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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愛我的家

        2018-01-27 18:45:09吳曉雪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楊桃楊樹

        吳曉雪

        故事看起來有點(diǎn)瑣碎,但耐心地讀下去你就不能不被一種精神所感動。也許瑣碎的故事平常而又平常,可是品味起來又不是那么簡單。作家很會講故事,她選擇的生活主題似乎一下子就將自己“將”在那里。哪個干鐵路的心里不裝著幾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可是圍繞著楊樹父子的故事,卻在平常中引入了挺動人的“因素”。凝聚于他們心頭的鐵路“情結(jié)”令人折服,這種“情結(jié)”正是我們鐵路人永遠(yuǎn)不能舍棄的本色。無論歷史如何演變,社會如何發(fā)展,這種本色的存在,才是我們鐵路人不忘的初心,真正的原動力啊!因此,小說的可貴之處,恰表現(xiàn)在這些方面。值得一讀。

        在楊滿泉的眼里兒子楊樹就屬于那種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愿意做的人。工作了一段時間的楊樹就覺著這鐵路工作太操磨人了,上班兒的時候咬緊牙關(guān)扛著,下班兒之后總感覺有睡不完的覺,偶爾讀讀書,似乎最喜歡讀的類型都是些富翁創(chuàng)業(yè)史之類的書,他研究了好多名人的發(fā)家史,感覺“機(jī)遇”兩個字實(shí)在是太重要了,他就無時無刻不留意著那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的“機(jī)遇”,可他遇到的卻總是些個毛躁不已的旅客,好多旅客搬家似扛著大小包裹的、扶著老的抱著小的哇哇亂叫的、穿著得體卻一臉冷漠的……那天他突然想起了電影《畫皮》里面那個臟兮兮的乞丐,一口濃痰最后變成了一顆鮮活的心臟,反胃的同時也心生了一些疑惑:難道那些個難纏的旅客都是被派來考驗(yàn)自己的?我靠!這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真是:望也望不到邊……

        楊樹那天上的是大夜班兒,有乘車夾帶違禁品的、行李里夾帶管制刀具的、小孩超高拒不補(bǔ)票的、自身原因誤車鬧事兒的、候車當(dāng)中發(fā)生昏厥的,這一晚上那個鬧騰,楊樹感覺自己都快散架了。整個兒人就想馬上倒在個地方好好地睡一覺。他媽媽匆匆找到單位的時候他正在交班兒:“媽,出啥事了?你的臉色咋這么差?”他媽媽怔怔地望著他:“你爸的體檢報告上說有便潛血。我查了一下,說的挺嚇人,懷疑是腸癌呢?!睏顦涑泽@不?。骸斑@么嚴(yán)重啊!我爸自己有啥不舒服的感覺嗎?”他媽媽慌得聲音都有些發(fā)抖:“你也是知道的,他永遠(yuǎn)都是最堅強(qiáng)的那一個,有點(diǎn)兒大病小情的,自己扛扛就過去了。今天約了做腸鏡,我咋想都心慌。開始的時候想等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再看,沒啥事就不告訴你們了??晌艺娴氖切幕诺貌恍?,所以還是決定把你倆都叫回來?!?/p>

        腸鏡是楊滿泉一個人進(jìn)去做的,娘三個焦急地等在外面,翻看之前的體檢報告,發(fā)現(xiàn)好多處都不太正常。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也有些高,胃幽門螺旋桿菌,膽囊還有泥沙樣物質(zhì)。出來時的楊滿泉很疲憊的樣子,說是檢查的時候不是太疼,可是把肚子吹大的時候卻非常難受,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一個小瓶子遞給楊樹,說是腸子里長了一個東西,需要拿去化驗(yàn)。楊樹接小瓶子的手就微微有些抖,楊滿泉就拿眼睛斜他:“抖啥呢?我還不怕,你們有啥怕的?大不了一死,多大點(diǎn)兒事兒?!?/p>

        化驗(yàn)結(jié)果需要一周以后才能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據(jù)說楊滿泉拉肚子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了,不是很嚴(yán)重,卻是很頑固。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過后了,周小艾趕緊進(jìn)廚房去做飯,楊樹的姐姐楊桃忙乎著鋪床和整理衣柜、書桌。楊樹看著忙忙活活、進(jìn)進(jìn)出出的兩個人,木偶一樣目無表情,他就覺著自己突然間長大了,自己可不能被嚇倒了,是時候出來做這個家的主心骨了,可他卻是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他怕自己一發(fā)聲就會嚎啕大哭,他感覺自己的心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撕裂、流血……那是一頓淡寡無味的午餐,四個人安靜地圍坐在一起,互相夾著菜,最先放下碗的是父親楊滿泉:“我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可真是對不起你們母子。孩子們小的時候我跑通勤,沒好好地照顧過你們,你們也知道,鐵路這慫單位,條條框框多,終于有時間了,你們又都有了自己的家,工作忙,顧不上回來,我和你媽最怕給你們添麻煩了,可偏偏我這又出了狀況,真是不好意思呢!”楊滿泉還是沒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再想說啥,已然是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那邊娘兒三個已經(jīng)是眼淚汪汪了。四個人各懷心腹事,午飯吃得味同嚼蠟。最后楊滿泉就說咱就做最壞的打算吧,大夫當(dāng)時也說了,有一大半兒的可能是長了個壞東西。

        忐忑不已的楊滿泉想回老家看看,希望兒子楊樹能請下假來陪著。

        姓郭的主任四十七八歲,向來不茍言笑,楊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給頂回來了:“最近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任何假都不準(zhǔn)!”楊樹把身子往前靠了半步,凝視著她的雙眼:“要是你的父親被懷疑得了癌癥了呢?要是你的父親懇求你陪他回趟老家呢?”

        父子倆的旅程終于如期開啟了,先是坐火車,然后還要轉(zhuǎn)汽車,縣城短途汽車站前廣場上亂哄哄的,有賣煎餅、雞蛋、礦泉水的幾個小攤兒,一個賣瓜子、麻子的小販坐一個小板凳在出站口的一側(cè),一邊推銷她的瓜子、麻子,一邊給一旁的一個聾啞人招攬著乘坐電三輪兒的乘客,幾個舉著“臨時休息”牌子的婦女畫著猩紅的嘴唇,厚厚香粉下面的臉頰卻泛著烏青發(fā)暗的顏色。楊滿泉和兒子楊樹擠在亂哄哄的人群里仰著脖子看墻上的收發(fā)車信息,拐角處,一盤殘局正如火如荼地挑戰(zhàn)著一個年輕人火辣辣的底線。

        開往村子的中巴車要等坐滿了旅客才肯發(fā)車,枯黃的落葉在簌簌的秋風(fēng)下沙啦啦地唱著一首無字的歌,楊滿泉就買了一碗推車上的綠豆涼粉,楊樹緊張地說:“爸,這路邊攤檔的吃食怕是不衛(wèi)生吧,別再吃壞了肚子。你這拉肚子才好了一些。”楊滿泉一邊囑咐老板多放些醋,一邊樂呵呵地沖著兒子:“不要緊不要緊,我年輕的時候啊,一口氣吃過四碗,可惜那個時候沒有錢,還是我考上工要離開家了,你奶奶送我到縣城,也是這樣的涼粉,你奶奶叫我放開了吃,我呼呼嚕嚕就吃了四碗,你奶奶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我才發(fā)現(xiàn)你奶奶一碗都沒舍得吃,你說我這沒心沒肺的,四碗涼粉吃進(jìn)去了,根本就沒感覺,要真是放開了吃啊,估計能吃它十碗?!辟u涼粉的老者聽了這爺倆的話,臉上泛起了笑意,遞了一根黑煙給楊滿泉:“這么說你也是本地人了,來,吸上根煙哇?!睏顦湎胍浦梗瑮顫M泉已經(jīng)接了過去,老者看楊樹直擺手,就呵呵地笑了:“你們年輕人嫌這煙不好抽,便宜,可我就圖個省錢,好的賴的都是冒股煙,一百塊的也是一股煙,兩三塊的也是一股煙,我看也沒毬個區(qū)別。”一邊說著,一邊伸著脖子看,見碗里不多的涼粉已經(jīng)吃光了,就拎了暖水瓶給楊滿泉的碗里倒了一些開水:“熱熱地喝上一口,秋涼啦,再賣個幾天就不賣啦,再想吃呀,就得等到明年夏天啦?!眅ndprint

        望著消瘦的父親認(rèn)真吃東西的樣子,楊樹的心針扎一樣的難受,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楊樹就回想,應(yīng)該是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吧,父親就有了白發(fā),隔一段時間就會用一種很便宜的染發(fā)劑,調(diào)好了自己涂抹在頭發(fā)上,偶爾也會讓楊樹幫忙,但往往是越幫越忙,不是涂到了耳朵上,就是涂到了脖子里,被涂黑的地方總要反復(fù)地洗才能洗掉。這一次臨出門,楊樹帶他去理發(fā),理發(fā)的師傅問要不要染發(fā),父親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染了,染它干啥,沒用了?!?/p>

        中巴車司機(jī)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瘦骨嶙峋的,精神萎靡不說,還接連地打著哈欠,楊滿泉父子倆就坐在司機(jī)的身后,楊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司機(jī)聊著天,一會兒遞根煙,一會兒遞塊兒口香糖:“師傅,看來您昨晚是沒咋睡好?”司機(jī)師傅不好意思地搔著頭發(fā):“擲骰子擲了大半夜,被那幾個灰圪泡贏走了一個月的口糧?!蓖嚨娜司腕@得瞠目結(jié)舌:“要不師傅您靠邊兒先睡會兒哇?這山路七扭八彎的,打個盹兒可是要命了。”司機(jī)師傅一臉的不屑:“放心哇,這路我走得也不待要走了,圪擠住眼睛也能走三個來回?!睏顦溆秩艘黄克o師傅:“那要是碰巧對面來車的師傅也正圪擠住眼睛開的,那可就灰下啦!”幾個前排的乘客就嘎嘎嘎地笑了起來,一個缺了前門牙的老漢就說那我給說個笑話哇:“說是六十歲的老漢娶了個后老伴兒,家窮沒住的地方,就和新婚不久的兒子搭上下鋪睡,因?yàn)樽瞿鞘碌臅r間不一樣,晚上休息不好,父子倆就商量,晚上一個時間段一起做,暗號就是:干杯。晚上兒子說咱干上一杯哇?上下鋪就一起晃蕩,只一會兒工夫,兒子說要不咱再干它一杯?下鋪的老爸趕緊說不能啦不能啦,你爸爸就這一杯的量?!彼緳C(jī)師傅笑得把嘴里的水也吐了。后排的一個婦女就說我給唱上一個哇,她唱的是晉劇里的花臉,一開腔就把車上的人給震住了,媽呀!活脫脫就是一個壯漢的聲音!車上人的積極性給調(diào)動了起來,你說個段子,他唱個兩嗓子,司機(jī)師傅也不示弱,一邊開車,一邊給吼了段兒爬山調(diào)調(diào)。楊滿泉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望著車窗外熟悉的山道,一股子濃濃的鄉(xiāng)情咕咚咚漾了上來,他想起了六七年前的那次同學(xué)會,以及當(dāng)年考工的那一段兒。

        那是一個春節(jié)過后不久,楊樹看著父親楊滿泉西裝革履準(zhǔn)備回村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時,便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爸,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您在這鐵路單位干得毛都白了,除了這一套縮了水的福利房之外,您可是啥都沒弄上!愛見了半天還是連個車都買不起,可我咋看著您就像要回去夸官似的?還有您這身衣服,真的比土鱉蟲還土?!睏顫M泉不高興地?fù)]著手:“去去去,趕緊看你的書去,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你要是能考上這旱澇保收的鐵路單位啊,我們還燒了高香了呢!”楊樹一臉不屑地:“爸,您別不愛聽,我可是沒準(zhǔn)備考鐵路專業(yè),看見您,我就看見我的未來了:窮!有個段子不是這么說嗎:手里拿著鐵路工作證,可以防止搶劫。還有個串話不也說:遠(yuǎn)看像要飯的,近看像收破爛的,上前一問,原來是鐵路工務(wù)段的。嘿嘿嘿?!睏顫M泉聽著兒子的話感覺特別噎人,小小年紀(jì)油嘴滑舌,真想給他倆嘴巴子,可是仔細(xì)想想兒子說的也不是沒道理,看看那些個公務(wù)員啊事業(yè)單位的,還有做生意的,哪家不是車出車進(jìn)的,就連小區(qū)門口那個駝背的饸烙面館兒掌柜的,也早已開起了越野,可這鐵路小區(qū)買得起車的鳳毛麟角,勒緊褲腰帶的三五家也就是買個十萬以內(nèi)的,還是沒事兒拎個桶咋咋呼呼地在院子里擦車,上下班兒一般都不會開,油錢那么貴,哪開得起呀!

