析對象的特殊理論貢獻,評價其應有的歷史地位。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上,有的人如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等經典理論家處于思想奠基或開創(chuàng)者的位置,有的如拉法格、梅林等則扮演著理論補充與完善者的角色,有的只是一個思想傳播者,甚至都不一定是一個合格的、好的傳播者,還有的試圖將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與非馬克思主義的東西結合起來,如西方當代的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研究,對他們之間的區(qū)別,沒有大歷史的觀念,不加以比較,是難以準確把握的。將某個人的著述孤立起來進行研究,只見單棵的樹木不見整片的森林,所抓住的具體性只會是片面的具體性,而不是歷史整體性中的具體性,也就不是真正的歷史性理論敘事,不具有歷史的意義和價值。
接下來再談理論共識問題。我們在這里所談的理論共識不是要求不同的人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研究的每一個問題上都達成一致,這實際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們所要求的是在宏觀認識架構上取得共識。如前所論,歷史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都具有歷史具體性,它們都是在一定時期、一定國家和民族的歷史語境中發(fā)生的,包含著各不相同的時間維度、空間維度和價值維度。從這三個維度來看,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在宏觀認識架構上展現(xiàn)為如下三組或三個方面的認識關系視域,都是在當下的研究中不可回避的:
其一,從時間維度上看,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原生形態(tài)與衍生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其創(chuàng)始人馬克思恩格斯之后,有著大量的后繼者,階段不同、國別不同、具體的歷史語境和思想成分與取向不同,從而使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成為一種復數(shù)形態(tài)的歷史存在。這些后繼者是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繼承者、傳播者、捍衛(wèi)者、完善者、發(fā)展者的種種不同身份進入歷史的。他們有的以將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原則貫徹到文學藝術領域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己任,如梅林、普列漢諾夫等人屬于此類;有的側重從社會主義革命、從政治斗爭的角度創(chuàng)建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詩學,如列寧、毛澤東等人即是如此;有的著重對資本主義的文化藝術現(xiàn)實展開批判,并且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美學提出質疑,從而創(chuàng)造出所謂的批判理論和批判美學,如法蘭克福學派的馬爾庫塞、阿道爾諾等人即是;還有的從文化觀念的建構出發(fā),著重對大眾文化、通俗文化和藝術作出新的文化闡釋,如以威廉斯為代表的英國文化研究學派;如此等等。如何在梳理、展現(xiàn)、承認馬克思恩格斯的后繼承者們也就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衍生形態(tài)多樣性、多元化的前提下,梳理、尋覓、概括、考辨其共同的馬克思主義家族淵源和思想性質,是一個很大的難題,但又是一項必須做的工作。這其中,特別是在如何看待歷時長久、人員眾多、成分復雜、內容不一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上,需要依據(jù)實事求是的原則,作出認真的區(qū)分與辯析,簡單化的“西馬即馬”或“西馬非馬“論都難以反映歷史的真實。
其二,從空間維度上看,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本土性、民族性與世界性、全球性的關系問題。整體上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產生在一個全球化日益加速的時代潮流之中。各個時期、各個國家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創(chuàng)造首先都是依托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生活語境而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但是另一方面,伴隨著全球化時代國家和民族關系更為密切的互動和融會,有些理論一經產生便具有了跨越國界、超越歷史具體性的普遍性影響。這一點,在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中表現(xiàn)得特別鮮明。從思想源頭上講,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是由國外傳播過來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在與中國革命歷史、社會現(xiàn)實、文化發(fā)展和文藝實踐的結合中逐漸地本土化、中國化、民族化了。如何看待和認識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本土性和世界性的關系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理論認識問題。一般而言,本土性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對自身所在國家和民族發(fā)生影響的前提,同時人類在全球化時代所面臨的生存境遇、在世感受以至喜怒哀樂又是有一致或相同之處的,因此對本土文藝具有效力的思想理論創(chuàng)造,也會對其他地域、民族和國度的人們產生吸引力和影響。因此,絕不能把本土性和世界性二者對立起來,不能因為某種理論和思想生成語境的空間具體性而否認其可能具有的跨文化、跨民族、跨地域、跨國度的影響和理論普遍性。
其三,從價值維度上看,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價值與歷史局限性的關系問題。這里,所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價值是指各種歷史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都包含著其理論價值的歷史性,因而對既往的各種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都應該以歷史的眼光考量其理論價值。分別而論,有的理論價值大一些,有的少一些;有的單一一些,有的多樣一些;有的在一個較少的時空范圍內有其價值,有的在一個更大時空范圍內有其價值。情況各不相同,需要謹慎地中肯地加以評判。同時,正因為其歷史具體性,各種理論往往又都是具有歷史局限性的。馬克思恩格斯的時代正是現(xiàn)實主義大行其道的時候,用他們對現(xiàn)實主義的評論去衡量19世紀末期以后發(fā)生的現(xiàn)代派文藝現(xiàn)象就未必合適,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在歐美資本主義國家是有價值的,但不加改造地用之于中國當代大眾文化和藝術現(xiàn)象的研究也可能水土不服,失去理論針對性。此外如列寧所提出的文學的黨性原則、毛澤東關于文藝批評標準中政治標準第一的論斷、列寧和盧卡契等人對于現(xiàn)代派藝術的不屑與否定等等,都應既看到其歷史上曾經具有的理論價值和功能,又要看到一旦超出歷史限定而可能具有的負面作用??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觀點和方法是具有歷史普遍性的,而對各個不同階段上富有具體歷史內容的理論觀點和思想之理論價值和歷史局限性則要理性分析、辯證看待。只有這樣,才能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中既不失歷史把握之真實,又不失歷史評判之公允。
