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亦佳
(江蘇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0)
音樂藝術相較于其他藝術而言(比如文學藝術),在歷史河流的演進中都充當相對保守的角色,即使處在各個先鋒文藝思潮下,古典派的音樂作曲家們仍謹慎的恪守著音樂內在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可控范圍內小心意義地、循序漸進的進行改變。在進入20世紀之后,革命性、顛覆性的音樂才慢慢興起。也正因于此,面對大膽、出位的音樂表達,國內音樂學界通常以謹慎評價態(tài)度對之。
關于譚盾,音樂圈里對其一直爭議不斷,有人說他的作品“一石激起千層浪”[1],也有人說他“攪亂一池清水”[2],特別是新世紀初著名的“譚卞之爭”更是把譚盾推上了風口浪尖。但是譚盾本人仍然興致勃勃的在先鋒音樂的創(chuàng)作中不斷探索著,前進著。作為一名嗅覺敏銳的作曲家,現(xiàn)代社會媒介的變遷,科技的發(fā)展為譚盾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靈感源泉,“多媒體交響樂”也成為譚盾創(chuàng)作的標桿之一。2014年,譚盾的首部微信交響樂——《隆里格隆》在上海夏季音樂節(jié)亮相;緊接著,2015年,第二部微信交響樂《帕薩卡利亞:風與鳥的秘密》粉墨登場,縱觀譚盾近年新作,盡管其創(chuàng)作意涵不同,但皆借用了新媒體的“東風”,結合西洋交響樂隊,呈現(xiàn)出一派“新”的意象,像之前的水樂、紙樂、到《地圖》、《女書》,這兩部作品也繼承了譚盾一貫“新奇有趣”的創(chuàng)作特點,又一次刷新了大眾對于音樂范疇的認知。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微信交響樂相較于以往作品,可聽性更強,可見譚盾內里嫻熟扎實的作曲功力,他在以一種更親昵,更婉轉的方式向觀眾表達他的情感與思考。同時,這兩部作品從觀念到形式,從思維到內涵均顯出譚盾近年創(chuàng)作的新態(tài)勢——回歸,這也是值得我們關注與思考的。
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科學技術的不斷更新帶來了人們物質與精神世界的改變,其生活方式、社交途徑、在此蓬勃的經(jīng)濟基礎上不斷更替,也促進了新興社交軟件的出現(xiàn)。微信(WeChat)便是其中一種,通過微信人們可以進行社交、購物,同時,微信也成為人們生活中大部分經(jīng)濟活動的主要支撐,它滲透到人們的生活的各個層面,可以這么說,它與人的生活密不可分?,F(xiàn)如今,人們的社交方式被重構,人們的社會屬性被重新解讀、呈現(xiàn)。但是要說微信與交響樂之間的距離,差的貌似不是一點半點,那譚盾是如何在手機軟件與古典音樂之間牽線搭橋的呢?譚盾說:“對于一個音樂人和藝術家來說,如果你問我我的音樂是什么?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的音樂就是我生活的一個鏡子。但是我的生活是什么?我的生活就是微信。”[3]就是這樣,對生活的敏銳觀察讓這個心思細膩的藝術家有所發(fā)現(xiàn),從而激發(fā)了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帶來了新的藝術創(chuàng)作。從微信交響曲《隆里格隆》里,也恰恰投射出人們生活的剪影。在演出前,觀眾入場前將會被要求掃描一個二維碼,里面有一段事先錄制好的將近一分鐘的錄音,觀眾要在譚盾的指揮下,把錄音用免提的方式播放出來以配合樂團演奏,此外在樂曲中間部分,也需觀眾吟唱來完成作品。當觀眾在譚盾的示意下打開手機,音樂廳內回蕩著錄音里的“隆里格隆”,微小的時間差使得聲音主題高低不一,錯落起伏,竟有一種穿越時空之感,加之樂團在其中有條不紊的分演、合奏、齊奏,與錄音和吟唱共同造就出華麗音響,在主題的變換中啟程轉接,渲染鋪展,熟悉的曲調由一開始“一片混沌”到“光芒萬丈”再到“歸于沉寂”[4],似乎在娓娓道來傳統(tǒng)文化一路走來的道路,這種技法讓觀眾在聽到了音樂之外的聲音,從而盈滿于胸?!斑^去”的聲音在科技的力量下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彼時的“未來”。[5]
