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曉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97）

明清以來的詩文及學術著作中，常出現(xiàn)“邛須”一詞，僅筆者所見就有近百例，從字面來看似乎解釋不通。如1997年出版的《明詩話全編·朱謀?詩話》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招招舟子，以濟處方深不可徒涉也。一舟所濟非一人，故曰邛須?！盵1]句中“邛須”一詞令人費解。實際上這段文字是評論《詩經(jīng)·匏有苦葉》的，是篇有“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之句，此處“邛須”當與“卬須”有關。2002年出版的《全清詞·順康卷》第11冊收有清人賀巽《水龍吟》一詞，末句作“問湘江肯許，邛須故友，招招舟子。”[2]此句化用《詩經(jīng)·匏有苦葉》之句，“邛須”亦當與“卬須”有關。

在新整理的古詩文及當代一些學術論著中，這類例子還有很多，有時作“邛須”，有時作“卭須”，有時作“卬須”?！摆觥薄皡o”“卬”三字的字形相近，是否可通用？“邛須”是“卬須”的形訛還是同義詞？《詩經(jīng)》古本中是否存在“邛須”和“卭須”的寫法？凡此，皆有待深究。

1 “卬”“邛”“卭”三字本義及關系辨析

綜上，“卭”字最初是“邛”字的訛字，最遲在金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代以后漸漸取得合法地位，成為了“邛”的異體字，“邛”“卭”二字可通用。但“卬”字與“邛”“卭”二字不存在字源關系，不可相通。早在元明時期，即有學者辨正，如元黃公紹《古今韻會舉要》“邛”字條云：“俗作卬，非。”[10]元李文仲《字鑒》云：“邛音窮，從工從邑，俗作卬，誤?！盵11]明梅膺祚《字匯》云：“卬，俗從工，誤?！盵12]明張自烈《正字通》云：“卬，俗不當作‘卭’?！盵5]

2 《詩經(jīng)》古刻本中“卬”字相關文句?？?/h2>

既然“卬”與“邛（卭）”不可相通，那么“邛須”就是“卬須”的形訛，而非同義詞。接下來將探究“卬須”一詞的源頭——《詩經(jīng)》古刻本中相關文句是否有訛誤。由于“卭”是“邛”的異體字，二字可通，因此下文將此二字視為同一字。經(jīng)查，的確有少數(shù)《詩經(jīng)》古刻本②將“卬”字誤刻作“卭”字，茲列舉如下：

（1）宋本蘇轍《詩集傳》卷二《邶風·匏有苦葉》篇，經(jīng)文“卬”字無誤，但下文集傳刻作“卭，我也”[13]卷2。卷十五《小雅·白華》篇，經(jīng)文“卬烘于煁”刻作“卭烘于煁”，下文集傳刻作“卭，我也”[13]卷15。卷十七《小雅·生民》篇，經(jīng)文“卬盛于豆”刻作“卭盛于豆”，下文集傳刻作“卭，我也”[13]卷17。卷十七《大雅·卷阿》篇，經(jīng)文“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3]卷17。

（2）日本足利學校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詩注疏》卷七之一《陳風·墓門》篇，正文小字“瞻卬”刻作“瞻卭”[14]779。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經(jīng)文大字“颙颙卬卬”刻作“颙颙卭卭”，緊接著下文的《毛傳》小字作“卭卭，盛貌”，頁面底端有讀者批注“卬”字[14]1898。

（3）明萬歷北監(jiān)本《毛詩注疏》卷二之二《邶風·匏有苦葉》篇，經(jīng)文“卬”字皆作“卭”字，即“招招舟子，人涉卭否；人涉卭否，卭須我友?！盵15]崇禎年間，毛晉汲古閣以北監(jiān)本為底本重刊《毛詩注疏》，沿襲北監(jiān)本之誤[16]。

（4）1980年中華書局影印世界書局本《毛詩注疏》卷七之一《陳風·墓門》篇，正義小字“瞻卬”刻作“瞻卭”[17]110。卷九之三《小雅·伐木》篇，正義小字“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7]143。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經(jīng)文“顒顒卬卬”刻作“颙颙卭卭”[17]278。臺灣藝文印書館影印本《毛詩注疏》錯誤同中華書局本[7]254，327，628。

“卬”與“邛（卭）”沒有字源關系，不可相通，但由于字形相近，古籍刊刻時屢屢相混。宋本蘇轍《詩集傳》及南宋刊十行本、萬歷北監(jiān)本、崇禎汲古閣本、嘉慶阮刻本《毛詩注疏》將部分“卬”字刻作“卭”字，皆誤。阮刻本《毛詩注疏》有3處“卬”字誤刻作“卭”字，阮元?？庇浘闯鲂?，藝文印書館影印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本、中華書局影印世界書局本同誤。北大整理本、上海古籍整理本《毛詩注疏》雖已將錯誤的“卭”字改正作“卬”字，但亦未出校記，只有日本足利學校藏本《毛詩注疏》的頁面底端有讀者批校，指出該處“卭”字應作“卬”字。