        楊滿泉是鐵路工務(wù)段車間書記,大小也算個干部,二三十年不聯(lián)系的同學(xué)幾經(jīng)周折打來了電話,說是要組織同學(xué)聚會,楊滿泉一下子就心紅了起來,找了個休息日趕緊上街買衣服,轉(zhuǎn)街的時候卻無比糾結(jié),穿得太好吧怕農(nóng)村的同學(xué)自卑,穿得不好吧又怕丟了自己這書記的份兒,糾結(jié)了半天,最后買了一套灰藍(lán)休閑西裝、一雙亮面兒皮鞋,一下子花了一千三四。他對著鏡子照了半天,除了身材有些臃腫、腦門子上有些皺紋、鬢角有些白發(fā)、嘴角眼角有些耷拉、下頜有兩三層之外,其他都還好。

        然而現(xiàn)實(shí)卻是殘酷的,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那個叫“花開富貴”的雅間之后,他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他眼睛稍有些花,不敢盯著屋里的人使勁看,退出來看門上的牌子,沒錯呀!再惶惶地進(jìn)去,屋里的人就都笑了:“啊呀!這國家干部就是賊性大,吃個飯還得熟悉好地形,咋也是怕紀(jì)檢委給打撈上走了?”

        除了在縣城里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劉明義在幾年前遇到過一次之外,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其中有兩個居然跟自己在一個城市,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在倒騰鋼材,一個在蓋樓房,詳細(xì)一問,居然自己家的那幾棟樓都是老同學(xué)蓋的,楊滿泉五味雜陳地盯著對方的臉:“你可能不知道,你都快被罵死了,我們的房間高度不夠,差兩塊兒磚的樣子,那尺寸不夠也能交得了工?還有走廊里的樓梯,棱角都磨平了,盡是沙子粒粒,大家都懷疑你忘了放水泥了,那幾棟樓的居民都在罵,你耳朵也不發(fā)燒?”蓋樓房的同學(xué)呵呵地笑著,滿滿的一杯酒碰過來:“怕罵還能蓋樓房?各種疏通都要花錢,總得有個克扣的地方吧,這些年呀,我的心是越來越硬了,臉皮卻是越來越厚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來來來,老同學(xué),先干一個!趕明兒你買新樓的時候找我,我給你蓋個政府大樓標(biāo)準(zhǔn)的?!边@邊話還沒說完,對面立馬就有另一位同學(xué)站起來敬酒,說哪位資金不足可以找他,他搞小額貸款的,手續(xù)簡單門檻低,放款快,另外還有搞保健品的和汽車租賃的,一個個穿著名牌,腕子上戴著名表,琥珀蜜蠟若隱若現(xiàn),楊滿泉就恍惚覺得自己才是孤陋寡聞的鄉(xiāng)下人呢,搜腸刮肚了半天,實(shí)在是沒啥炫耀的,他就訕訕地說以后坐火車出游或許自己能幫上些忙,同學(xué)們就說現(xiàn)在出去不是坐飛機(jī)就是自己開車走,到哪兒都方便,已經(jīng)好多年不坐火車了。楊滿泉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反正自己坐火車也不花錢,所以,也還沒有買車。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是莫名的悲哀:其實(shí)不花錢的區(qū)段也就是單位到家的兩小時,至于去別處,就另當(dāng)別論了。買房的貸款剛剛還完,還得給兒子攢錢娶媳婦呢,想到這些他就頭疼,碰過杯的酒在嘴里轉(zhuǎn)著圈兒就是咽不進(jìn)去,他就看著他或她的舌頭在牙齒間游走,而干鍋下面的酒精燈忽忽忽冒著藍(lán)光。蓋樓房的同學(xué)叫孫明義,聚會是他組織的,被邀請的同學(xué)也都是幾個混得不錯的,楊滿泉正自納悶兒呢,孫明義就說話了:“滿泉,你這公家人,一定懂得抱團(tuán)兒取暖的意義吧,我這次就是想把大家拉引到一起,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給咱們的后輩兒孫打鬧下幾個?!睏顫M泉就想到了兒子楊樹,馬上就面臨著買房成家的問題了,這要是像孫明義說的能掙到一些錢的話,可是去了自己最大的心病了。繼而就慶幸起自己當(dāng)年的好運(yùn)氣來。endprint

        當(dāng)年楊滿泉離開村子也是屬于被逼無奈,接連幾年的收成連肚子都填不飽,楊滿泉和香枝都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可香枝她媽非要三萬八的彩禮才肯訂婚。這是個貧瘠的北方小山村,山高石頭多,長時間的干旱讓裸露的土地看起來就像是農(nóng)人皸裂的手背。

        如果那天不是楊滿泉拉肚子誤了第一班車,那么他就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到班車上鄰座的對話,也不會跑到縣城去參加那場招工考試,更不會一腳就踏進(jìn)了鐵路。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

        那天楊滿泉天沒亮就起來了,母親也是一晚上沒睡好,見兒子起來了,也就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不行再央告村東的滿倉爺爺給去說合說合?”楊滿泉掀起水缸蓋子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媽,您老誰也別找了,找誰也沒用。左來咱是拿不出錢來,就算說得今兒行了,緩個十天半個月咱還是拿不出那三萬八?!睏顫M泉一邊說,一邊把趿拉在腳上的鞋穿好:“媽,我也想好了:我這事就算擱過了,她們家這哪是要彩禮呀,這是要命呢!”

        楊滿泉一米七多的個頭兒,書生臉,身材板正,不胖不瘦,國字臉,高鼻梁,濃眉下一雙單眼皮,看起來可是個精神,衣服褲子都是為了相親而新買的,看著兒子蹬蹬蹬地出門,他媽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她感嘆老頭子死得太早,感嘆家里孩子多,也感嘆地里收成不好,楊滿泉又是家里的老大,最大的妹妹才十三歲,要是再大些就好了,或許哪家看上了還會收些彩禮吧,哎!等她長大還有六七年,也是個指望不上。

        村西南的大路口有兩棵粗壯的榆樹,晨風(fēng)下凜冽地佇立著,村子的上空有一群鳥雀呼啦啦地飛過,幾縷淡淡的炊煙裊裊地飄散到半空中去了。永永已經(jīng)在樹下蹲了半天了:“滿泉哥,咱倆都沒出過門,不會走丟了哇?家里就三百塊錢,又跟二奶奶借了三百,我媽給縫到褲衩上了?!睏顫M泉的八百塊錢也在褲衩上縫著,他下意識地按了按,就隱隱地覺著哪兒不對勁兒,出門的時候抓了籠屜里的一片兒冷莜面吃了,永永說話的時候他就覺得肚子擰得疼,一同等車的還有鄰村的兩個婦女,實(shí)在夾不住的楊滿泉就撒腿往遠(yuǎn)處的一個洼地跑去:“永永,你等我回來了再上車,我肚疼得不能了?!?/p>

        頭班車走了老半天了楊滿泉才捂著肚子挪過來,永永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咋也不是想不開,喝上耗子藥了哇?”楊滿泉輕輕地?fù)v了他一錘:“放心哇!哥扛得住,誰叫咱窮來,這次咱倆要是走運(yùn)氣,倒騰上點(diǎn)兒啥沒準(zhǔn)兒真能掙上些錢呢。要是試著行,咱倆就長干哇?!庇烙篮苷嬲\地拍著胸脯:“滿泉哥,要是能掙上錢,我保證一分不剩地都借給你,幫你早一天把香枝娶過來!”楊滿泉瞬間紅了眼睛,他使勁兒拍了拍永永的肩膀:“哥信你的話!”

        破舊的長途汽車味道嘈雜,老旱煙味兒夾雜著體臭味兒和腳臭味兒,以及搖曳著的到處飛揚(yáng)的塵土,把一上車的楊滿泉嗆得立馬打了兩個大噴嚏。永永抽著鼻子:“看這噴嚏打得,管保有好事等著你了,難不成香枝她媽不要財禮啦?”楊滿泉叫他逗笑了:“你看啥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再說哇?!鳖嶎嶔さ耐谅钒讶嘶蔚没杌栌瑮顫M泉就聽見后排座位上兩個人在說招工考試的事,似乎就是在縣城的一個啥學(xué)校考。楊滿泉問詢清楚了就拉上永永在下一個村子下了車往回走,永永著急地問:“滿泉哥,咱們不去進(jìn)貨了?”楊滿泉頭也不回地說:“還進(jìn)啥貨呀,咱趕緊回個拿上戶口去報名,要是能考上工呀,以后咱就是公家人了!有了來錢處,害怕娶不上個媳婦?”

        那時的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招工要考啥內(nèi)容,也不知道考上了具體要去哪工作,念過的書早就扔了,他就把墻上的標(biāo)語都背了一遍,也把考試報名處墻上的幾項原則啥的都背了一遍,報名處外面臺階上有幾張被人坐過的舊報紙,也被楊滿泉當(dāng)做寶貝似的通讀了幾遍??荚嚂r會的認(rèn)真作答,不會的選擇題都被楊滿泉工工整整地填上了B。

        村子里的雞還是天蒙蒙亮就叫早,狗子們還是有一聲沒一聲地瞎叫,楊滿泉連去了兩趟香枝家,她家人都說香枝不在,香枝媽一邊掃著窗臺上的土,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你就不用瞎跑了,湊不齊彩禮錢說啥也沒用,我這倆兒子也是等著錢定媳婦呢?!睏顫M泉還想再說啥,香枝媽已經(jīng)扭身進(jìn)了門,砰的一聲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

        就在楊滿泉和永永再一次籌措著準(zhǔn)備去北京進(jìn)貨的時候,村支書喜笑顏開地送來一張紙:“楊滿泉,你小子行??!聽說自然村里十來個報考的,就你小子考上了,真有兩下下了,還鬧了個鐵飯碗!”正在喂豬的楊滿泉的媽問明白了之后一個勁兒地給村支書作揖,就差跪下磕頭了,村支書尷尬地搔著頭:“是你兒有能耐,哪用得上謝我了,這下好啦,吃的官飯放的私駱駝,聽說那鐵路單位可抗硬了,叫個啥來?你看我還學(xué)不來,對,叫:鐵老大!到時候呀,想娶個啥樣的媳婦隨便挑,就像那皇帝選妃子一樣,先領(lǐng)回來叫你媽看,百里挑一咱選她個最喜人的?!睏顫M泉被書記的話逗得咧著嘴嘿嘿地笑,看著娘也滿心歡喜的樣兒,楊滿泉就覺著這個家真是苦盡甘來了。

        鬧上了鐵飯碗的楊滿泉一時間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一小玩兒大的友友們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永永抱著楊滿泉可哭了一氣,抹了抹著紅不唧唧的眼睛呵呵呵地又笑了:“滿泉哥,你放心地去哇,你家里我給搭照的,地里的活兒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地去那公家地方多掙上些錢,娶香枝的時候我給放炮?!笨勺詈髼顫M泉娶的并不是香枝,而放炮的也不是永永。

        最近楊滿泉總是夢見老家,夢見過去的一些往事和好多年都沒見面的人,甚至已死去多年的一些故人,他們的樣子愈加清晰地老在他的眼前晃。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滿泉,回來吧!他想要回到老家的想法便越來越強(qiáng)烈了。

        身后的兩棵老榆樹已經(jīng)粗得要兩三個人才能抱得過來,而且不知道從啥時候起兩棵樹的上半部分竟然交合在了一起,樹冠如一把華麗的大傘,鋪散開來遮出了好大一片陰涼。楊滿泉直接坐在了軟軟的樹葉鋪就的地上:“你也來坐坐,軟軟的可好坐了,不比咱家的沙發(fā)差。”楊樹就發(fā)現(xiàn)說著話的父親出了更多的汗,頭發(fā)都濕透了,前額的幾縷粘連著,看起來就像是抹了厚厚的摩絲,他就知道一定是那碗涼粉吃得不舒服了:“爸,您再喝上一口熱水吧!”一邊說,一邊趕緊擰手里的保溫瓶。楊滿泉輕輕地?fù)u了頭:“哪有你說的那么不結(jié)實(shí)?你爸呀,再扛個十年八年都不是問題?!睏顦渫赣H在微風(fēng)里輕輕擺動的花白頭發(fā),仿佛重新看見了大夫那天那冷若冰霜的回復(fù):“如果是良性的就啥事都沒有,如果是惡性的也就是半年時間?!眅ndprint