而在另一部作品《風與鳥的密語》中,采用的技法與《隆里格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風與鳥的密語》中,譚盾除了用小提琴等樂器通過擦弦等方式來模仿鳥鳴,同時用手機將六種中國古老的樂器——古箏、嗩吶、二胡、琵琶、笛子和笙所奏出的模仿鳥鳴的片段錄制下來,同樣是在觀眾進場的時候通過二維碼推送給觀眾,在作品演奏過程中,在譚盾的示意下,先是是舞臺上的演出者們掏出了手機,然后是觀眾一并參與進來,一時間,此起彼伏的鳥鳴盈滿會場,仿若身處山林之中。這時候,每個觀眾手里的手機不再是干擾音樂活動的令人頭疼的“障礙”,而是以一種新型樂器的角色出現(xiàn),像是變成了一只只鮮活的鳥兒,啼音清脆婉轉,與作品所呈現(xiàn)的氛圍相得益彰,很難想象這竟然是一場音樂會的現(xiàn)場。在譚盾的指揮下,微信為觀眾建造了一片數(shù)碼鳥林。
譚盾認為:“……生活中間任何的一個波浪都會引起思想者們巨大的深思,民眾的任何生活上的一種小起伏,都會成為藝術的源泉?!盵6]可以說,微信交響曲中所體現(xiàn)的也正是人們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在藝術領域反饋。一切聲音皆音樂是譚盾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將生活中的紙張、水、瓦片搬上舞臺,而在《隆里格隆》中,他的音樂向生活更進一步,無論是手機軟件的應用,還是對主題的選擇與表達,都是譚盾對于音樂邊界在生活的進一步擴展與延伸,生活給予了譚盾最豐富的創(chuàng)作之源。
縱觀譚盾近幾年的音樂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作品的調性、旋律不斷的向大眾審美貼近。以前的概念音樂“水樂”、“紙樂”、“陶樂”等,大都強調音樂觀念的過分表達,而忽視了觀眾普適性的音樂欣賞審美特點,這也是譚盾音樂備受爭議的原因之一。但是譚盾在2003年創(chuàng)作的《地圖——尋回消失中的根籟》中,其呈現(xiàn)的形式不光是多媒體交響劇的形式,在作品的演奏特點上也是力求還原真實的湘西民俗文化事項。例如在第三樂章《打溜子》中,為再現(xiàn)了打溜子時喧鬧的場面,依靠弦樂組連續(xù)滑音、拍琴板以及撥奏相結合的方法,結合男子用銅器與響樂,營打出出風、絲、竹、語,營造出寧靜、幽默與和諧。[7]而在2013年的《女書》中,這部“微電影交響樂”中相較于《地圖》中的鬼魅色彩,女書向觀眾的傳達的則更多的是溫柔與傷感,通過“秘扇”“母親的歌”“穿戴歌”“哭嫁歌”,通過豎琴溫柔靈動的音色以及最原始、最古老的江永女書吟誦音調,向觀眾娓娓道來女書的源流、傳承以及發(fā)生于母女、姐妹之間的故事。
在《隆里格隆》和《風與鳥的密語》中,這種回歸性得到了進一步的重視與強化。在《隆里格隆》中,譚盾選擇京劇中的小過門——“行弦”的旋律(5365)作為全曲主題基調,同時推送給觀眾的錄音以及過程中觀眾所吟唱的旋律也是依據(jù)主題所創(chuàng),由此觀眾能在耳熟能詳?shù)男芍懈惺艿阶髌放c眾不同的呈現(xiàn)與解讀。而在《風與鳥的密語》中,譚盾則是充分利用了“帕薩卡里亞”這種結構,使其無限變奏的可能性得到極致的發(fā)揮,他通過“一個八小節(jié)的固定旋律不斷變奏”[8],將風與鳥的對話、交響樂隊與現(xiàn)場上千部手機樂器的對位、陰與陽的力度和速度的對比、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碰撞統(tǒng)統(tǒng)雜糅在其中,讓音樂庁空間轉換成森林、天空和海洋……也正是這種回歸,使得觀眾在聽覺上更易接受,進而向作品的內涵表達更進一步。
