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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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題材小說的書寫策略及文化反思
李九華
(寧夏大學 人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反映和反思我國近代系列戰(zhàn)爭的小說,是晚清民國時期繼譴責和政治題材后又一數量集中的題材類型。其中,反侵略題材的小說真實記錄了列強倚勢侵略的猖狂和中國遭受的空前災難,生動講述了我國各地軍民奮起抗擊侵略的感人事跡。這些小說的寫作方式歸納起來,主要有歷史書寫和文學書寫兩類。考究藏在文學書寫背后的心理動機,能發(fā)現一些類似“精神勝利”的規(guī)律,這與普通的人性有關,更與作者作為被侵略國家文人的心理有關。
近代戰(zhàn)爭;小說;書寫策略;文化反思
近代發(fā)生于中國的戰(zhàn)爭主要有外國列強入侵、國內農民起義和資產階級革命三類,這些戰(zhàn)爭直接動搖了古老中國的根基,既是清王朝統(tǒng)治積弊的結果,也是中國落后于世界的“病危通知”。特別是列強的侵略,使晚清政府被迫簽訂了多個喪失主權的不平等條約,這在我國歷史上是罕見的??刂颇芰θ嫦陆档耐砬逭诿鎸ν廛姾蛢瓤軙r上下失措,導致一連串的惡果,使一個東方大國的財富被侵略者掏空,國土支離破碎,文化受到重創(chuàng)。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的平民面臨的是粗暴的剝奪,既包括生命和擁有的財產,也包括精神的垮塌?!案鞣N文學,都是因環(huán)境而產生的”[1]124,反映反侵略戰(zhàn)爭的小說在晚清民國時期表現出明顯的題材熱點。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題材的作品,涵蓋詩歌、散文、戲劇等文學形式,散見于當時的報刊和書籍。阿英編成一套《中國近代反侵略文學集》,共5冊,包括《鴉片戰(zhàn)爭文學集》(上下)、《中法戰(zhàn)爭文學集》《甲午中日戰(zhàn)爭文學集》《庚子事變文學集》(上下)和《反美華工禁約文學集》,由中華書局于1957年至1960年陸續(xù)出版。該文學集體例分詩詞、小說、戲曲、說唱、戰(zhàn)紀、散文等,匯集了很多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為目前集中搜羅該題材最早的文集。國內外學者也完成了一些書目統(tǒng)計與研究工作,近代反侵略文學作品的數量得以補充,代表作品得到關注和解讀。
詩歌無疑是晚清民國時期反侵略題材的主要樣式,在數量和影響方面居于主要地位。但小說因語言通俗易懂,內容具體生動,敘述詳盡透徹,則在更廣泛的領域引發(fā)了讀者共鳴。有的作品首次刊出時就有其他報刊轉發(fā)或出單行本,如《夢平倭奴記》《中東大戰(zhàn)演義》等,有些代表作品自民國至今仍陸續(xù)有不同版本出現。
筆者對比阿英的《中國近代反侵略文學集》、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的《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樽本照雄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說目錄》、劉永文的《晚清小說目錄》《民國小說目錄》和其他學者的專著及論文,將該題材代表性小說匯總如下:霅溪八詠樓主的《蜃樓外史》,又名《芙蓉外史》,有字林滬報館鉛印本和上海文海書局石印本,首刊于光緒二十一年;署“七弦河上釣叟原本,頑叟訂定,笑翁撰述”的《羊石園演義》,光緒二十四年由《東華日報》首刊連載,又有東華日報館排印小型線裝本;不題撰人的《林文忠公中西戰(zhàn)紀》,香港書局石印袖珍本,首刊于光緒二十五年;“元和觀秋齋主人”(觀我齋主人)著《鸚粟花》,又名《罌粟花》,有首刊于光緒三十三年的自印本,又有易名為《通商原委演義》的木活字本;葛嘯儂氏的《地府志》,光緒三十四年由集成圖書公司首刊;長洲彭養(yǎng)鷗的《黑籍冤魂》,上海改良小說社宣統(tǒng)元年“說部叢書”本;苕溪看破紅塵的《誤中誤》,石印本,無撰作及印刷年代;古鹽官伴佳逸史的《臺灣巾幗英雄傳初集》,上海書局光緒二十一年石印本,作者自序有二集,但未見;不題撰人的《臺戰(zhàn)演義》,又名《臺戰(zhàn)實紀》,光緒二十一年刻本;高太癡的《夢平倭奴記》,又名《夢平倭虜記》,光緒二十一年由《新聞報》刊載,同年《時事新編》據此全文轉載;興全劉子貳(“劉”實為“洪”)的《中東大戰(zhàn)演義》,光緒二十六年上海石印本,又有香港中華印務總局鉛印本;平情客演的《中東和戰(zhàn)本末紀略》,光緒二十八年由《杭州白話報》刊載;阿英節(jié)選、我佛山人(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光緒二十九年由《新小說》連載,又有1906―1910年廣智書局排印本;署名“愛自由者起發(fā),東亞病夫編述”(金松岑、曾樸)的《孽?;ā?,光緒二十九年《江蘇》雜志刊前六回,后有《小說林》、上海望云山房等續(xù)本;[英]詹姆斯 · 阿侖著、蘭言譯述的《旅順落難記》,光緒三十一年由《新新小說》連載,1898年倫敦英文版原名為《在龍旗下——甲午戰(zhàn)爭親歷記》;《越南亡國史》(又名《越南覆滅記》,一說是越南巢南子(潘佩珠)著,一說是梁啟超著,光緒三十一年由《新民叢報》刊載);對鏡狂呼客的《死中求活》,光緒三十二年由《云南》雜志連載;杭縣王炳成的《中法大戰(zhàn)演義》,又名《清代演義》,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七年版;程道一的《消閑演義》,阿英節(jié)選為《中法失和戰(zhàn)史》《庚子事變演義》《中東之戰(zhàn)》《鴉片之戰(zhàn)演義》,民國八年由北京《小公報》連載;艮廬居士的《救劫傳》,光緒二十八年由《杭州白話報》連載;憂患余生(連夢青)的《鄰女語》,光緒二十九年由《繡像小說》連載;我佛山人(吳趼人)的《恨?!?,首刊于光緒三十二年,上海廣智書局排印本;卓呆的《分割后之吾人》,光緒三十年由《江蘇》開始連載;題“夷則予演述,趙堯臣校閱”的《白話痛史》,首刊于宣統(tǒng)元年,由《杭州白話報》連載;陸士諤的《新孽海花》,上海大聲圖書局1912年版;冷紅生(林紓)的《劍腥錄》,又名《京華碧血錄》《庚辛劍腥錄》,北京平報社1913年刊;署“日本東京田太郎著,氣凌霄漢者評話”的《遼天鶴唳記》,光緒三十年刻本;守一(吳汝澄)的《癡人說夢》,首刊于光緒三十年,由《安徽俗話報》連載;蟲天逸史氏的《蝸觸蠻三國爭地記》,光緒三十四年鉛印本;等等。
上述小說全面反映了中國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內遭受列強侵略的事實。其中有幾篇小說因內容豐富,涉及社會多個領域,在傳播和研究過程中曾被標記過“譴責、政治、社會、歷史、諷刺”等標簽。另外,程道一的《消閑演義》幾乎囊括了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的重要戰(zhàn)役,阿英根據其內容節(jié)選并重新命名為《中法失和戰(zhàn)史》《庚子事變演義》《中東之戰(zhàn)》和《鴉片之戰(zhàn)演義》幾種,它們是研究此題材的重要小說。
同時期一些其他題材的小說如李伯元《官場現形記》、歐陽巨源《負曝閑談》、蜀岡蠖叟《官世界》、黃小配《宦海升沉錄》、陸士諤《新上海》等作品,有不少涉及近代戰(zhàn)爭的描寫。還有些小說題材復雜,涉及多場戰(zhàn)爭,如孫龍尾的《轟天雷》有中日戰(zhàn)爭和庚子國變內容;古之傷心人的《亞東潮》有甲午、戊戌、庚子三個事件;不題撰人的《新列國志》也涉及多次戰(zhàn)役。
還有一些小說內容似與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無關,實為影射之作,如陳嘯廬所撰《中外三百年之大舞臺》,寫的是康熙年間的中俄戰(zhàn)爭,實似借古諷今;冷情女史的《洗恥記》主要是反清復明主題,但也有此類描寫;雞林冷血生的《醒世奇文國事悲》,雖寫波蘭事,卻在以“滅亡慘狀”四字警醒中國目不識丁之人,“正是借波蘭之名以喻中國之實”[2]1215。
一些殘篇如《過渡時代》(僅二回,未完)、《魍魎世界》(僅二回,未完)也有類似內容。一些僅有題名的小說,據研究資料或廣告來看,也可能是以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為主要內容的,如《中國女兒英雄史》《奴隸夢》(阿英《晚清小說目 · 補遺》收錄)、《神州歡夢記》(1905年4月《二十世紀之支那》第一期第127頁廣告)。
反侵略戰(zhàn)爭小說的寫作對象是歷史事實,但根據文本可以發(fā)現其書寫策略有比較明顯的虛實之分。一些作品還原歷史事實,以濃重的筆墨刻畫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場景、列強的種種丑態(tài)、各色人等在歷史舞臺上的痛苦和尷尬;另一些作品則借古喻今,用虛構故事的方法,間接講述社會事件。上述寫法可以概括為歷史性書寫和文學性書寫兩類。歷史性書寫強調史料的真實性,寫作方法以紀實為主,即“像寫歷史那樣寫小說”;文學性書寫不以史實為主要材料,寫作方法強調形象性,以虛構為主,即“像寫小說那樣寫歷史”。
歷史小說在我國小說傳統(tǒng)中居于領軍地位,真實性的高低也被當作作品思想和藝術水準高低的標尺。晚清民國時期,社會激蕩,現實類素材容易搜羅,而且關注度高,因此,小說家們自然將其當成寫作對象。