        村子不大,只有一條主街,三個老人坐在一條石凳上發(fā)呆,一條老狗趴在路中央,懶洋洋地望著這父子倆打從自己的眼前走過。一個破衣爛衫的花白頭發(fā)的男人拿著一把大掃帚在清掃街道,看見遠(yuǎn)遠(yuǎn)走近了的父子倆微微地一愣,他迅速地丟掉了手中的掃把,樂顛顛地跑過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楊滿泉:“你回來啦?滿泉。”他的話讓楊滿泉瞬間就淚流滿面了!他是村子里的那個愣子,和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的利明,別人沒啥反應(yīng),這個愣子居然認(rèn)出了他!楊滿泉內(nèi)心的感動是沒法說的。利明蹦蹦跳跳:“我認(rèn)識你家。”

        爬上一段不太陡的斜坡,再往東走個三十幾米就是楊滿泉家的老屋,斑駁的院墻,歪塌的正房,雜草叢生的院落,一把銹蝕的大鐵鎖異常醒目地橫亙在門上。楊滿泉顫抖著雙手掏出了鑰匙,左右扭動了半天,咔嗒一聲:鎖開了!楊滿泉雙手扶著門框,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利明高興地哈哈直笑:“我拔草、拔草?!彼媸怯幸还勺有U勁兒呢,往掌心里吐了幾口吐沫,吭吭哧哧地就行動了起來,突然嘴里就像是開水燙了似的滋哇亂叫,原來是一種扎人的植物扎了他的手,可是他沒有停下來,只一會兒的工夫,就把雜草團(tuán)弄成了一個大堆堆在了墻角,他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詫異地望著哭泣的楊滿泉,慢慢地湊過去:“別哭,給你吃?!痹谒诤鹾醯恼菩睦?,是一枚已經(jīng)摩挲得油潤光滑的山核桃。楊滿泉愣住了:“你哪來的?”利明咧著沒了門牙的嘴嘿嘿地笑了:“烤山藥蛋,滿泉給的?!睏顫M泉笑了,他就想起了有一年秋天幾個孩子沒事干,那天正好利明傻傻地在村子里轉(zhuǎn),他們就指使利明去地里偷別人家的土豆,然后跑到?jīng)]人的地方點(diǎn)了火烤著吃,幾個人吃得狼吞虎咽,滿全就看見利明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后面等,其他人似乎是已經(jīng)忘了這個愣子的存在,那天的楊滿泉看見利明那么可憐,就把自己分得的兩個土豆中的一個給了利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竟然記得那個微不足道的烤土豆。

        屋子里好大的霉味兒,到處是蜘蛛網(wǎng)和灰塵,幾個人都被嗆得打起了噴嚏,趕緊退了出來,依舊是鎖了門。楊樹四下里望去,似乎這個村子好多的院子都是雜草叢生的。就在父子倆進(jìn)退兩難的時候,利明手舞足蹈地指著一處院子:“吃飯?!币贿呎f,一邊歡天喜地地往那邊跑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縷炊煙正裊裊升起。

        這是一頓豐盛的晚餐,煮山藥(土豆)、煮豌豆、炒雞蛋、炸油餅兒、涼拌咸菜。大家都脫了鞋在炕上坐,不算楊滿泉父子倆,加利明一共七個人,竟然是全村的人都在這兒!而且全部是六十歲以上了。

        楊樹小的時候回過幾次村子,長大以后就沒再回過,他不喜歡村子里那濃濃的鄉(xiāng)音,也不喜歡土炕上咬人的跳蚤,最主要的,他從心里不愿意承認(rèn)這偏遠(yuǎn)貧窮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家。可是這一次的感覺不同,他怎么覺得那蹩腳的鄉(xiāng)音似乎也不那么難聽了。他喝著咸菜沖的湯,酸酸辣辣的感覺竟然特別爽口。楊滿泉最惦記的永永已經(jīng)離開好多年了,在座的幾位老人有比楊滿泉大個五六歲、七八歲的,有和他差不多的。小時候沒怎么攢過,可這并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幾位老人都高興地咧著嘴:“知道!咋不知道?全縣幾千號人考試,就你一個考中了,披紅掛花走的。村子里好幾套馬車一起送到縣里,是可長的火車親自來接上走的。聽人說呀,那火車可長呢,站起來能頂?shù)教?!”楊樹和父親就都被逗笑了,楊滿泉趕緊出來糾正:“哪有哪有,當(dāng)年考試咱們村子里就我一個考中了是真的,可全縣考上的人可不少呢;還有啊,進(jìn)縣城是我娘送的,連一掛馬車也沒有。”渲染了一氣的老頭馬上就漲紅了臉:“這可是我那去世的爹說的,反正我是沒出過村子的,你們說啥就是個啥唄?!逼渌麅蓚€老頭撇著嘴笑:“我們是坐過火車的,長是長,要說站起來能頂?shù)教?,我看有點(diǎn)兒懸。哎!這不滿泉回來了,你倒是說說看,你們自己人坐的火車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長?”楊滿泉笑得不行:“我咋說你們也不信,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趕明兒相跟上出去個轉(zhuǎn)個轉(zhuǎn),別等以后到了閻王爺那兒考試過不了關(guān),問啥也不知道?!眱蓚€老漢驚駭不已:“甚?咋閻王爺還考試了?這么說來還真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萬一考不過不讓投胎可麻煩了。”說起了投胎,自然就說起了永永,永永是讓自己的車撞死的!自從楊滿泉離開村子以后,永永就自己倒騰開了買賣,零打碎敲的也積攢了一些錢。那幾年后山上發(fā)現(xiàn)了礦,永永就買了一輛大卡車,從山上往村口運(yùn)石頭。也不用辦啥行車本和駕駛證,因?yàn)樗能噺牟怀龃濉Uf是四十好幾了還沒娶過,出事前剛剛定了一門親事,過了彩禮,也定了日子,準(zhǔn)備年下就辦呀,大紅的請柬寫了厚厚一沓。那天相跟著一個本家姐夫,兩個人的車前后腳,滿滿的兩車石頭,永永的車在后面,拉了幾趟石頭有些累了,就停在路邊抽根煙,忘了給輪下卡個石頭了,永永是靠在姐夫的后馬槽上抽的煙,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車溜過來的,蹲著的姐夫也傻了眼,當(dāng)時就撞死了。聽話當(dāng)中楊滿泉就有了淚,楊樹趕緊岔開話題:“已然是回來了,咱們不如抽空把老屋收拾收拾,沒準(zhǔn)兒還有啥值錢的古董呢;或者呀,這老屋這么些年沒人住了,會不會讓《聊齋》里的女鬼呀狐貍呀的住下了?”楊滿泉依然沉浸在對永永離開的悲傷里,兩只眼睛望著兒子,眼珠子卻癡癡的沒有一絲反應(yīng)。

        留守的人當(dāng)中,只有一位婦女,是老魏的媳婦,老魏年輕時跟人學(xué)過木匠,如今留在村子里沒事做,就揣摩著給幾位老伙計做起了棺材,長短鋸子、大小刨子。老魏媳婦平六十,除了長相有些那啥以外,腿腳還算利落,就幫著給幾個老漢們做個針線活兒,平時大家各自開火,利明是想去誰家吃就去誰家吃,種地、除草、收割的力氣活兒他做得多,在這個集體里他是討人喜歡的。逢年節(jié)或誰的生日就大家一起做、一起吃。要是吃莜面炸糕或精細(xì)的飯,就由老魏媳婦主理。楊樹打開手機(jī)讓老人們看里面的照片,給他們講自己工作的地方,講火車的速度,講山外面的世界,老人們聽了特別開心,直說這父子倆就是菩薩派來的,把他們將死的心都撩撥活了。楊樹就心酸地想:要是真和菩薩有關(guān)就好了,那樣就可以請求菩薩保佑自己父親長的東東是良性的!他多希望父親能健健康康的,也像這些村子里的老人一樣活它個八九十歲,沒事兒的時候坐在那兒看天、閑扯,或者干脆蹲在老魏的攤帳對面看他揮汗如雨地做棺材。endprint

        楊樹幫著收拾碗筷的時候就說這平時的飯食還真挺不錯的,老魏媳婦撇著嘴笑了:“哪有,是因?yàn)椴t見你們父子遠(yuǎn)遠(yuǎn)地進(jìn)村了,才臨時決定炸油餅兒的,平時晚上就熬個山藥蛋(土豆)稀粥,想喝的就過來舀上一碗,晌午做莜面的時候多,這幫老貨一個個懶得做飯,一說吃莜面,他們就都逃了干系,沒辦法,都不會做呀。咱們這地方也就種個莜麥、山藥蛋(土豆),胡麻、豌豆產(chǎn)量低,種的不多,哎,就這幾苗人,夠吃就行了,每年清明前后、年下的時候有些人會回來,住個三幾天的,拿回來的東西也吃不完?!崩衔狐c(diǎn)了一根紙煙趿拉上鞋往出走,輕輕地拽了楊樹的衣服,示意他出去說話,一直走到出了院門有一截子了,才停了腳步:“你爸是不得下賴病啦?我看他氣色也是不太好呢。咋?是想給預(yù)備下個棺材了?”楊樹趕緊搖頭、擺手:“沒有沒有,我爸是體檢的時候懷疑腸子有病,前兩天又做了個腸鏡,要七八天才能知道結(jié)果呢?!崩衔翰唤獾卣0椭劬Γ骸绑w檢是個甚啦?咋也是你們那鐵路人才能享受的好處哇?我們這村里人呀,就是瞎活的了,哪疼了吃上個去痛片片。哪還管腸子里的事了,前年村東的老李胸口疼了,扭來扭去的像條蛇,吃了十來個去痛片片也沒管用,幾個老漢可是個幫著揉搓呀,死的時候臉就像個黑片,最后也不知道他是哪難活了。”楊樹就使勁兒地點(diǎn)頭:“我們單位每年給體檢一次身體。我爸要不是體檢也不知道腸子有問題了。我們單位的保障做得可好了,看病有醫(yī)療保險,大病還有大病保險,所以看病根本用不著擔(dān)心看不起?!崩衔郝牭醚劬Χ贾绷耍骸澳强烧媸莻€好了,要不然這么多年了,啥時候說起你爸來都是我們眼紅的對象呢。”

        留在家里的周小艾牽腸掛肚的。沒事兒的時候就一個人亂想。當(dāng)年一個是列車員、一個是鐵路通勤職工,是那種老生常談中的日久生情,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簌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好多的人和事,就像落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輕輕地激起一片漣漪,然后就平靜得再沒有一絲聲息了。趁著父子倆回老家的空檔,她沉沉地昏睡了一天,說是昏睡事實(shí)上她自己也搞不清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她不知道自己能幫丈夫做些什么,父子倆走了,女兒就說媽媽你也趁這幾天他們不在好好休息休息,可她能睡著嗎?在兒子的婚事這個問題上,她和丈夫都沒有投贊成票,女方有婚史、有孩子。他(她)們希望兒子能找一個年齡相當(dāng)?shù)拇蠊媚?,他們更希望兒子將來不被瑣事拖累!可是兒子并沒有體諒他們的苦心,毅然決然地和那個叫林菲兒的已婚媽媽領(lǐng)了證,老兩口兒鬧心啊!可是有啥辦法呢,他們沒有出面橫加干涉,可并不代表著他們就贊同這門婚事,他們選擇了漠視。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依然住在女方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子里,他們給兒子買了期房,可是那房子不知啥原因遲遲交不了工,兒子和媳婦住得有些遠(yuǎn),兒子會抽空回來,買個米啦,買個面啦,陪老爸洗個澡啦,可媳婦不怎么回來,不是媳婦不想回來,是兩位老人的主意:眼不見,心不煩!

