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璐[香港教育大學,香港 999077]
祭文多以“祭……”為格式,蘇東坡的祭文也不例外,如《祭歐陽文忠公文》《祭柳子玉文》等,抑或是《祭文與可文》。反觀這篇文章單從標題來看更像描寫繪畫的文章。蘇東坡為何選擇一篇畫論來表達對文與可的悼念?筆者認為,他之所以選用文與可的畫作——《筼筜谷偃竹》作為這篇散文的主題,除了觸景生情、表明緣由外,還表現(xiàn)出“竹”在蘇東坡心中的特殊之處。
文與可與蘇東坡皆為愛竹之人,王水照先生曾說:“蘇軾曾多次在詩文中以竹來比喻文同的品德,贊美他的高潔和超俗?!雹俣K東坡如此描寫文與可:“與可所至,詩在口,竹在手?!雹谒岢觯骸捌渖砼c竹化,無窮出清新?!雹奂匆灾窕说挠^點,他對文與可精湛的繪畫技巧也借竹的特征來形容:“群居不倚,獨立不懼?!雹懿粌H如此,蘇東坡自己也曾將“肉”與“竹”進行了比較:“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⑤將竹視為高風亮節(jié)的典范。他被貶黃州后也是過著“林斷山明竹隱墻”⑥的生活。蘇東坡樂觀曠達、“寓物為樂”。程杰提出:“蘇東坡對人生問題做了大量深入思考,從而形成極具個性的人生價值觀……淡化人生的悲苦感受?!雹咧袷翘K東坡與文與可的共同愛好,可謂是連通彼此心靈的橋梁,而不單單是蘇東坡筆下表現(xiàn)高尚品格的意象,更是二人心靈相契的象征,具有獨特的意義。
(一)清新自然蘇文“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⑧,雖謂“橫生”,“但并不是雜亂無章,而是始終緊扣‘畫竹’這一中心線索展開,故形散神不散”⑨。 觀其全文,語言如行云流水,自然樸實,他用很大篇幅講述了二人間的趣事,大膽突破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祭文,未以沉痛哀婉的語氣寫這些趣事,而用幽默活潑的筆調(diào)回憶二人間的往事。蘇東坡在詩中提到“清貧饞太守”⑩,“清貧”二字可見文與可清廉、高潔的品格。他不落痕跡地稱贊文與可,語淡而情深。明代王舜俞如此評價:“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隨便記錄便是文。”?
(二)莊諧雜陳蘇東坡通過詼諧的話語展現(xiàn)了文與可的繪畫理論,文中的三件趣事不止是回憶往事,也表現(xiàn)出二人對于墨竹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看法,他們的創(chuàng)作強調(diào)重神似而非形似,正如蘇東坡詩中:“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生活實際相聯(lián)系,以生活為根,并從中提煉、渲染。蘇東坡寫生活趣事是表,實為表達二人藝術(shù)見解的一致以及文與可的為人。不僅如此,作為一篇悼念文與可的文章,本是悲傷痛苦的,蘇東坡卻以詼諧幽默的話語將對文與可的感情蘊含其中,寓莊于諧。這與蘇東坡復雜的思想特征、樂觀曠達的性格不無關(guān)聯(lián)。
蘇東坡在文中提到心手相應(yīng)的理論: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yīng),不學之過也……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心手相應(yīng)即“技巧掌握只有通過不斷學習、實踐,別無他法”?。蘇東坡雖然領(lǐng)會到文與可的教法,但實際操作時卻無法真正做到“心”與“手”的相應(yīng),缺乏實踐鍛煉。這雖是謙辭,但可以發(fā)現(xiàn),蘇東坡既提出了畫竹的理論,也強調(diào)了實踐的重要作用。?