歷史性書寫的小說往往以“記”“史”“傳”“錄”命名,或在刊出時標“歷史小說”的標簽。譬如《誤中誤》石印本刊行時標記為“歷史小說”;曾樸1905年修改續(xù)寫的《孽海花》由小說林社發(fā)行時標記為“歷史小說”;對鏡狂呼客的《死中求活》1906年由《云南》雜志連載時,標記為“歷史小說”。
《死中求活》是最具代表性的描寫中法戰(zhàn)爭的長篇小說,阿英認為“全書史實性相當強,作為小說則較差”[3]11。其實,這篇小說不乏精彩之處,可惜未完篇,此差評似有點苛求。對比文字和史料可以發(fā)現,《死中求活》的主要人物和情節(jié)脈絡多有史實可考,如:(1) 安南國(即越南)受法國的軍事脅迫簽訂割讓西貢六省并支付多項賠款的法越合約(即《西貢條約》);(2) 法國為了鯨吞越南全境,進一步提出征討駐扎于保勝的劉永福黑旗軍,遭越王拒絕;(3) 越王派密使求助于大清,兩國均暗中支持劉永??狗?;(4) 安南國戰(zhàn)力孱弱,清政府決斷不明,兩國在與法國的對抗中遭受了嚴重的損失。而且,這篇小說的不少細節(jié)也有原型,如小說第九回有一安南密使阮義求援細節(jié):咸宜帝之兄阮義奉旨密訪劉永?!胺蚺d一旅之師,逐虎狼之寇。至于糧草軍需,我國情愿接濟”。史料中也有安南陪臣阮籍赴香港密訪招商局職道唐廷庚私室筆談“求貴大人代稟李伯相及兩廣督憲,務必憐恤藩封,設法拯救”[4]155的記載。再如小說中的秘密求援信遞與李鴻章一事,史料記載有唐廷庚將與安南密使筆談的內容轉知李鴻章。史料說密室筆談的資料當場焚毀,而小說的這個細節(jié)竟有相當的保真度。
歷史性書寫小說的寫作講究材料真實,多為搜羅史料、筆記所得,甚至需要特別的機緣方可獲得。比如郭英德評價《鸚粟花》:“此書名為‘演義’,實乃排比當時政治事件而成文?!盵2]995程道一的《消閑演義》也十分重視史料搜羅,“歷史小說雖不能編年,紀年往下說,但依著年月次序,也須不差離格”[3]180。為了加強真實性,小說家也經常將“在友人處借的當時抄本秘記,編入書中,以便增些興味”。林紓在《劍腥錄 · 自序》的“附記”中說:“及門濟寧王生孟,其尊甫鏡航先生,精于史學者也。庚子在圍城中目擊慘變,著《庚辛之際月表》一冊,贈冷紅生?!盵5]172他聲明小說是根據當事人的筆記寫就的,對此,鄭振鐸評價說:“《京華碧血錄》尤是供給研究近代史者以參考的資料。”[6]152
《旅順落難記》是蘭言據英國人詹姆斯 · 阿倫的真實報道翻譯演繹而成,高度保持了原文的面貌。詹姆斯 · 阿倫是英國海員,隨美國的貨船“哥倫布號”給正在與日本作戰(zhàn)的清軍送軍火,遇上旅順發(fā)生大屠殺,目睹了大屠殺的過程。1898年,他將自己的親歷寫成文字在倫敦出版,題目是《在龍旗下——甲午戰(zhàn)爭親歷記》。日本人知道后,在其國內重要媒體發(fā)文詆毀阿倫造謠,但阿倫的描述卻和美國《世界報》駐日記者詹姆斯 · 克里爾曼在1894年12月12日、13日、19日、20日連續(xù)刊載的長篇深度報道《日本軍大屠殺》和《亞瑟港(旅順)大屠殺》的大量細節(jié)互證,還原了日本人在中國的暴行。
歷史性書寫大致有三個優(yōu)點:其一是提高小說的可信度。許多小說在開篇序言中就聲明“實有其事”,這是因為中國小說家歷來的寫作習慣,而且真實性也是我國小說傳統(tǒng)的重要的評判標準。其二是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來自現實的材料往往生動豐富,在人物塑造的豐滿度和情節(jié)的合理性上有明顯的優(yōu)勢。其三是有些實錄性質的材料可能枯燥一些,但作為身處當世的讀者來說,在一定程度上能獲得社會責任、政治激情和求知欲望等閱讀訴求的滿足。
但是,歷史性書寫常常因為過于強調真實,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文學性,傷害了小說的藝術價值。不少小說排比堆疊時聞,甚至機械地將大量的諭旨、檔案、文書、奏對等寫入小說,打斷了情節(jié)的連續(xù)性,無助于人物的塑造,語言也和原文脫離,讀來不免乏味。
歷史小說不是歷史,最終還是要回歸文學性;小說家也不是史官,小說的觀點帶有明顯的個人痕跡。而且,即使是史料性很強的作品在細節(jié)上也經常存在夸張、虛構的內容。比如《死中求活》中鏡狂呼客的個人思想觀念明顯具有當時“反清復明”派的痕跡,與當時清朝作為統(tǒng)治者的主流歷史觀和現在的國家民族觀念都有所不同。在描寫潘廷逢為劉永福求糧時,虛構黃元帥(黃桂蘭)天天私宿歌姬不管正事,導致劉永福冒險攻城死傷甚巨之事。而史料顯示,黃桂蘭向朝廷奏報的密度還是比較高的,可見黃和劉的關系并沒有小說中寫得那么僵。光緒八年二月初六日,黃桂蘭一則探報曰:“劉永福固守保勝,倚若長城,斷不容其告假回籍,此系理之顯然者也?!盵7]100黃桂蘭用“長城”來比喻劉永福,評價不可謂不高,其重用劉的建議最終也被朝廷采納。
“從來創(chuàng)說者,事貴出乎實,不宜盡出于虛,然實之中虛亦不可無者也”[8]135,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題材小說的文學性書寫的分量也是很重的,大致可以歸為三類:一類是借實寫虛,一類是從虛到虛,一類是似實實虛。
