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1

高二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做過《游園驚夢》的課外閱讀。

幾百字的篇幅，講的也不過是二八芳齡的少女，因在夢境中與書生相會，醒來后，覺得滿目虛妄，然后郁郁而終的故事。然而我們卻要從其中剖析出更深的含義，比如封建制度對女子的壓迫，以及作者的浪漫愛情主義情懷……只是，那時在試卷上寫出答案的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奇怪，無法理解，這些是肯定有的，但是更多的情緒，卻是一種隱秘的羨慕感：我羨慕一切有所愛的人，私以為他們擁有旁人都不曾見過的光。 彼時，我的夢境大都荒蕪死板，大段大段的樓梯重復(fù)出現(xiàn)，甬道逼仄骯臟，而我在其中倉皇逃跑，直到醒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何物追趕……睡覺比清醒還讓人疲倦，我揉揉眼睛，光斑在窗簾上躍動，心底的惆悵短短長長。

人為什么會做夢呢？明明什么都不想的話，自己才會比較輕松吧。

課桌被日光長年累月地浸泡，變成黯淡的灰黃色；教室里擠滿穿黑白色線條的人，他們的面容空洞，并依賴瑣碎的談話度日。很多時候，我都會因為這樣的景象而心悸，就好像有人從時間縫隙中伸手，偷走了屬于自己的貴重寶物。

哪里會有夢境？我哪里值得擁有好的夢境？

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不知道所謂的出路在哪里，我就只是站在原地，然后依靠對他人的拙劣模仿活下去而已：讀書，考試，努力進(jìn)入一所好的大學(xué)……按部就班的人生，以及不存在任何妄想的時間表，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無趣的家伙。直到有人告訴我，他覺得我配得上更好的人生。

你看，居然有人期許連我自己都不看好的未來。

2

那一天，少年拿著自己的畫冊，問我能否幫他配上一些文字。

A4大小的冊子，上面畫有各種瑣碎的物品：印有貓咪圖案的茶托，繪有細(xì)碎花朵的長裙，晾衣繩上的白襯衣……細(xì)節(jié)精準(zhǔn)，幾乎可以聞見撲鼻的煙火氣息，而我仰頭，看見少年微微泛紅的臉頰。

為什么找我。其實很想問這樣的問題，但是我卻說不出口，怕得到某些不太愉快的答案。反倒是少年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說：“我很喜歡你在黑板報上寫的句子?！?/p>

心底傳來丁零一聲。

他是和我一樣普通的人，一剎那，我無比確認(rèn)這件事。不管是額頭冒出的兩粒青春痘，還是紙張上浸染的汗?jié)n，我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坐在角落，不說話，然后筆下長出大段大段鉛灰色線條……他是平庸到無法辨識的路人甲，卻膽敢編織一場瑰麗的夢境。

“我覺得，”在我歸還畫冊時，少年非常謹(jǐn)慎地開口了，“你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因為你不是甘心平庸的人?！?/p>

旅行，寫作，在筆記本上涂抹繁復(fù)精致的花朵，愛慕他人或被他人愛慕……這些都是我想象過的并渴望擁有的人生，但是，你我都知道，誰也不可能如此度過一生。

明明很清楚這一點，我卻依然被少年的話所蠱惑，以至于在夢境里都會見到他的那些畫作，浮浮沉沉，像是暗夜里的煙火。醒來后，我忽然記起自己很早以前寫在作文里的夢想，說，自己要成為一個作家。

信誓旦旦，自以為是，在寫下這種話時，我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如漫畫主角一般，創(chuàng)造出閃閃發(fā)光的未來，直到更多的人告訴我，我寫的故事很差勁——“矯揉造作”“莫名其妙”，這些評論是刺進(jìn)心臟的針，讓人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夢想這種漂亮話，只會讓人顯得可悲又可憐?！?/p>

到底還是為少年的畫冊配了句子，有“星屑一般的微光”，也有“藏青色棉布長裙”，而在最后一張畫上，我寫的是，“希望你與我的夢境，永不落空”。

3

我依然在寫作。

斷斷續(xù)續(xù)地、詞不達(dá)意地，那些故事從筆下絲絲縷縷地蔓延，終于刊登在雜志上，被更多的人看到。有讀者找到我，說，她想要和我一樣成為作家。

作家？哪怕是現(xiàn)在，寫出這兩個字依然會讓我臉紅——自己哪里稱得上是作家呢——可是，我可愛的讀者不知道：她像極了從前的我，天真，懵懂，對夢想抱有充沛的愛意，她依然住在永無鄉(xiāng)。

那是每個孩子都曾待過的好地方。

可是，美夢并不會一直延續(xù)，人總有醒來的那一刻。我還記得自己被人斷言沒天分時，哭到撕心裂肺的慘狀；記得自己在無數(shù)個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自我懷疑到恨不能放棄的程度；記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投稿，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杳無音信……“你不行的”，光是這種話.我便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

可是啊，我就是不甘心。真的只是不甘心而已。

很久之后，自己在書上看到了這樣的句子：“其實人和樹是一樣的，它越是向往高處溫暖而光明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而潮濕的土地。”一剎那，少年的臉和句子完美重疊。

我們都是對現(xiàn)狀感到厭倦的人。庸碌的日常也好，瑣碎的對話也好，在人被現(xiàn)實磋磨得無法辨識后，夢便成了自己唯一的寄托。自此，所有喧囂的情緒都有了出口，而我在夢境里的橫沖直撞，不過是源自現(xiàn)實中的寸步難行。

“夢境是現(xiàn)實的倒影?！?/p>

故事里，驚醒的杜麗娘再不見姹紫嫣紅，再不知良辰美景，在遍尋不得后，郁郁而終?？墒?，如果她愿意活下去呢？活著等下去，她也有可能遇見現(xiàn)實里的“柳夢梅”，只要人愿意忍受現(xiàn)實的晦暗的話，就有可能會擁有夢境里的愛與幸?！?/p>

“祝你夢想成真，我們一起加油?！盦Q上，我給了讀者如此的回復(fù)。

世界本就是巨大的驚夢園，身處其中的我們經(jīng)歷著大大小小的失落、失信與失望。但是啊，我們依然是可以戰(zhàn)勝些什么的，這是一定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