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鈺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接觸異地戀這個詞時，我的閨蜜剛因為它失戀。那時崇尚愛情至上的我一直不懂，距離怎么能打敗愛情？直到后來，我喜歡上了一個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人。當(dāng)光纖電纜里再多的甜言蜜語都抵不上下雨時的一把傘，難過時的一個擁抱，那這份愛情再怎么驚心動魄，都只會越來越淡。我現(xiàn)在還喜歡著他，就像歐楊心喜歡師朗，只是我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去到他身邊。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遇到這種問題的小伙伴，共勉。

我喜歡你，喜歡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喜歡到如杜鵑般雌辭雄死，喜歡到就想牽著你，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

1

“這誰把我拍成視頻擱網(wǎng)上的？！”

暑假最熱的那天，我洗了個美美的澡，剛躺在床上刷微博熱搜，便看到了一段視頻。地點是金佛山上懸在絕壁的一小截玻璃棧道，主角之一是我。

若是美美的人配上絕佳的風(fēng)景那還好，可我在這段視頻里全程表情包，看到近乎透明的玻璃下那萬丈懸崖，腿一軟就趴到了地上。一陣鬼哭狼嚎之后，我被我那已經(jīng)上了棧道哭笑不得很久的爹媽，從玻璃棧道的這一頭拖拽到了10米外的圓形臺子上。

于是那天，這戳中無數(shù)人笑點的視頻成功上了熱搜，我就這樣直接超越了皮皮蝦，成了表情包中的扛把子。

就在剛得知真相的我狂敲席夢思以宣泄自己的憤怒之時，一條支付寶的收款信息砸進(jìn)了我的腦門。

“**向您轉(zhuǎn)賬500元，備注：肖像費。”

嘿？我這暴脾氣！念完備注，我直接從床上跳起來，猛戳拼音9鍵。

“你誰啊？干嗎的？住哪兒？我們‘談?wù)?！?/p>

很快，對方就著支付寶對話框又發(fā)來消息。

“今日瀲滟正好，金佛舊地盞茶待卿?！?/p>

哈？這人是從古言里穿越來的吧？說實話，我本不想理的?？墒菦]辦法啊，莫名其妙成了表情包，還被塞了五百塊封口費，我得去找個說法！

然而，鬼知道我那天有多倒霉。去山上的末班車沒趕上，站在路邊吃了倆小時的灰，最后卻看到了做夢也不會遇到的人。

“喲，歐楊心，又去山上視察??？”

一輛粉色Jeep停在了我的面前，車窗玻璃降下，探出一個熟悉無比的腦袋。而那腦袋的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前方的紅綠燈紅了又綠了又黃了，我才終于道出了這個名字——

“師朗?！?/p>

2

師朗，著名生態(tài)學(xué)家?guī)煱旱膶氊悆鹤?，也是個身高一米八七、智商一百八十七的怪咖，成天沒事就往樹林子里跑。當(dāng)然，怪咖是不會將注意力放到平凡無奇的樹上的，所以他要找的是樹上的鳥窩，還有里面的蛋和雛鳥。

我跟師朗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我上樹掏鳥蛋下不來那天。灑脫如風(fēng)的本奇女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高，離地半米都不行，所以死命抓住樹干哭天搶地了半天也沒人理之后，我放棄了。

“這個在樹上哭的小哭包是誰？”突然，樹下出現(xiàn)了一個人，漆黑如墨的碎發(fā)在風(fēng)中搖曳，青澀的聲音略帶嘲諷。

“本姑娘叫歐楊心，不叫小哭包！”我大怒，看清是個娘里娘氣的男孩之后，抱著樹干就準(zhǔn)備踢他。誰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腳踝，令我動彈不得。

“哎，你這人！怎么拉我的腳啊！啊！叫你別拉，我掉下去摔死了你負(fù)責(zé)啊……”