借實寫虛的寫法表現為依托近代歷史背景,講述傳統(tǒng)故事。比如,《劍腥錄》和《鄰女語》兩篇,講述庚子國變帝后西遷,讀書人走出家門打算保家衛(wèi)國之事。主人公邴仲光和金不磨均出身南方書香詩禮之家,文武皆精,還會外語。小說家借他們的眼睛描述了山河破碎、官民奔逃的慘狀,這是切合社會現實的。但小說卻用更多的筆墨寫情感故事。邴仲光在京城保護古梅老漢一家,古梅夫人臨終將女兒梅兒許給他為妻。金不磨一路北上,遇見形形色色的女子,有老辣的優(yōu)婆尼、油頭粉面的女子、懷抱琵琶的歌女,最令他關注的是寺廟借宿時遇到的一位叫曇花的僧尼,給他安排了這樣的一間精室:“風雅之中,仍寓繁華之景。繡花屏幅,沒有一幅不是蝴蝶雙雙,鴛鴦對對……忽覺撲鼻奇香,醒人煩惱,仔細一尋,乃知是架上蕙花,開得蓬蓬勃勃?!盵9]268路遇的女性人物,必有美麗可人字樣,有的似非良家出身,這種描寫十分奇怪,與小說的社會背景無關,亦沒有推動情節(jié)的實質作用,走的仍然是才子配佳人路子,還夾雜了一點“花界混跡”的格調,相比之下,戰(zhàn)爭的對抗和將士的死亡的描寫反倒黯淡了許多。
從虛到虛的故事貌似純虛構,實為影射時局,但結果卻與史實正好相反或無關。這類小說用想象的筆法,幻寫了一些不存在的對象和故事。比如蟲天逸史氏光緒三十四年所撰的《蝸觸蠻三國爭地記》,書中人名、國名都是昆蟲,情節(jié)恰好對應了自日俄戰(zhàn)爭到光緒末年事,戰(zhàn)爭結果是“觸、蠻二國合兵侵蝸牛國邊境,蝸牛王派兵迎敵,張朱知所制之網將二國新興兵器一網打盡……二國之師敗績,伏尸數萬。二國乞和”[2]1049,隱含的意思是中國大獲全勝,日俄戰(zhàn)敗求和,這是多么美好的臆想。陸士諤的《新野叟曝言》講的是皇上下圣旨派文仍為征歐大元帥,統(tǒng)五艘飛艇征服歐洲七十二國,然后又飛到月球,把中國的黃龍國旗豎在山頂上,顯示中國人的自豪??上г竿敲篮玫?,現實是殘酷的。在虛構的小說里,中國取得對列強的勝利,對身處困境的讀者來說,或許能獲得短暫的麻痹、補償?!吨袞|大戰(zhàn)演義》序言說:“凡有一點能為中國掩羞者,無論事之是否出于虛,猶欲刊載,留存于后,此我國臣民之常情也?!盵9]135另有一些小說的內容似是影射史實卻少有關聯。比如《芙蓉外史》寫了紅黑兩國的沖突,紅國“承平已久,將士寥寥”,黑國乘勢來欺,強迫紅國國王將公主嫁與黑國國王為妃。紅國公主與父王相約練兵三年攻打黑國救自己,但國王未如約,公主憤而跳樓,化為黑暗使者,用鴉片毒害人類。這是一則看似寫鴉片戰(zhàn)爭,實際上講因果輪回的故事。
似實實虛這一類小說讀起來像真事,實際上并不真實。比如以甲午戰(zhàn)爭為題材的紀實小說《臺戰(zhàn)演義》和《臺灣巾幗英雄傳初集》,故事講的是甲午戰(zhàn)敗后臺灣被割讓給日本,臺灣人民發(fā)起了反抗行動,最終取得了勝利?!杜_灣巾幗英雄傳初集》的自序也說:“不揣谫陋,即其事實編列成帙”,但小說內容與史實的反差是非常大的,小說寫作的時間大約是1895年夏天,實際保臺之戰(zhàn)是1895年底結束的,即小說在臺灣戰(zhàn)事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描寫已取得了勝利。做夢打勝仗是似實實虛書寫的常用模式,但在故事的末尾會亮明是假的。比如《罌粟花》第十八回寫弈經將軍忽見外國兵紛紛登船,逃出???,不覺大喜,“忽聽得喔喔喔雞叫一聲,不覺醒了,原來是一場好夢”[10]310。高太癡的《夢平倭奴記》也塑造了一個布衣某生,東征日本,占領東京、西京、廣島,就在處死伊藤博文、大島圭介的“關鍵時刻”,聞友人大聲呼喚而驚醒,原來是南柯一夢。有些小說家不甚明白外國人為什么要打中國,竟將英國入侵中國的理由寫成英國女王到神廟抓鬮,一連三次抓到“戰(zhàn)”字,遂向中國出兵,這就荒誕得更厲害了。
我們閱讀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題材小說,可以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性現象:歷史性敘述的部分多揭示痛苦,文學性敘述的部分多消解痛苦。后者的書寫似乎稀釋了戰(zhàn)爭的苦難,原本不可承受之痛竟因這些內容變得“有趣”起來,這類似于魯迅筆下阿Q慣常使用的“精神勝利法”。而且,“精神勝利”并不是個案,相當一部分小說有類似的情節(jié),近似人突然遭受心理重創(chuàng)的自我修復,是戰(zhàn)爭背景下被侵略國家國民痛苦心理的一種反映。
