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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第一首詩

        2018-01-24 18:00:36繁淺
        花火B(yǎng)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半夏

        繁淺

        編輯推薦:我一直很喜歡葉春曉這種性格的女孩,大大咧咧又聰慧機靈,必要時更能獨當(dāng)一面。這樣的姑娘,理應(yīng)被深愛。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在一切欲言又止的心事里,在暮春的第一首詩里。

        我最想念你,也最喜歡你。

        01

        將晚的春詩路最熱鬧。

        油煙味鋪天蓋地,悠長的吆喝聲不絕于耳。葉春曉熟練地用漿粉裹勻已經(jīng)煮熟的玉米,邊蘸雞蛋液邊示意身側(cè)正在忙碌的少年:“陳遠(yuǎn)暮,你去把燈掛上?!?/p>

        “好?!标愡h(yuǎn)暮應(yīng)聲,擦了擦手,幾步繞到車筐處,從里面翻出長長的燈線。少年身如修竹,長臂一伸,順著撐桿扯起來,燈泡懸在頭頂,照下暖黃的一片光。

        “陳遠(yuǎn)暮,快幫我卷卷袖子,要掉進(jìn)鍋里去了!”

        這邊燈剛掛穩(wěn),那邊葉春曉的吩咐又緊隨而至。

        陳遠(yuǎn)暮依舊耐心十足,微微低頭,一道道幫她卷好衣袖。

        葉春曉熟練地裹好玉米,放進(jìn)滾油里,“滋啦”的響聲冒出來,她雄心萬丈 :“我這樣精心研究各種新配方,不賺夠一千塊絕不回家?!?/p>

        看著他們這個尚無人問津的小吃攤,陳遠(yuǎn)暮認(rèn)真地說:“你大概要在這里買棟房?!?/p>

        葉春曉的一片雄心被摔碎。

        天邊燒著的一團(tuán)晚霞漸隱,暮色微沉,一眼望去,路兩邊接二連三地亮起燈,像月色下閃光的銀魚,隨風(fēng)擺尾。

        這是十七歲的春詩路,窄窄的一段青灰色路面,兩邊緊鄰獨戶獨院的居民房,梔子香翻過磚墻,清香遠(yuǎn)溢。

        春詩路是南城一條熱鬧非凡的小吃街,每到傍晚,春詩路便漸次熱鬧起來,小商小販羅列在街道兩旁,撐桌架鍋,準(zhǔn)備開張營業(yè),葉春曉的爸爸就是其中一員。

        葉父曾患腰傷,每天出攤吃不消。她認(rèn)識陳遠(yuǎn)暮后,閑暇時間常叫上他,兩人偶爾接過葉父的擔(dān)子,一起蹬著三輪車來春詩路擺小吃攤。

        陳遠(yuǎn)暮既有耐心,又肯吃苦,關(guān)鍵還長得一表人才,是她心中的滿分伙伴。

        認(rèn)識他是在兩年前,陳遠(yuǎn)暮于她而言,有一瓶糖果之恩。

        那是葉春曉剛滿十五歲那天,正趕上她剛戴牙套不久。盡管是生日,噬甜如命的她醒著、睡著惦記的奶油蛋糕肯定不可能有。媽媽一大早起來做了碗長壽面,很簡單,細(xì)如絲的面條,最上面臥著一個荷包蛋,有油綠的青菜點綴。

        盡管長壽面看起來賣相不錯,但奶油蛋糕仍是她心尖上的朱砂痣,葉春曉吵鬧著要吃蛋糕無果,氣沖沖地端著碗蹲在門口吃面。

        陳遠(yuǎn)暮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開了門。

        對面本來住著一個寡居的老太太,附近的小孩子都叫她陳奶奶。滿頭銀發(fā)的陳奶奶慈眉善目,人又熱心,很得鄰里敬重,只可惜半年前在一場意外事故中遇難了。

        最近幾天,閑置半年的房子突然搬來了新住戶。葉春曉早幾日便聽爸媽聊天的時候說起過,來者是陳奶奶的獨生子,辭了外地高薪的工作,帶著妻子和兒子搬到這戶老房子住。

        聽到“嘎吱”一聲門響,葉春曉抬頭,直視眼前的男生。陳遠(yuǎn)暮很高,皮膚蒼白,插在兜里的手臂如未長好的細(xì)藕,過于瘦削的體態(tài)讓他看起來總有些禁不住風(fēng)雨的孱弱感。

