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榮格理論角度解讀《安琪拉的灰燼》中弗蘭克的自性化歷程"/>
⊙郭 靜 [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美籍愛爾蘭作家弗蘭克·邁考特的第一部自傳作品《安琪拉的灰燼》,以幽默生動的筆法再現(xiàn)了一個貧民窟孩子成長與奮斗的感人經(jīng)歷,一經(jīng)問世便受到讀者追捧和評論家褒獎,一舉獲得普利策文學獎、全美書評獎等獎項,連續(xù)117周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一年重印47次,至今已譯成25種語言全球發(fā)行,創(chuàng)下一連串出版奇跡。
自性化(Individuation)肇始于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以及隨之而來的痛苦經(jīng)歷,這樣的創(chuàng)傷充當著自性化過程的催化劑,榮格如是說。小說主人公弗蘭克的父親馬拉奇因犯罪逃到美國,他希望在寬容自由的國度里擺脫逃兵惡名。然而,生活在美國社會最底層,再加之酗酒嗜好,加深了其失敗命運的砝碼。18世紀的美國是人人向往的天堂,但并不是每個人的美國夢都能順利實現(xiàn),弗蘭克的父母從愛爾蘭的貧民變成了美國的貧民,父輩的美國夢徹底幻滅。四歲的弗蘭克對于舉家遷回愛爾蘭的決定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美國夢萌芽后被強行扼殺,這樣的創(chuàng)傷和隨之而來的痛苦,他只有借助“從潛意識里騰起的夢境”來排解:“庫胡林(古愛爾蘭民族英雄)來到我的身邊;一只綠色的大鳥站在他的肩膀上。我不喜歡那只鳥,它唱歌時嘴里總滴著血。那鳥一味地尖叫,朝他吐著血?!睒s格認為童年時期人的情緒強烈,兒童的夢境通常會以象征的形式顯示出自身精神的基本構造。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父親就是夢境里充滿仇恨、嘴角流血的大鳥。他經(jīng)常在酒吧里把工資花到分文不剩,然后渾身酒氣回家。他們的貧窮和妹妹的夭折,源于父親責任感的缺失。與其說父親在酗酒,還不如說他在喝自己孩子的鮮血和生命,就像那只喝庫胡林血的大鳥。
父輩美國夢的幻滅,也導致弗蘭克自身美國夢被迫中止,由此他開始了漫長艱辛的自性化之旅。他逐漸意識到只有重新回到美國,他才能夠找到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想?!栋茬骼幕覡a》大獲成功之后,作者接受采訪時曾說,“重回紐約,對我來說,就像重新?lián)碛辛搜鯕?,我終于看到了自己的生活開始出現(xiàn)了轉折。只有在紐約,我才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自己,我才擁有了成功的感覺”。
根據(jù)榮格的自性化理論,人要實現(xiàn)自性化,就必須經(jīng)歷在每個人的人格結構中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原型,他們分別為:人格面具,陰影,阿尼瑪以及自性。
人格面具(Persona)原指演員戴的面具。在榮格的心理學理論中,人格面具原型起到相似的作用,它使一個人能夠去扮演并不一定是本人的角色。人格面具是人在公共場所展現(xiàn)的面具,其意在于呈現(xiàn)對自己有利的形象,使社會悅納他。
榮格認為,人格面具從童年時期開始形成,出于滿足父母、老師或者其他外界期望的要求。從小在天主教氛圍里長大,弗蘭克不得不符合父母和老師讓他成為忠心耿耿天主教徒的要求。為首次懺悔和首次圣餐做準備,他把《教理問答》倒背如流,熟記所有祈禱詞的愛爾蘭文和英文版本;在“父親缺失” 的家里,未滿十歲的弗蘭克堅持認為他就是家里的大老爺們,想哭的時候不能哭,告訴親戚朋友他能保證讓每個弟弟吃飽肚子。但人格面具實質(zhì)上是假象,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認識到了自己的虛假面具。他竭盡所能做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向教堂尋求幫助,教堂卻三次都當著他的面重重地摔上了門。