        盡管開門的聲音很輕,可周小艾還是聽到了,然后周小艾就聞到了八寶粥的甜香味兒,婆媳倆眼神對視的那一刻,林菲兒輕輕地叫了一聲:“媽!”林菲兒穿了一件杏黃的棉麻衫,說話的時候有兩個小巧的虎牙露出來,給人感覺笑瞇瞇的。周小艾明顯感覺到餓了,林菲兒已經(jīng)盛了一碗八寶粥遞過來:“媽,您就靠在這兒吃吧?!币粋€瓶子里是調(diào)了辣油拌好的咸菜絲。周小艾一碗粥還沒吃完,林菲兒已經(jīng)洗了一大盆衣服,窗簾兒和沙發(fā)套也都卸了下來,一邊用抹布麻利地把家具都擦拭了一遍,這邊又過來卸被罩,周小艾微微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干嗎?”林菲兒抬起套著套袖的胳膊擦拭著額頭上細(xì)密的汗:“我是想等我爸回來之前咱們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他看了會舒心一些。”林菲兒非常麻利地把各種東西擦拭了一遍又歸了位,就連鞋柜子里的拖鞋也無一幸免地被洗刷了一遍。當(dāng)外面的晾衣桿重重疊疊晾滿了衣物的時候,屋子里的衛(wèi)生也都打掃完了。林菲兒倒著擦了地,微微笑著跟婆婆道了別,掩門回去了。

        周小艾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哎!自己在車上一晃三十來年就這么過去了,真是沒想到,兒子居然又找了一個客運(yùn)段的。單憑這份工作,周小艾就一百零一個不同意!自己是咋挨過來的自己知道。鄰近車廂的王姐,懷哺剛上車那會兒兒子兩歲,幼兒園不收,經(jīng)人介紹把孩子送到了一個近郊的老太太家,退乘回來去接,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兒子正在地上的一條麻袋上爬來爬去,小手小臉上都是泥,王姐那個心疼啊,趕緊抱起來去洗,回家的路上兒子說肚子疼,趕緊帶去醫(yī)院檢查,卻沒查出個啥結(jié)果,出來耐心地問兒子到底是怎么個疼法,兒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拍著肚子:“我的肚子想媽媽,想得好疼呀!”兒子的那一句話讓王姐每次說起來都是淚水漣漣的。

        還有班組里的陳姐,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自己還在跑車,兒子小的時候就沒怎么陪伴,簌的一下子長大了,而且考取的是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南方了。說起兒子的時候陳姐就眼淚汪汪的,說是有了小孫子了,過年的時候一家子回來,孩子說啥也不讓她抱,沒見過面?。『貌蝗菀子猛婢咂嚭搴昧耍屗Я?,在院子里看見了狗狗,趕緊拍著她的褲子:“老阿姨,老阿姨,抱抱我,我怕狗狗呀,老阿姨。”面對快兩歲的孫子,陳姐眼淚留了滿胸脯。

        回到家的林菲兒累癱在了沙發(fā)里,她感覺渾身沒勁兒。楊樹走的時候一再叮囑她好好地照顧好媽媽,可她心里著實(shí)有些發(fā)怵,她能理解楊樹的心,自己比人家兒子大四歲,又是結(jié)過婚的,最主要的還是經(jīng)常走車不在家,不能好好地照顧家,她把臉蒙在臂彎里輕輕地閉了眼睛,她真希望這是楊樹的臂彎,她真希望他們能早點(diǎn)兒回來,她更希望公公的檢查結(jié)果啥事兒沒有,她的心思就飄啊飄地往楊樹老家的方向飄去了。

        在老屋滿是灰塵的炕柜里,楊滿泉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董”,那是在自己兒時記憶中就有的一根油光锃亮的木頭橛子,亦或自己的父輩或父輩的父輩兒時就有的吧,當(dāng)年是釘在炕上的,一根繩子綁在橛子上,另一頭兒綁在孩子的腰上,當(dāng)年農(nóng)村的炕頭連著鍋臺,孩子不小心掉到鍋里的有的是。繩子限制了孩子的自由,孩子們干脆就抓著橛子玩兒,時間長了就包了漿、開了片。楊樹不知這是什么東東,看起來古香古色、潤澤飽滿,確是年代久遠(yuǎn),再看父親卻是目光深邃,就像一條悠長、望不到邊的隧道,一直通往了上古的上古……父親把“古董”塞到了楊樹手里:“好好留著吧,只可惜你沒用過它,以后的孩子們應(yīng)該也用不上了?!睏顦浒选肮哦狈旁诒亲酉旅媛劻寺劊骸笆裁囱竭@是?”父親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忙著指揮利明把那些個結(jié)了塊兒的糧食和已經(jīng)發(fā)霉了的衣物全部搬到了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挖個大坑,就地掩埋掉了。endprint

        父親準(zhǔn)備翻蓋老屋的想法把楊樹嚇了一跳,他疑惑不解地望著父親:“爸,這蓋個房子可是需要不少錢的,再者說了,這忙忙的,誰顧上回來住啊?還有,我的假期就那么十幾天,哪有時間盯著???”楊滿泉呵呵地笑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咱不多蓋,就蓋一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門窗就讓老魏做,管保結(jié)實(shí)。咱也不用盯著,把錢留給老魏,啥時蓋好了啥時算?!睏顦湟廊皇且活^霧水:“沒人回來住,為啥還要蓋呢?”楊滿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只是個念想吧!要是真有個靈魂啥的,萬一先人們的魂魄回來,老屋不在了,那他們會多心酸?。 睏顦渚捅桓赣H的話逗樂了:“爸,您真逗!還先人的魂魄?您這老黨員也信‘聊齋???”楊滿泉凝視著兒子:“我最近啊,盡夢著老一輩兒的人,我夢見我爺爺是扳道工,穿著個黃馬甲,滿腦袋的汗;我還夢見你爺爺,蹲在家門口抽煙,家做的布鞋爛了個洞,腳趾頭都露出來了;夢中,我隱約聽見我娘在叫我回家吃飯,似乎還聞到了熗扎麻麻花的香味兒……”

        有簌簌的風(fēng)吹來了,老屋房檐上的雜草嘩啦啦地抖動著,時不時蕩起一股子細(xì)細(xì)的塵土,這父子倆就面對面坐在窗臺下的臺階上,楊滿泉拉起兒子的手看了看:“嗯,還不夠粗糙,我像你這個歲數(shù)呀,已經(jīng)是滿手老繭了,那工務(wù)段的活兒吃勁兒啦!扛枕木、換鋼軌、搗鼓,哪個活兒干下來不是一身汗,就說平時的巡道吧,來來回回十幾公里,那也是汗流浹背的,哪有那么好干的活兒??!剛開始的時候我也是滿心怨氣的,可時間一長就習(xí)慣了。我的工長姓劉,人挺嚴(yán)厲的,一點(diǎn)兒差錯都不允許你有,人們背地里都說他是事兒媽,他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安全責(zé)任重于泰山!時間長了就有了外號,大家都叫他劉泰山,據(jù)說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兒。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別大,半夜的時候他不放心,一個人跑出去巡視,還真有一處路基出了狀況,要是不及時發(fā)現(xiàn)那可是人命關(guān)天呢。他的腰不好,說是退休不久就臥床了,詳細(xì)情況也沒人知道,不知道現(xiàn)在咋樣了?!睏顦涞谝淮伟察o地坐在父親對面,耐心地聽著他嘮叨那些個陳年往事,天上的云似乎也停下來聽著他們的故事呢,半天過去了,仰頭望去,那一朵云彩居然還在。

        之前楊樹從不和父親聊工作上的事兒,事實(shí)上什么事兒也說得少,楊樹小的時候楊滿泉跑通勤經(jīng)常不在家,等調(diào)回來了楊樹又進(jìn)入了青春期,父親說啥他都不愛聽,再后來復(fù)習(xí)考試時間緊張疏于溝通,再后來當(dāng)兵、轉(zhuǎn)業(yè)、三班倒的工作回了家就想睡,直到楊樹找上了林菲兒,楊滿泉想跟他好好談?wù)?,沒曾想楊樹兩句話就給頂了回去:我媽不也是跑車的嗎?您能找跑車的,我為啥不能找?結(jié)過婚怎么了?有孩子怎么了?那只是她的過去,一個人的過去代表不了她的將來。

        楊樹給父親的杯子里加了些熱水:“爸,您是不是覺得我挺倔的?不像我姐,我姐從來不頂撞您?!睏顫M泉輕輕地嘆了口氣:“這也正是我們擔(dān)心的呢。你姐生性太軟弱,啥事兒都不爭取,溫突突似乎啥事兒都跟她沒有關(guān)系似的,別人說啥就是個啥,是那種被領(lǐng)著賣了都在幫別人數(shù)錢的類型?!?/p>

        爺兒兩個聊楊桃的時候楊桃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她騎著一輛半新舊的電動車在幼兒園門口等著接女兒放學(xué),女兒燕妮五歲,長得活潑可愛,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嘰里咕嚕亂轉(zhuǎn),她一臉不開心地跑到楊桃身邊:“媽、媽,跟你說了讓你停得遠(yuǎn)一點(diǎn)兒么,別的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都是開的小轎車,你騎個爛摩托還又臟又??!人家的媽媽都那么年輕,你那么老!”一邊說一邊委屈地哭了起來。

        楊桃也拿這個妖精古怪的小人兒沒辦法,女兒說得也沒錯,大多數(shù)家長都是開車來接。車的好壞暫且不說,首先是秋冬的路上不用受冷凍呀。楊桃也不理她,自顧自地推上電動車前頭走了,側(cè)過身子去喊她:“別那么事兒多啊,我還得回家收拾東西呢。一會兒我坐火車去姥姥家呀,你去還是不去?”燕妮聽說要坐火車,馬上就來了興致,蹦蹦噠噠跳上了后座,嚷著讓趕緊騎快點(diǎn)兒。

        楊桃她們坐在了挨著餐車的一節(jié),乘務(wù)員排著隊過去打飯,燕妮就嚷嚷著餓了。楊桃只好帶她過去點(diǎn)了一個菜、一碗米飯。乘務(wù)員四個人一桌,兩個菜一個湯,紅燒魚燉得色香味俱全,芹菜香干炒得翠綠潔白,西紅柿雞蛋菠菜湯讓人看了忍不住想喝。燕妮看著人家的菜,再看看自己的菜,小嘴噘得跟鼻子一樣高了:“我不要吃西紅柿炒蛋,我也要吃和他們一樣的?!庇谐藙?wù)員聽見了就回過身子笑:“好呀好呀!你長大了也來當(dāng)列車員,到時候就跟我們吃一樣的飯了?!毖嗄莸堑堑堑嘏艿秸f話的列車員跟前:“我外婆就是列車員!我外婆還有開火車門的鑰匙呢,還有紅杠杠的大蓋帽?!?/p>

        有著紅杠杠大蓋帽的周小艾剛剛開完了段務(wù)會,路局對一線職工的政策是越來越傾斜了。從工資收入到悉心保健。周小艾感覺心里是暖暖的?;叵肫鹱约簞偵习鄡耗菚?,從車廂衛(wèi)生到更換臥具,一個小班兒下來出一身汗,那可真是累呀!回休息車睡覺的時候夏天沒有空調(diào)、冬天四處漏風(fēng),左來是不舒服得很。

        那時的餐車也不給做乘務(wù)飯,冬天帶飯的時候就用鍬鏟著塞到鍋爐里面去熱,鐵鍬被燒得通紅,鋁飯盒在紅紅的鍬頭上冒著黑煙,小心翼翼地撤出來放到風(fēng)擋的鐵皮上去晾涼,還得做賊一樣看著別讓車長發(fā)現(xiàn)了。燒火功夫過硬的菜熱得比較到位;燒火功夫差點(diǎn)兒的菜不是糊了就是還沒熱好;更次一些的,飯盒和鐵鍬頭一起塞進(jìn)去了,最后鐵鍬頭自己拽出來了,飯盒傾倒、菜扣在火里了。還有把飯盒綁在茶爐上的,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飯盒里的飯依然是溫突突的,說涼有些溫乎氣兒,說熱卻根本感覺不到溫度。現(xiàn)在可是完全不一樣了,乘務(wù)飯成了局長工程,乘務(wù)員不用交錢不說,每頓飯都有最少兩個菜,牛、羊、豬、魚、海鮮,應(yīng)有盡有。麻辣香鍋、麻辣燙、羊雜碎、燒賣、餡餅、包子、水煮魚、酸菜魚、炸雞腿、豬蹄子、梅菜扣肉、燉肘子、燉羊肉、燉牛肉、孜然羊肉、燉牛腩、水煮肉片、辣子雞、酸湯牛肉、酸湯羊肉……只要餐料里有的,只要伙食團(tuán)能想得起來的,餐車師傅們就盡量滿足大家的要求。從路局領(lǐng)導(dǎo)到段領(lǐng)導(dǎo)、到隊領(lǐng)導(dǎo)、到各個車班兒的車長,每趟車的乘務(wù)飯問題已經(jīng)成了一項必抓的工作。車隊要求每個車班兒的副車長負(fù)責(zé)盯控乘務(wù)飯的進(jìn)料、衛(wèi)生、制作和質(zhì)量呢。endprint

        可是就在會后不久,周小艾收到了一條匿名短信,短信的內(nèi)容就是說正職車長和餐車主任勾搭成奸,克扣乘務(wù)飯餐料,克扣部分用作餐車餐料,致使乘務(wù)供應(yīng)量不足,普遍反映吃不飽。車長給車隊拉的單子和實(shí)際乘務(wù)飯內(nèi)容是兩回事。寫的兩個午餐是肉勾雞、素炒青瓜、米飯;牛肉燉蘿卜、涼拌豆芽、米飯。實(shí)際上一頓是蛋炒飯;另一頓是西紅柿炒蛋、米飯。車長每趟車都能分到多少不等的現(xiàn)金或成條的好煙。發(fā)短信的人一再請求千萬別查是誰發(fā)的短信,自己害怕報復(fù),實(shí)在是不愿意招惹是非。短信沒有指明是哪個組。周小艾認(rèn)真地看了幾遍短信,心里面感覺特別堵得慌。如果發(fā)信人說的是真的,那這個車長也太膽大妄為了。她決定親自出馬,查它個水落石出!