        “葉春曉,”他居然張口叫出她的名字,語氣沒有半點生分,“你怎么蹲在門外吃飯?”

        葉春曉吸溜進(jìn)一口面條,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說:“蹲著吃,吃得香。”

        陳遠(yuǎn)暮忽然折身在她面前蹲下,特別認(rèn)真地問:“真的嗎?”

        “所以,”見她未答話,他的目光探到她手中湯面殘存的碗里,“你才能吃下這么大一碗?”

        聽到這個誠懇的問題,還有陳遠(yuǎn)暮吐字稍重的“這么大”三個字,葉春曉的臉慢慢紅了。

        她的飯量是大些,葉媽媽覺得女兒正在長身體,從不約束她吃多少。雞湯煮出來的長壽面連湯加面用一個大碗盛著,她端在手里揮動筷子,這會兒已經(jīng)見底。

        在陌生的男孩面前,葉春曉多少為自己的大飯量感到害羞??烧f也奇怪,陳遠(yuǎn)暮的話里聽不出一絲調(diào)侃,反而透出一點羨慕。

        葉春曉腦子靈活,小聲問:“你是不是也想吃?”

        他不說話,神色有些猶豫。

        “媽,媽!”葉春曉“砰砰”地砸門,忘記剛才還鐵骨錚錚地咬牙發(fā)誓不給吃蛋糕就不進(jìn)家門。她的聲音又亮又脆,遠(yuǎn)遠(yuǎn)地撒出去,引得周圍幾家的狗此起彼伏地吠,“再給我一碗面條!”

        她想了想,又喊:“加兩個雞蛋!”

        轉(zhuǎn)頭她對陳遠(yuǎn)暮補充道:“你太瘦了,得好好補補。”

        葉媽媽開門,見有客到,特意新做了一碗面,邀陳遠(yuǎn)暮進(jìn)家里吃。他婉拒了這份盛情,學(xué)著葉春曉的樣子,抱著碗蹲在她旁邊。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并肩靠墻蹲著,恰巧都穿著棕色的衣服,縮著手腳,像正在啃堅果的松鼠。晨光照過一樹海棠,前段時間瀕死的樹竟然返了青,抽出幾點嫩芽。陳遠(yuǎn)暮向外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碗里。

        他吃東西的動作很斯文,幾乎聽不到聲音。葉春曉吃完自己那碗,又眼巴巴地看著他。陳遠(yuǎn)暮夾起一筷子青菜給她:“補充維生素,快點長高?!?/p>

        說到身高,即使是蹲著,葉春曉也明顯覺得自己比陳遠(yuǎn)暮矮上一大截。

        葉春曉扒拉著那幾根青菜,悄悄在心里許了個生日愿望,希望自己能快點長高。

        長到……她偷看身邊的陳遠(yuǎn)暮,盤算著長到他的鼻子那么高就可以了。仔細(xì)想了想,她又泄了氣,琢磨著能有他的肩膀那么高也不錯。

        過了很久,直到葉春曉覺得兩腿發(fā)麻,陳遠(yuǎn)暮才埋頭吃完。湯足飯飽,碗底锃亮,他看起來很開心,眉眼輕輕舒展。陳遠(yuǎn)暮很講究禮尚往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玻璃瓶給她:“送你,我自己做的?!?/p>