“想不想下來？”他直接打斷我的話，抬起頭望著我，眼神真摯得像三月的清風(fēng)輕柔拂面，還帶了幾分桃花的清香。

我小雞啄米般拼命點頭。

“那你就跳?！彼砰_了我的腳，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站在一旁。

跳？！那我還不得摔死！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死死地抱住樹干。

“放心，我是師朗，我會接住你的?！彼业哪_，在我的小腿上寫他的名字。他邊寫邊笑，薄唇瓊鼻，跟個粉妝玉砌的小姑娘似的，卻在艷陽的照耀下顯得太過純真無邪，險些將我電暈摔到地上。

不！我絕對不能被他蠱惑了。我趕緊擺了擺頭，再踢開他的手：“我管你什么朗，誰叫你摸我腳的，女孩的腳是能讓人亂摸的嗎？”

“我可沒亂摸?！彼蝗痪托α?，“你爺爺叫歐勇，抗美援朝的老兵；你外公叫楊乃恭，山城著名的園林設(shè)計師。你家有七口人，家里有只鸚哥叫點點……”他不緊不慢地說著：“退一步說，你不跳那就永遠(yuǎn)也下不來，跳到我身上，那也是我受傷。你說你到底是跳還是不跳？”

好像……是有那么一點點道理，我那反應(yīng)遲鈍的大腦這時候突然放松了些。

嘿！他怎么又抓住我的腳了？回過神來，我才看見他寫下了“朗”字的最后一筆。足下傳來的酥癢的觸感迅速蔓延，傳遍了我全身，帶了些十二三歲少年特有的溫度，好像一片羽毛，在神經(jīng)節(jié)點處細(xì)細(xì)地摩挲著。

這個男孩……好像也沒那么令人討厭？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什么，覺得這比查戶口的令人害怕多了，趕緊抱著樹干，往上挪了兩步。誰知腳下沒踩準(zhǔn)樹杈，整個人失了重心，卻因為他抓著我的腳，整個身體朝他而去。

“因為我叫師朗啊，師安平的孫子，你娃娃親的對象。”

聽完這句話，我像一只不慎掉出鳥巢的雛鳥，墜機在了這個“對象”瘦弱的懷抱里。

后來我才知道，師朗那天是去看那棵樹上的畫眉寶寶的，沒想到卻看到了我這個超大號的寶寶，還來了一個差點讓他骨折的公主抱。

但是，是在那天，我被他的膝蓋骨硌得腰疼了半個月；也是在那天，我看著瘦成竹竿的他，莫名其妙就不怕下樹了。

3

“嘿，上車，我送你去山上?！?/p>

我腦子里剛浮現(xiàn)過那些片段，便被師朗一把揪到了副駕駛座上。

他車?yán)锏奈兜篮芎寐?，幾絲橘香飄飄忽忽的，卻弄得我極其緊張。因為此時的他正一手拉著安全帶給我系，一手撐著座位空余的地方。他大臂一彎，我腦子里閃過兩個字——車咚，臉便不爭氣地紅了。

“干嗎臉紅？”他竊笑了一聲，系好安全帶后刮了一下我的臉，“臉皮變薄了？怪不得臉能紅了。”endprint

我很尷尬，畢竟這動作太過親昵，趕緊往駕駛座靠了靠：“開車！我要去找人！”

“找人？找誰？不會是我吧？”他慢吞吞地從車頭繞了過去，準(zhǔn)備坐到駕駛座上。

“仇人！”一想起那個拍我丑照做視頻發(fā)網(wǎng)上的人，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解了安全帶就搶了師朗的駕駛座，“我來開！”

或許是我的車技太過粗獷，從城郊到山上的九曲十八彎我“咻咻”地就開過去了，師朗坐在副駕駛上全程瞪眼，雙手緊抓安全帶。

“歐……歐楊心，那人究竟怎么你了？你……你身上沒帶兇器吧？”

我覺得他快吐了，停在緊急停車道上，打開了車窗。他爬出了車，倚在欄桿邊吐得稀里嘩啦的。我覺得是自己太沖動了，拿了一盒紙巾給他拍背道歉。然而就在我的手撫上他脊梁的一剎那，他生無可戀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我。

“找到那個仇人，先讓我揍一頓。”

