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英雄》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形象勾畫"/>
王 靚 (北京語言大學(xué) 100000)
1840年5月發(fā)表的長篇小說《當(dāng)代英雄》被稱為“萊蒙托夫全部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邦達(dá)連科稱其為“俄羅斯第一部長篇心理小說”1。整部小說構(gòu)成形式新穎,共有《貝拉》、《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塔曼》《梅麗公爵小姐》《宿命論者》五部中篇小說,以他者敘述、自我闡述兩種形式由主人公畢巧林貫穿為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除去《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和《宿命論者》將女性角色作為暗線,簡短側(cè)面描寫以烘托主人公外,其余三部中篇小說都圍繞畢巧林與女性角色這條明線展開,可以說女性角色是這部長篇小說中的亮點,是反映主人公性格的多面鏡。而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這部長篇小說又不失為一部女性從他者角度、男性視角認(rèn)識自我的“良師益友”。
從世俗兩性的概性評判標(biāo)準(zhǔn),首先我們要介紹一下主人公畢巧林的外貌形象。“他中等個子;勻稱.修長的身材和寬寬的肩膀,……他的笑容中有一種稚氣.他的皮膚有一種女性的嬌嫩;自來卷的淡黃頭發(fā),生動地勾勒出蒼白而高雅的前額…….別看他的發(fā)色淺淡,胡髭和眉毛卻都是黑色的......他的鼻子稍微有點翹,牙齒白的耀眼,眼睛是栗色的……總的說來,他長得相當(dāng)不錯,具有上流社會女人所特別喜歡的出色相貌。”2高顏值的畢巧林經(jīng)濟基礎(chǔ)同樣不俗:“他屋子里各種各樣值錢的小玩意兒可多啦”、他的旅行馬車“行動輕快、構(gòu)造舒服、式樣講究”,他的隨從“身穿輕騎兵短外衣,敲著煙斗的煙灰、神氣活現(xiàn)地吆喝馬車夫”。在此背景下,萊蒙托夫為畢巧林安排了與女性角色的不同故事,勾畫了形色多樣的女性形象,并借助他者、自述的口吻剖析了男性面對這些女性時的心理活動。
出身于高加索山脈韃靼老王爺家的貝拉,就像山野里的精靈。萊蒙托夫用野生的小動物來比擬貝拉的純凈單純。他寫道,貝拉“確實長得美:身材苗條、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活像山上的羚羊,能一直看到你的心靈深處”。舞會上的一見鐘情,馬背上被畢巧林帶走后,“她坐在墻角落里,頭上蒙著面紗,不說話,也不抬頭望一眼,怯生生的活像一支野羚羊”畢巧林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功夫,花言巧語地哄個不停,“她向我們承認(rèn),自從看見畢巧林那天起,她就常夢見他,她說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她心里留下那樣的印象?!彼狼啊八梅N種親熱的稱呼叫喚他,還怪他不再愛他的心肝了”“她感到傷心的是她不是個基督徒,到了陰間她的靈魂永遠(yuǎn)不能喝畢巧林的靈魂相會,到了天堂里別的女人將做她的伴侶”。要求畢巧林吻她,“他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她那越來越冷的嘴唇上,她用發(fā)抖的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仿佛要在一吻中把自己的靈魂交托給他”。