        車隊一共五個車底十個組,餐車已經(jīng)外包了。三個車底是南方人承包了的,都是夫妻、婆媳齊上陣,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按短信上提示的,那個組的餐車主任應(yīng)該是個女的,而且那個組的正職車長應(yīng)該是個男的,而且抽煙。周小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感覺心累無比呀!

        下車的人流嘰嘰喳喳地流向出站口,楊桃?guī)е嗄蓓樦厓和庾摺Q嗄菅奂?,早已?jīng)看見姥姥了:“姥姥,姥姥,我們在這里!”周小艾趕緊迎過去,燕妮拉著姥姥的手高興地蹦蹦跳:“姥姥,姥姥,我以后要多吃飯,長得那么高了,也去當(dāng)列車員。就有好吃的魚,還有紅紅的雞蛋湯?!毖嗄菀贿呎f著,一邊惦著腳尖伸手往上比劃著自己未來的高度。

        周小艾一臉不高興地望著楊桃:“你這是哪跟哪呀?都給孩子灌輸了些什么呀這是?”楊桃趕緊解釋說燕妮可能有些餓了,想吃人家乘務(wù)飯,才在這里胡說八道。周小艾就一本正經(jīng)地跟燕妮說:“燕妮乖,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了給姥姥考一個北京的大學(xué),然后再給姥姥考個研究生?!?/p>

        燕妮認(rèn)真地點(diǎn)著頭:“是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就可以當(dāng)列車員了?”楊桃偷眼望過去,周小艾都快哭了,她站定了仰望著天空,用雙手使勁兒地揉了揉臉頰:“我勒個去!快讓孩子的話被風(fēng)吹走吧!吹得越遠(yuǎn)越好,越遠(yuǎn)越好……”

        站前廣場車流攢動、人來人往。燕妮興奮地跳來跳去:“姥姥,姥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是去吃烤魚嗎?”楊桃就笑著說這孩子屬豬吧,會咬不會放,咋就跟魚干上了呢?周小艾想了想:“那咱們就去吃魚吧,正好林菲兒也休班兒在家,不如咱們一起去吧。這幾天也沒好好吃飯,讓燕妮這么一說,我還真餓了。”

        十一

        那家木火鐵鍋燉魚館緊挨著鐵路游泳館,隔著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面帶著泳帽的大人孩子愜意地坐在池邊休息的身影。楊桃就說現(xiàn)在游個泳也貴著呢,辦個卡一次交九百,能游30次。周小艾很詫異地看著楊桃:“有那么貴嗎?在這兒拿工作證辦卡,游一次10元。后面健身房還有教肚皮舞、民族舞啥的,帶工作證辦卡每次3元。”楊桃聽了就特別感慨:“哎!要是有后眼啊,我當(dāng)時考個鐵路專業(yè)就好了。鐵路的后勤保障做得多好呀,我現(xiàn)在這單位啊,跟鐵路真是沒法比。我和我們同學(xué)就在一個健身房學(xué)民族舞呢,一次30元,也是辦卡,一次必須交30次的。”說話當(dāng)中林菲兒也到了,帶了一個芭比娃娃給燕妮,燕妮高興得一個勁兒地親吻芭比的臉:“舅媽,舅媽,芭比也是你上班的地方發(fā)的嗎?”

        林菲兒就被她逗笑了,她把燕妮拉過去摟在了懷里:“這個不是發(fā)的,是舅媽特意給燕妮買的,回頭舅媽再給你買一個會說話的小機(jī)器人,還能背誦簡單的英語單詞呢?!?/p>

        燕妮偏著頭認(rèn)真地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眨巴著眼睛:“我不想要會說英語的機(jī)器人,我想要戴著和舅舅一樣大蓋帽的機(jī)器人。會敬禮告訴到站下車,會掃地、拖地,還會攙扶老爺爺老奶奶,還會抱小朋友下火車。”

        幾個人都被燕妮的話雷翻了!楊桃呵呵地笑著:“不是吧?這些都是你想的?你也太牛了吧?”燕妮詭秘地眨巴著眼睛;“這些都是我舅舅說的,我舅舅已經(jīng)把機(jī)器人畫在紙上了。他的機(jī)器人是方方的腦袋、紅顏色的眼睛,還有一個滑來滑去的輪子做的腳。是上次舅舅送我火車模型的時候跟我說的。”幾個人挑挑揀揀地吃著魚,呼呼嚕嚕地喝著魚湯。

        楊樹父子倆已經(jīng)走了四天了,再有個三四天楊滿泉的檢查結(jié)果就出來了。桌子上的大鐵鍋?zhàn)套痰孛爸鵁釟?,鐵鍋里的魚在木火的燉煮下嘟嘟嘟地述說著那曾經(jīng)的江湖。

        在那夕陽下空曠的打谷場上,楊樹和父親坐在草垛上,一同眺望著眼前延綿不斷的群山。只是那么望著,誰也不說話。微微的小風(fēng)揚(yáng)起了腳邊細(xì)小的麥殼兒,簌簌地爭先恐后地遠(yuǎn)了。楊樹側(cè)過臉凝望著父親,楊滿泉淡淡地笑了笑:“有啥話就說,別藏著掖著的。是化驗(yàn)報告提前出來了?”

        楊樹搖頭:“沒有那么快,說是一周,一周能出來就不錯了。而且我覺得結(jié)果肯定是沒啥事兒。人們不都說么:好人不得賴病。”

        楊滿泉冷笑了一聲:“好壞是相對來說的,世界上哪有絕對的好、絕對的壞?!睏顫M泉用手掌搓了搓臉:“我這人呀,雖說沒干啥壞事兒,可說話辦事比較較真兒,難不保也沒少得罪人。說壞的也不是沒有?!?/p>

        楊樹有些給桿子就爬的架勢:“爸,您說您除了我媽,還有沒有一個讓您特別牽掛的女人?”

        “有??!”楊滿泉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不遠(yuǎn)處一條假寐的黑狗被楊滿泉稍大的聲音打攪到了,沖著這邊輕吠了幾聲,繼而蜷縮得更緊、把頭埋得更深,自顧自地又睡了。楊樹感覺自己的心臟輕微地扭動了一下,他想接著再問點(diǎn)兒啥,那邊就喊開飯了。傻子利明含糊不清、烏拉烏拉地喊,楊滿泉就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和雜草,那邊小黃狗已經(jīng)跑到跟前了,熱情洋溢地把楊樹和他父親的褲子印上了朵朵梅花。

        晚飯的拌湯在楊樹喝起來就有些淡寡無味。利明不知從哪找來個空藥瓶,在衣服上擦得挺干凈,他把小藥瓶湊到嘴邊,輕輕地吹響了,哨聲很綿,有著委婉的轉(zhuǎn)折,聽起來就像是哪一首歌的過門兒,他呵呵地笑著,把小藥瓶再一次在衣服上擦抹干凈,很認(rèn)真地遞給了楊滿泉:“滿泉,你玩兒、你玩兒?!币贿呌忠艘煌氚铚0铚怯煤橛?、扎麻麻花熗鍋,土豆切成丁加水煮爛,白面攪成指頭肚大的小疙瘩入鍋打散、煮熟,快出鍋的時候再加一些綠葉葉菜。楊滿泉滿眼笑意地看著喝得滿頭大汗的利明,在他的注視里,利明似乎并不是他的一個鄉(xiāng)親,而是他最親近的兄弟。利明看著楊滿泉看他,就把他的碗舉到楊滿泉的嘴邊:“滿泉,你喝、你喝?!眅ndprint

        十二

        過了火的土炕睡起來硬邦邦的,還有些燥。楊樹已經(jīng)被炕上的跳蚤咬了個體無完膚,開始的那兩天一個勁兒地涂風(fēng)油精,到了第三天就懶得理它了,反倒不怎么咬了。楊滿泉的解釋是:跳蚤在嘗鮮,嘗過了就不咬了。睡不著的楊樹左右翻了幾回身,楊滿泉就說睡不著起來給我倒一碗開水吧。

        楊樹起來倒水的空檔楊滿泉也披衣坐了起來:“咱們帶回來的茶葉你明天記得安頓給老魏媳婦,不要又放起來不舍得喝,時間長了就發(fā)霉了。還有那些個藥,給認(rèn)字的長順老漢,你看想個啥辦法寫上幾個大字,主要治啥的,咋個吃法,啥時候到期。藥瓶子上面字小的,怕他看不見。還有我的那些個路服,看誰能穿就誰穿,你別看這幫老的,孩子們可有在外面掙大錢的呢。讓出去享福都不去,你說怪不怪?”

        楊樹一一地點(diǎn)頭應(yīng)了:“來的時候我也沒敢說,覺著您拿的都是些沒用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還都是香餑餑呢。起碼您的衣服夠利明叔叔穿好幾年的了。那些個感冒藥、藿香正氣水、止痛片、降壓藥也都用得上。茶葉我得告訴他們早上喝,別晚上喝了睡不著。那些個勞保肥皂和毛巾啥的也是好東西呢,我看見魏大娘愛見得不行,早知道把我發(fā)的也帶上就好了?!?/p>

        楊滿泉把耳邊一只哼哼唧唧的蚊子轟走了。楊樹把水遞給父親,心里盤算著咋樣才能繞到有關(guān)女人這個話題上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楊樹感覺父親似乎從來沒跟自己提過有關(guān)生母的只言片語,既沒有埋怨,也沒有惋惜。似乎他和周小艾就是原配似的。張口你媽媽長,閉口你媽短,讓楊樹和楊桃都不知不覺地就把周小艾當(dāng)成了自己的媽媽。這個心直口快、做事干脆利落的女人,儼然以一個慈母的身份在這個家傲然屹立著。楊樹是從心里接納周小艾的,這個女人嫁過來之后沒有生過自己的孩子,對楊樹姐弟倆也是全心全意地呵護(hù),最終讓姐弟倆順情順理地稱呼她為媽媽了。而且,楊樹還一直捍衛(wèi)著這個媽媽在家里的權(quán)利。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承認(rèn)還有別的女人是自己牽掛的,這讓楊樹多年的猜測得到了證實(shí)。可是楊樹一點(diǎn)兒都沒有成就感。父親是病著的,別說是一個女人了,就是現(xiàn)在有十個女人一起浮出水面,也激不起楊樹一點(diǎn)兒的好奇之心或是憎恨之意了。

        遠(yuǎn)遠(yuǎn)地有貓的叫聲傳過來,一開始是一只貓,再后來就成了幾只貓,隱隱約約聽起來像是好多小孩兒的哭聲。父子倆都清楚這是貓的叫聲,這個村子除了老魏媳婦再沒有別的女人了。這讓楊樹想起了自己養(yǎng)過的一只叫“牛奶”的貓。那是一只特別傲氣的公貓,喜歡和人搭訕,搭訕的時候聲音嗲嗲的。能聽出楊樹的聲音,只要是楊樹回來了,馬上就跑到門口去等。長到一歲多的時候有人建議給它做個結(jié)扎手術(shù),周小艾卻說啥也不同意,她說貓也是有尊嚴(yán)的,不能欺負(fù)它不會說話而剝奪了它做男貓的權(quán)利。這只沒被剝奪了權(quán)利的男貓后來就走失了。楊樹在小區(qū)里找,到附近的街區(qū)找,卻再也沒有找見。他把“牛奶”的照片放大了懸掛在臥室的墻上,“牛奶”慵懶地側(cè)臥在那兒,用它那冷冷的眼神注視著鏡頭,似乎是已然洞察了未來的未來和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