北監(jiān)本與汲古閣本《毛詩注疏》作為當時的通行版本，流通時間長、范圍廣，二著皆將《詩經(jīng)·匏有苦葉》篇的經(jīng)文大字“卬須我友”誤刻作“邛須我友”，造成的負面影響勢必非常大。查萬歷以前的詩文集中，極少有將“卬須”刻作“邛須”的，筆者所見僅有兩例③，但從明萬歷以后到民國，詩文集中“邛須”一詞頻繁出現(xiàn)，多達近百例，這很難說不是受明末兩種通行本《毛詩注疏》的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在《毛詩注疏》的諸多版本中，“邛”字大部分都刻成了“卭”字，這很可能是刻工為圖方便，將筆畫拐彎較多的“阝”刻成了筆畫平直的“卩”。古籍中常見到“鄂”字刻成“卾”字，“邵”字刻成“卲”字，原因類此。

3 當代學術著作誤用“邛須”一詞辨正

“卬”字與“邛（卭）”字因字形相近，在古書中偶爾刻錯，這在版刻時代是可以理解的，但當代許多學術著作中仍然誤用“邛須”一詞，這就不太合適了。據(jù)筆者所見，當代學術著作中誤用“邛須”的例子有數(shù)十例以上，其錯誤原因大概可以分為3類，茲各舉二例以概其余。

（1）不熟悉《詩經(jīng)》文本，不知“邛須”為“卬須”之訛，乃至強作別解。比如1994年出版的《清代筆記小說類編·煙粉卷》，其中收錄了《咫聞錄》中的一個故事《珠姬》，文末有詩曰：“妄如勒④馬懸崖住，卿似邛須我友不？”該書注釋云：“邛須：土丘上的葑蓯。葑蓯，即蕪菁。舊以‘葑蓯之采’喻為人有所采取的謙詞?！盵18]這種解釋純屬望文生義，“卬須我友”是《詩經(jīng)·匏有苦葉》中的成語，余冠英《詩經(jīng)選譯》[19]、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20]均認為此詩寫的是女子在岸邊等待情人，“卬須我友”一詞用在這里正符合《珠姬》的故事背景。注釋者不明“邛須”為“卬須”之誤，將“邛須”曲解作“土丘上的葑蓯”。查《咫聞錄》清道光刊本卷十二《珠姬》篇，此處作“卭須我友”[21]，可見訛誤由來已久。再如2001年出版的《北流古跡詩選注》收有清代金鼎壽《戊寅春留別陵城紳士》一詩，尾聯(lián)云：“痛賦莪詩歸疾去，招舟無俟詠邛須?！痹摃⑨屧唬骸摆鲰殻骸对娊?jīng)》‘邛有旨苕’。邛，丘；苕草，指美草生于高丘，美草，喻眾紳士。高丘，喻北流?！盵22]這種解釋顯然也是錯誤的，句中“招舟”既出自《匏有苦葉》“招招舟子”，“邛須”自然為“卬須”之訛無疑。“招舟無俟詠卬須”的意思是，在岸邊等待舟子時與諸位送行的鄉(xiāng)紳們敘舊情、話離別。

（2）不明“卬”“邛（卭）”二字的本義及關系，誤作通假字處理。比如201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毛詩注疏》整理本（簡稱“上古整理本”），其底本據(jù)稱是日本足利學校所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詩注疏》（簡稱“足利本”）。足利本卷十七之四《大雅·卷阿》篇經(jīng)文“颙颙卭卭”頁面底端有讀者批注的“卬”字[14]1898，意即該讀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里的“卭”字刻錯了，應該刻作“卬”字。然而上古整理本卻直接將經(jīng)文寫作“颙颙卬卬”，并且沒有出?？庇沎23]。如果上古整理本的確是以足利本為底本，這就意味著，整理者認為“卬”字與“卭”字是相通的，因此可以徑改不出校。再如2015年出版的《臺灣文獻初祖沈光文研究》中錄有沈光文《看菊》一詩，首句作“我昨詠邛須，相將造芳圃”，文后注釋曰：“邛須，指的是《邛須集》，為吳枚庵所著。吳枚庵名翌鳳，長洲人?！盵24]吳翌鳳在該書《自敘》中稱：“余輯平生詩友之詩為《懷舊集》一十二卷，均屬已往之人，又采錄今舊雨之詩若干家，節(jié)取《匏葉》詩人之義，名之曰‘卬須集’?！盵25]卷首注釋者既然知道這部書，仍然把它的書名弄錯，說明注釋者不知道“卬”與“卭”的區(qū)別。

