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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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文人五言詩的隱性連貫
王倩
(黃淮學(xué)院 文化傳媒學(xué)院,河南 駐馬店 463000)
內(nèi)容隱性連貫是由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等銜接方式之外的因素所形成的,沒有明顯具體的銜接標志。漢代文人五言詩的隱性連貫包括話題的連貫和意象的連貫兩個方面。話題的連貫有省略話題主語的連貫和話題主語零位指稱的連貫;意象的連貫包括意象并置式、意象遞進式、意象交錯式和意象突反式。
漢代;文人五言詩;隱性連貫;話題;意象
銜接與連貫是篇章語言學(xué)的兩個重要術(shù)語?!般暯邮鞘贡韺悠鲁蔀榛ハ噙B接的一個序列的方式”[1]17。連貫的概念最早是由威多森提出的,威多森強調(diào)語篇的連貫主要是作者意圖的實現(xiàn)和讀者對語篇的主觀感覺和評價,作者意圖的表達可以建立連貫的語篇,讀者的主觀感覺有時也可以實現(xiàn)語篇的連貫。但關(guān)于連貫,目前尚無一個準確的定義,學(xué)術(shù)界對其認識也不一致。韓禮德認為語篇連貫的條件是篇章上下文的銜接和符合語域的要求,即他把語域的前后一致納入語篇連貫的方式之中。
筆者認為,連貫是所有語篇的特性,因為只有連貫的語篇才能實現(xiàn)作者的意圖,也只有連貫的語篇才能達到作者與讀者交流溝通的目的。語篇的連貫有兩種,一種是由銜接方式所形成的顯性連貫,語篇的銜接方式主要有語音銜接、語法銜接、詞匯銜接和修辭格的銜接等,具有外在的明顯的銜接標志;一種是由銜接方式以外的因素所形成的隱性連貫,沒有明顯具體的銜接標志。不同體裁的語篇有不同的連貫方式和手段。
詩歌是一種高度凝練的語言藝術(shù),詩歌語篇既需要顯性連貫構(gòu)成詩歌外在形式上的銜接,更需要隱性連貫形成詩歌意義的跳躍性特征。詩歌需要跳躍,只有跳躍的詩行,才能充分體現(xiàn)詩歌文體的神韻,而隱性連貫正是產(chǎn)生詩歌“跳躍性”的奧妙之所在。銜接與連貫使詩歌語篇更具整體性,更有利于表達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因此了解詩歌的銜接與連貫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賞詩歌,有助于讀者更全面、深刻地挖掘詩歌的豐富內(nèi)涵和審美價值。
文人五言詩在漢代的形成、發(fā)展和成熟過程中,形成了多種多樣的銜接方式和連貫手段,本文將從話題的連貫和意象的連貫兩個方面探討漢代文人五言詩的隱性連貫。這種隱性連貫的形成既是漢語古典詩歌本身的特征使然,也有讀者在感覺和評價方面的參與。
詩歌語篇短小精悍,一般來講,每首詩歌語篇總會有一個中心話題。在漢語古典詩歌中,這些中心話題所形成的句子成分,比如話題主語常常被省略,從而構(gòu)成詩歌語篇的隱性連貫。具體說來,主要有省略話題主語的連貫和話題主語零位指稱的連貫兩種表現(xiàn)形式。
省略是指篇章中一些句子的基本成分缺失,這些成分從語法上看是必需的,但作者假定它們在語境中已經(jīng)明確,沒有必要再出現(xiàn),于是就把它們省略掉了。在具體的篇章中,這些被省略掉的成分只能借助于上下文才能發(fā)現(xiàn)[1]21–22,這樣,篇章中的句子之間就形成了隱性連貫。
漢代文人五言詩中的省略主要是指話題主語“我”缺失而形成的詩歌的隱性連貫。詩歌是情感的載體,集中概括的抒情是詩歌一個重要的審美特征,詩歌中抒發(fā)的主觀情感真摯而濃烈,但漢語古典詩歌常常會省略掉這些抒情主體,使詩歌更加簡潔明快。漢代文人五言詩非常注重主觀感情的抒發(fā),體現(xiàn)了漢代尤其是東漢末年文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因此,以第一人稱“我”作為話題主語的詩篇非常常見,而這樣的詩篇普遍存在話題主語“我”被省略的現(xiàn)象??梢哉f,在漢代文人五言詩中,話題主語“我”的省略是一種常見的句法結(jié)構(gòu),有的甚至整首詩都沒有出現(xiàn)主語。
比如秦嘉《贈婦詩 · 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念當(dāng)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fù)空返。省書倍凄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展轉(zhuǎn)。憂來如循環(huán),匪席不可卷。
在這首詩中,秦嘉向妻子徐淑訴說自己的相思情狀,盡管“我”作為話題主語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讀者處處能感覺到主人公“我”的存在,因為每句詩所表達的都是他對妻子的摯愛和思念,都是他對自己思念妻子的客觀現(xiàn)實生活的描摹和主觀情感的抒發(fā),因而詩歌前后一致,銜接緊密。
