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樂鵬
摘 要:臺灣作家張大春的《文章自在》于桐城派、開明同人的文章學脈絡中自有其賡續(xù)和新變;從《認得幾個字》到《文章自在》內(nèi)蘊著張氏“自文字而文章”的思路。作為一名小說家的文章學著述,張大春認為文章寫作是反芻生命的自由過程,主張去文言、白話之防,破各類文體之壁壘?!段恼伦栽凇范嗍菑埵献詫懽栽u,將文章寫作祛魅化,同時鐫刻下與當下文化語境交互激蕩之印痕。
關鍵詞:張大春 開明同人 文章學
科舉廢,新學興,古文教育被白話國文教育所取代,桐城文章也遭到“五四”知識分子的痛詆筆伐。① 對歷史的描述盡可一刀兩斷,但歷史的實然總會拖泥帶水、藕斷絲連。桐城派文士依托(書院)教育、選本、評點提煉和建立起的古文訓練方法論和文章學范式,并未完全被清掃進垃圾桶;或者說,其在新的文化語境中依然得到了有效的借鑒和利用。試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開明同人在國文教育和文章寫作方面的著述,以及新時期以來周振甫、張中行等學者有關寫作學的論說,無不與姚鼐、吳汝綸等人“暗通款曲”。由此,本文考察張大春的《文章自在》,將其首先放置在上述脈絡中,以尋繹其賡續(xù)和新變。
一
錢基博評價姚鼐的“匯斯文于簡編,詔來者以途徑”②,用在開明同人身上也是若合符契。葉紹鈞和夏丏尊編著的初中國文教材《國文百八課》,分為文話、文選、文法或修辭、習問四項。葉圣陶和朱自清合著的《精讀指導舉隅》與《略讀指導舉隅》也近乎文選加文話的模式。盡管體例相似,但從葉圣陶們到張大春們,面對的不是姚鼐們所要處理的古文與時文之辨,更是文言與白話之更迭。現(xiàn)代白話的創(chuàng)生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四”時期的語言就像魯迅所說的“中間物”。姚鼐拉來左史八家確立文統(tǒng),胡適從語言角度對文學史的重新挖掘和勾勒也是用同樣的思路為白話張目;朱自清、葉圣陶們既以自身的白話創(chuàng)作,也以其國文教育促進、引導著現(xiàn)代白話的創(chuàng)生、型塑、普及乃至經(jīng)典化。
先看文選。中學國文課當“以選文為重要成分”③,“訓練寫字作文的技能”也要憑借課文或選本。④夏丏尊作于1919年的《文章作法》是其在長沙第一師范的白話作文教學講義。書中引文舉例,僅是《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等白話小說,其時并無多少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作品以供教學之需。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隨著白話創(chuàng)作的豐贍,國文教學可咨利用的白話文樣本也日趨多樣。此時的開明同人卻并沒有嚴文言與白話之防,甚至在國文教材和讀本的選文中不避桐城文章?!段男摹分小兜翘┥接洝房膳c魯迅《秋夜》并舉,介紹筆記會從《困學紀聞》到周作人《談龍集》;《國文百八課》中兼取歸有光和朱自清作為同一課時單元;《文章講話》探討會話以方苞《左忠毅公逸事》與魯迅《鴨的喜劇》同時為范本……葉圣陶所謂“語體文要寫得純粹”“不該向文言討救兵”⑤等說法雖言之鑿鑿,但考其選文定篇,不難窺見開明同人是以何等開明的姿態(tài)攝取多重語言資源。⑥時移世易,后人對白話與文言的態(tài)度不再如“五四”時那般你死我活。張中行20世紀80年代所作《文言與白話》《文言津逮》多少還遺留著二元對立之嫌,卻已心平氣和。
再看文話。桐城派確立與壯大的關鍵一環(huán)在于其“義法”能為古文初學者示以門徑。雖然夏丏尊認為不該蹈襲古人的鑒賞法和文評⑦,事實上,開明同人非常重視白話寫作的方法和技巧,以求金針度人。朱自清贊賞《文心》“不但指點方法,而且著重訓練”⑧,認同郭紹虞《語文通論》“以技巧訓練為主而以思想訓練為輔”⑨?!堵宰x指導舉隅》以為對略讀書籍要“一律做寫作技術(shù)的研究”⑩。開明同人的思路常是在劃分敘述、議論、抒情、說明等文類的基礎上,以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昭示作文的法則。如《國文百八課》(第三冊)文話八到文話十八縷述說明與記敘、敘述、議論之別,說明的方法、類型的事物、抽象的事理等以闡釋說明文的作法;《精讀指導舉隅》中對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巨細靡遺的詳解;《怎樣寫作》以《域外小說集》中《燈臺守》為例闡述文章的“接榫”技巧……只不過開明同人不會再泥于法度格調(diào)的過分程式化,更不會汲汲于義理和考據(jù)。后如張中行《作文雜談》,接近于夏丏尊《文章講話》的論說思路;周振甫《文章例話》,更是沿襲了葉圣陶的書名和體例;而張大春一方面認為無須修辭法則和作文公式,一方面卻又改寫以至顛覆習作班老師的書寫程序和公式操作。至于張大春所立之文章“法度”及其特色,容待后文細表。