多數歷史性書寫的反侵略戰(zhàn)爭小說正面敘述了戰(zhàn)爭的恐怖及反思,但是少數歷史性書寫和多數文學性書寫的作品都能找出一些心理修復的痕跡,甚至不惜借用怪力亂神??偨Y這類敘述可以發(fā)現,作家轉移戰(zhàn)爭心理創(chuàng)傷的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中國近代的侵略戰(zhàn)爭是由西方列強發(fā)起的,此種倚武入侵的行為在任何歷史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下都是非正義的。但是,面對列強,我“大中國”權喪國辱,責任在誰?我們在小說中很難看到直接批評執(zhí)政的清政府的文字,卻常常將責任推到奸臣身上?!秳π蠕洝穼懙溃骸案尤种訝€,系諸岡梓良一人,陰納賄而外矯廉,幾欲盡殲漢種,且痛斥孔子為非人?!盵11]79《鄰女語》也寫了岡梓良構陷殺害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和太常寺卿袁昶的事。《罌粟花》寫林則徐、關天培銷煙殺敵正勁,奸臣烏爾恭阿、琦善、伊里布卻出來干擾,致失去戰(zhàn)機,“后來局面大壞,都是送在琦善手里”[10]294。其實,這些官僚固然居心狡獪、工于逢迎,卻不可能定奪大局。小說描寫最高權力者清政府,多是用“朝廷無奈,只得允從。只可憐的當今光緒皇帝,知道無故誅戮大臣,必有大禍在后”[9]329這類文字,明顯有替皇帝開脫之嫌。
除朝廷權臣外,還有一些推責對象。比如:地方軟骨頭官僚——“不等洋兵開到保定,就自己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遠遠跪著,迎接洋兵”[9]326;搞維新的人物——“這都是天殺的康有為害我的!請了洋兵進來,害得我走都走不贏”[9]258;土匪——“聞懷柔土匪,戕殺知縣焦立奎并其眷口幕賓皆盡,京官往避亂,亦多遇害”[11]82;不干正事的八股先生——“不講教化,專門摹聲調、講聲氣,害得這些百姓們受苦”;吊兒郎當的清兵——“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橫沖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9]264。
小說家無法洞察全局,對戰(zhàn)爭現場和百姓離亂的描寫也有限,視角流于細碎,推出了一些戰(zhàn)爭中的自私鬼、逃跑者和糊涂蛋,卻不能指明戰(zhàn)爭失利的真正原因,這可能與他們無法親臨戰(zhàn)場,難以取得第一手材料有關。
前文視奸臣為戰(zhàn)敗原因的描述尚有一定的依據,但轉移戰(zhàn)爭痛苦的描寫就有些荒誕,比如《芙蓉外史》。首先,承平已久的大紅國和依仗武力來逼的黑國,似乎是中國和列強的象征,小說中卻寫紅國公主因為受了欺負,就輸出鴉片去毒害黑國及天下蒼生,顛倒了黑白。其次,紅國公主在和親的路上,真君芙蓉城主石曼卿保護了她的生命和貞潔,因而她的苦難也是打了折扣的,這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再次,小說把鴉片之害寫成因果輪回,僅僅因為公主為仙徒時盜賣丹渣給世人,“只待世人將那丹渣吃盡之后,方可仍登仙錄”[12]572。把赤裸裸的人禍寫成了因果輪回,也是不能或不敢正視現實的表現。最后,小說更是塑造了紅國的兩位書生沈楚材和張文龍是戰(zhàn)國時有名的魯仲連仙師弟子的天星下凡形象,他們最終平定了毒禍,還世界清平。這是典型的一廂情愿式的描寫,沒有丁點兒現實基礎,如此容易救得天下蒼生,顯然脫離了素材本身,連虛幻的邏輯也不具備。
歷經康雍乾盛世,清朝在政治、經濟、人口等方面問題頻發(fā),太平天國、白蓮教起義延續(xù)數年,中國總體國力受挫下行,此時遭遇外國列強入侵的垮塌之勢不可避免。最終,封建王朝覆滅,中國進入半殖民地時期。但這一時期也出現過一些振奮民心的事件,多部小說對其描寫洋溢著短暫的自豪,就像戰(zhàn)爭烏云里透出的一絲光亮。
林則徐在廣東銷煙和查禁走私的行動無疑是其中最值得稱道的?!独浰诨ā返谒幕貙懙溃骸澳菚r大燒煙土,中國何等體面……這一回真正燒得大快人心。你道中國豈真是沒有用的么?”[10]290林則徐禁絕鴉片的決心是果決的,措施是得當的,但其外交斡旋并無實際成果,在局部的軍事沖突中也吃過敗仗,甚至在向道光皇帝的匯報中還低估了英軍的海戰(zhàn)及登陸能力。當然鴉片戰(zhàn)爭的發(fā)生不是一人一地的事,林則徐本人即使能始終得到皇帝的信任也解決不了問題。
《鄰女語》熱情洋溢地描寫了袁世凱山東操練的盛況:甲乙兩軍對陣,由各國教習策馬往來指導,眾將官都換了行軍洋式冠服,埋伏包抄,無一絲破綻可尋,兩邊炮聲、槍聲和火藥爆炸聲氣貫云霄,一掃清兵給人萎靡、渙散和臨陣脫逃的不佳印象。
甲午戰(zhàn)爭北洋水師在與日本海軍的較量中全面失敗,列強登陸侵略,其慘狀文字不可盡述。這時,各地自發(fā)組織起民間力量抗擊侵略。我們一方面敬佩普通老百姓抗敵的勇敢和犧牲精神,一方面也得承認這些軍事組織魚龍混雜,既缺乏裝備,也沒有經過訓練,且文化素養(yǎng)偏低,作戰(zhàn)中出現了一些怪現象。比如神僧濟顛、鴻鈞老祖、黃蓮圣母、大師兄張德成粉墨登場,或使法術、或祭神器,隨便就能率眾十余萬,滅彼三國之洋人,自豪地宣稱“今降神輔我大清,滅此洋鬼”。甚至連文學作品如《封神傳》《濟顛傳》里的人物元始天尊、劉香妙、狄小霞等都為清軍出力,洋鬼決無敢近,我方殲盡碧眼虬髯者,天下平矣。