有了師朗給我壯膽，坐纜車上山2000米尋仇的我可算沒那么心虛了，心；哦想著一會兒舌頭打結(jié)爭不過那人，還有師朗這個三寸不爛之舌幫我，誰知電話卻響了。

按下接通鍵，電話那頭的人直接甩了一個噩耗給我。

“聽說師朗接你去山上玩了？你爸說那就讓你們在山上住幾天?！闭f這話的是我媽。

到了山上，我才知道“住山上”這句話的真意：我爸讓大巴售票人員將我的名字拉黑了，師朗的車鑰匙被他隨身揣在兜里，所以我根本沒辦法下山，除了用自己腰以下的這雙“腳踏車”。

更讓我絕望的是，等師朗拉著我的手臂踏上絕壁棧道，慢慢接近那一小段支出絕壁的玻璃道的時候，根本沒有見到那個仇人的影子！

“騙子！”我怒火中燒，趕緊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給那人發(fā)了條信息。

然而我忘了，那時的我就站在玻璃圓臺上。身前是遠(yuǎn)山奇峰，深邃如黛，身后是垂直的喀斯特絕壁，灰紅似鐵銹，伸手便可觸及兩千米高空的云彩，而腳下……

腳下？！我的上帝！這該死的玻璃棧道！

我覺得腦子開始發(fā)緊，看見腳下如蟲蟻般細(xì)小的杜鵑花樹，一下子心血上涌。

“歐楊心！你怎么了？哎！你別暈??！我可沒錢，你別碰瓷！”

師朗環(huán)住我的肩，還在我耳邊說著什么。就在我兩眼一黑倒下的一剎那，身體卻沒有一絲疼痛感。我似乎……跌到了一張比家里的還要軟的席夢思上？

“哎，歐楊心，那時候你對我，要是能有對你仇人一半的‘執(zhí)著，或許我們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

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后一秒，師朗說了這么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顫抖或停頓，干凈利索到我好像看到了幾年前的他。

4

說起“執(zhí)著”這個表褒實貶的詞，我覺得我那整天追著師朗跑的中二病晚期青春期簡直是不堪回首。

自那次他成功治好了我爬不下樹這個毛病后，我就成了他忠實的小跟班。他去樹林子里研究小鳥，我就幫他打掩護(hù)。遇到雛鳥掉地上了，我絕對搶著爬樹將它給送回去。

后來到了高中，這種“執(zhí)著”似乎就變了味道。

第一次排隊搶周杰倫的簽名專輯，是因為他發(fā)了個沒搶到哭唧唧的動態(tài)；第一次瞞著我爸媽湊錢去香港買AJ11球鞋，是因為那是他的新年愿望；就連第一次留長頭發(fā)穿上裙子，也是因為他說那是自己的理想型。

幾年下來，追他的人來了一撥又去了一撥，最后依然堅守的就只有我了。

可我歐楊心是誰?。繗W家和楊家的心肝寶貝！我爺爺說這樣顯得太不矜持了，把我關(guān)在家里好幾天讓我反省，反省的結(jié)果是——我不在的這幾天，師朗該少救了好多只鳥?。?/p>

后來我外公看我可憐，說師家小子不給他面子，直接叫了師朗的爺爺開座談會，強迫師朗不準(zhǔn)研究鳥，改成研究我。

然而，師朗豈是池中物？

“地球的生態(tài)失衡，我以后要像父親一樣保護(hù)候鳥。嗯，鳥比人……還是好玩很多的?！?/p>

哼！這話就是說我無趣是吧？我快要氣死了，好幾天沒理他?？墒菐滋熘螅枪伞皥?zhí)著”的勁兒又上來了。于是，歐楊心又變回了師朗的愛鳥小助手。

但其實細(xì)細(xì)想來，師朗是給過我機會的。

那是在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試，我偷偷托他哥們兒問他，要怎樣才能以后跟他在一起？最后得到了他鏗鏘有力的四個字——“考進(jìn)前三”。

要知道，學(xué)渣歐楊心整個中學(xué)時期的成績都掙扎在平均線上下?？歼M(jìn)前三，那怎么可能？

嗯，我知道了，這樣委婉的拒絕方式只是為了給我留點尊嚴(yán)，讓我知難而退。那時的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摸底考試我壓根兒就沒去，裝病在家?guī)滋欤詈笾苯尤⒓拥母呖肌?/p>