弗蘭克徹底認識到天主教會的虛偽狹隘性和階級歧視性,也清晰認識到自己戴著虔誠教徒的虛假面具。由于父親的酗酒和冷漠,弗蘭克努力承擔著照顧弟弟妹妹、甚至母親的責任,但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他的努力化為泡影,一家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還經(jīng)常遭受疾病和死亡的威脅?!霸趶N房我找到了半塊發(fā)霉的面包。我們不能喝茶,因為冰箱的冰化了,牛奶變酸了”,“家里沒有一點吃的,沒有一塊生火的碳,奶瓶里也沒有一滴奶”等,整部作品充斥著對食物的渴望。大量的筆墨也用于描寫疾病與死亡,關于肺病的描寫就達58處。這一切使得弗蘭克失望之余認識到自己只是戴著對家庭負責的虛假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是世人所看到的光鮮外貌,被榮格稱為心靈外貌,而心靈內(nèi)里的陰暗面就是陰影(Shadow)。內(nèi)心深處,弗蘭克寧愿做一個“飛上天空,飛上云霄,飛遍整個世界”的小男孩,對責任和現(xiàn)實一無所知。他想擺脫家庭義務的枷鎖,為了能從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中稍微休息,他半夜起床,不穿衣服站在后院,希望會感冒甚至得肺炎。他想擺脫天主教繁瑣宗教儀式的束縛,他發(fā)誓每個星期六都去教堂懺悔,但他從來沒有做到,即使經(jīng)過教堂都不會停下來。他甚至說如果耶穌出生在利默里克會死于肺病,這對于天主教徒來說不可思議,甚至大逆不道。弗蘭克外表看是一個順從、認真、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他的內(nèi)心叛逆、憤世嫉俗、甚至陰險黑暗。
寄宿在拉曼家的時候,他忍受看到母親每晚爬到閣樓與拉曼茍合時的痛苦和憤怒。在為拉曼跑了三個星期腿,拉曼卻食言拒絕借他自行車時,他的憤怒徹底爆發(fā)。和拉曼扭打之后,他離開了拉曼家,在城里流浪?!坝幸惶煳視髲屠?。我要去美國,去看喬·路易斯。我會告訴他我的煩惱,他會理解,因為他也出身貧寒,他會教會我如何讓拉曼被一記左勾拳打飛。我會把他拖到墳墓里,用泥土把他活埋,只露出下巴,我會送他下地獄?!痹趬衾铮ヌm克表現(xiàn)出報復的沖動,用殘忍的手段緩解他的憤怒,這讓他意識到自己隱藏在人格深處的陰暗面。
榮格說,陰影會讓我們產(chǎn)生強烈的不信任感、憤怒感或恐懼感,因此人需要有巨大的勇氣去克服這些負面感受,承認自己的陰影。從學校畢業(yè)后,弗蘭克開始在郵局送電報,他發(fā)現(xiàn)臨時工通過郵局舉辦的考試后能成為正式工人,坐在柜臺后面賣賣郵票,每年還有兩周假期,假如擁有這份工作,他再也不用擔心沒法養(yǎng)家糊口。但他最后還是決定放棄這個機會,對他來說,住在愛爾蘭的巷子里意味著“只能往上走”,繼續(xù)承擔家庭和宗教責任,但他必須“走出巷子”,回到美國實現(xiàn)他真正的夢想。拒絕成為利默里克的正式職員,放棄符合人格面具要求的承擔養(yǎng)家糊口義務的機會,弗蘭克終于勇于面對自己的人格陰影。
每一個人都有一些異性的特征,阿尼瑪原型(Anima)是男性心靈中的女性一面。阿尼瑪往往萎縮或者發(fā)育不良,是文明輕視、貶低男子的女性特征,人格面具得以先行,阿尼瑪受到抑制。小說中弗蘭克的母親讓他去學跳舞,他羞愧難當,“誰都知道跳舞是件娘娘腔的事情,人人見了都要恥笑”。另外,“想到丟人,我一陣心痛,鼻子發(fā)酸,我不讓全世界看到一個大老爺們的眼淚”,“我一到僻靜的地方就大哭,脆弱讓我難為情”等,弗蘭克的女性特征存在并被有意識抑制。
男人抑制自身的女性傾向,導致阿尼瑪在無意識中逐漸累積,而女性形象便成為接納和釋放男性異性氣質(zhì)的容器,因此阿尼瑪總是無意識投射到女性身上。弗蘭克的阿尼瑪首先投射向母親安琪拉,他認為母親因為懷了他才會選擇跟父親結婚,才會經(jīng)受接踵而來的磨難,所以他竭盡所能幫母親承擔家庭重擔。但母親和拉曼的私情徹底割裂了這種情感投射,在16歲成年生日前夜,他酒后與母親發(fā)生爭吵,最終打了母親一巴掌,逃離了寄人籬下、遭受背叛的痛苦生活。無處安放的阿尼瑪帶給他的痛苦一直持續(xù)到他見到了特蕾莎,他被她深深吸引。不幸特蕾莎此時已病入膏肓,幾周后去世了。沉迷于內(nèi)疚與痛苦之中,弗蘭克整天不吃不喝,沖著每一座耶穌雕塑、每一扇鑲著彩色玻璃的教堂窗戶、每一個十字架祈禱,去美國尋求自我救贖的想法更加迫切。此外,初戀的死亡也標志著他的阿尼瑪再一次被迫停滯不前。阿尼瑪在愛爾蘭已無處安放,他相信在美國他可以“擁著牙齒潔白的可愛女孩”,可以尋覓穩(wěn)定的情感寄托。弗蘭克在“愛爾蘭橡樹號”上的經(jīng)歷在一定程度上已證實此想法:那些美國女孩有“柔順飄逸的長發(fā)、一塵不染的連衣裙”和“完美的牙齒”,她們“友好”地邀請他參加聚會,他聽到她們的“歡笑在夜晚的空氣中叮當作響、光芒四射”。
