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裕智
殘月高照,艷艷不可方物。
比起玉鏡,這殘缺的月,卻更多了幾分凄清,孤寂的味道。但二者,都只不過是皎皎明月的一種姿態(tài)罷了。千變?nèi)f化,終究還是月。而這月,也不知遙遙照了多少代人。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唯有它,靜默于九霄夜空之上,悲憫地俯視人間的禍福生死,悲歡離合。
月初東山,春意朦朧,立于江畔,遠(yuǎn)望,滿腹才氣的他,沉醉于春江花月,沉醉于這意境空靈悠遠(yuǎn)的唯美畫卷。神思縹緲:這輪夜幕中的孤月,是被何人先看見的呢?而這輪月,又是在何時,初始將清輝灑落人間?曾與月浪漫邂逅的那些人,一代一代不復(fù)存在,這江月,卻從未改變,年年相似。這素娥,亙古不變,在這漫長的悠悠時光中,會否,也有那樣一絲孤單?會否,也在等待著某個人的出現(xiàn)?如此可愛,率真,大膽的想法,皆來自于此刻江邊望月的人。
那人抬首,卻看見江畔小樓上,有婦人倚欄獨徘徊,凝眸,望著蟾宮,距離,模糊了臉上的神色,是在等待遠(yuǎn)出的游子吧。而那被她思念著的人,此時此刻,也定是在望著這夜光的吧。相望,卻不相聞。游子,也定是思念著家鄉(xiāng),念著乘月而歸。最終,卻只能將紛亂的心思,伴著瓊鉤的清影,散落在江邊的樹林中了。
此時此刻,思念著的,并不只那婦人一人,而別離情如殘月般零碎的,也不獨那游子一個。江畔賞月之人,長衫玉立,清冷孤傲,滿懷的惆悵與思念壓抑于心底,只換的長長一嘆“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憋h然遠(yuǎn)去……
酒,似乎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物什了,也是,他揮毫潑墨的一種助力,有了酒,才有了他斗酒詩百篇的傳奇。
于繁花之間置一壺溫酒,孤身一人坐于青石凳上,對月,舉起酒壺,似邀明月,也似邀向自己身后墨黑的剪影,而后,一仰而盡。烈酒穿腸而過,好不快意。但,再怎么請月邀影,徒留的,也終歸只是自己一人,孤單,便是孤單??v使這樣又如何,一昧悲傷,并不是他李太白的風(fēng)格,拋開一切,且就著這無邊月色,開懷暢飲去罷。
人已然微醺,搖晃著起身,白袍加身,拔劍出鞘,清冷月光映于劍身,仰天長笑,劍光飛舞,翩若驚鴻。隨性,散漫地與月同舞,攪碎一地芳影。
那樣的豪放,不羈,由他做來,竟率性自然如孩童一般,懷著真性情,肆意而為。
時光,似乎也駐足在了那一瞬,月下的他,飄然恍若謫仙,但眸中卻有一絲淡淡的悲傷,再怎么灑脫,也終歸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凄涼。雖是如此,但是,他是何人,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長安李太白,又怎會因此,白白耽誤了如斯的良辰美景?何不狂放一回,像后人“擬把疏狂圖一醉”呢?