現(xiàn)在看來，我沒能跟他在一起，是怪我不“執(zhí)著”，也怪我太“執(zhí)著”。

5

“帥小哥，新員工什么時候才能醒??？上頭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安排下來了?！?/p>

我醒來是次日清晨，太陽已經(jīng)大到曬熟了我的屁股。我揉了揉眼睛，師朗正坐在我旁邊吹著一碗藥，而他身邊站了一個穿著職業(yè)裝的漂亮小姐姐。

“什么新員工？”我一頭霧水。

“先喝藥?！彼麑⒛峭肷詈稚乃庍f到我的面前，一股刺鼻的中藥苦香沖得我鼻子都快掉了，我趕緊拉上被子蒙著頭。

“壯膽的！不是要找仇人嗎？你看你的視頻又被發(fā)到微博上了?！彼话殉兜粑业谋蛔樱瑢⑹謾C遞到我手里。然后，昨天我在玻璃棧道上翻白眼吐舌頭的那一幕便呈現(xiàn)在了我眼前。

哈？！這人是不是屬狼的啊，怎么非要對我這個狗不理包子一樣的人窮追不舍！

我簡直要怒發(fā)沖冠，擼起袖子磨刀霍霍了！搶過那碗壯膽藥，我一飲而盡，還問師朗要了一大碗面，吃得連湯都不剩。

“飽了？”

“嗯?！?/p>

“昨天你暈倒后，我花了一千多塊才把你給救回來，所以我們倆現(xiàn)在是負(fù)債狀態(tài)。”

哈？！我睡了一覺，一千多就沒了？endprint

“沒辦法，景區(qū)嘛。雖然在設(shè)計方面你爸出了力，但沒我們倆什么事啊，花的錢還是得給的。呃……簡而言之……我答應(yīng)了他們做兼職還錢……”

兼職？抵債？他這是把我給賣了，買來一碗壯膽藥？我看著那個藥碗，眼睛里都能噴出火來。然而當(dāng)晚瞥見師朗那可憐兮兮的小眼神，突然心就軟了。

是啊，他是師朗啊，是我年少時那么憧憬的人。

最后，我同意了兼職抵債，而為了找到那個拍我視頻的仇人，我選擇了去絕壁棧道玻璃道路段堵人。

要是讓我逮住他，我得問問他！上次不是給了五百嗎，這次怎么沒給呢？！這是商業(yè)失信，他遲早會為此虧得傾家蕩產(chǎn)！

好吧，真相其實是我用那五百抵了債，發(fā)現(xiàn)還差幾百。唉，想想這大熱天的還站在石壁上暴曬，還真是苦了我家細(xì)皮嫩肉如林妹妹般的師朗了。

6

說來也奇怪，我們到絕壁棧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很多，并不缺我們倆。

“這敢情好，我可以專心找我的仇人了?！蔽倚α艘宦?，瞇著眼眺望遠(yuǎn)方。

遠(yuǎn)山樹木蒼翠，山澗幽深，幾只畫眉在杜鵑樹上上躥下跳的。這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風(fēng)景，卻因為身邊有了一個少年時期那么憧憬的人，而多了些彼時不曾看到的美。

那一刻，我覺得仇人什么的在我的眼里徹底煙消云散了。我的世界，只剩下我和他，并肩而立，踏過滄海桑田，走過白云蒼狗。

“帥……朗……小哥，你好，請問我可以跟你合個影嗎？”突然，絕壁棧道拐彎處閃出一個扎雙馬尾的女孩，一身水手服套在身上，酷似“代表月亮消滅你”的水冰月。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師朗，簡直都發(fā)亮了。

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不可以，他不跟連他名字都沒念對的文盲合影。”我張開雙臂，一把擋在了師朗前面。而他卻笑著一掌推開了我，對著“水冰月”的鏡頭擺起了POSS。

“帥小哥、帥小哥，我也要合影……”

后來不知為何，這條原本只允許一人通過的絕壁棧道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交通堵塞——一群揚著手機的無知少女正從前后兩邊繞山竄洞地趕到我身邊。