二
從文選和文話切入,將張大春《文章自在》接續(xù)在桐城派、開明同人的脈絡中,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張氏文章學自家的面貌。此處還將結(jié)合張大春的《認得幾個字》,以鉤稽“自文字而文章”的內(nèi)在理論,以及其寓教育于故事的論說方式。
魯迅《中國文學史略》第一篇即是“自文字而文章”。以小學為根基從文字著眼理解中國文章和文學,自然與魯迅對小學的親近有關。章太炎所言“自古詞章,導源小學”,金圣嘆評點時亦從字法入手,“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11},都是這種思路。由是,魯迅在語言上有著一股近乎嚴苛的潔癖。其用字用詞之審慎、精準,少有作家可望其項背。葉圣陶也說寫文章要發(fā)掘那“唯一適當?shù)淖钟萌胛恼吕铩眥12}。《文章自在》和《略讀指導舉隅略》不約而同地聚焦于《瀧岡阡表》“回顧乳者劍汝而立于旁”的“劍”字,正是這種對文字的敏感所在。不提倡青年讀古書的魯迅曾言:“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眥13}《文章自在》中“強詞奪理”“文言啟蒙”“文言語感”三篇也涉及文言與白話。張氏以為,文言文早已化約在幾千年的語體中。文言、白話不是兩種語文,“根本是同一種語文教育”,文言特有的語意密度會讓白話文章在關節(jié)處平添精神、熠熠生輝。{14}此外,還需防止濫用套用字詞。大雪紛飛這樣的四字套語未必就比“那雪下得正緊”來得有生氣。當后世作家逐漸疏離小學直至對文字知之甚少時,也就阻斷了文章與文字的天然關聯(lián)。
張大春身處臺灣,并未受到大陸文字簡化的影響,對文字更有一種自覺的感知。從《認得幾個字》到《文章自在》,內(nèi)蘊著的正是“自文字而文章”的邏輯理路。認字,也就是要“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間初度的相應關系”,而對文字的無知無識,往往會使得心智萎縮、語言乏味。{15}難怪黃春明會感嘆以后年輕人寫小說,也許只會用“買”,而用不好其他的動詞。除了《文章自在》中“用字不妄”“吹毛求字”等篇關涉用字問題,張大春還常以文字解讀文學,如以“巽”探尋《水滸傳》中吳用賺取盧俊義時所包含的宋江之心態(tài)以及梁山泊的恭順之姿,可謂精彩紛呈。這種對文字貼心貼肺的體悟和感知,應當不待語言本體論、語言與存在等西哲的強勢介入也能完成吧。endprint
《認得幾個字》并不是高深莫測而又枯燥無味的小學專著;相反,每篇文章一邊圍繞著某個字或詞,一邊貫穿著張大春與一子一女張容、張易之間的交流和碰撞,滿溢著日常氣息和生動之趣。張大春在追索字的原初意義時,六七歲的張容張易也在對文字和世界進行著原初的感知:兩相遇合,隨即擦出火花。兒童對文字的領會/誤會,在天真中往往更具詩性,更能擊破虛文假套,抵達世界之本相,揭露出文字陌生的面貌。
事實上,這種以故事講文字談文章的形式其來有自。葉圣陶、夏丏尊合著的《文心》即是如此。書中虛構(gòu)了一群十四歲上下的學生周樂華、張大文、朱志青、周錦華等以及王仰之、張先生等教員,以各種不同的情境展開關于讀書和寫作的話題,也會有張大文與周錦華之間萌生的微妙情愫。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jié)的推演與各類閱讀寫作話題的展開并行,它既是對20世紀30年代中學生活的真實記錄,也是對白話文閱讀和寫作教學的有益探索。
三
葉圣陶、朱自清的文章被視作現(xiàn)代白話文的典范,但二人在各自著述中引文舉例幾乎刻意回避了自家文章。少數(shù)例外,如朱自清為中學生推薦書目列入了《精讀指導舉隅》,立馬說“恕我‘戲臺里喝彩,推薦了自己的書”{16}。這一方面反映了兩位先生治學之平正、謹嚴,但一方面也使得人們無法看到文章家的夫子自道。而張大春在《文章自在》中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種遺憾。