再如《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fēng)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這里的詩人回車遠行,長路漫漫,看到茫茫曠野、百草萋萋,遂感冬去春來,觸目盡非,進一步感嘆人生短暫,要及早立身,追求榮名。整首詩歌的抒情主人公“我”作為話題主語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主人公的形象卻生動鮮明,躍然紙上。整首詩都是話題主語“我”的所見、所聞、所行、所感,使詩歌緊密連貫、渾然一體。
又如《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思歸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詩人走出郭門,看到滿野的墳?zāi)?,那是每個人都不可逃脫的最終歸宿,于是有感于世道艱難、人生如寄而愁思滿懷,憤慨地抒發(fā)了世亂思歸而不可得的愴痛之情。整首詩的抒情主人公“我”作為主語均被省略掉了,但“我”的所行、所見、所思、所感卻使詩歌緊密地連貫為一體。
在現(xiàn)存的漢代文人五言詩中,這種抒情主人公“我”作話題主語的省略比比皆是,《行行重行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東城高且長》《驅(qū)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良時不再至》《攜手上河梁》《黃鵠一遠別》《結(jié)發(fā)為夫妻》《爍爍三星列》等均如此。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看到,漢代文人五言詩中話題主語的省略是很普遍的。雖然這些話題主語大都被省略,但就語篇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來看,各個小句之間的結(jié)構(gòu)反而使語言更加簡練,語篇的連貫更為緊密。韓禮德認為:“省略是指話語中留下了一些特定的結(jié)構(gòu)空位,這些結(jié)構(gòu)空位可以根據(jù)別處的情況填補還原。”[2]盡管可以填補還原,但對于中國的古典詩歌而言,由于句數(shù)、字數(shù)和韻律的限制,很多省略掉的話題主語是根本沒有必要補充出來的,正如朱迎春和陶岳煉所言:“對于具體的在一定語境中的句子來說,把被替代的成分添補出來只有可能性,沒有現(xiàn)實性和必要性?!盵3]因為,這種話題主語的省略是漢語古典詩歌語篇中的常見現(xiàn)象,是漢語詩歌的一種非常重要的隱性連貫的手段,也充分體現(xiàn)了漢語言高度意合的獨特特征。
零位指稱是指在語篇中本來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指稱詞被省略的指稱形式。同話題主語的省略一樣,零位指稱在漢語語篇,尤其是在漢語詩歌語篇中是非常常見的,王建平甚至認為“零位指稱其實是漢語的常規(guī)現(xiàn)象,并不一定是省略了什么”[4]。漢代文人五言詩中的人稱指稱和指示指稱都不是很多,就是因為其中的指稱大多屬于零位指稱。
比如《凜凜歲云暮》:
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fēng)率已厲,游子無寒衣。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fēng)翼,焉能凌風(fēng)飛。眄睞以適意,引領(lǐng)遙相睎。徒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這首詩的話題主語是“我”,一位思念遠方丈夫的思婦。她長夜難耐,思夫入夢,醒來埋怨自己沒有晨風(fēng)一樣的翅膀飛到丈夫身邊,只有引頸遙望,望眼欲穿,徒懷感傷,涕淚漣漣。后面一系列的句子都承前省略了話題主語“我”,形成了零位指稱的隱性連貫。
又如《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dāng)告誰。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這首詩的話語主題是“我”,一位久客異鄉(xiāng)、愁思輾轉(zhuǎn)、夜不能寐的游子。詩歌寫這位游子在一個月明之夜憂愁、徘徊、出戶、入房、淚下等一系列動作,這些句子都承前省略了話題主語“我”,而以零位指稱的形式構(gòu)成全詩的隱性連貫。
除此之外,漢代文人五言詩中凡是有第一人稱“我”出現(xiàn)的詩篇也都有類似的話題主語的零位指稱,這里不再列舉。
除了話題主語“我”的零位指稱而形成的隱性連貫,還有話題主語“他”“她”或“它”的零位指稱而形成的隱性連貫。
比如《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在漢語詩歌語篇中,大多數(shù)時候主語與詩歌的話題是一致的,因而主語承前省略是最常見的。《青青河畔草》的話題主語是“樓上女”,描寫的是樓上女的風(fēng)采與姿容、過去和現(xiàn)在的身份以及她現(xiàn)實中的孤獨感受等。后幾句都承前省略了話題主語“樓上女”,這一連串的零位指稱就形成了詩歌的隱性連貫。