如此深情的描述后,緊跟的卻是作者借助馬克西姆發(fā)出的嘆息“哦,她還是死了的好,要不然畢巧林把她遺棄了,她又會怎么樣呢?而這件事早晚要發(fā)生的……”貝拉死后,畢巧林病了好久,人也瘦了,三個月后調(diào)走格魯吉亞,然后回圣彼得堡了。好奇的讀者們嗟嘆之余,下意識地在《當(dāng)代英雄》第二章《馬克西姆·馬克西姆維奇》中尋找數(shù)年后畢巧林對于貝拉的反應(yīng)。熱烈的馬克西姆久久等待、激動地敘舊問候,“您還記得咱們在要塞里過的日子嗎?……還記得貝拉嗎?”得到的回應(yīng)是:畢巧林臉色稍微有點發(fā)白,他轉(zhuǎn)過臉去……“是的,記得!”他回答說,同時很不自然地打了個呵欠……。一個單純靈魂的逝去只得到了如此冷淡的回應(yīng)。
這固然與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有關(guān),19世界三十年代的俄國到處充斥著死刑、流放、苦役和設(shè)好全套的殺害。悲觀失望的情緒感染了所有善良的人。同時也折射了人性亙古的黑暗面。萊蒙托夫以盧梭式的直白、魯迅式的犀利直接寫出了事實的悲劇。而比他更具光明屬性的普希金則照顧了讀者的情緒,他的小說《驛站長》中十四歲的冬妮婭有著跟貝拉相似的遭遇。冬妮婭被驃騎兵的英俊所吸引并最后與其私奔,“那個送走明斯基的車夫說,冬尼婭一路哭哭啼啼,不過,看起來,她倒心甘情愿。”年少的冬妮婭在愛情與親情之間像貝拉一樣選擇了前者,普希金讓冬妮婭像貴婦那樣生活并且去給她父親上墳,卻借老站長之口說:“這種姑娘,她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過路浪子拐了去,養(yǎng)一陣子然后扔掉了事。這種傻丫頭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羅綺,一眨眼,明日就跟窮光蛋一道去掃街了”。兩位男性作家,或明或暗,都寫出了從男性視角出發(fā),單純的美貌、天真的信賴無法贏得真正的愛情。
在月光下的屋頂,唱著神秘歌謠出現(xiàn)在《塔曼》里的姑娘“頭發(fā)披散,像一個十足的美人魚”,“她那十分苗條的身段,她那別具一格的側(cè)著頭的姿勢,她那栗色的長發(fā),她那光澤發(fā)亮的古銅色皮膚,特別是她那個端正的鼻子,——這一切都使我銷魂”“我覺得我找到了歌德筆下的迷娘……,她們之間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樣會從極度激動一下子變得十分寧靜,同樣說著神秘莫測的語言,同樣喜歡蹦蹦跳跳,唱著古怪的歌曲……”
在發(fā)現(xiàn)畢巧林知道了她用歌聲給哥薩克送信,完成走私,而畢巧林狀似認(rèn)真地說要去向司令官告發(fā)后,“她忽然跳了一跳,唱起歌來,像一只從灌木叢里驚起的小鳥,一下子不見了”。天色黑時,又悄悄出現(xiàn),“我覺得她的目光溫柔得叫人心醉”,“她突然跳起來,雙臂摟住我的脖子,于是我的嘴唇上就響起了濕滋滋、熱辣辣的親吻聲。我的眼睛發(fā)黑,頭腦發(fā)暈,我懷著火熱的青春的激情把她緊摟在懷里,她卻像條蛇似的從我的胳膊里滑掉了,只在我的耳朵邊說了一句‘今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你到海邊來!’接著就像一支箭似的從屋子里飛了出去?!倍犬吳闪指凹s時,才發(fā)現(xiàn)甜吻后是死神的牙齒,小“水妖”把他按在凳上,雙臂摟住腰,告訴畢巧林“這是在說,我愛你”,隨后扔掉了畢巧林腰間的手槍。發(fā)覺不對的畢巧林被猛力一推,差點掉到海里,兩人決死搏斗,“她的手指被我捏得咯咯發(fā)響,可是她一聲不吭,她那蛇一樣的性格忍住了這樣的疼痛”,怕畢巧林去告發(fā)走私的小水妖想先發(fā)制人,殺了畢巧林,無奈力量不敵男性,最后被拋到了波浪里。畢巧林上岸后從峭壁上看到了游上岸的“魚美人”,“她正擰去她那長頭發(fā)里的海水,濕淋淋的襯衫勾勒出她那苗條的身段和高聳的胸部”,隨后出現(xiàn)的同伴帶走了她“他們揚起小帆,迅速離開了海岸”。