就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來說,僅僅開展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這首先是因為,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開展得越是全面越是細致,作為復數(shù)形式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內在差異、多樣態(tài)勢就會展露得更加突出,相應地也就會在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把握上造成更大的模糊與困難。比如說,經典馬克思主義一般都是從歷史唯物主義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比喻性結構關系出發(fā)闡述文藝的社會性質和作用,而法蘭克福學派中的馬爾庫塞則在其《美學方面》里對此理論架構提出質疑;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側重社會的經濟、政治問題,文化和藝術問題則是其經濟和政治理論思考的延伸,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則將文化、藝術和美學問題提到理論研究的首要位置*參見[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而且在內容(社會經濟、政治)與形式(文化、藝術)的關系上也不是像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文論和美學那樣從前者到后者,而是從后者透視前者*參見[美]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從而存在著將歷史文本化與將文本歷史化的理論闡釋差異;在文化領域,有的重視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有的則將優(yōu)秀的藝術定位于非意識形態(tài)化或反抗意識形態(tài)控制方面,有的批判大眾文化,有的則維護大眾文化的存在合理性,甚至給予大眾文化以一定的革命性質;具體到文藝領域,有的將現(xiàn)實主義奉為圭臬,有的則為被前者視為頹廢主義、形式主義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張目;如此等等,哪些理論和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的,哪些理論和思想又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把握起來委實有很大困難。如果我們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之外的東西知道得很少,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思想觀點可能很易于加以理論表述;但是知道得越多,研究得越多,倒反而不大容易對此加以表述了。所以,隨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研究的持續(xù)和深入,理論把握的明晰性本身就需要或者說會推動我們超越歷史形態(tài)研究的多樣散漫狀態(tài),要求理論研究在概括與綜合的基礎上進入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境界。
這里,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實踐應用和檢驗問題。如前所述,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歷史發(fā)展中,尤其是在建成社會主義的國家里,要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批評和文藝理論研究的思想指導,這在客觀上就需要一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讀本和教材的編著與寫作,也就是要求著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因此,這樣的理論建構有兩大目的:一是在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歷史形態(tài)的研究基礎上,對歷史形態(tài)里的各種思想理論去蕪存菁、刪繁就簡,在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指導下進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觀點的系統(tǒng)性的理論概括與體系建構,使作為復數(shù)形式存在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提煉、升華為單數(shù)形式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二是以這種理論建構武裝當代文藝參與者的頭腦,回應、指導、解決當代文藝進程中的新情況、新矛盾、新問題,以求得當代文藝的健康發(fā)展與繁榮進步,同時又在應對、解決時代發(fā)展和問題的進程中檢驗自身的理論合理性與真理性,在時代檢驗中不斷修正和完善自身。所以,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必不可少的,它是理論明晰性要求或者說理論邏輯自身發(fā)展的必然,也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實踐性質的客觀訴求。
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的建設涉及諸多方面的重要理論問題,這里不能一一展開。擇要言之,如下三個問題涉及當代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全局性與整體性格局與取向,應予特別重視和關注:
首先,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原則問題。在當今世界文壇上,充斥著各色各樣的文藝理論和美學思想系統(tǒng),就是在中國當下的文藝理論研究領域,也還存在著各種不能稱之為馬克思主義的文論研究。要確保當代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馬克思主義”屬性,首先需要具有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文脈、思想淵源,特別是具有經典馬克思主義文論的思想指導與觀念依據(jù),從非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根末上開不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花朵。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的一些主要理論觀念和理論關系,如文藝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文藝的審美特質、文藝的批評標準、文藝的發(fā)展規(guī)律、文藝與時代生活的關系,文藝與人民的關系、文藝與人的自由與解放的關系等等,都是由經典馬克思主義文論家率先提出和論述過的,有自己的歷史譜系可以追溯。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應該清晰而又明確地凸顯這一歷史譜系,以彰顯馬克思主義的特有思想屬性。其次,這種建構還必須作出新的理論綜合。這種理論綜合包括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是如前所述,要對以復數(shù)形式存在的歷史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作出系統(tǒng)的思想整合,二是要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充分吸取古代與現(xiàn)當代其他思想理論中有價值的成分,對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作出理論綜合。再次,這種建構還必須是具有實踐效能的,也就說它必須把當代理論的建構置于當今時代特別是中國當下文藝的發(fā)展語境之中,以文藝的新發(fā)展、新趨向為自己的理論生長點,并且把對于當代文藝實踐的有效解析、能動引領作為自己的落腳點。概而言之,經典依據(jù)、系統(tǒng)綜合、實踐效能三位一體,共同構成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原則。
再者,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主體問題。表面上來看,由誰來建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當代理論形態(tài)好像是沒有疑問的問題,那么多學者都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不都是建構主體嗎?回答卻是否定的。在以往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中,有些人離不開經典馬克思主義文論的那些理論命題和批評論斷,習慣于注釋經典、亦步亦趨,有些人只知道傳統(tǒng)文論教科書上講過的那些東西,滿足于人云亦云、照本宣科,等而下之更有人從后來的某些理論家、研究者比如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那里拿來某些觀點便如獲珍寶、拾人牙慧,這種種傾向都不能說是有自己的理論建構主體性的。前面講過,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需要理論綜合,這種綜合并非是簡單的羅列與概括,需要結合新的時代語境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這就需要理論活動的主體有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努力。在中國當代,關于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建構主體的思考還應注意到并處理好領導人講話與專業(yè)研究的關系問題。中國共產黨和黨的領導人也在從國家發(fā)展和民族復興角度思考并論述當代文藝以及文藝理論與批評的問題,而且就話語的影響度而言,顯然比一般的學者更具權威性、號召性和時代影響力,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僅有領導人的講話就夠了,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呢?顯然不是。廣大的文藝研究工作者不能僅僅滿足于做領導人講話的宣講員,而是要發(fā)揮自己的主體性,對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作出自己獨特的具有學理性質的思考與闡發(fā),以使領導人的思想與理論研究者的思想同構共建、交相融聚,共同構成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思想潮流。只有這樣,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才能夠進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取得理論創(chuàng)新、思想革新的新境界、新成果。
最后,是馬克思主義文論當代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歷史化、經典化問題。從時間維度上來看,當今時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也將成為歷史形態(tài)的存在。就像此前作為歷史形態(tài)而存在的某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一樣,雖然它們在其發(fā)生的具體歷史時期可能都有過某種社會效應,但未必都能適應當今文藝發(fā)展的需要,不一定能被綜合進當今的理論形態(tài)建構,當今時代的理論形態(tài)建構也未必能成為未來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思想資料,進入后人的思想整合與理論綜合之中。因此,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不能滿足于自己的當下性、歷史具體性,還要在進入歷史的同時力求理論的經典化。這就要求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必須具有介入實踐的主動意識,有思想創(chuàng)新的理論自覺,有面向未來的主體追求,從而能夠提供新的文藝經驗、提出新的理論觀念、構建新的話語體系、創(chuàng)造新的思想境界。也只有如此,當代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才能成為未來理論形態(tài)體系化綜合與思想建構不可或缺的思想材料,成為后來理論研究必須面對并且能夠從中吸取理論內容與思想智慧的理論經典。新世紀以來,在經歷了幾十年改革開放的發(fā)展之后,當代文藝界已不斷提出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經典化問題,同樣,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建構的經典化問題也是一個不能忽視的時代課題。具有了經典意識,中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論理論形態(tài)的建構就為自己樹立起了一個高標,這一高標將使之既牢牢植根于時代沃土之中,經受得住時代的檢驗;又能穿越時代,經受得住未來歷史的篩選,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理論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