        列車蛇一樣穿行在蔥綠的青山中,要不然咋說一趟車走過了四季呢。發(fā)車的時候是秋季,可是一天以后就又穿越回了夏天。南方依然是青蔥翠綠,熱得人難受。列車??坎贿^十幾分鐘,守門的鄭非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了。車上空調(diào)的氣息從車門口徐徐地蒸騰出來,讓鄭非越發(fā)想趕緊就聽到打鈴上車的聲音。

        上車的一男一女挺不搭的,男的二十六七歲,帥氣精干一小伙子。女的四十來歲,粉妝而妖艷。女人在車門口就喊餓了,男的趕緊問餐車在什么位置,鄭非用手指了指,告訴說估計這個時間不是飯點(diǎn)兒,夠嗆有吃的。兩個人膩了吧唧的,開車不久就拉著手往餐車去了,鄭非用鼻子哼一聲,心里暗暗地罵那男的沒有尿性。

        十三

        還不到午餐供應(yīng)時間,餐車?yán)镆矝]啥人,妖艷的女人扭動著腰肢,身上直沖沖的香水味瞬間把餐車那股不好的味道給掩蓋了。后生跟在后面,很闊氣地喊:“服務(wù)員,把菜單拿來。先給泡壺茶來?!?/p>

        餐車主任叫趙團(tuán)娥,四十多歲,是個長得圓嘟嘟的、大眼睛的四十來歲的婦女。聽見叫服務(wù)員,趙團(tuán)娥趕緊迎上前去:“吃飯還得等一會兒,現(xiàn)在正在準(zhǔn)備。你們可以先在這兒坐會兒。我給你們泡一壺苦蕎茶?!?/p>

        趙團(tuán)娥奶子很大,把衣服撐得鼓脹脹的,把茶沏好了就坐在把頭的一個臺前。列車長叫張凱,四十六七歲的樣子,小個子,雷公嘴,牙齒排列不太好,臉上疙疙瘩瘩的不知是痤瘡還是濕毒。他坐在趙團(tuán)娥對面的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回憶著什么,他似乎正在回憶自己當(dāng)年的神勇,章節(jié)也就是絕處逢生的那種。一個胖胖的姓白的乘警得道了一樣端坐在那兒,微微閉著雙眼,不知是不想聽車長的吹噓還是原本就有些困乏了。有電話打來的時候列車長就很大聲音地接電話,然后餐車的所有人就都聽見了職工療養(yǎng)這一個話題,胖警察白哥微微地睜了眼,問張凱療養(yǎng)的地點(diǎn)和時間。張凱一邊在一張紙上寫著,一邊說給了班組一個名額,路上就得報名,回去就去段上開公免票。

        趙團(tuán)娥羨慕地說看你們正式職工多好呀,還能出去療養(yǎng),不像我們,只能撅起屁股干活兒。

        胖警察白哥就撇著嘴嘎嘎地笑了:“看來是撅的地方不對,嘿嘿嘿嘿!”

        張凱一邊擺手一邊就插了話:“白哥,你可別起內(nèi)訌,那邊還坐著旅客呢。其實(shí)說來這長期工有長期工的好處,可臨時工也有臨時工的自由呀!想干了多走幾趟,車上掙著一份錢,不用買車票還免費(fèi)旅游了是不是?過段時間換個地方,這一來二去地把全國都免費(fèi)轉(zhuǎn)了不是?”

        趙團(tuán)娥拿眼睛斜著張凱,一臉的不屑:“你這車折返站統(tǒng)共才停四個小時,好好的連個街都逛不成,也就是在車站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就這蜻蜓點(diǎn)水似的走遍全中國?。课也挪幌『蹦?!”

        胖警察白哥意味深長地望著趙團(tuán)娥:“就是,這種逛法哪能行?回頭讓張凱請?zhí)四晷?,帶你去香港轉(zhuǎn)轉(zhuǎn),這一夏天也沒少掙錢,也該出去消費(fèi)消費(fèi),放松放松?!?/p>

        張凱翻著左一個、右一個大白眼兒:“別介,白哥,你能不能別老拿我開涮,這蛾子可是人家家的媳婦,我領(lǐng)著?我領(lǐng)得著嗎?”

        趙團(tuán)娥聽著倆人在那兒斗嘴,一扭身進(jìn)廚房跟著忙乎去了。endprint

        菜單的種類并不多,妖艷噴香的婦女點(diǎn)了兩份菜單上沒有的菜,他對面那年輕的男士馬上補(bǔ)充說只要給做,可以加雙倍的錢,男子的手串兒是成色很好的一串老蠟,油潤的黃,怎么看都像是真的。

        餐車?yán)餂]啥人,張凱就拿著菜單幫著點(diǎn)菜,一邊苦笑地沖著里邊兒喊:“麻辣香鍋一份兒,炒秋葵一份兒?!?/p>

        胖警察白哥撇著嘴冷笑了:“剛才還口口聲聲地辯駁呢,這話音未落呢就貼上了不是?麻辣香鍋再賣上幾份就沒啥了吧?你拿啥開乘務(wù)飯?那秋葵可是人家檢車師傅自己買的,你回頭怎么跟人家交代?”

        張凱嬉笑著過去給白哥的杯子添了水:“白哥,我的親哥。你趕緊閉目養(yǎng)你的神吧。乘務(wù)飯換個菜單還不是小事一樁,又不是非得吃麻辣香鍋呀,下趟再吃還不是一樣。秋葵我負(fù)責(zé)下趟給檢車師傅買上,另外補(bǔ)償每人一盒煙,你說亮堂不亮堂?”戴蜜蠟的小伙子就趕緊向車長致謝、遞煙。

        妖艷的女人就問午飯過后有沒有下午茶,能不能多花點(diǎn)兒錢就在餐車坐著,這邊空間大,兩人可以玩玩撲克、聊聊天啥的。那邊臥鋪中鋪有帶小孩的,上來下去一個勁兒在你腦袋頂胡繞,煩人得很。趙團(tuán)娥就說每人再加三十五,坐到晚餐前,可以提供茶和瓜子。妖艷的女人說她們帶著好茶呢,瓜子也不要,趙團(tuán)娥就說原本茶和瓜子也沒算在內(nèi)。戴蜜蠟的小伙子就趕緊遞上了一百。

        十四

        乘務(wù)飯的時間是13:30,乘務(wù)員排著隊到餐車的時候前面的幾個臺上已經(jīng)擺了兩個大盆:一個盆子里是炒餅;一個盆子里是紫菜湯。小伙子們似乎是對這餅多菜少的飯不怎么感興趣,扒拉了幾口就放下碗不吃了。飯后還有小班兒會,叫張凱的車長布置了幾句當(dāng)班兒注意事項后,就把話題轉(zhuǎn)到了乘務(wù)飯上:“本來定的是這頓吃麻辣香鍋,可是因?yàn)槠渌蛟蹅冏隽伺R時調(diào)整,麻辣香鍋就不吃了,換成燜面紫菜湯了。燜面也不錯么,對胃好,你們當(dāng)班兒的都多吃點(diǎn)兒,不然一會兒就餓了。啥好吃賴吃的,吃飽了為原則,是不是?行,接班兒吧。咱們下趟弄它個烤羊排?!焙笈诺膫z小伙子就撇嘴,悄悄低聲嘟囔:“每趟都這樣,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切!”

        妖艷女人的自拍桿兒像槍一樣一會兒伸到這兒,一會兒伸到那兒,做著各種裊娜的姿勢。蜜蠟?zāi)兴坪鹾苄蕾p妖艷女的樣子,也拿出手機(jī)來給拍了幾個側(cè)影。餐車?yán)锏钠渌司推仓熳I笑著這一對老婦少男。

        悄悄捏了趙團(tuán)娥腰身的張凱心滿意足地哼著歌兒回休息車睡覺去了。而一份詳盡的摸底調(diào)查也正在悄悄地展開著。

        列車進(jìn)站張凱就被通知“下班兒了”。一同來站臺上接車的有坐臺副隊長、大隊長和副段長。張凱多少有些意外,似乎是想為自己辯解辯解,想把自己的苦勞拿出來抵消一下,后來看見根本就沒人搭理他,也就悻悻地拎著包離開了。

        叫趙團(tuán)娥的餐車主任到家的時候也接到了電話,被告知合同終止了。她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安靜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不無留戀地摸了摸餐車的桌椅,默默地環(huán)視著四周,然后低著頭,匆匆地離開了。

        拿下了一個車長和餐車主任之后,其他班組馬上就得到了信兒。路上班組的副車長紛紛干起了洗菜的活兒,嚴(yán)格按照計劃上的制作,生怕發(fā)生一丁點(diǎn)兒的差錯。

        周小艾連著開了五天的出退乘會,就乘務(wù)飯的問題讓每個車長都立了軍令狀。而且她督促每個車長又跟車班兒黨員、骨干立了軍令狀,互相監(jiān)督,聯(lián)勞協(xié)作。

        代替張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車長,白白的皮膚,瓜子臉。出乘會上她當(dāng)著全組的人表了態(tài):一定讓你們吃飽、吃好、吃細(xì)、吃精。大家被她的最后一個詞逗得哈哈大笑。她就立正了給大家敬了一個正裝的舉手禮。

        然后就在不久后的一天,鄭非的朋友轉(zhuǎn)來了兩條讓他心跳的短信。一條是10086提示手機(jī)充值200元,另一條顯示是來自周小艾的短信:謝謝您!200元是我個人對您的獎勵,一定請接受。錢是別人代存的,所以我并不知道您是誰,并且已經(jīng)把您的號碼刪除。再一次表示感謝!鄭非自己忍不住笑了,其實(shí)從他們組車長被拿下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經(jīng)明了了。剛發(fā)出短信的那幾天他也是非常忐忑的,害怕自己會遭到打擊報復(fù),所以他留了個心眼兒,用他哥們兒的手機(jī)發(fā)的短信。自己感覺鬼鬼祟祟的不怎么敞亮,可是也沒辦法,萬一反映的事沒人管,自己豈不是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之后幾天的時間可是個煎熬,感覺自己就像是特工,稍微的風(fēng)吹草動就足以讓他心跳半天的,可他沒想到會這么快,他不知上面是用了什么遠(yuǎn)程系統(tǒng),據(jù)說還是圖文并茂、人贓并獲。他真是佩服了領(lǐng)導(dǎo)的遠(yuǎn)程控制力,這么看來,就是在和平年代,便衣也是必須的呢。

        學(xué)習(xí)室的墻上貼了文體活動的通知,還有文化宮每周電影的安排,想看電影的可以去指定地點(diǎn)憑工作證領(lǐng)取免費(fèi)的電影票,3D的片子,在地方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需要好幾十塊錢呢。那邊有人抱來了職工書屋的新書,并聲明:最新版知名作家力作,搶先看的負(fù)責(zé)拿到車上。話音剛落,十幾本書就被瓜分一空了。車長就趕緊通知有參加攝影作品展和書法作品展的同志趕緊去車隊報名,具體細(xì)則去車隊了解。林菲兒感覺身上有些發(fā)冷,似乎是感冒的癥狀,她就趕緊問分管藥箱的同事車上有沒有感冒藥,沒有的話一會兒自己就出去買上一些備著。分管藥箱的同事說不用買,藥箱里的藥每趟都要補(bǔ)齊的,一個旅客藥箱,一個職工藥箱,基本常用藥車上都有。林菲兒就說自己可能需要一些感冒藥,管藥箱的同事就說一會兒再去多領(lǐng)一些感冒藥,天涼了,感冒的人多,感冒藥需要多備一些。

        十五

        準(zhǔn)備造屋的楊滿泉坐在老魏對面的凳子上,老魏依然在揮汗如雨地刨著木頭,刨花在他的四周如盛開的薔薇,干累了的老魏拿一把掃帚把刨花、木屑規(guī)整到了一個蛇皮袋子里,然后就找了個板凳坐到楊滿泉對面來抽煙,他把褲兜里皺皺巴巴的煙盒掏出來給楊滿泉也遞了一根,楊滿泉就問啥時候能做完,老魏抬起眼睛望著他:“咋?有做的了?”楊滿泉就跟他絮叨想要造屋的事。楊滿泉說了半天老魏也沒接茬,一根煙抽完了,老魏把煙蒂丟在腳下用勁兒擰進(jìn)了腳下的地里。吐了一口吐沫在掌心,又開始了他手中的活兒,楊滿泉也不急于追問,起身把老魏的茶缸子重新續(xù)滿了水。endprint

        又干了一會兒老魏終于停了下來,坐到楊滿泉對面來喝水:“滿泉,造屋的事著急不得,就這一幫老貨根本也弄不成,利明倒是個愿意干的,可咱哪敢用他呀,那毛手毛腳的再傷了自己。看年下孩子們回來了咋說,讓給安頓下個工程隊最好,坍塌的也不是你們一家,這房子久不住人了就不行啦!人氣也是養(yǎng)著房子的呢,沒了人氣,這房子就傷心了,塌得越發(fā)快?!?/p>

        楊滿泉就說尋思了半天,蓋一間就行,估計也沒人回來住,但是要是祖屋沒了,心里還真放不下。老魏把頭點(diǎn)得搗蒜一樣:“誰說不是呢,我那二小子說了,別看咱這地方窮山惡水的,保不準(zhǔn)哪天走了運(yùn)氣發(fā)現(xiàn)個金礦啥的,那時候咱的房子就是那金子的價格,可不能不蓋,得蓋,得蓋!”