        葉春曉接過,瓶子里是五顏六色的糖果,形狀多樣。她掀開瓶蓋,香甜的味道鉆出來。

        “謝謝你?!比~春曉對這份禮物滿意極了,忍不住笑。才剛笑了一下她就想起這樣會露出小鋼牙,立刻抿嘴,甕聲甕氣地說,“放心,到了這里來,以后我罩著你?!眅ndprint

        02

        陳遠(yuǎn)暮的病是葉春曉從爸爸那里聽來的。

        “厭食癥”三個字她聽起來太陌生,畢竟在如果發(fā)揮得當(dāng)能吃下一頭牛的葉春曉的心里,絕對無法理解世界上居然會有人不喜歡吃東西。

        多次尋醫(yī)問藥皆收效甚微,百般無奈的陳爸聽說這里有位頗具盛名的老中醫(yī),在某些疑難病癥方面有獨樹一幟的治療方法,只是脾氣古怪,每天只看三個病號。為了就近求醫(yī),徹底治愈陳遠(yuǎn)暮的病,陳爸放棄工作舉家搬了過來。

        陳家搬來不久后,幾乎每天葉春曉都會聞到空氣中彌漫的中藥味道,濃重的苦,撲入鼻腔。她扒著門鏡向外看,對面沒有關(guān)門。葉春曉手腳利索地溜過去,看到餐桌上擺著的中藥熱氣騰騰,陳遠(yuǎn)暮木著臉坐在旁邊。

        “是不是很苦?”那股味道葉春曉聞起來都覺得頭暈,更別說一整碗都要喝光了。陳遠(yuǎn)暮點頭,拿著湯匙,遲遲不愿意舀下去。

        “我替你試藥?!彼愿鎶^勇,搶過湯匙舀了一大勺中藥放進(jìn)嘴里,艱難地咽下,強作歡笑,“其實也不太苦啦,良藥苦口利于行,多喝幾碗,過兩天你就能吃下我做的秘制紅燒肘子了?!?/p>

        “是利于病,”陳遠(yuǎn)暮糾正,看著葉春曉快皺成一團(tuán)的小臉,帶著商量的語氣,“家常做法就行,能不能不要秘制?”

        葉春曉醉心廚藝,最愛開發(fā)新菜式,那些千奇百怪的味道沒人想嘗試,只好荼毒附近的貓貓狗狗。

        “那行吧。”葉春曉答應(yīng)得勉強。

        中藥的熱度消了大半,碰碰碗壁,溫度正好,陳遠(yuǎn)暮端起碗仰頭飲凈,一滴不剩??粗矍斑@位為了不吃她做的秘制食物頓生勇氣的壯士,葉春曉目瞪口呆,翻出幾顆烏梅塞給他,悄聲說:“這個是我爸自己加工的,特別好吃,你嘗嘗?!?/p>

        苦味還在舌頭上翻騰,陳遠(yuǎn)暮將梅子塞進(jìn)嘴里,酸甜在齒間迸開。那一瞬間的心情,像極了眼前這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是回味悠長的甜。

        葉春曉活潑,陳遠(yuǎn)暮孤僻,兩家大人也樂意讓孩子湊在一起交朋友,順便互補一下性格。

        葉家爸媽的廚藝極好,人也和善,每天晚飯時間葉春曉都會帶著精致的飯菜去敲他的家門。陳爸很忙,總是不在家,她也從沒見過陳遠(yuǎn)暮的媽媽,他常常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

        葉春曉的吃相下飯,只要和她一起吃飯,陳遠(yuǎn)暮的胃口就會好很多,更別說豐富的菜色也令人食指大動。

        吃過晚飯,他們就一起趴在桌上寫作業(yè)。

        陳遠(yuǎn)暮天資聰穎,似乎沒有他不會解的題目。相比之下,葉春曉那中等智商簡直不值一提,稍微復(fù)雜一點的題目也要講上兩三遍她才能理解。他還特別有耐心,一步一步分析,鉛筆在草稿紙上磨出“沙沙”的響聲。

        她敲著筆桿,面露苦色:“陳遠(yuǎn)暮,你不是說想當(dāng)個詩人嗎?怎么理科也那么厲害?”