總體人格是榮格心理學的關鍵性概念,榮格把這種原型稱為自我或自性(Self)。自性是集體無意識中的中心原型,它吸引著一切原型顯像和諧一致,它統(tǒng)一著人格的各種力量,一切人格的終極目的皆是要達到自我的圓滿之境。對弗蘭克來說,他的自性隱藏于未完成的美國夢中。
只在美國待了不到四年,但他幼小心靈里已埋下美國夢這顆希望的種子,他把美國看作寬容自由、沒有等級之分的烏托邦,指引他掙脫了出身卑微的羈絆。他意識到要想改變只有靠自己努力,他跟鄰居漢農(nóng)先生一起送煤,還在郵局做報童,一系列經(jīng)歷使他清醒意識到必須把掙來的錢存起來,否則他就一輩子也無法離開利默里克,他強烈希望在美國開辟新的生活。最終他攢夠了船票錢,踏上了他夢想并為之奮斗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的出生地。作品最后一章只有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揭示了弗蘭克追尋美國夢的勝利——“是的,就是這里了!”
當“愛爾蘭橡樹號”在黎明時刻駛進紐約港,弗蘭克站在甲板上,感覺像在電影的最后幾秒鐘里,燈光就要亮起來,照亮周圍的一切。根據(jù)榮格的觀點,自我用夢想或幻想來“象征它的意圖——生命之流流動的方向”。弗蘭克來到美國時,“能看到自由女神像、埃利斯島、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和布魯克林大橋。路上有成千上萬輛汽車疾馳而過,太陽把一切都變成了黃金色。有錢的美國人頭戴帽子,系著白色領帶,在溫暖舒適的辦公室里工作,沒人憂心忡忡”。榮格認為,在文學作品中有許多自我的原型符號,比如頭上的光環(huán)使人看起來像神一樣神圣,金子或鉆石散發(fā)著威嚴高貴的氣質(zhì)。無論自我呈現(xiàn)出怎樣不同的原型形象,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閃閃發(fā)光。顯然,這里的太陽在黎明升起,陽光將一切都變成閃閃發(fā)光的金色,這可被視為弗蘭克實現(xiàn)自我的象征。
父輩美國夢的幻滅導致了弗蘭克自身夢想的被迫中止,由此他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自性化歷程。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愛爾蘭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撕掉了他作為負責任男人和虔誠天主教徒的虛假人格面具,使他意識到隱藏已久的人格陰影,但他學會勇于面對自己渴望擺脫家庭義務和宗教教義束縛的陰暗面,選擇放棄留在愛爾蘭做正式工養(yǎng)家糊口,而選擇繼續(xù)追尋他的夢想生活。此外,阿尼瑪未能在愛爾蘭找到合適的投射目標,忍受著母親背叛與初戀去世帶來的痛苦,他更堅定了重回美國的決心。由此可見,弗蘭克歷經(jīng)苦難仍執(zhí)意重返美國的主要原因是他意識到愛爾蘭的貧民窟不能夠提供讓他實現(xiàn)自我的條件,我們可以在他對愛爾蘭的描寫中找到答案:“從割禮節(jié)到除夕,雨水一直灌溉著利默里克,造就了刺耳的干咳聲、支氣管炎的呼嚕聲、哮喘病的咻咻喘氣聲,還有肺病吭吭的咳嗽聲。它把人們的鼻子變成噴泉,把人們的肺變成細菌的溫床”。而只有回到美國這個自由平等、充滿機遇的國家,他才能完成自性化進程,實現(xiàn)自己曾被中斷的美國夢。
宛如希臘神話中從其前身的灰燼中獲得新生的鳳凰,弗蘭克以樂觀進取的精神與苦難和挫折抗爭,依靠自己的努力得以重返美國追求夢想,在父輩幻滅的美國夢的灰燼中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