再如《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這首詩的話題主語為“河漢女”,下面的句子分別寫她“擢素手”“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生活狀態(tài),也都承前省略了主語“河漢女”,形成零位指稱的連貫。
還有《明月皎夜光》: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這里詩人寫自己以前的同門好友舉翅高飛、騰達青云,全然不念昔日的友情,棄朋友如遺跡。詩歌以“同門友”統(tǒng)領(lǐng)下面的句子,而后面句子的主語都省略為零位指稱。
曹逢甫認為,話題可以將其語義覆蓋范圍延伸到幾個句子,這幾個句子就形成一個話題鏈[5]。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到,話題主語在詩歌語篇中出現(xiàn)一次以后,就可以統(tǒng)領(lǐng)下面的多個句子,所以后面句子中所有的話題主語都可以以零位指稱的形式出現(xiàn)。這些話題主語的零位指稱,使詩句之間的連貫更加嚴密緊湊,這也是漢語詩歌隱性連貫的一種重要方式。
詩是精神的語言,是高度凝練的語言,詩歌的語言之所以具有張力,耐人尋味,可以給讀者以強烈的審美愉悅和豐富的想象空間,就在于詩人對意象的把握和創(chuàng)造。意象是滲透熔鑄了作者主觀感情的客觀物象,是詩歌藝術(shù)的精靈。意象的提煉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心任務(wù),一首缺乏意象的詩歌,就成了空洞的口號和純粹的敘述,如同一杯白開水,枯燥而乏味。對于詩歌來講,有時單一的意象不足以表達作者的意圖,所以,詩人往往會把眾多的意象組合起來。
優(yōu)秀的詩歌意象組合總是和諧、渾然一體的。漢代文人五言詩中有豐富的意象,包括時間意象、空間意象、人物意象、動物意象、天文地理意象、音樂意象等,這些意象不是作者胡亂的堆砌,而是有著一定的組合方式。意象的組合沒有明顯的外在標志,是詩歌語篇隱性連貫的一種重要手段。歸納起來,漢代文人五言詩中意象的組合方式有并置式組合、遞進式組合、交錯式組合和突反式組合等。
并置式意象組合是將一系列相同或相似的意象并列起來,構(gòu)成意境,以表達詩歌的主題。
如《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
“青草”“柳”“樓上女”這三個意象并列出現(xiàn),草和柳既是起興,以引出下面的女子形象,又是比擬,用充滿生機青翠欲滴的草和嬌柔婀娜的柳來比擬嬌媚秀麗的女子,三個意象互為映襯,形成詩歌意義上的連貫。
又如《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清冷的月光、凄涼的白露、枯萎的衰草、飛逝的玄鳥、哀鳴的促織和秋蟬,這一系列相似的意象共同營造了一個深秋的后半夜凄冷的氛圍,有力地烘托了抒情主人公懷才不遇的凄愴與哀傷之情。
再如《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竹”“兔絲”“蕙蘭”三個意象均用來比喻女子,“泰山”(即大山)、“女蘿”用來比喻男子,竹子對大山的依靠,兔絲對女蘿的依附,蕙蘭的含英待采,都是思婦對丈夫情感的外化,5個意象并列出現(xiàn),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女子對丈夫的思念與愛戀。
以上這些意象都以其相似性而并列出現(xiàn)在詩歌中,形成詩歌上下文意的連貫,組成有機的語篇,從而更好地表達了詩人的情感和詩歌的主題。
遞進式意象是指意象的組合呈層層深入的關(guān)系,從而構(gòu)成詩句的隱性連貫。
如《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北風(fēng)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三五明月滿,四五詹兔缺??蛷倪h方來,遺我一書札。
寒冷的冬天,長夜漫漫,孤枕難眠,望月懷遠,而“書札”的到來則很好地緩解了思婦的相思之苦,成了思婦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陽光?!懊隙薄昂畾狻薄氨憋L(fēng)”“長夜”“月”“眾星”6個意象并列,營造了懷遠的情境,與下文的“書札”形成了遞進的關(guān)系,更深一層地表達了思婦的情感。
又如《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
“高樓”“浮云”兩個意象描寫了一幅縹緲奇幻的景象,“弦歌聲”“清商”“中曲”是高樓上飄下來的凄婉的音樂,“雙鳴鶴”是寫聽者對歌者的“同病相憐”之情,愿與“歌者”比翼齊飛。這三組意象構(gòu)成了詩歌的三層意思,層層遞進,表達了一個失意文人的“知音”不遇之悲。
還有《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仫L(fēng)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dāng)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連綿的城墻,枯萎的秋草,更迭的四季,才有了下面“晨風(fēng)”的“苦心”和“蟋蟀”的“局促”。而“佳人”悲切的“清曲”更進一步加深了詩人的感傷情緒,所以才有了下面“思為雙飛燕”的愿望。這一系列意象層層深入,形成了詩歌意義上的隱性連貫。