        猶記那個交換愿望的星夜,陳遠(yuǎn)暮帶她爬到樓頂看北斗七星。

        深藍(lán)天幕,銀星如斗,他們并肩坐在平臺上。葉春曉并不能看出漫天繁星有什么區(qū)別,他卻能迅速找到北斗七星,還根據(jù)勺口前兩顆星連線向勺口開口方向延長兩顆星距離五倍找到北極星,教她根據(jù)北極星辨認(rèn)方向。

        葉春曉聽得云里霧里,夜風(fēng)撫過,她靜靜地看著懸在夜空中像柄勺子的北斗星,忽然說:“陳遠(yuǎn)暮,我們來交換一個愿望吧?!?/p>

        想和他共同擁有點什么,哪怕只是一個愿望。

        她的愿望相當(dāng)樸實,想成為左執(zhí)鍋鏟右拿炒鍋縱橫美食江湖的大廚,而陳遠(yuǎn)暮夢想有朝一日去周游世界,當(dāng)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吟游詩人。

        從交談中得知,他還有一本絕不輕易示人的詩集。

        “專心,”他輕叩桌面,指了指題目,問她,“聽懂了嗎?”

        “懂了懂了?!彼B忙應(yīng)聲。

        陳遠(yuǎn)暮笑起來:“真傻。”

        他微微笑著的樣子,目光中似乎撲閃著流螢。葉春曉愣愣地想伸手去捉,卻發(fā)現(xiàn)其實一無所有。

        “陳遠(yuǎn)暮,”她撐著下巴,突然嚴(yán)肅地問他,“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陳遠(yuǎn)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月色鋪陳,軟軟地照在她的臉上。葉春曉是偏可愛的長相,但在這片明月里,竟顯露出幾分流連心底的美。

        他低聲強調(diào):“最好的?!?/p>

        葉春曉美滋滋地低頭算題,陳遠(yuǎn)暮的視線落到書柜上,最高處放著一本破舊的詩集,扉頁上抄著塔朗吉的詩——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p>

        他想,或許一切灰暗都會過去,前路真的有光明。

        03

        初見時葉春曉說要罩著他的那番話,果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陳遠(yuǎn)暮轉(zhuǎn)校插班,和葉春曉同在一所高中。

        盡管同校,但兩人所在的班級分列在樓上樓下,很少能遇到。她要特意跑下去,才能“偶遇”他一面。

        陳遠(yuǎn)暮性格溫暾,似乎沒有一點脾氣,對于周圍的任何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他是中途插班進(jìn)來的,再加上木訥不善言辭的性格,在班里沒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

        十幾歲的小孩總有些層出不窮的壞點子。一次活動課的主題是給氣球畫表情,他正專心畫著,連下課鈴響都充耳未聞。突然有人敲著教室門,大聲叫他:“長頸鹿,過來幫個忙?!?/p>

        聽到有人叫他幫忙,陳遠(yuǎn)暮就放下手中的氣球,循聲出去。

        教室外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據(jù)說近百年樹齡,因此學(xué)校幾次修整教學(xué)樓和操場,都放任這棵樹隨意生長。

        這會兒,樹枝上掛著幾個氣球,紅紅綠綠的,很是顯眼。

        一個稍胖的男生站在樹下:“氣球不小心飛到上面拿不下來了,要是被班主任看到,我們肯定要挨罰,爬樹被抓到可就麻煩了。長頸鹿你這么高,給我當(dāng)個梯子吧?!?/p>

        氣球掛得不算高,兩人合作足以拿下來。陳遠(yuǎn)暮并未察覺有什么不妥,反而認(rèn)為是助人為樂,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葉春曉趴在二樓欄桿上背英語單詞,伸頭剛巧看到這一幕。