不僅民間迷信,清官員亦是如此,“京僚中之愚妄者,咸曰是忠義之徒而,周侶樵亦曰:‘是當縱之殺戮,籍是以威洋鬼?!L官既倡,百口為和,滿朝咸指實有神兵神將”[11]60。有的官員講迷信是為了推卸責任,但是有的確實信以為真,如《京華碧血錄》第三十六章寫了一位臨淮王,是前清八王之后,少年輕躁,又不學,“見說部中如《封神演義》,以為法寶破賊及大小七十二變化確有其事”[11]93。像這類大字不識一個的滿蒙貴族占據軍政要位,他們相信鬼神能打仗也是自然的。
有些小說也諷刺了一些神人的荒唐,比如黃連圣母儼然是戲臺上玉堂春打扮,及至天津城破,神人張大師兄卷了珠寶登船逃跑,連扮演黃蓮圣母的相好小金喜也拋下不管了。到此有些人竟然還不醒悟,認為不是天兵天將沒有神力,中國的失敗在于天命氣數已絕。這種下意識地用虛妄的東西掩蓋真相的心理,也是傳統(tǒng)國民劣根性的一個側面。魯迅曾經不客氣地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盵13]89勝利的取得、慰藉感的產生多半是虛幻的,是自我的習慣性麻醉罷了。
綜上,我們發(fā)現小說家們關于戰(zhàn)爭的講述常常會偏離事實。對比研究這些偏離的規(guī)律,我們能發(fā)現兩條心理路線:承認戰(zhàn)敗——敵方發(fā)動戰(zhàn)爭偶然性很大,我方戰(zhàn)敗是因奸佞作祟,受害的是大家,但最終還是因為命數;夸贊勝利——我們取得了勝利,雖然是小范圍的,甚至是不存在的。這種共性實非個案,并有跡可循,似乎以此能稀釋死亡的血腥,緩解尊嚴被踐踏的創(chuàng)傷。阿英曾經這樣指出:“這種傳統(tǒng)、神話完全反映了因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一種悲觀失望、聊以自慰的思想情緒?!盵14]143確實如此,聊以自慰正是此類寫法的目的所在。
創(chuàng)傷一般指由外在因素造成的身體、心理的損害。心理創(chuàng)傷則是指由社會生活中發(fā)生的災難性事件導致的強烈心理反應。心理學家普遍認為心理創(chuàng)傷比事件本身的傷害要隱蔽和嚴重得多。
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雖有一些不同,但都認為心理創(chuàng)傷可能導致人格不同程度的分離,進而產生一種心理情結。這種情結往往具有原始和超自然的特點,使受傷者從事件中退縮出來,從而壓抑或遺忘創(chuàng)傷帶來的痛苦。榮格曾經做過一個詞語聯想實驗,發(fā)現分離是人們抵制潛在的心理損害常用的心理防御方法,“通過分離,個體把不能忍受的經歷分配到身心的各個部位,尤其是身心的‘無意識’方面”[15]96。
雖然我國的心理學研究體系建立較晚,但從歷代文史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到典型的心理創(chuàng)傷轉移的案例,如前文提及的阿Q“精神勝利法”。我們從莊子的作品中也能搜羅不少類似的人物,比如《人間世》《大宗師》等作品中塑造的支離疏、子輿、王駱、申徒嘉等人,長得奇形怪狀、丑陋之極,卻都很樂觀,有很強的自尊心,他們善于用天命和造化來解嘲,撫慰精神,保護身體,等待機會的來臨。白居易、蘇軾等許多文學家在人生遭遇不得意之時,也有一些自我解嘲的詩句。這類不正視痛苦、降低目標和借他物轉移的言行,均是心理創(chuàng)傷自我治療的常見手段。
近代反侵略題材小說如此集中地進行心理創(chuàng)傷轉移描寫的大前提是清末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災難性事件,盡管小說家在記述這些事件時的角度可能不一,但小說的共性仍是有跡可循的,即是通過轉移、分離、幻想、自嘲等方法,使人們從事件的本身脫離出來,獲得暫時的慰藉。
此類小說雖然在品質上不能和譴責小說、政治小說相比,但因為它們及時地記錄了剛剛發(fā)生的事件和民眾的疾苦,故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小說中塑造的那些見了敵兵聞風而逃、與敵談判一竅不通的官僚形象令人切齒痛恨,帝后的舉棋不定、錯失良機也讓讀者唏噓感慨,特別是清政府官員在國運將傾時還忙著謀私利、躲責任,頗值得人們反思自省。當然,此類小說也肯定了一些軍事將領如林則徐、關天培、鄧世昌以及各地愛國民眾所起的作用。但是,作者和讀者都清楚,這些令人振奮的事件和其中蘊含的強大精神并不能主導時局。
另外,這些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普遍缺少正面戰(zhàn)場的講述,更多的是將社會場景和道聽途說寫進來。造成這種現象的主要原因有兩個:首先是小說家囿于個人經歷,未能目睹戰(zhàn)況,因而無法確切記述;其次是自曾國藩、李鴻章和左宗棠鎮(zhèn)壓了多起民間武裝起義之后,清軍沒能真正恢復元氣,所以“在中國官員中普遍存在絕望情緒,因為國家對于這種形勢完全無能為力”[16]163。