“師朗，你可是我的對象，在你媽肚子里的時候就是了！”

我急了，心里想著這句負(fù)氣話，但真正說出來，卻被周圍嘈雜的聲音給淹沒了。他還是被人爭著搶著摟來抱去的，身邊的花癡少女們亦是滿眼心形，如同餓了很久的豺狗看見了肉骨頭。而我，就像只丟了主人的喪家犬，環(huán)顧四周。

紅日從山巒之下射出光芒，一層一層的云霧繚繞，隨著光線的漸漸明朗，變得深厚起來，隨著風(fēng)吹，在山澗之間翻涌。那截空曠無人的玻璃棧道懸在我的前方，像“T”字的下半部分一樣，在人潮涌動的絕壁棧道的映襯下，顯得孤獨至極。

“歐楊心！那邊！”突然，師朗叫了我的名字，然后指著那群少女的后方。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里竟然突兀地站了一個戴著墨鏡，穿著天藍(lán)色防曬服的男人。

“騙子！”我瞥見他手里的那臺攝影機，突然就反應(yīng)過來師朗這樣做是在幫我抓仇人，一下子就開心起來。

我趕緊推開前面的人，拔腿就跑，一溜煙跳到那男人的背上鉗制住他。

“下來，下來！”因為絕壁棧道太過狹窄，那人只能小幅度地擺動脖子，企圖讓八爪魚一樣抱著他的我放開他。然而我是誰？我歐楊心可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錙銖必較！

“欠我五百塊！放你才怪！”

聽了這話，那人愣住，脫下防曬服的帽子，又揭了墨鏡，扭過頭來看我。

那一刻，我才愣住了。因為這人是……我爸？！

7

后來我被我爸拎著回了酒店，才知道他只是聽說師朗帶我來了山上，替我爺爺和外公來刺探“敵情”。這個解釋，我給0分，多一分都怕他以為我好騙。然后我迅速從他兜里掏出手機，打開了他的支付寶。

不是？！看著上頭老老實實寫著我爸的名字，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眨了好多次眼，最后終于承認(rèn)，老爹真不是我的仇人。

“你現(xiàn)在真是越來越?jīng)]大沒小了?！蔽野稚鷼饬耍谝巫由喜亮撕脦状挝覌尳o他買的墨鏡，“這是你媽愛我的證明，現(xiàn)在被你弄了條縫，看我怎么罰你?！?/p>

“罰”字還沒說完，我爸撈過我就往陽臺上趕，健步如飛得令我懷疑自己減肥成功了，他只是捧著一抔空氣?？墒莿偪吹疥柵_欄桿外的風(fēng)景，我感覺那種眩暈感又來了。

“師朗……”我緊閉著眼叫出這個名字。

師朗兩步并成一步跨到我爸的面前，一把摟住我的腰將我搶回到他懷里，再往里屋靠了靠：“叔叔！她怕！”

我從沒離他這么近過，緊張到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近到我的右耳耳郭滿是他鼻息里噴出的熱氣；近到我雙手觸及他脖頸細(xì)滑的肌膚時臉上一熱；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混著我的心跳，聲聲如擂鼓。

“那她跟你站在絕壁棧道看風(fēng)景的時候怎么就不怕了？”我爸環(huán)保著兩條胳膊，諱莫如深地看著我。

因為可以依靠的人就在身畔，所以才無所畏懼。

我滿腦子都是這句話，然而師朗很久都沒再回話。久得令我覺得像是熬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最后連空氣中的塵埃都忘了要飄到哪里去。

時鐘轉(zhuǎn)到9點，酒店的廣播照例開始放起了《杜鵑圓舞曲》。我爸扭了扭脖子，推了推陽臺上的白色椅子，整個人癱了進(jìn)去。

“師朗，你研究了這么多年鳥，那你就給叔叔說說這杜鵑吧。”