除卻魯迅、胡適、林開今等幾篇文章,《文章自在》的引文多是張大春自己的文章。自寫自評,將文章寫作充分過程化、祛魅化,讓習作者得以窺見門徑,是其重要特色。以《看見八年前的呂佩琳》談如何“引起動機”;拿《思君最惹打噴嚏》說明怎樣將噴嚏與相思及郁達夫的《蜃樓》連綴成篇;說起何以調(diào)度句法,《嘟嘟雞》一文用描述食材和烹飪過程試手;論及文章結(jié)尾“蕩開一筆,更有風姿”,便附以《鸚哥與賽鴿》,用該文評點王國維詩句的結(jié)尾例證之;《文賦》《神思》等已有對構(gòu)思行文的詳細描述,未免陳義過高;張大春的以身試法就顯得更為容易上手。
張大春以小說名,也擅舊詩?!段恼伦栽凇贩Q得上是小說家或舊體詩人的文章學。當《文章自在》中談論文章的命題與離題時,《小說稗類》“一則小說的離心力”同樣關注的是小說主題的離與合;“句法調(diào)度”所引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一段,在“一則小說的動作篇”中早已出現(xiàn);《文章自在》也多次談及做對子、高陽和于右任的舊詩創(chuàng)作……有關小說、詩、文章的思緒也就交織在一起。
“自在”與“稗類”所蘊含的寫作理念無疑指向自由。在張大春看來,文章是隨身攜帶、而非考完即丟的能力,寫文章也是體會天地人事、反芻生命的過程。對于辯稱作文不是培養(yǎng)專業(yè)作家的說法,張大春頗不以為然,“如果不能以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來鍛煉作文,不過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于胡底,到頭來我們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語言乏味、見識淺薄”{17}。同時,張大春不主張先入為主地學習議論文抒情文等等文體概念,避免陷入在“此類條條框框的格式里作文章”{18}。而葉圣陶、夏丏尊們恰恰按照西方修辭學將文章分為敘事、議論、說明各類,并認為實用文的寫作能力當是中學訓練的主要目標。吊詭的是,葉圣陶并未徹底貫徹其專注實用文的方略,也坦言這種“劃分是模糊的”,“普通文或文學的寫作”“泉源只是一個”{19}。將語文工具論的轡頭套在葉圣陶身上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有生命力的文章學著述總會同現(xiàn)實環(huán)境及文化語境交互激蕩,鐫刻下時代的印痕?!段男摹分袕埓笪脑缡诺母赣H子淵先生,其原型是春暉中學的校長經(jīng)亨頤。書中也透漏“九一八事變”、上?!耙欢耸录睂W生們心靈的沖擊。周樂華的父親周枚叔在銀行失業(yè)后一路奔波赴四川教書,薪水微薄不足以支撐樂華繼續(xù)上學。樂華退學后便去鐵工廠做了工人。榆關失陷,周枚叔輾轉(zhuǎn)回鄉(xiāng),也是葉圣陶親身經(jīng)歷的寫照……《文心》確實是在談文論藝,可也記錄了一代投身教育的知識分子在時代夾縫中的艱辛。開明同人多次申明其著述是寫給一線教師和學生的,其教學方針和策略也就具有實踐性和可操作性。葉圣陶會想到實際教學中語文與其他科目之關系,甚至考慮到學校藏書不多,給學生開書單時應當顧及學生能否就近借到該書。許多思考在今日看來也是具有啟發(fā)性。如當下甚囂塵上的國學熱,《文心》中早已指明“國學”一詞的不妥;對于文學史教材的泛濫,夏丏尊也呼吁學生要先接觸文學作品,再去讀文學史。讀到這些論述,只能再次讓人確信魯迅所言中國“永遠免不掉反復著先前的運命”{20}的慨嘆??上У氖?,這些豐富的礦藏,并不為今人所重視。民國國文課本熱,也只是消費主義裹挾下民國懷舊風潮之一表征,很快也就泥牛入海。
張大春將他的《文章自在》寫給青少年,針對的不僅僅是臺灣的教育環(huán)境,因為張也關注了大陸的高考。換句話說,這也是兩岸文化同宗同源的佐證,連語文教育和考核的病癥都如此近似。張大春多次直接質(zhì)疑一線語文/國文教師的文章寫作能力。葉圣陶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提出“教師下水”的主張:教師只有自己會寫文章,深知其中甘苦,方能切實指點學生。張大春本人的文章,雅馴有識是其主要特征,字句文白交錯,行文間講究內(nèi)在的音節(jié)錯落,雜以大量的文史掌故,并無多少掉書袋之痕,反添一股意趣。張氏近作《大唐李白》卻令“許多人都說這本書不好讀,太雅”{21}。無怪乎作者本人只能慨嘆:“一代又一代,不能識我之文者愈來愈多?!眥22}