從《臥虎藏龍》到《水樂》、《紙樂》,從《地圖》到《女書》,再到如今的《隆里格隆》和《風與鳥的密語》;從無調性、支離、片斷式的音樂旋律到調性、完整、抒情的曲式表達;從在音樂題材、音樂元素以及創(chuàng)作手法上等方面都顯露出譚盾內心“中國意味”的表達,對傳統(tǒng)文化“根性”的不懈追求。譚盾也坦言:“我每部新作品的誕生都是和一種傳統(tǒng)文化捆綁在一起的?!盵9]
就如譚盾為《隆里格隆》的主題所選擇的“行弦”的小過門以及歌詞中吟唱著的老北京胡同里人們的口語,在他看來,“隆里格隆”不僅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口頭禪,也不僅代表著一種放松、得體、逍遙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廣而周知的方言。他就像是一種深切的中國情結將把不同地方的人連接在一起,無形中,“隆里格隆”已成為一個中國的文化符號。在手機錄音與交響樂的碰撞中,在這種俗與雅的交匯中,觀眾在欣賞音樂作品的同時,也聽到了音樂之外的無聲講述。
人類在發(fā)明音樂之初,最重要的一點原因就是希望能跟大自然對話,構建交流的媒介,其中一個重要的方式就是模仿大自然里的聲音,特別是模仿鳥的聲音。這樣的“傳統(tǒng)”也延伸到后來的器樂作品中,仍有相當一部分用來表現(xiàn)鳥鳴,例如嗩吶名曲《百鳥朝鳳》、二胡曲《空山鳥語》等?!杜了_卡利亞:風與鳥的秘密》是2015年卡內基音樂廳委托譚盾為美國青年管弦樂團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譚盾坦言,在接受委約時,他就有一股強烈的沖動,那就是想去創(chuàng)作一部有關“大自然奇跡與未來夢想的作品?!币驗樗皩Υ笞匀坏穆曇艏邦伾恢背錆M好奇”。帶著達芬奇所賦予他的靈感,譚盾將鳥的鳴叫、風的吹動以及大海的聲音帶進作品之中,“……要幻想你或者你的樂器就是鳥兒、風兒、海洋?!?/p>
在《風與鳥的密語》中,在譚盾的指揮下,觀眾似乎又回到自然之源,人性之初的時代,通過簡單卻又誠摯的模仿與大自然交流,表達著對大自然的敬畏與熱愛。當樂曲進行到高潮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悠揚的吟唱,“……我希望這段吟唱能喚起人們對遠古和原始的留念?!盵10]譚盾如是說,當全曲的節(jié)奏再次回歸到狂舞、嘻哈及搖滾時,結尾處全場包括木管、銅管、弦樂與打擊樂器在內的樂器一同發(fā)出滑音,而它正象征著傳說中最美麗的鳳凰,它從天而降,寓意著年輕人對未來世界的夢想。
譚盾說:“我希望我的每一個藝術創(chuàng)作里都可以有一種深邃的聲音……我的音樂不是在走標新立異的道路,而是在走心靈之道?!盵11]
從新世紀初的“譚卞之爭”到現(xiàn)在,學界對譚盾的音樂實驗品褒貶不一,對其藝術水準的高低各有見解,更多的是對其以謹慎態(tài)度對之,但是譚盾仍對音樂創(chuàng)作似乎永遠抱著巨大的熱情,他不斷的、積極的嘗試著不同類型的音樂,不斷的更新著音樂的前綴,他的每一部作品,似乎都想通過音樂來表達。敏銳的洞察力與捕捉能力以及豐富的想象力是其創(chuàng)作不竭的源泉,如同一位頑童,在生活的世界里渴求似的找尋“新奇、有趣”的東西,并不斷的將其帶入他的創(chuàng)作世界中,以其為骨,以自身扎實深厚的作曲功底為肉,帶領觀眾同他一起“玩?!?,過去嚴肅的音樂創(chuàng)作舞臺不再遙不可及,而觀眾也成為他作品的一部分,他在慢慢的消解掉長期以來在古典音樂與生活、與大自然間形成的隔閡、屏障,在譚盾音樂的訴說中,古典音樂不再是神壇上可望不可及的神明,而成為環(huán)繞人們生活的、可親的情感表達?;蛟S也正因為如此,他的電影音樂仍屢獲獎項,成為家喻戶曉的古典作曲家之一。