戰(zhàn)爭自然是殘忍的,是對人類生命和文明的無情踐踏,但同時,我們也必須承認在某些歷史背景下,戰(zhàn)爭也能起到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作用,“事實上,戰(zhàn)爭無疑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使人類陷入相互殘殺中,導致了社會的倒退;另一方面,戰(zhàn)爭又激活了人們對社會發(fā)展的重新思考。它以強力的方式解構了既有的社會秩序和文化秩序,使人們不得不在一個新的基點上調整既有的文化心理結構,以應對這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17]42。從這個意義上說,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的幾十年間,雖然發(fā)生過許多破壞性的歷史事件,卻完成了中國近現代化的改革。
戰(zhàn)爭的破壞力甚是巨大,中國上至皇帝貴胄下到販夫士卒沒有任何選擇的回旋余地。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中國人一直認為“倭不度德量力,敢與上國抗衡,實以螳臂擋車,以中國臨之,直如摧枯拉朽”[18]66,然而戰(zhàn)爭交鋒的結果是什么呢?“螳臂擋車”者并不是列強,而是中國;被“摧枯拉朽”者并不是列強,也是中國。吳玉章曾經這樣評價《馬關條約》的簽訂:“真是空前未有的亡國條約!它使全中國都為之震動。從前我國還只是被西方大國打敗過,現在竟被東方的小國打敗了,而且失敗得那樣慘,條約又訂得那樣苛,這是多么大的恥辱?。 盵19]2用“陣痛”來形容古老中國的這次現代化轉型都顯得太輕描淡寫了,戰(zhàn)爭帶給國人的創(chuàng)痛實在是無以言表。
小說家用憤恨和辛辣的文字描繪了貪生怕死的臣僚、無能昏庸的軍官和忙中添亂的民間組織,構成了一組敗國“群像”?;仡櫞饲懊髑鍍纱≌f,從沒有如此多的逃跑者和糊涂蟲,這是為什么呢?首先,中國此前發(fā)生的戰(zhàn)爭主要是朝代更替,失敗者改換門庭或東山再起比較正常。其次,歷史上也曾出現過一些邊境的叛亂與劫掠,但軍力基本上是我強敵弱,戰(zhàn)爭的進程有長有短,最終以獲勝為主。再次,反侵略戰(zhàn)爭所面對的是完完全全的入侵,且軍力敵強我弱,多地遭遇潰敗,怠戰(zhàn)和逃跑的真實素材很多,這些官僚和軍人的行為直接導致國土喪失。最后,面對國破家亡的現實必須追責,即便只為找出替罪羊。所以,《鴉片之戰(zhàn)演義》寫道:“由此說來,鴉片禍我中國,殆亦劫運使然。雖如此說,究不能歸之天命,還是由于人力?!盵20]326所以,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固然復雜,但人的因素一定是主要的。
小說家們雖囿于眼界,勘不破大局,卻捕捉到了不少誤國害民的活生生的素材。有些作品也提及帝后決策失誤的問題,但基于皇權天授觀念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作家普遍沒有把譴責的目光投向權力最高層,因為天子永遠是不會錯的,至少不會犯大錯。正如清以前的小說中大都這樣描寫:皇帝所犯的錯誤一般是由奸臣、宦官、美女這些人造成的,皇帝只是受蒙蔽而已。
實際上,中國歷史上不乏鐵騎軍團,如衛(wèi)青霍去病騎兵、楊家軍、岳家軍、戚家軍、關寧鐵騎、八旗軍、湘淮軍等,都以善打仗和打硬仗著稱,但是國家綜合實力不強,尤其是軍事力量差距較大,憑一將一軍無力扭轉潰敗的局勢。
中國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非常復雜,朱宗震認為:“在歷次戰(zhàn)爭中,盡管敵國不一,敵情多變,具體的軍事形勢也各自不同,但是,在面臨列強侵略的時候,清廷作為中國最高的軍政當局,總是缺乏明確的戰(zhàn)略方針,被敵軍所迫,被動地形成臨時動員、和戰(zhàn)不定、局部抵抗、消極防御的戰(zhàn)略態(tài)勢,結果損兵折將,失地求和?!盵21]82這個結論是允當的,人禍是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我們不能忽視另外兩個重要原因,即國力的衰微、意識的落后。17、18世紀,西方逐漸完成了資產階級革命,推翻君主專制,實現自由經濟。反觀我國,資產階級萌芽很快覆滅,政治和經濟模式不適應社會的發(fā)展。此消彼長,已埋下隱患。而且19世紀中期,西方在戰(zhàn)爭理念認識上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其“對基督教正義戰(zhàn)爭倫理觀進行了批判和繼承,在反思宗教圣戰(zhàn)災難的基礎上,建構了資產階級倫理思想,并形成了三大流派:純粹道義戰(zhàn)爭倫理思想、戰(zhàn)爭無倫理差別思想、和平反戰(zhàn)倫理思想”[22]59。