陽臺外是蔥郁的杜鵑花林，晚開的紅色杜鵑花上，兩只杜鵑正來回嬉戲，你追我趕的。

“分金鵑和地鵑兩類，棲息于植被稠密的地方，膽怯，常聞其聲而不見其形……”他終于開了口，卻是如背誦教科書般刻板。

“叔叔想聽的是，它為什么會被稱為‘紅嘴相思鳥?！蔽野趾敛豢蜌獾卮驍嗔怂?/p>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我埋在師朗的脖頸處不敢探出頭，怕一抬頭就看見他躲閃的眸。endprint

“傳說當(dāng)雄鳥與雌鳥婚配之后便會終生相伴，形影不離。倘若其中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會因喪偶而拒絕飲食，最后憂郁而亡。它的名字就是指它對愛情忠貞不貳。”圓舞曲已經(jīng)循環(huán)到了第三遍，最后師朗終于開了口。

他說話的時候，胸腔震蕩強烈。我覺得物理老師說得沒錯，聲音的骨傳導(dǎo)若是占主導(dǎo)，那便更讓人印象深刻。因為那些原本枯燥無味的話化成了聲波，在身體接觸的一剎那，記憶便會永恒。

“那你告訴叔叔，你喜歡我家的傻女兒嗎？忠貞不貳的那種?！蔽野滞蝗灰槐菊?jīng)起來。

這還是我親爹嗎？怎么說自己女兒傻？我很想反駁，然而我并沒有，大概是他問的問題正好也是我想問的。

你喜歡我嗎？師朗。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膽怯的杜鵑，用一切行動證明著喜歡，卻從未對他說出口。然而那顆期待已久的心，卻從未失去對喜歡的熱忱。

“是喜歡的吧。”圓舞曲第六遍結(jié)束，他抿了抿嘴，開了口，“大概是……喜歡的。要不然怎么會在那個時候同意跟她試試呢？”

8

高考之后，師朗去了首爾，去高麗大學(xué)學(xué)生態(tài)學(xué)研究候鳥，而勉強上了普通本科的我則留在了山城。其實在我去機場送他的時候，我有問過他，要不要試試在一起。

“呵，你跟在我身邊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我們倆根本就沒在一起過?！蹦菚r，他揪了兩把我劉海上的呆毛，又揉了揉我的頭，“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個人會不會又連樹都不敢下了？”

那寵溺的語氣，簡直要把我融化了。

我的心像是一架直升機，從哀傷的地面直接躍過陰晴不定的對流層，到了晴空萬里的平流層。

“你這是……同意試試了？！”我開始結(jié)巴。

他點了點頭。

“真……真……真的？！”簡直難以置信，追逐這么久的人，這么容易就在一起了？

“真的?！彼_始笑，狹長的瑞鳳眼瞇得連臥蠶都腫了好幾度。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心跳加快，心律不齊，心花怒放，心不由主。到了最后，心好像已經(jīng)到了他的胸口……

后來他到了首爾，寄了好些東西給我，說是學(xué)生態(tài)學(xué)經(jīng)常要去全球各地拍攝，怕在外面不能通過現(xiàn)代科技跟我聯(lián)系。我說沒關(guān)系，只要知道你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的，我也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的，我們倆都好好的，那就足夠了。

小小的一顆心，全被他終于屬于我這一點給填滿了。

他拍的候鳥遷徙小視頻，我是第一個看的。漫天的斑頭雁、棕頭鷗、鸕鶿、魚歐，從隆冬二月向北，再從金秋九月回南。我看著屏幕里翩躚而至的大雪彌漫，又看到候鳥群飛過紅楓滿山，最后終于忍不住給他打了個國際漫游。中文、韓文、英文，三遍“無法接通”刺激著我的耳膜，眼淚不知怎么的就流了下來。

在一起的那半年算下來，我們真正能聯(lián)系的時間不超過六十個小時。漸漸地，慢得要死的EMS成了我們真正在一起的唯一證明。

除夕夜那天，我爺爺他們帶著我去了師朗家，兩大家子人圍了兩張大圓桌，其樂融融，唯獨缺了一個他。

“師朗的導(dǎo)師接到了一個國家級的大課題，今年不回來了。本來我還準(zhǔn)備趁著他回來，讓他跪著同意跟心心在一起呢。唉，這倆孩子，真是操碎了我的心……”師朗的爺爺跟我外公在一旁打趣，我夾菜的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中。