有趣的是,盡管差點送了命,畢巧林看到姑娘沒有淹死“覺得高興”,稱呼她“我的水妖跳到了同伴的船里”。頗有《聊齋志異》中中國書生遇到美貌妖精撿條命后談起奇遇來仍舊陶醉新奇不已的既視感。神秘的美、莫測的性格、異域的風(fēng)情在任何時代下的殺傷力可見一斑。香艷、驚險、刺激,于是印象長存、念念不忘。
萊蒙托夫刻畫完高加索純凈的小羚羊貝拉、塔曼小城狡黠的小水妖之后,開始書寫上流社會最熟悉的男女互動。比照起前兩個角色側(cè)重于對樣貌的描寫,萊蒙托夫為梅麗公爵小姐增加了繁復(fù)的對于場景、衣著等的描寫,似乎影射著,都市青年男女的愛情除了男女本身外,社會層次、談吐學(xué)識都是重要考量點。
畢巧林與梅麗公爵小姐的登場環(huán)境是:三面是高聳入云的山峰,“一座色彩斑斕的清潔的嶄新小鎮(zhèn),富有治療功效的礦泉汩汩作響”,“空氣純凈而清新,像是嬰兒的親吻;太陽明亮,天空碧藍(lán)”,“在遙遠(yuǎn)天際,雪山像是一條銀鏈綿延伸展”。梅麗公爵小姐的服飾衣著、外貌舉止“是極其講究的,樣樣都恰到好處!身穿一件珍珠灰的高齡連衫裙,嬌嫩的脖子上圍著一條輕飄飄的絲巾。一雙深褐色的皮鞋緊裹住她那雙纖足,樣子那么玲瓏可愛,即使一個不懂美的奧秘的人見了,一定也會驚嘆不止。她那輕盈而端莊的步伐具有一種處女的韻味,婀娜多姿而又儀態(tài)萬方。她經(jīng)過我們身旁,身上飄散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芳香。”“她有一雙天鵝絨似的眼睛,……上下睫毛真長,看上去好像在撫摩你一般。她的臉上上去沒有一處不美……”
與此同時萊蒙托夫增加了對畢巧林的衣著刻畫:“身上沒有一條多余的飾帶,武器名貴而裝飾卻很大方,皮帽上的毛長短適中,裹腿和皮鞋都十分貼腳,再加上雪白的上衣和契爾克斯外套?!边@樣的外貌條件無疑是如入得了來自莫斯科的公爵小姐的眼的。于是舞會上畢巧林邀請梅麗跳舞時“她好容易才忍住微笑,藏起得意洋洋的神情,很快裝出一副十分冷淡的樣子”,把中產(chǎn)貴族女性的矜持、對自己外貌各方面條件的自信表露無疑。奈何畢巧林乃是情場老手,借解救被醉漢邀舞的梅麗輕易得到了“一個令人銷魂的眉眼”,在畢巧林表示早就喜歡她時,“她垂下頭,臉上微微泛起一片紅暈”,心理防線已被攻破。隨后在看到畢巧林和維拉(他的隱蔽情人)在窗前談話時,故意與追求她的人“開始了一場情意綿綿的談話。不過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并且回答的文不對題?!蹦魏吻閳隼鲜之吳闪帧拔夷懿峦改男那?,親愛的公爵小姐”,用嫉妒加深梅麗的征服欲,不斷用生活里的奇遇講給她聽,讓她以為自己是不平凡的人,更將自己描述為“我從小郁郁寡歡,……我想愛整個世界,可是沒有一個人了解我,這樣我就學(xué)會了狠。我的黯淡無光的青春,就是在跟自己和跟社會斗爭中逝去的……誰也不知道我的一半靈魂已經(jīng)死了,如今您卻在我心中喚醒了對他的回憶……”,不出所料,梅麗“眼睛里滾動著淚水,她的手臂靠著我的手臂,顫抖著,她的雙頰緋紅……同情心,這種極容易支配一切女人的感情,已經(jīng)把它的利爪伸到了她那缺乏經(jīng)驗的心里”,梅麗上鉤,在畢巧林欲擒故縱地加大身體接觸“我們走到山澗中央,她的身子忽然在馬鞍上晃了一下,我連忙向她俯下身去,一手摟住她的細(xì)腰……不顧她的恐懼和窘急,我的嘴唇接觸到了她嬌嫩的面頰”,最后梅麗抽噎著說:“您不是瞧不起我就是很愛我!