更重要的是,在其中譚盾一直重視著音樂中的信仰,音樂作為思維的呈現(xiàn)與表達,他一直探尋著的是那條走向心靈的路,就如同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有機音樂三部曲》完成首演后,他在答記者問是說:“如果你在在城市里‘聽’的到大自然的眼淚、動物的絕唱,或者人類的幻想,那將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善良?!薄拔覐牟磺笞儯矎牟粸榱诵露?。但我會用我自己感悟的深度和獨立的角度,誠實地唱出我們民族的當代之聲。”“我始終在尋找未來的聲音。而未來看得多遠,就是傳統(tǒng)認識得多深?!盵12]
《隆里格隆》和《風與鳥的密語》也正延續(xù)、承載了他一貫對于傳統(tǒng)資源的執(zhí)著與使命感、對文化信仰、文化DNA深深迷戀,而這將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當然,對于譚盾這樣一位“另類”的古典音樂作曲家,對于其最大地爭議問題是:譚盾的音樂“實驗品”能否經(jīng)受時間的磨礪,具備如同古典名曲同樣的“不朽性”?毫無疑問,在作曲界中,是否具備“不朽性”,是衡量一部作品及一位作曲家所貢獻的藝術價值的重要標準,當一部作品上演機會越多,獲得人們的贊賞越多,越多評論者都對其關注,那么這部藝術作品成為經(jīng)典的可能性就越大。
但是筆者認為,譚盾的作品不僅僅只是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更是當下這個時代的衍生,也是對這個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下所呈現(xiàn)的藝術表達。同時,站在客觀的角度來看,在譚盾近年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多媒體音樂、微電影音樂以及微信交響曲),其創(chuàng)新是成熟且相對合理的,《女書》、《地圖》等作品新穎的藝術表達給觀眾帶來新奇的審美體驗,當然,對于其形式(指將多媒體搬上舞臺的做法)是否過于注重形式而忽略音樂內容而存在爭論,但是就其內里,我們看到的確是譚盾對我國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著迷與關照。
早在1942年,毛澤東主席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上提出,藝術要和生活在一起。而現(xiàn)在,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要樹立文化自信……要保持對自身文化理想、文化價值的高度信心,保持對自身文化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高度信心。”譚盾一直踐行著,在他的微信交響曲中,也是帶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讓高雅藝術與生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這也恰恰是對藝術誕生之時游戲說、模仿說內涵的形象體現(xiàn)。因此,譚盾超前的音樂創(chuàng)作是否能成為“經(jīng)典”仍需時間的檢驗,但不可否定的是,譚盾近作中所內含的文化信念與自信是對當下社會與文化語境的絕佳映照與反饋?!?/p>
[1]一石激起千層浪—“譚盾民族器樂作品音樂會”座談會簡述[J].中國音樂學,1985,01.
[2]黃艾禾.譚盾:攪亂一池清水[N].中華工商時報,1994-1-15.
[3][6]劉薇.微信交響樂:跟隨譚盾來一場神秘的穿越[EB/OL].(2014-07-08)[2017-02-01]
[4][5]熊至堯.文化原野上的眺望與回眸—聽譚盾的《隆里格隆》和陳其鋼的《萬年歡》[J].音樂時空,2015,04.
[7]王媛媛.論譚盾音樂的“中國意味”[D].華南理工大學,2013.
[8][10]林旖.交響搖滾的多元體驗[J].音樂愛好者,2017,06.
[9][11][12]黃瑋,劉璐.我就是“隆里格隆”—獨家對話著名音樂家譚盾[N].解放日報,2014-7-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