（3）校對、引用不仔細，錯將“卬”字當作“卭”字或“邛”字。比如《辭源》“黃丕烈”條載黃氏“著有《蕘言》《邛須集》等”[26]，《圖書情報詞典》[27]及洪湛侯《文獻學》[28]亦有相同記載。然而遍查各種古籍書目，黃氏皆無《邛須集》一書。黃丕烈為蘇州人，查《同治蘇州府志·藝文一》載：“黃丕烈：國語札記、國策札記三卷、所見古書目、蕘言卬須集?！盵29]原刻本“卬須集”三字為小字注釋，根據(jù)《同治蘇州府志》的文例，這3個小字表示文獻來源，即黃丕烈這條資料來自吳翌鳳《卬須集》。又查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嘉慶十九年刊本吳翌鳳《卬須集》“黃丕烈”條，的確著錄有《蕘言》一書[25]。又續(xù)集卷四《辭源》的編纂者很可能就是從《同治蘇州府志》抄得黃丕烈著作信息，但卻誤將“卬須集”這3個小字注釋錄作正文，當成了黃丕烈的著作，后來又進一步訛寫作“邛須集”，實際上黃丕烈并無此著。再如2014年整理出版的《歷代辭賦總匯》中至少有7處“卬須”誤作“邛須”，分別如下：《瀛洲賦》：“逍遙兮躊躇，我友兮卭須。”[30]冊8:7137《盆荷賦》：“何綠池之邛須，視吾盎而咸有?！盵30]冊14:13354《清風來故人賦》：“我友卭須，采葛空勞夢想；伊人何處，蒼葭有待溯洄?！盵30]冊17:17058《涉江采芙蓉賦》：“三生契讬，一路邛須?！盵30]冊19:18933“料得樽開北海，賢使君正賦卭須；饒他肉誚東坡，小丈夫應嗟予豈。”[30]冊19:18964《方山子怒馬射鵲賦》：“似曾相識，本來找友邛須；足以自豪，畢竟天生使獨?！盵30]冊19:19352《王吉夢蟛蜞為司馬相如賦》：“知他時我友邛須，定向郵亭宴會；謂翼日客來不速，何嫌矮屋郎當?！盵30]冊19:19361這些文句的內(nèi)容大都與友誼有關，故用《詩經(jīng)·匏有苦葉》之典。

當代學術著作中這類錯誤還有很多，此不具列。一筆之差，謬之千里，文獻整理不可不慎。

4 結(jié)語

本文通過對“卬”“邛”“卭”三字的本義進行辨析，并對《毛詩注疏》等《詩經(jīng)》古刻本中涉及這幾個字的部分進行校勘，澄清了以下幾個問題：①“卭”是“邛”的異體字，二字可通用；但“卬”與“邛（卭）”沒有字源關系，不可相通；《說文解字》對“卬”字的構字部件解釋不當。②南宋刊蘇轍《詩集傳》及南宋刊十行本、萬歷北監(jiān)本、崇禎汲古閣本、藝文印書館影印嘉慶阮刻本、中華書局影印世界書局本這5種《毛詩注疏》將部分“卬”字刻作“卭”字，皆誤。北大整理本、上海古籍整理本《毛詩注疏》雖已改正，但均未出校記。③明末以來的詩文中常見的“邛須”一詞其實是“卬須”之形訛，典出《詩經(jīng)·匏有苦葉》“卬須我友”句，借指“等待朋友”“友情”“等待情人”等義；當代許多學術著作錯引、錯解“邛須”一詞，應當予以糾正。④《辭源》等書著錄黃丕烈有《邛須集》，誤，黃氏既無《邛須集》，亦無《卬須集》。

注釋：

① 原刻本字形作“卭”?！豆视枀R纂》第284頁“卭”字條引《爾雅義疏》時漏此“卭”字。

② 筆者考察的《詩經(jīng)》古本有：宋刊巾箱本《毛詩故訓傳》、日本杏雨書屋藏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日本足利學校藏南宋刊十行本《毛詩注疏》、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內(nèi)閣文庫藏明萬歷北監(jiān)本《毛詩注疏》、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崇禎汲古閣本《毛詩注疏》、1980年中華書局影印世界書局本《毛詩注疏》、2001年藝文印書館影印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本《毛詩注疏》、2004年《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國家圖書館藏南宋淳熙七年蘇詡筠州公使庫刊本蘇轍《詩集傳》、2004年《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南宋寧宗理宗間刊本朱熹《詩集傳》等。“卬”字無誤者未列入下文。

③ 這兩例分別是：《四部叢刊》影印元刻本柳貫《柳待制文集》卷一《危太仆自金溪來訪留館兼旬因歸有贈》一詩、《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嘉靖刻本田藝蘅《香宇集》續(xù)集卷十八《綿雨》一詩。

④ 原詩作“妄如勃馬懸崖住”，疑“勃”字為“勒”字之形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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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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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毛亨.毛詩注疏[M].鄭玄,箋;孔穎達,疏.刻本.北京:國子監(jiān),(1573-1620)年(明萬歷).

[16] 毛亨.毛詩注疏[M].鄭玄,箋;孔穎達,疏.刻本.常熟:汲古閣,(1628-1644)年(明崇禎).

[17] 毛亨.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洝っ娮⑹鑋M].鄭玄,箋;孔穎達,疏;阮元,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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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覃富鑫.北流古跡詩選注[M].北京:華藝出版社,20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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