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虹
在我們老家,將大小茶罐,大小水缸,各種壇子總稱為罐罐。
小時候,在外婆家,每天早上睜開眼,都可看見外婆已在堂屋桌子中的火盆里生上一盆火?;鹋柽呾兄〔韫?,烤著饃饃。外爺正在火盆邊一邊煨茶喝,一邊照顧著火盆邊外婆切得薄薄的饃饃片,不讓其烤焦了。小山村里,農(nóng)家的早晨,屋子里充滿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讓我覺得很溫馨。
正在忙碌的外婆,抽空抬眼,瞅見炕上的我凝視著火盆發(fā)呆,柔聲對我說:“醒來啦,睡醒了沒?”我若撒嬌說沒睡醒,外婆就說那再睡嘎,睡醒了下來吃饃饃。我若直接說睡醒了,外婆就會說那就快下來洗臉去,洗了吃饃饃。洗完臉,走到火盆邊,不善言談的外爺用溫柔的目光慈愛地看著我,將火盆邊烤得黃黃的熱饃饃片遞到我手里。我嘴里嚼著又黃又酥的烤饃片,依偎在外爺?shù)耐冗叄赐鉅旍胁琛?/p>
茶罐里的水煮沸了,水里的茶葉想乘著向外溢出的水花飄拂出小小的茶罐。外爺伸手拈起茶罐里小小的壓茶棍,輕輕地攪動茶罐里的茶葉,不讓其溢出,然后將小小的茶罐移到火盆邊,稍晾一會兒后,即一手端起藍花小茶杯,一手端起黑亮的小茶罐,將茶罐微微向茶杯傾斜,清亮亮的茶水便從黑亮的小茶罐里落進藍花小茶杯中。外爺又給小茶罐中注入涼開水,再次將茶罐煨在火邊,重新重復剛才的程序。不善言談的外爺總是無聲地用自己的行動表達對我們的愛,若哪天活不太忙,外爺就會讓外婆拿來一個比煨清茶時略大一點的茶罐,煨油炒茶給我們喝。
在我們小孩子的感覺中,清茶味太苦,我們都不喝清茶,清茶是大人們喝的。而在茶罐里放上油,等待油熟了之后,依次放入生姜片、花椒粒、核桃仁、茶葉,再加入少量面粉炒熟,然后添上水再煨成的油炒茶,則是我們的最愛。小小的手,端著小小的藍花茶杯,看著那茶湯上面漂浮著的碎核桃末,恨不得一口就全喝到嘴里,無奈茶湯太燙,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呷著,細細品嘗那種香香的微苦。
外爺家還有一種專門用來煨面茶的大茶罐,做出的面茶量太大,人少時喝不完,就不常煨。我一邊慢慢地喝著油炒茶,一邊好奇地問外爺:“茶罐是咋做下的?”
外爺回答:“是用土和成泥做下的?!?/p>
“那泥做的咋不軟哩?”
“放在窯里燒了的?!?/p>
“窯在哪噠哩?”
“在尖川窯哩。”
“離這噠遠不遠?”
“遠?!?/p>
外婆家有一口盛冬酸菜的大缸,黑黑的釉子,大大的肚腹上系著粗粗的藤編腰帶。每年的初冬,上凍之前,地里的白菜、包包菜和蘿卜什么的,都被收回了家,天氣晴好的日子,外婆總是要切好多包包菜做酸菜。每當外婆顛著兩只小腳走到那大大的酸菜缸前,用兩只手將那大大的缸蓋推開一些,往外盛酸菜時,我好奇地想看一看缸里面的情景,總是夠不著。
我只能用雙手撫摸著那粗厚的大缸,一邊用手心感受它外表冰涼滑膩的黑釉,一邊問外婆:“這大缸是哪噠來的?”