我突然覺得很可笑，原來，就連我們在一起的消息，他都沒告訴任何人。

那個時候的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電視機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主持人團(tuán)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數(shù)到零點的時候，山城的煙花炸破了天空。五顏六色，大大小小，像是新蕾吐蕊，又像是春雷破空，整座城市絢爛得不似人間。

“師朗，候鳥都來南方過年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臥室的燈沒開，整個房間卻因為煙花的照耀亮如白晝。我看到墻上那張我捧著雛鳥站在樹杈上，師朗皺著眉擔(dān)心我掉下去的照片，發(fā)完這條國際短信，就拉上被子，閉上了眼。

我從未質(zhì)疑過自己對他的感情，然而在這一刻，我是真的迷茫了。有些萬水千山，是候鳥也飛不到的，更何況我只是一只連地面都不敢離開的膽怯的杜鵑……

9

師朗說喜歡我之后，我爸心滿意足地帶著喜訊下了山，我跟師朗卻沉默了。

我們跟那天一樣早早地吃早餐，戴好工作牌，穿著工作服，一言不發(fā)地沿著絕壁棧道走著。我站在前面，他就在我身后，一步不長，一步不短。

那距離，似乎拉不長，也縮不短……

天邊漸漸露出一絲微光，四周也漸漸不再那么陰冷，太陽從斜后方躍出云海，將師朗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我就踩著他的影子，一直往前走。

“歐楊心，你看?！睅熇手钢h(yuǎn)方的云海，著名景點“金龜朝陽”也慢慢變得清晰。

不知怎么的，我看著那尊金龜被晨曦鑲上一道金邊，覺得像極了曾經(jīng)尤其喜歡的望夫石。我始終相信，癡癡傻傻且忠貞不渝的愛情，古往今來都是有的。只是，能期盼良人歸來盼到磐石無轉(zhuǎn)移的，古往今來不過爾爾。

我很珍惜這一刻，因為不知道一分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就像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就像他走了，我也無力挽留。

“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他問我，見我聳了聳肩，脫下工作服披在了我的肩上。

“9月初，還有幾天?！?/p>

嗯，準(zhǔn)確地說是九天。

“除夕那天你發(fā)給我的短信我看見了……”他喃喃說著，卻在朝陽的掩映下顯得尤為落寞，“我那時候是真的不能回來，但是我……真的是喜歡的。喜歡你，我確定?！?/p>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喜歡我了。但這世間總有一些事情，不是喜歡了、想要了，就能有的。所以最后我只是“嗯”了一聲。

“視頻是我拍的。”他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坦白了一切。

“我知道?！笨戳饲О俦樗牡暮蝤B，深知他剪輯的習(xí)慣，我怎么會不知道那兩段視頻是他拍的呢？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享受著跟在他身邊的時光，至于做什么，我都無所謂。endprint

“我們10月開學(xué)，所以……”他還在找些沒意義的話題繼續(xù)。

“這次去哪兒？”我直接打斷了他。

“美洲密西西比遷徙線，具體地方還沒確定。”他的聲音也開始小了。

美洲，跟中國隔了一整個太平洋，跟山城還隔了無數(shù)山脈和大半條長江。

“哦?！蔽疑钌畹貒@了口氣，還想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只有這一個字。

10

我回學(xué)校那天師朗沒去送我，一個人拖著行李上了地鐵。沒人在起點向我揮手作別，亦沒有人在終點等我為我提行李。

出了地鐵口，身上還帶著中央空調(diào)的透心涼，天空就開始下起了小雨。學(xué)校前面有一段爛泥路，坑坑洼洼的全是稀泥。我沒注意腳下，被行李箱絆了一下，然后摔到了泥地里。

初秋的雨開始變涼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很快就要入冬了。

我從泥地里爬起來，一抬頭，好像無數(shù)雨點掉進(jìn)了眼睛里，眼眶拼命地眨，好像要把里面的雨滴全都擠出來一樣。

首爾的緯度跟東北差不多，這會兒應(yīng)該很冷了吧。

腦子里全是那個這半年來撥打了無數(shù)次的電話號碼，手機抓在手里，卻連電源鍵都不敢摁。

就在我拖拖拽拽準(zhǔn)備進(jìn)校門的一剎那，手機屏幕突然就亮了，是個來電，我媽的。

“外公高血壓犯了，我跟你的老師請了假了，報到晚兩天，你先回來！”