        楊滿泉被老魏的話撩撥得也有些熱血沸騰了:“你別說哈,還真保不準(zhǔn)呢,到時候呀,我就給我兒子買它個廢棄的車廂,放在我們小區(qū)的空地上,讓他如愿以償?shù)亻_它個免費(fèi)幼兒園。到時候我就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負(fù)責(zé)看大門,負(fù)責(zé)給孩子們講講老鐵路的經(jīng)歷和故事?!崩衔洪_始繼續(xù)收集著把碎木屑和刨花裝起來。

        那邊,楊樹就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了:“爸,咱們明天就回哇,等以后有了時間我再跟您回來。下次咱們把伯伯們用得上的東西多帶些,我好給找個大拉車都拉上?!?/p>

        老魏就吃吃地笑:“買啥大拉車了?你爸剛剛說啦,給你買個火車呀,到時候把你們院子的人都拉來住上幾天,吃吃咱們村里的飯食,睡睡咱們的火炕。”

        楊樹搔著腦袋:“???買火車呀?”他似笑非笑地望著父親:“爸你說的?騙著我老魏大爺耍了哇?”

        楊滿泉就把發(fā)現(xiàn)金山的設(shè)想跟楊樹學(xué)說了一遍,楊樹摸著后腦勺嘿嘿地笑:“這可真是狼吃鬼的事,我看是沒影兒。”

        回去的時候父子倆就輕松多了,老魏媳婦給準(zhǔn)備了一些雜糧,楊滿泉只帶了一些扁豆和莜麥仁子,加在一起有個五六斤。他把自己的剃須刀留給了老魏,把老花鏡、手表、保溫杯、握力器、暖水袋送給了其他老人。給利明的是一副水晶材質(zhì)的墨鏡,利明樂呵呵地戴上,小心翼翼地用手在下巴底下接著,牛氣沖天地往山上去了。

        十六

        到了縣城換乘的時候父子倆在廣場上沒有見到那個賣涼粉的推車,臉白唇紅的幾個為招待所招攬生意的婦女懶洋洋地倚著欄桿在聊著鄰居四姐的外甥,在午后陽光的照射下脖子和臉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楊樹父子倆在車站的攤前買了一塑料殼殼炒熟的麻子,老魏媳婦給準(zhǔn)備的煮雞蛋和蒸餅都還沒有吃,楊滿泉的氣色比來時好了許多。楊樹就感覺其實(shí)村子里的生活并不差,不錯的水質(zhì),自己耕種收獲的糧食,沒事兒的時候曬曬太陽、聊聊天兒……

        還好車上人不多,父子倆面對面坐在了靠窗的地方。楊滿泉和楊樹把一個塑料袋放在小桌上,小心翼翼地磕起了麻子。別看那東西圓溜溜的不大點(diǎn)兒,可磕起來卻是要一些技術(shù)呢。楊滿泉把一顆顆空了的麻子皮一半兒一半兒地放在塑料袋里。李樹就不行了,不是磕不開就是嚼碎了,碎裂的程度就像是鳥雀拉出來的屎。楊樹就覺著要是再不問就真沒這么好的獨(dú)處機(jī)會了。他鼓足了勇氣,并且使勁兒地清了清嗓子:“爸,我覺得您和我媽一直都挺好的是吧?”

        楊滿泉的麻子殼很規(guī)整地粘在下嘴唇上,更像是一坨鳥屎?!澳闶钦f我和小艾?”楊滿泉把嘴邊的麻子殼移除到塑料袋里,他用望穿秋水的目光使勁兒地盯了楊樹兩眼,直看得楊樹微微有些發(fā)怵。

        楊滿泉側(cè)過臉去望著窗外,微微泛黃的草地上依然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不怕冷的野花在倦怠地盛開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兩棵墳樹近了,又遠(yuǎn)了,樹上鳥巢的椏杈清晰可見。楊滿泉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在講述很久遠(yuǎn)的、別人的故事:

        那是我剛上班不久后的一個休息日。一大早騎個自行車,想去山腳下轉(zhuǎn)轉(zhuǎn)。滿身大汗地騎過去,已經(jīng)累趴了。那個叫桑的男人也是騎自行車去的,拿個照相機(jī),爬上一個很陡的坡,他說,他在拍火車。我就自豪地告訴他,我是鐵路職工。那個夏天我們遇見了好幾次。后來在一次攝影作品展上我看到了他的作品。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我就在旁邊,一對附近村子的小姐弟,倆人拉著手站在山坡上,當(dāng)時拍的是他(她)們的背影,他(她)們面對的是喧囂的城市。小姑娘的羊角辮是用一根咖色的鞋帶扎著的,那是展出之后細(xì)心人發(fā)現(xiàn)的。

        楊樹被父親的話搞得一頭霧水,他不知道父親想要表達(dá)的是啥,父親的話似乎是與哪兒都不搭界。

        楊滿泉看著一臉不解的楊樹笑了:“你不是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

        楊樹沒想到父親會直奔主題,面部表情瞬間尷尬無比。

        楊滿泉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那是來自桑的父親的傳奇。幾十年的延續(xù),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被扯進(jìn)去的,就再也摘不開了?!?/p>

        楊樹感覺故事應(yīng)該很長,他把父親下鋪的被子重新整疊得高了一些,怕靠著不舒服,又把枕頭也折了一下然后摞在一起。他很歉意地請坐在鋪上的旅客離開。楊滿泉就脫了鞋靠在被子上,他沒有立馬開口,而是微微地瞇了一會兒眼睛,似乎是在梳理著凌亂的思緒。

        桑最早干的是機(jī)務(wù),是火車司機(jī),應(yīng)該是燒煤的那種。他說起了自己剛上班的那年冬天,道路兩旁都是沙丘,剛好又下了雪,徹骨的風(fēng),冷啊!他們偶爾會看見道路兩旁的野駱駝、野馬。那天是一對母子,一匹大馬和一匹小馬,為了躲避強(qiáng)勁的西北風(fēng),不知咋就走進(jìn)了道心兒。列車經(jīng)過的地方是個彎道,看見它們的時候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大馬意識到了,它完全來得及跨出道心,可是它沒有。它使勁兒地用身子往出撞小馬,小馬已經(jīng)被嚇呆了,根本沒有了躲避的意識?;疖囀抢酥苿拥?,依然是那么快的速度沖了上去!小馬當(dāng)時就被撞死了,馬媽媽受了很重的傷,當(dāng)時沒有死,它的眼淚和著血水汩汩地流淌著。桑和師傅一起下了車,大馬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他用手撫摸大馬的頭,大馬善良的大眼睛望著他,低低地嘶鳴著。桑和師傅一起,用盡全力把小馬的頭挪到了大馬的臉前,大馬吃力地把自己的臉挨到了小馬,然后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桑嗚嗚的哭聲淹沒在了強(qiáng)勁的西北風(fēng)里。回去后桑就把這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是流著淚聽完的。

        十七endprint

        桑的父親是一個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年齡,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和一對夫妻學(xué)著搟氈子,那個時候叫氂髦匠。他餓得實(shí)在是不行了,就偷跑出去,后來參加了革命。參加革命的時候他大約十四五歲吧,他負(fù)責(zé)給地下黨傳遞情報,每天有兩個糠菜餅子果腹。在一次叛徒的告密中他和幾個地下黨一同被日本人抓了去,晚上的時候一齊挨了亂槍。他聽到了清脆的槍聲,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是在清冷的后半夜凍醒的,想抬起頭來看看月亮,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他就吃力地往前爬,不知爬了多遠(yuǎn),又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當(dāng)中他聞到了嗆人的柴草味兒,努力地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仰靠在一孔窯洞之中。有人蹲在灶坑那兒燒炕,似乎是柴火不太干,呼呼地往外倒煙。他想扭動一下脖子,劇烈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燒炕的人馬上直起了身子:“你可算醒了!你等著,我這就揪面?!背林氐睦L(fēng)箱的聲音。沒多大一會兒面就煮好了。

        桑的父親在刑場上挨了兩顆子彈,一顆打穿了鎖骨,一顆傷了脖子。他的脖子抬不起來,向后仰著靠在不知什么東西上,那是一碗素面,只加了一些鹽和醋。他的脖子疼痛難忍,根本無法吞咽。后來他就昏睡過去了。再醒來的時候應(yīng)該是好幾天以后了。他的傷口已經(jīng)是處理過的,有浸了藥水的紗布包裹在傷口處。他感覺昏昏沉沉的,他感覺自己的屁股好疼。下意識地用手去摸,不覺嚇了一跳。下身是光著的,他吃力地用余光去看、用手去摸,自己應(yīng)該是坐在溫?zé)岬纳扯牙?,拉撒都在里面。定睛看站在地上的人,桑的父親瞬間羞紅了臉!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頭上蒙一塊兒灰藍(lán)的三角巾,灰布大襟襖。兩條黑黝黝的大辮子拖在背后。女人看他醒了,趕緊端過來一碗溫?zé)岬乃骸昂刃┧桑慊杳缘臅r候一個勁兒地喊著水呢,這會兒能喝了,趕緊喝上幾口?!鄙5母赣H趕緊用手護(hù)住下身。女人就微微地笑了:“我是組織上派來伺候你的,我男人也在隊伍上。你不用怕,我弟弟比你還大呢,我的娃也快一歲了?!?/p>

        女人伺候了桑的父親八個月。后來桑的父親聽說女人的丈夫死在了戰(zhàn)場上。解放以后桑的父親去看過女人和孩子,那是一個梳著朝天辮的女孩兒。桑的父親就每年給母女倆寄一次錢,夠她們買些日用油鹽的。特殊的時期母女倆一度受了牽連,有人說桑的父親之所以沒被日本人打死是因?yàn)樗桥淹?,所以日本人故意給他留了條命。女孩兒在一次批斗母親的大會上替母親辯駁了幾句,結(jié)果被打壞了腰、打折了腿,之后就再也直不起身子了,據(jù)說一直貓著腰、瘸著腿?;謴?fù)了平靜的歲月里,桑的父親每年會寄一次錢給她們母女,而她們每年秋后都會寄幾斤扁豆給桑的父親。他(她)們以這種方式傳遞著相互間的問候。后來桑的父親老了,又大病了一場,就把這個事交給桑來做。桑會在每年秋天收到豆子后匯一些錢過去。錢不多,夠買一年的咸鹽和花椒大料的。

        直到那次桑出了事之后。桑得的是絕癥。他托別人去叫的楊滿泉,他把一個存折和一個地址交給了楊滿泉:“兄弟,故事我給你講過的。你接著幫我演下去吧,老太太已經(jīng)死了,這是她女兒的地址和名字,應(yīng)該也有六七十歲了,地址我也更改成你的地址了,每年你收到豆子就寄一次錢,哪年收不到豆子了,你就不用再寄錢了?!?/p>

        講到這兒楊滿泉就停了下來,他把雙手放在臉上,連眼睛也一起蒙了起來,停頓了大半天,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桑走了之后我寄了十多年的錢。去年一直到冬天,也沒有收到應(yīng)該寄來的豆子,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可我依然難過。今年初春我去了一趟,當(dāng)年的窯洞還在,傳奇的故事也還在,可是人都不在了。我應(yīng)該早去看看,可是卻沒有?!?/p>