要而言之,三個流派的戰(zhàn)爭倫理思想可以歸結為:道德水平和文明程度高的一方就是正義的一方,可以用暴力手段改造另一方;戰(zhàn)爭沒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一切都要服從于國家利益;向往和平但不反對用武力進行民主改造和民族解放,是實現公正和平的基礎。基于這三條規(guī)則來看,富庶而落后的東方大國很自然地成為戰(zhàn)爭的靶子,當戰(zhàn)火燃起的時候,清朝軍隊的軍力無論是軟件(軍事管理和戰(zhàn)爭經驗),還是硬件(裝備),都遠遠落后于列強。通過閱讀小說,我們深切體會到作品傳達的憂患意識,以及軍事侵略給國家和民眾帶來的創(chuàng)傷。小說家用文字記錄和講述了生靈涂炭的慘狀,揭示了當時幾個超級帝國對我國的暴行。小說中微妙的心理創(chuàng)傷轉移描寫也體現了人類共同的心理特點和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痕跡。近代發(fā)生的侵略和反侵略戰(zhàn)爭,一方面加速了一個王朝的覆滅,強行打開了國門,一方面也迎來了西方的文明思想。當然,無論理由為何,侵略行為都是非正義的,反對戰(zhàn)爭、呼喚和平,將國家危亡和民生艱難牽系于心,這是生活于任何歷史時期的小說家們的共同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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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賀〕
On the Writing Strategies and Cultural Reflection of Chinese Anti-aggression Fictions in the Modern Period
LI Jiuhua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China)
Fictions reflecting and meditating Chinese modern wars prove to be another great emergence after the condemnation novels and the political nove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Republic of China. Among them, fictions on Chinese anti-Western aggression have recorded factually the unprecedented catastrophe brought about by the Western imperialists' capricious invasion, and have vividly portrayed the touching stories of solders' and civilians' fighting against invasion all over the country. But in terms of the writing styles, these fictions fall into two main categories: history-based writings and literary-based writings. What is noteworthy is that fictions on a literary basis are found to be featuring some kind of “spiritual victory”, which is relevant to the writers' national characters and their mindsets resulting from the invasion of western powers.
modern war; fiction; writing strategy; cultural reflection
2017-12-08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13XZW015)
李九華(1969―),女,寧夏中衛(wèi)人,教授,碩士生導師。
I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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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5–007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