“實踐”的觀點不僅在《偃竹記》有所體現(xiàn),在蘇軾的許多詩文中都有出現(xiàn),如論辯文《日喻》,“蘇軾的用意在于強調(diào)社會實踐對認識的重要作用”。在蘇東坡的山水游記中,常常是較少直接描寫主體觀照對象,而重在討論實踐經(jīng)驗。就如1084年蘇東坡調(diào)任汝州時作的《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中均有關(guān)于實踐的觀點。游覽廬山時感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極富哲理,卻未見直接描繪廬山風景的句子;登石鐘山時發(fā)問:“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親身考察石鐘山名字的由來,忽略了對石鐘山的刻畫。王水照先生對這兩篇詩文的評價是:“《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既是蘇軾游山感受的記錄,也是他這一時期人生思考的藝術(shù)總結(jié)。”?由此種種可以發(fā)現(xiàn)在蘇東坡的“實踐”這一認識論是貫穿他思想的,無論是詩歌,還是論辯文、山水游記文,抑或是像這篇既是題畫文又是祭文的體裁,都寓“實踐”于其中。這與他佛道儒三教融合的復雜性密切相關(guān)。古代士大夫推崇圣賢人格,主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處世態(tài)度,崇尚安貧樂道,具有社會責任感。就如范仲淹的憂患意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士大夫內(nèi)在的人格方面,“由于傳統(tǒng)文化的莊屈并用、儒釋(包括道)相通的特性,決定了古代士大夫人格內(nèi)涵的豐富性?!?蘇東坡亦如此,他尊崇儒家思想,亦受老莊思想影響:“初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得吾心矣”?。又不乏像佛印這樣的高僧與他談禪論道。蘇東坡三教融合,取長補短,形成了復雜的思想意蘊。
佛教的頓悟、智慧,道教的獨立與知足常樂,還有貫穿始終的儒家對于現(xiàn)實的觀照和實用精神,豐富了蘇軾的認識論觀點,他將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尤重實踐。在三教之中,佛教和道教雖然對蘇東坡都有影響,但儒家的現(xiàn)實精神始終存在。王水照先生認為:“佛道兩家都主張破除‘我執(zhí)’(即排他的自我中心意識),追求涵容的開放心靈。蘇軾融攝三家,互補短長,從而超越了自身原有的思想境界,更客觀、更全面地觀照事物,理解人生?!?蘇東坡基于對現(xiàn)實的認識,樹立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并積極實踐著。
回歸《偃竹記》文本,人們往往將寓莊于諧的筆法歸因于蘇東坡的樂觀曠達,然而筆者認為他之所以采用這樣非同尋常的筆法,除卻蘇東坡儒釋道相融的思想復雜性以及自身曠達的性格外,更重要的是他與文與可深厚的情誼,就像清代納蘭容若寫給亡妻的詞:“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同樣是語淡情深,將對亡妻的思念通過往日看似細小的事展現(xiàn)出來,這種情真意切的感情與蘇、文二人的深厚情誼是相似的:文章從開始的平淡自然到幽默風趣,在尾段其筆調(diào)卻驟轉(zhuǎn)直下,感情跨度極大。前文以樂景襯哀情,結(jié)尾處感情迸發(fā),更容易震懾人心,感人肺腑。故人已逝,尋常之事也不再尋常,與直接抒發(fā)悲痛之感相比較,更能觸動人心。
以竹為友、以自然為友、以文與可為友,與其說蘇東坡愛竹之風骨,不如說他以竹化人,欣賞的是文與可的為人和品格。當摯友離世,回憶起點點滴滴,更覺落寞。觀其思想,蘇東坡儒道佛三教融合,既關(guān)注現(xiàn)實,還破除“我執(zhí)”,在認識論上提出了重實踐的觀點,這與他為官期間關(guān)注民生、體恤民情密切相關(guān),實為可貴。
①?? 王水照、崔銘:《蘇軾傳》,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 第 64頁,第 362頁,第 365頁。
②④?〔宋〕蘇軾:《蘇軾文集》,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739頁,第 290頁,第 256頁。
③⑤⑧?〔宋〕蘇軾:〈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見楊家駱:《蘇東坡全集》,世界書局1964年版,第193頁,第47頁,656頁,第157頁。
⑥〔宋〕 蘇軾:〈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見曾棗莊、吳 洪澤:《蘇辛詞選》,三民書局 2000年版,第 93頁。
⑦程杰:《北宋詩文革新研究》,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 第381頁。
⑨??陳鐵文、陳才智、楊義:《唐宋散文選評》,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 第 241頁,第 240頁,第 240頁。
⑩??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見《唐宋八大家散文:廣選 ,新注 ,集評》,遼寧人民出版社 1999年版,第 312頁,第 235頁,第 235頁。
?張清華:《唐宋散文 建構(gòu)范型》,廣西師范大學2000年版,第 346頁。
?〔戰(zhàn)國〕孟子:《孟子:盡心上》,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 210頁。
?〔宋〕范仲淹:《岳陽樓記》,見沈松勤、王興華注譯:《新譯范文正公選集》,三民書局1997年版,第114頁。
?楊子怡:《韓愈刺潮與蘇軾寓意比較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 226頁。
?〔宋〕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見朱剛注譯:《新譯蘇轍文選》,三民書局2008年版,第405頁。
?〔清〕納蘭容若:《浣溪沙·誰念西風獨立涼》,見謝永芳注評,《納蘭性德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