我媽的語氣很急，急到令我根本不相信外公只是高血壓犯了，扔下行李箱就往回趕。當(dāng)我披頭散發(fā)地進(jìn)家門時，我爸的表情尤其緊張，一把抓著我下樓上了車。

“外公在山上，趕快！”

九曲十八彎的蜿蜒曲折，我爸的車技一如既往好，我還來不及吐就到了半山腰。陽光已經(jīng)到了五點鐘位置，昏昏黃黃的，令人心煩。

然而等我推門進(jìn)入酒店，里頭那人卻是……師朗？！

“怎么是你？”我眼睛紅紅的，被外公的病嚇得半死，卻在這一刻更紅了。

“就是我啊?！睅熇事朴频刈叩轿颐媲?，伸手擦我臉上的泥印子。

我打開他的手，號叫了起來：“你不是去密西西比了嗎？”

“呵?！彼謱⑹稚斓搅宋业哪樕?，擦了一把稀泥，“你這樣才像是去了密西西比吧，在河里跟河馬滾了一圈?！?/p>

不知怎么的，我看見他還站在我面前，我還能真實地聽見他跟我說話，進(jìn)了眼眶的雨滴就自動開始逃離了。我再也忍不住，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胸前，狠狠地將雨水揩在他的衣服上。想著就算他要去密西西比，也要他將這山城的雨帶去。

11

但后來我終于知道師朗為什么能站在我面前了。他將美洲密西西比遷徙線這個機會讓給了別人，自己則申請了留駐金佛山，研究瀕危動物巖燕。

金佛山的“金龜朝陽”總是讓人百看不厭，他牽著我，心如止水地看著遠(yuǎn)處的云卷云舒。斜陽漸下，掛在天邊的紅霞給那尊金龜籠上一層光暈，我突然想起那日自己在玻璃棧道上鬼哭狼嚎有些愣怔。師朗狠捏了一把我的手才讓我回過神來。

“干嗎！”我怒了！

他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拉著我。我們一路朝著燕子洞走，一步一步，沉穩(wěn)而均勻。

我問他：“怎么想到要留下？”

“我在青海的時候看到了水平如鏡的青海湖，突然就偏過頭叫了一聲‘歐楊心；我在地中海路過希臘湛藍(lán)屋頂，忍不住多拍了好幾張照片，想著有網(wǎng)絡(luò)了發(fā)給你看；我在西西伯利亞遇到了海豹寶寶，覺得特別可愛……”師朗摸了摸我的頭，“我已經(jīng)見了太多東西了，但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么要留下呢？”其實我心里已經(jīng)感動到想嗷嗷撲進(jìn)他的懷里，卻因為沒聽到特別想聽的答案，強忍著，假裝不滿。

“因為我覺得巖燕的價值與遷徙不止的候鳥也不相上下。”

“師朗！你怎么那么討厭！”我真的不滿了！哼！他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可為什么就是不說呢？

“好吧，因為啊，歐楊心不僅是歐家和楊家的心肝，更是師家的寶貝?！彼话褜⑽覔У綉牙?，“我喜歡你，喜歡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喜歡到如杜鵑般雌辭雄死，喜歡到就想牽著你，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p>

剎那間，成百上千只巖燕歸巢，來自浩渺天空的歸屬感伴著嘰嘰喳喳的嘈雜在紅霞的掩映下宛若一幅絕妙的山水畫。

我從他的脖頸間探出半個腦袋，看著可遇不可求的壯觀景象，突然就淚目了。

這是一個真實的懷抱，有天地間最美的風(fēng)景見證。從此以后，這個懷抱都會如此溫暖，都會如此伸手可及。而那懸在半空的玻璃棧道，亦會有這個懷抱的主人陪我一同來往。

我不怕了，從這一刻開始，到以后的每一刻，我都不怕了……

編輯/張美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