外婆回答:“尖川窯來的?!?/p>
腌菜壇子也是黑釉子的,但大小形狀各異。外婆總是要做各種腌菜,辣椒和包菜可以盛在一個壇子里腌成咸的。蒜薹有時腌成糖醋的,有時腌成咸的,所以得單獨盛著?;ㄉw菜也要腌成咸的,但得切碎然后將鹽揉到菜里,讓菜在鹽的浸漬下析出體內(nèi)的水分后,單獨盛在一個大肚小口的小壇子里面。而那種盛臘肉的壇子和水缸一樣,但是比水缸小的,則被外婆稱為罐子。每個孩子小時候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我小時候也一樣,看見什么問什么,外婆也總是一邊干活,一邊耐心地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到文化館工作后,接觸了一些館藏文物,發(fā)現(xiàn)有部分館藏陶器的出土地標注的竟然是成縣沙壩鎮(zhèn)尖川窯古墓葬群,從而知道了尖川窯是成縣沙壩鎮(zhèn)的一個地方,距縣城15公里。
第一次到尖川窯,則是2012年初冬,這次是為了沙壩燒造技藝,也就是尖川窯罐罐制作技藝申報非遺保護項目的事情。清冷的冬晨,因為我們出發(fā)得早,一路只見草枯霜白,樹木葉子凋零,只將孤零零的枝丫伸向天空,地上卷曲的殘葉上留存著霜花淡淡的印痕。
找到張志輝時,他正彎腰低頭用心地做一個大茶罐。
這是一個院子,正房是一座貼著瓷磚的新房,房檐下的臺階上擺滿了已制作好的茶罐半成品,旁邊是一座逼仄的泥坯小房子,也就是他自己現(xiàn)在正在里面忙碌的那間作坊。只見他用雙手捂著一團泥巴,泥巴在轉(zhuǎn)動,他的手隨著泥巴慢慢上移,慢慢地,泥巴就變成了一個大茶罐的樣子。第一次看到這種制作的,我很奇怪:那團泥巴怎么在他手下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成了一個精美的大茶罐呢?等他做完一個大茶罐,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站在門外的我們,忙將滿是泥巴的雙手伸到小鐵鍋里面清洗了一下,然后站起來和我們說話。我問他為什么要用小鐵鍋盛水,他憨厚地笑著解釋,天冷了,泥巴冰涼的,凍手呢,所以就將水放在火上溫著,有時實在凍手了,就將手在溫水里洗一下,暖和一下。
說起罐罐燒造的現(xiàn)狀,他又憨厚地笑著說:“現(xiàn)在弄這個掙不下錢,已沒有人弄這個了,都出去打工去了?!彼f自己是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出去打工掙錢,所以就繼續(xù)做這個祖?zhèn)鞯氖炙嚒?/p>
我讓他說一下制作罐罐的整個過程,并讓他盡量說詳細些。他說:“我是個莊稼漢,不知道咋說呢?!?/p>
我說:“那您先給我說一下取土吧。這些土是從哪兒來的,有要求嗎?”他說:“我們做罐罐用的土,是我們這個地方專門用來做罐罐的一種土。”我問:“這種土多嗎?”他回答說:“不多?!?/p>
我讓他再給我講一下和泥的過程。他說,取來的土先要用水潤軟,然后再倒進大缸里攪拌,攪拌過程中要不斷地加水,加水的多少全憑自己的經(jīng)驗感覺。然后,用鐵篩過細,去掉里面的其他雜質(zhì),再經(jīng)過沉淀處理后就可以做罐罐了。制作罐罐時要用專用的輪盤。大器物用大輪盤,小器物用小輪盤。他坐到我們剛來時他坐的那個位置上,將一團泥巴放置到輪盤的中心位置,然后用雙手拿起一根木棍攪動輪盤,當輪盤越轉(zhuǎn)越快,達到一定的速度之后,他放下木棍,用雙手按住泥坯,隨著輪盤的飛快轉(zhuǎn)動,眼看著一團泥巴慢慢地在他的手中逐漸地變化形狀,最后,以一個茶罐的模樣,亭亭玉立在大家的眼前。
我感嘆不已:“他的那一雙外形看起來粗糙的手怎么就這么巧呢!”
我們看著屋檐下、窗臺上以及門廊前那些成堆的半成品,問他這都是近些天剛做的嗎?他說,這只是一部分,還有的在屋里呢,然后打開新房的門,讓我們進到里面。眼前的情景著實是我們沒想到的。只見滿滿的三間房里,全是已制作好的半成品。不僅有大大小小的茶罐,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缸和壇子。
他指著院子一角的那些成品說:“掛上釉,進窯燒過了,就不怕風吹日曬雨淋了?!?/p>
我用手摸一摸那些呈現(xiàn)黑亮瑩潤光澤的成品,一種冰涼滑膩的感覺從指腹傳導進我的大腦。
責任編輯:子 非
美術(shù)插圖:段 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