以上遞進式的意象組合層層深入,不僅使詩歌意義上緊密連貫,而且使詩歌內(nèi)容更加豐富,詩歌主題更加深刻。
交錯式意象是把完全相反甚至互相矛盾的意象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正反相間、平奇交錯的意象系統(tǒng),達到發(fā)人深省的審美效果。
如《驅(qū)車上東門》:
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凄涼的墳?zāi)?,墓地旁的白楊與松柏,墓中的死人,陰森的黃泉,這些意象都昭示著死亡的永恒。“朝露”比喻生命的短暫,“金石”是堅實牢固的象征。生命短暫的意象、死亡永恒的意象、堅牢的金石意象交替出現(xiàn),通過意象之間鮮明的對比,更強烈地表達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悲涼和對生命的哀嘆。
又如《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常青不凋的“松柏”、堅固牢靠的“石頭”與人生“遠行客”般的飄忽短暫形成對比。“駑馬”是主人公生活困頓的表現(xiàn),又與下面的“冠帶”“長衢”和“第宅”“兩宮”“雙闕”的奢華形成鮮明對照,相反的意象交替出現(xiàn),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主人公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和感傷。
交錯式的意象組合平奇相間,正反交織,使詩歌在意象錯綜的隱性連貫中體現(xiàn)出詩意的起伏跌宕之美。
突反式意象組合是從一個核心意象出發(fā),圍繞這個核心意象組合一系列相似的意象,等完成了詩歌意象的渲染和烘托之后,再推出一個與前面的意象相反的意象,形成先虛后實的詩歌情境。
如《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這是一首思婦詩,詩人圍繞離別和相思選擇了一系列的意象:先用“萬余里”的空間意象和“阻且長”的“道路”表達夫妻二人的別離;然后用依北風(fēng)而嘶鳴的“胡馬”和筑巢南枝的“越鳥”比喻、象征相思之切;再用寬松的“衣帶”表達相思的憔悴;又用“浮云”意象表達主人公對丈夫另有新歡的推測和疑慮,這仍然是主人公刻骨相思的結(jié)果。所有這些意象,都圍繞夫妻的離別渲染相思之苦。詩歌做足了渲染之后,筆鋒一轉(zhuǎn),“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推出一個拿得起放得下、開朗樂觀的人物意象,與前面的一系列意象構(gòu)成一個突反式的組合,不僅不顯突兀,反而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動人。
以上筆者討論了漢代文人五言詩的意象組合方式,這些意象看似各自獨立,但在意義上卻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這正是詩歌隱性連貫的重要手段和方式。從詩歌的語言特征來看,它需要凝練和含蓄,而意象所包含的豐富內(nèi)涵與情感正是詩歌語言含蓄凝練的具體體現(xiàn)。
在詩歌中,意象的連貫不需要外在的銜接標志。如果說,詩歌語音的銜接、語法的銜接、詞匯的銜接和修辭格的銜接有明顯的銜接標志,屬于顯性連貫的話,那么,意象的連貫就是潛在的、隱性的,從語言的外在層面上看似乎是斷裂無序的意象組合,正是詩歌跳躍性和含蓄性的體現(xiàn)。詩歌意象的連貫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作者和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作者首先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相關(guān)的意象,讀者再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把這些意象在頭腦中映現(xiàn)出一幅幅生動而形象的畫面,從而實現(xiàn)詩歌語篇的銜接與連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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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楊寧〕
2017-10-02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12YJA740069)
王倩(1965―),女,河南汝南人,教授,博士。
I207.22
A
1006–5261(2018)02–007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