        小胖子褚加禾耀武揚威地坐在陳遠(yuǎn)暮脖子上,一會兒讓他往左移,一會兒讓他往右移。圍觀的人忍著笑,幾個男生沖褚加禾擠眉弄眼,一看就是故意欺負(fù)陳遠(yuǎn)暮。endprint

        陳遠(yuǎn)暮也不惱,隨著褚加禾的指揮反復(fù)調(diào)整,挪動腳步。

        看到那個場景,葉春曉只覺一把火沖到頭頂,熊熊燃燒。她把英語書丟到一旁,幾步跳下臺階,撥開幾個人跑向樹下。

        “喂,褚加禾,”葉春曉雙手叉腰,揚著頭。一樹碧綠的葉子,陽光透過點點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你立刻下來,向陳遠(yuǎn)暮道歉?!?/p>

        “拿個氣球而已,你少多管閑事?!?/p>

        “下來!”葉春曉語氣鏗鏘,寸步不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伎倆,滾下來,給他道歉?!?/p>

        “喲,女俠?!彼闹苡心猩庩柟謿獾卮悼谏凇?/p>

        褚加禾跋扈慣了,冷不丁被葉春曉拿話一激,壞脾氣越盛:“我道什么歉?明明是這個呆子自愿的?!?/p>

        聽他越說越過分,葉春曉氣不過,猛地推搡了陳遠(yuǎn)暮一把。她力氣大,陳遠(yuǎn)暮又毫無防備,連退兩步才站穩(wěn)。而坐于高處的褚加禾難以掌握平衡,慘叫一聲,一頭栽到地上。

        04

        這一栽摔得可不輕,褚加禾以頭搶地,額頭上頂著一大塊疤,臉上青腫未褪,腫得像個豬頭。他母親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氣勢洶洶地找到學(xué)校來。

        貴婦打扮的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黑色銀扣的羊皮小手包,據(jù)說是某個奢侈品牌的經(jīng)典款。葉春曉站在距離她幾步遠(yuǎn)處,只覺她叮當(dāng)作響的金色耳飾簡直亮瞎眼。

        “在學(xué)校就動手打人,”女人惡人先告狀,斜睨她一眼,“還是個小姑娘,真沒教養(yǎng)?!?/p>

        葉春曉牙尖嘴利,出言頂撞:“我那叫路見不平,沒教養(yǎng)的才會欺人太甚。”

        女人嚷嚷道:“誰欺人太甚了?拿出證據(jù)來啊,我兒子頭上的傷你可是抵賴不了的?!?/p>

        室外沒有監(jiān)控,說到證據(jù),葉春曉不禁啞然。

        女人很是得意,艷紅的唇勾著,打算乘勝追擊。

        “我看見了?!币坏缆曇羧腴T,葉春曉聞言轉(zhuǎn)身,看見程半夏走進(jìn)來。

        這是葉春曉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程半夏。

        她的漂亮毋庸置疑。

        程半夏長發(fā)利落地盤起,皮膚很白,下巴尖尖,像一朵沾著清露的梔子花。她身高腿長,比同齡女生要顯得挺拔得多。大概是從小練習(xí)芭蕾舞的原因,她的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抬,像一只倨傲的天鵝。

        她和陳遠(yuǎn)暮一樣,平時并不合群,沒想到這次會挺身而出。程半夏環(huán)視辦公室里的幾個人,不急不緩地說:“我看見葉春曉只是推了陳遠(yuǎn)暮一下,從頭到尾沒有碰到過褚加禾。至于褚加禾為什么會摔成這樣,你該好好問一問他?!?/p>

        “我……我……”褚加禾愣在一旁,手心直冒汗。

        三言兩語就將責(zé)任撥回到褚加禾身上,剛才蠻橫的女人氣焰頓時熄了大半。她剛想開口替兒子辯解,又被程半夏截斷。

        “褚加禾,敢做就要敢當(dāng),騎在別人肩膀上的時候不是很得意嗎?”她將話鋒一轉(zhuǎn),直指冒汗的小胖子,還笑了笑,是顯而易見的嘲諷,“這會兒怎么成了只敢躲在媽媽背后的縮頭烏龜了?”