……您也許是要我先對您說我愛您……您要不要啊?”袒露情感的回應(yīng)是畢巧林聳聳肩膀:“何必呢?”隨后梅麗再次確認(rèn)“請您講實話,……您沒有瞧不起我,是嗎?”畢巧林回答“我對自己的行為不想說明,也不作辯解。我不愛您……”可憐的梅麗“嘴唇微微發(fā)白”,出身和教養(yǎng)讓她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您走吧!”這樣一出欲擒故縱,只為采擷女性真心的把戲以畢巧林與一直熱愛梅麗的格魯希尼茨基決斗并殺死對方,梅麗重病,其母找來畢巧林表露,愿意嫁女兒,而畢巧林再次承認(rèn)自己“嘲弄了”梅麗小姐,然后離開這座美麗的小城收尾。
萊蒙托夫借助畢巧林之口,從男性視角說出了真言:“自從世上有了作詩的詩人和讀他們詩的女人以來,她們不知多少次被稱為天使,而她們由于心靈單純居然真的相信這種諛辭”。事實上,俄羅斯文學(xué)史上的大詩人普希金、萊蒙托夫本人都多次用詩歌歌頌女性的美,區(qū)別只在于普希金熱烈而陽光式的頌揚,而萊蒙托夫充滿寂寞憂傷的孤獨情緒?!懂?dāng)代英雄》中這近乎殘酷的語句道出了男性視角下的兩性關(guān)系本真。在男權(quán)影像中,女性總是被看、被消費和被規(guī)約,真正的和諧存在于男女平等、女性自尊自重,“不輕易稱為男性奴隸”的基礎(chǔ)上。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當(dāng)代的男女青年。
正如文學(xué)批評家別林斯基所言,“《當(dāng)代英雄》屬于純正藝術(shù)才具有的那樣一種現(xiàn)象:作為文學(xué)的新鮮事令人注目和欣喜的同時,變成了一筆雄厚的文學(xué)資金,隨著時日推移而利息越來越多?!睆男≌f問世至今已逾170年,滄海桑田,而我們在欣賞這部心理長篇小說的審美價值同時,仍能從中得到各個方面的啟迪。不論是羚羊、女妖還是天鵝,形色女性要想獲得真正的愛情和幸福,深刻而清醒的自我認(rèn)識,對男性視角及想法的了解以及平靜溫和善良的靈魂都不可或缺?!八枷敫星橐坏┴S富和深刻,就不允許瘋狂的沖動”。
注釋:
1.《天才的隕落——萊蒙托夫傳》.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19頁.
2.《當(dāng)代英雄》.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文中引文如無特別標(biāo)注皆出于此,下不贅述.
[1][俄]萊蒙托夫著.草嬰譯.《當(dāng)代英雄》[M].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
[2]曹靖華主編.《俄國文學(xué)史》[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3][俄]萊蒙托夫著.余振譯.《萊蒙托夫詩選》[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
[4][俄]萊蒙托夫著.余振編.《萊蒙托夫詩歌精選》[M].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
[5][俄]弗拉季米爾·邦達(dá)連科著.王立業(yè)譯.《天才的隕落——萊蒙托夫傳》[M]. 新星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