時隔八十余年,大部分中學教師依然不具備張中行所謂的審讀文章、區(qū)別良莠的眼力。語文理論家和教師們苦苦鉆營的只是各種寫作理論和寫作法。他們想做的只是把學生的寫作強行納入既定的模式;他們自身的寫作能力,恐怕也只有在篡改、偽造課堂教學實錄以迎合其教學理論時,才顯得筆“補”“造”化吧。
在《認得幾個字》《文章自在》中,張大春不止一次試圖將他的父親當年如何引導他讀書寫作的手段和形式照搬套用在張容、張易身上,可結(jié)果適得其反,令人啼笑皆非。文章教育面對的是活生生的個體,其方法和手段必然具有不可復制性。當張大春深情回憶其國文老師并不賣弄修辭法則或作文公式,同樣可以讓學子體會語言美好,無不昭顯教師本人的魅力和身教遠勝于凌空高蹈的所謂寫作教學法。作為一部有溫度的文章學,張大春及其《文章自在》的價值和意義,自茲而顯。endprint
{1} 夏曉虹、王風等:《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從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吳微:《桐城文章與教育》,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二書均對國語運動、文學教育與文章體式、文學語言之關系做了細致的考察。
② 錢基博:《〈古文辭類纂〉解題及其讀法序》,《錢基博自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56頁。
③⑦ 夏尊、葉圣陶:《文章講話》,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頁;第127頁。
④⑩ 葉圣陶、朱自清:《略讀指導舉隅》,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頁,第12頁。
⑤{12}{19} 葉圣陶:《怎樣寫作》,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4頁,第109頁,第4頁。
{6} 九十年代末以來一批信奉文化保守主義者嘗試清理“五四”對待傳統(tǒng)激進和專制的一面。近年來,也有學者重新思索“五四”與傳統(tǒng)之關系。如李怡:《“五四”:究竟誰在反傳統(tǒng)》,載2017年5月25日《社會科學報》。開明同人面向傳統(tǒng)的姿態(tài),當為“五四”與傳統(tǒng)文化之關系,提供反傳統(tǒng)之外的另一種思考。
⑧ 朱自清:《文心序》,《文心》,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第4頁。
⑨ 朱自清:《中國文的三種類型——評郭紹虞編著的語文通論與學文示例(開明書店版)》,《論雅俗共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83頁。
{11} 施耐庵著、金人瑞評:《水滸傳》,齊魯書社1991年版,第11頁。
{13}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
{14}{17}{18}{22} 張大春:《文章自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0-111頁,第3頁,第188頁,第4頁。
{15} 張大春:《認得幾個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0頁,第18頁。
{16} 朱自清:《中學生與文藝》,《朱自清作品集》(五),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9頁。
{20} 魯迅:《忽然想到(一至四)》,《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
{21} 張怡微:《云物如故鄉(xiāng)》,山東畫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