悲傷,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便是他的大笑,有釋然,有灑脫,吟唱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眲忾W閃,翻飛于夜色之中。那人,便這樣帶著他的瀟灑,在朦朧月色中,逐漸淡去……
世人常有煙雨江南此一說,可見,江南,最美之時,該是那杏花煙雨的三四月。但卻有人,于秋暮之時下?lián)P州,不負(fù)千里的青山隱隱,綠水迢迢,才明了,江南之秋,卻是另一幅光景,草木許會不負(fù)明艷,但卻也未曾凋零,依舊堅守著,將那秋日里特有的肅殺之氣也抹去了許多。想那揚州的月色也必是極美的,也無怪有人曾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也讓這座城池,擁有了無數(shù)唐人的向往與牽掛。
這人,便是如此。秋風(fēng)微冷,這人,伴著滿身的清輝,漫步于婀娜多姿的瘦西湖畔,欣賞無邊麗色。不經(jīng)意間,瞥見那孤單的二十四橋,孑然獨立,不由追憶起,若干年前,許是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月色,隋煬帝忽興致大好,于二十四橋上,招來玉人,對月吹簫,簫聲婉轉(zhuǎn),悠揚動聽,回蕩在瘦西湖面上,激起層層波瀾,攪皺了一池明月秋水。
而今,月在,二十四橋在,只是不知,當(dāng)年的煬帝與吹簫的玉人,此時,又歸于何處?搖頭喟嘆,揮袖而去,只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揉碎在風(fēng)中……
顧兔明,披著染了霜華的外衣,他無言地踏上西樓,默然不語,月色雖美,卻并不是滿月,而是那彎月,亦是,殘月,正如他此時的心情一般,殘破不堪。連那泛黃的梧桐,似乎也在這深秋中被禁錮的庭院里,有了一絲寂寥。庭院深深,深幾許?而這幽深的庭院,卻并不屬于自己。自己,與那梧桐,也似乎并無太大區(qū)別。想至此,那人心中,多少有些自嘲。
離愁,已是剪不斷,理還亂,如滔滔東流去的江水,不可斷絕。一般無二的月色,曾經(jīng)的自己,定是不會有這般哀愁的。那時的他,也許正端起美酒,望著宴上雪膚花貌,蹁躚起舞的伊人,輕吟淺笑。如今,竟淪落至 他人庭院中思念故國的份上,可笑,真是應(yīng)了那句“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別有一番復(fù)雜滋味在心頭。
時至今日,又能去怪罪誰呢?這個形容憔悴的男子,倚著欄,幽幽長嘆,國破,家亦亡,“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也許,自己真是不適合做皇帝,只適合做那逍遙自在,隨意灑脫的閑散詞人才是。
罷了,罷了,那樣短暫的一段風(fēng)花雪月,如今也只是湮沒在趙氏的鐵騎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哀嘆一聲 “人生長恨,水,長東”,回蕩千年 ……
中秋,最是團(tuán)圓的時節(jié),有時,卻又恰恰相反,月圓,人,不圓。
有那樣一人,大醉,把酒,欲問青天,這皎皎玉盤是何時現(xiàn)于人世?也不知在那天上清冷的廣寒宮中,懷抱玉兔的嫦娥是否知曉,今昔,又是何夕?清風(fēng)徐徐吹來,卻吹不醒醉酒之人。竟有了欲乘風(fēng)歸去的做想。僅是想想,便也作罷。只因那高過百尺,碧落九霄之上的瓊樓玉宇,美則美矣,可誰又知,高處,本不勝寒。身居高位之人,哪一個不是膽戰(zhàn)心驚,如履薄冰,哪日御座上那人一個不順意,輕則流放邊疆塞外,重則霎時間人頭落地。樂觀曠達(dá)的他,才不愿以身犯險,倒不如這樣,邀月起舞,弄清影,來得暢快。雖在人間,卻又,何似,在人間。
月影轉(zhuǎn)過重重朱漆樓閣,輕撫那些暢快歡飲而無眠之人。夜涼如水,明月河皎皎,清亮得仿佛能見得玉兔搗藥的身影。如斯美景,還有什么好恨的呢?那月為何會變化萬千,遲遲不肯長圓?
再斟滿美酒,仰頭,一飲而盡。人間自有悲歡離合,同樣,明月,也有陰晴圓缺,人難長聚,月難長圓,抱怨又有何用?不如端起一杯酒,抬袖灑于地上,對月祝福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穿透了時空,成就了風(fēng)與云的纏綿……
有寒風(fēng)吹過,吹醒夢中之人,那些驚才絕艷的他們,皆已遠(yuǎn)去。抬頭,還是那一輪明月,我卻早已沒了他們的才情。只能,俯首長嘆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