        “我就欺負(fù)他怎么了?”褚加禾果然上當(dāng),憋紅了臉吼道,“陳遠(yuǎn)暮整天像個呆子一樣,我就看他不爽!”

        無須需更多言語,有了這句話,原本的劣勢瞬間扭轉(zhuǎn)。

        褚加禾惱羞成怒,口不擇言:“陳遠(yuǎn)暮有那樣的媽媽……”

        “褚加禾!”程半夏厲聲打斷他,氣勢迫人。

        班主任終于適時出聲,板著臉:“褚加禾,我說過多少次,同學(xué)之間一定要團(tuán)結(jié)友愛,你寫份檢討交過來?!?/p>

        班主任發(fā)了話,女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自家兒子一眼,也不好再說什么。

        這次沖突算是順利解決,葉春曉跟在陳遠(yuǎn)暮的身后出了辦公室。

        天沉了臉,鉛云堆積,他們?nèi)顺闪?,沿著左手邊的一個花架慢慢走著。青藤爬滿金屬桿,翠綠的葉片層層相疊,剛澆過水,葉片越顯碧色可人。

        “程半夏,謝謝你?!标愡h(yuǎn)暮開口。

        程半夏頓住腳步,回頭看他,澄凈的雙眸中似有云翻涌。她問:“陳遠(yuǎn)暮,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須臾,她那對漂亮的眼睛迅速掃過葉春曉,嘴角泛起一點笑意,如輕巧的風(fēng):“你知道的,那個秘密我是不會說出去的,而且,我還會幫你?!?/p>

        葉春曉心里“咯噔”一聲,下意識地看向陳遠(yuǎn)暮。他垂眸,什么也沒說。

        程半夏口中的那個秘密,葉春曉并不知道。

        就在她還為能分享他的一個愿望而開心不已時,他卻已有了共守秘密的人,親疏立現(xiàn)。一瞬間,有股淡淡的酸澀涌上來。

        心似乎被風(fēng)沙掀開一角,原本撲棱著翅膀的飛鳥伺機兀自起飛,飄然遠(yuǎn)去。葉春曉原本的滿心歡悅,現(xiàn)在只剩下空蕩的回音。

        曾經(jīng)那句話還言猶在耳,風(fēng)月俱靜,他的聲音低沉:“最好的?!?/p>

        05

        程半夏在年級里算是聲名響亮的存在,上天不公,不僅給予了她美貌,還附贈了聰慧的頭腦。明明她比他們要小一歲,卻跳級與他們同上高二。

        不僅如此,她還有出眾的芭蕾舞錦上添花。葉春曉曾經(jīng)碰到過程半夏在舞蹈房里練習(xí),她穿著練功服,細(xì)瘦的蝴蝶似要振翅欲飛。雖然她整個人清冷如皎月,卻也阻止不了別人把她捧至山巔。

        后來葉春曉才知道他們?yōu)楹问熳R,程半夏的爺爺就是那個脾氣古怪的老中醫(yī)程濟善。怪不得連她的名字都是一味草藥,陳遠(yuǎn)暮每次的中藥都是她按藥方稱量配好的。

        那次程半夏出手相助后,葉春曉遇到她的頻率就越來越高。

        先是在學(xué)校有意無意地遇見,在陳遠(yuǎn)暮家里,以送藥為名的程半夏也是??汀?/p>

        哪怕是在他們?nèi)ゴ涸娐窋[小攤,也能巧遇只喝露水的仙女本人。

        哪來這么多的狹路相逢,葉春曉敏感地察覺到程半夏的醉翁之意。

        見到他們擺攤,程半夏一驚:“你們倆是不是欠別人錢了,所以需要這么以身抵債?”