        十八

        楊樹感覺父親的故事也太過傳奇了,他想象不出父親和那個叫桑的男人是一種什么樣的默契,一往情深地共同延續(xù)了那一份承諾。趁著父親去洗手間的空檔,桑趕緊打開筆記本,記下了故事的梗概。小憩了一會兒的楊滿泉接著說起了叫桑的男人。那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卻是很精神的那種,他拍的片子參加過好多次影展,還得過獎。他也邀請楊滿泉到家里去喝茶。他在自己的陽臺上種菜,用那種泡沫箱子盛了土,種西紅柿、茄子、青椒,還種八瓣梅和海娜花。海娜花的葉子可以染指甲,所以花開的時候會有鄰居的女孩子跑過來要花兒,他就讓她們自己去摘,同來的家長就被邀請坐下來喝茶。桑還有好多的碟,有經(jīng)典的國內(nèi)外音樂,有經(jīng)典的國內(nèi)外大片兒,而更多的是攝影作品。碟子分門別類地放在書架上,足足占了好幾層的空間??此臄z影作品多了,楊滿泉就驚異地發(fā)現(xiàn),桑的拍攝對象大多都與鐵路有關(guān)。有一大部分是火車,各種場景、各種角度、各種宏觀、各種微觀。讓楊滿泉記憶猶新的是一組機(jī)車的輪子,一張大大的特寫,那種鏗鏘的力量、那種無畏的堅韌,簡直是呼之欲出;還有那兩雙深邃的眼眸,背景是機(jī)車乘務(wù)室,兩位正裝的司機(jī)師傅,一位坐著、一位站著,眼神里滿是責(zé)任、滿是擔(dān)當(dāng);還有那公務(wù)兄弟冒雪搶修的身影,身上是厚厚的落雪,腦袋上是蒸騰的熱汗,可那大幅度揮動的臂膀又是那么無私而投入。終于在不久后的一天,楊滿泉的疑惑在一張發(fā)黃的報紙上找到了謎底,桑的父親是抗日英雄,在日本人的鐵路上做小工,他是一個地下聯(lián)絡(luò)站的聯(lián)絡(luò)員,為冀西北的抗日做出了不小的貢獻(xiàn)。

        桑是父親的延續(xù),全身心地愛著他身邊的鐵路。于是他拿起了相機(jī),在閑暇的時間深入到一線去拍。他的鏡頭記錄了鐵路各行各業(yè)二三十年間的變遷,從大項到小項、從硬件到軟件,細(xì)致到鐵路一線職工的表情變化。楊滿泉說家里還有桑的集子呢,厚厚的兩本。翻看的同時就感受到了變化,以前的工作環(huán)境和現(xiàn)在的簡直沒法比,可是老一輩的鐵路人依然干得那么好,沒人叫苦,沒人喊累,真是不容易??!

        楊樹覺著父親的有關(guān)女人的故事有些出乎意料,可是那橫空出世的老爺子又頗具戲劇性。他也想不通為啥叫桑的男人不囑托自己的孩子來接著寄錢。還有,那極具傳奇的故事發(fā)生地到底在哪兒呢?離自己所在的城市遠(yuǎn)嗎?當(dāng)年的窯洞果真還在嗎?當(dāng)時的地下黨是怎樣安置傷員的?日本人不去搜查嗎?村子里就沒有知情的人向敵人告密?八個月的時間,子彈又是怎么取出來的呢?endprint

        轉(zhuǎn)天醫(yī)院的化驗(yàn)結(jié)果就出來了,楊桃這次是特意請了假回來陪著媽媽周小艾的。燕妮更樂得不去幼兒園。趁著傍晚媽媽和姥姥聊天兒,她悄悄地跑到另一個房間尋寶去了。她用事先尋得的一串鑰匙輪番地開著抽屜上的鎖。一番折騰,呱嗒一聲脆響,鎖居然開了。小姑娘許是太過激動吧,卯足了勁兒往外一拉,滿滿的一抽屜信札筆記及其他一下子拉脫了扣,重重地跌落到了地上。燕妮嚇壞了,立在當(dāng)?shù)貒聡碌乜蘖似饋怼?/p>

        那是楊滿泉的抽屜,之前周小艾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個家四個有鎖的抽屜,每人一個。是周小艾來了之后配置的,她戲稱是銀行保險箱,是安置秘密的地方,誰都不可以偷窺別人的隱私?,F(xiàn)在楊滿泉的抽屜不但被打開了,還跌落在了地上,周小艾和楊桃都是驚駭不已,趕緊躬下身子撿拾、歸攏。那幾個牛皮紙信封就特別的另類和吸人眼球。燕妮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她激動地喊了起來:“是我的名字!媽媽,媽媽,這封信,是寫給我的嗎?”燕妮一邊喊著,一邊拾起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周小艾也看見了寫著自己名字的信封。還有楊桃,寫著她名字的信封和寫著楊樹名字的信封并排跌落在一處。楊桃和周小艾瞬間就哭了,她們知道,信封里裝著的是滿滿的不舍和濃濃的親情。

        工會發(fā)的電影票放在玻璃的茶幾上,闖了禍的燕妮乖乖地被安置在了沙發(fā)上。她只乖巧了那么幾分鐘,等她看到電影票的時候就又哇哇哇地喊叫了起來:“媽媽,媽媽,我要看電影!我要看3D電影?!敝苄“拖肫饋韱挝话l(fā)的電影票,她就跟楊桃說不如咱們?nèi)タ措娪鞍?,單位發(fā)的免費(fèi)票,還是3D的呢,聽說在外面買票要好幾十呢??纯措娪皶r間還過得快一些,省得胡亂想事兒。

        楊桃心里亂糟糟的,胡思亂想著那封寫給自己的信到底寫了些啥,所以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去看什么3D電影。周小艾又何嘗不是呢,可總不能讓五歲的孩子自己去看吧。折中的辦法是周小艾帶燕妮去看電影,楊桃在家收拾抽屜。

        燕妮噘著嘴:“為啥媽媽不去?我想讓媽媽一起去看電影?!敝苄“驼f媽媽要給姥爺寫回信,燕妮一聽寫回信,趕緊說:“媽媽、媽媽,告訴姥爺我想他了,還有舅舅,趕緊回來給我做機(jī)器人。”

        楊桃最終不能克制內(nèi)心的好奇,心突突跳著,顫抖著雙手,打開了父親寫給自己的那封信:女兒,謝謝來到了這個家,謝謝你做了我的女兒。你是家中的長女,一定要堅強(qiáng)。照顧好你自己、照顧好你的丈夫、孩子以及你的媽媽和弟弟。爸爸從農(nóng)村走到城里來,是鐵路給了我一份接納,一份認(rèn)可。所以,我為自己準(zhǔn)備的最后的衣服是一套嶄新的鐵路服,我跟你弟弟私下聊起過這事,我假意說一個老師傅想要在最后的時刻穿著路服走,你弟弟想都沒想就說太過狗血!可是女兒,爸爸真是這么想的。是鐵路給了我這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是鐵路幫著我養(yǎng)育了這一大家子,是鐵路教會了我什么是責(zé)任、什么是擔(dān)當(dāng),是鐵路引領(lǐng)我入了黨、給我提供各種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讓我一個沒啥文化的人拿起了筆桿子。女兒,你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爸爸只想跟你說:記住鐵路對爸爸的好,然后把爸爸的感受傳遞給你的弟弟。

        楊桃多少有些失望,他以為父親的信件一定是牽腸掛肚催人淚下的,或者有啥秘密抑或有啥交代,可是這封信卻是干巴巴沒啥實(shí)質(zhì)內(nèi)容,除了提及了路服一事,余下的部分更像是總結(jié)。而仔細(xì)地再琢磨之后,楊桃明白了一點(diǎn),父親的信里不是沒有內(nèi)容,而是有太多的內(nèi)容,他把牽著楊樹的那根線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寫給別人的信楊桃沒有看,她把那幾封信依然用絲帶系好。規(guī)整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父親除了寫給家人的信之外,還有寫給其他人的信,只是那些個信封看起來更加老舊而已,似乎是已經(jīng)寫了好久,信封的邊角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收件人和寫信人很清楚地標(biāo)注在信封上,讓你一目了然,這些信都是楊滿泉寫的。另外的幾個筆記本的扉頁上都簡單地標(biāo)注了一個名字,讓楊桃的心突突直跳的是有一本寫的是:楊桃。楊桃把寫著自己名字的筆記本兒貼在了胸口處,她是那么想看看里邊的內(nèi)容,可最終她克制了自己。她瞬間感受到了那份濃濃的愛,父親原來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自己呢,而不是每次回來所表現(xiàn)的那種木訥。父親的筆記本占了百分之八十的空間,余下的就是一些系好的信件和一些票據(jù)。一個硬皮本子的扉頁上大大地寫著:來自鐵路的禮物。楊桃愣住了,有多少禮物可以記這么厚厚的一大本子呢?

        筆記的內(nèi)容非常簡單,有的只寥寥幾語。第一頁記錄著楊滿泉入路的時間,單位出具公免票的時間,發(fā)放路服的時間。不具感情色彩,沒有主觀敘述。楊桃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就連一張小小的電影票,楊滿泉都記錄在案。還有那些個發(fā)米、發(fā)面、發(fā)油的日子。有一處紅筆記錄的地方,記錄著單位發(fā)了一枚金幣給他,后面寫了兩個比別的字大的字:謝謝!還有一張去南方療養(yǎng)的公免票臥鋪號,夾在記錄的那一頁,空白處依然寫著兩個大大的:謝謝!綠豆、茶葉、蠶絲被、保溫杯、保溫盒、節(jié)日干果大禮包、整箱的蘋果、臍橙……整個本子的正反面密密麻麻記錄的都是單位福利的信息,有單位體檢醫(yī)院的信息,有體檢結(jié)果的信息,有文體活動的信息,有大合唱給發(fā)的衣服褲子的詳細(xì)描述,后面的部分還提到了報銷保育費(fèi)的事兒,空白處是四個大字:真好真好!楊桃輕輕地合上了父親的本子。她已經(jīng)深深地體會到了父親的那種滿足、那種自豪。她輕輕地閉起了眼睛,雙手合十,心中默默地祈禱著,讓自己的父親檢查結(jié)果為陰性吧,讓這個家平平安安的,讓自己和弟弟還來得及孝順?biāo)ㄋ﹤儭?/p>

        楊樹和父親到站的時間是上午十點(diǎn),兩個人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走出了站外。楊滿泉感覺自己的眼睛不夠用,可是最終卻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人來車站接他們倆。檢查結(jié)果應(yīng)該是上午出來了。楊樹忐忑得不敢打電話,而電話也異常乖巧地一上午都沒響。按交路算林菲兒應(yīng)該是走車了的,周小艾的辦公室緊挨著候車室大樓,在出站口的西邊。楊滿泉不禁皺起了眉頭,難道是自己的檢查結(jié)果不好?她們都不敢來?這么想著的時候就感覺腿也沒勁兒了,腦袋也有些發(fā)昏。

        沒人接也得回家呀。兩個各懷心腹事的男人像兩個環(huán)游世界歸來的旅人,目光深邃、表情凝重。楊樹重新把背包調(diào)整好,伸手拉起了父親的手,這是這趟旅行的最大收獲:父子倆開始牽手了。就在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的瞬間,兩個男人瞬間石化了!就像是瞬間從土里長出來的一樣,齊刷刷的一排子人。周小艾、楊桃、燕妮站在前邊,每人捧著一束花。楊滿泉的三兩好友微笑著站在后邊,就連平時一起打牌的兩個牌友也樂呵呵地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跟楊滿泉打著招呼,楊滿泉慌亂地拉起了周小艾的手:“啥情況?莫不是真要搞一次謝幕道別儀式?你別說,我還真有一些害怕。”

        周小艾呵呵地笑了:“想得倒美!你走了,家里的碗誰刷?日記誰寫?撲克誰打?爹誰當(dāng)?”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一張紙遞了過去:“趕緊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今天中午呀,咱們一起慶祝一下,主題是涮羊肉,大家一起涮!”

        沸騰的火鍋嘟嘟嘟地翻滾著,楊滿泉雙手合十站了起來:“謝謝謝謝!謝謝我的家人!謝謝我的朋友們!通過這件事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一定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戒煙戒酒,平時增強(qiáng)鍛煉,及時調(diào)整心態(tài),我們都好好地活著,為了我們身邊每一個愛我們的家人?!?/p>

        不遠(yuǎn)的地方放起了鞭炮,不知是有開業(yè)的還是有結(jié)婚的。周小艾站起來端起了手中的紅酒:“來,讓我們?yōu)榱私】刀e杯吧!首先感恩為我們提供醫(yī)療保障的鐵路局,其次感謝在座的每一份真摯的親情、友情,讓我們行走的每一步都一如既往地堅實(shí)、厚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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