        這腦回路,葉春曉抹了一把汗,不冷不熱地回道:“你到底買什么?如果不買,別耽誤我做生意?!眅ndprint

        “春曉,”陳遠(yuǎn)暮皺眉,“不要這么說話?!?/p>

        她冷哼一聲,把手里烤著的魷魚翻到另一面,憤恨地撒了一大把辣椒。

        “我要一個脆皮玉米?!背贪胂恼驹谕栖嚽?,猶豫半天,才最終選定一樣。

        根本不用她再多說什么,與她默契十足的陳遠(yuǎn)暮拿過一根剛剛炸好出鍋的玉米,抹上番茄醬,再挑了一個薄荷綠的紙杯盛著,遞到她的手里:“不喜歡吃沙拉,我記得很清楚,嘗嘗吧?!?/p>

        葉春曉手上的動作一頓。

        程半夏拿著脆皮玉米,也不吃,在一旁看了半晌。她看到陳遠(yuǎn)暮熟練地將一份香辣蝦打包,再利索地收錢找錢。

        “喂,陳遠(yuǎn)暮,”程半夏把聲音壓得極低,“我想方設(shè)法幫你,你可要說話算話?!?/p>

        陳遠(yuǎn)暮回答:“不用你湊熱鬧。”

        程半夏撇嘴,看向葉春曉。

        她正認(rèn)真地忙碌著,旁邊有個等餐的小朋友,肉嘟嘟的手指戳了戳她,好奇地問:“姐姐,把蝦裝進(jìn)盒子里,它們怎么回家找媽媽啊?”

        葉春曉低頭,神神秘秘地說:“不用找媽媽,它全家都在盒子里了。”

        陳遠(yuǎn)暮拽了拽她的發(fā)梢:“這么殘忍的話也虧你說得出口?!?/p>

        “我們可以給這個取個新名字,”葉春曉指了指打包盒,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歪理一大堆,“就叫全家福?!?/p>

        程半夏忍不住笑,覺得葉春曉實在是有趣。

        陳遠(yuǎn)暮和葉春曉并肩站著,和這個煙火氣息十足的夜晚分外相襯。

        程半夏突然提高音量:“遠(yuǎn)暮,等到高考結(jié)束,你陪我去掛盞燈吧。聽說千盞長廊的姻緣燈很靈的?!?/p>

        愣了半晌,陳遠(yuǎn)暮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接過話:“好啊?!?/p>

        旁邊的小攤上油光飛濺,陳遠(yuǎn)暮把程半夏拉近自己一步,關(guān)切地說:“小心點,別濺到衣服上?!?/p>

        程半夏乖乖應(yīng)聲,緊靠在他身邊。

        同樣出色的兩張面孔,葉春曉突然覺得自己被隔離在畫面之外。嘈雜聲在耳朵里膨脹,她好像一瞬間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沒想到陳遠(yuǎn)暮也不能免俗。葉春曉心中怨念,不愿再看,始終低著頭,假裝忙得不可開交,被熱油燙傷手背也不自知。還是陳遠(yuǎn)暮立刻發(fā)現(xiàn),強硬地將她的手按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洗。

        他抿著嘴,唇線流暢,燈光明暗搖曳,陳遠(yuǎn)暮忽然嘆了一口氣:“真傻?!?/p>

        葉春曉的視線越過他,看向程半夏。她咬了一口脆皮玉米,眼底不見波濤,同葉春曉的目光對上,程半夏輕輕笑了。

        06

        她一定是在挑釁我!

        葉春曉始終難以忘懷程半夏那個意味深長的笑,以此鞭策自己不斷努力,直至高考落幕。

        陳遠(yuǎn)暮的高考成績一如既往的出色,而葉春曉也發(fā)揮超常,雖然選不上陳遠(yuǎn)暮那門拔尖的專業(yè),好歹也和他同在一所大學(xué),離家不算遠(yuǎn),就兩個小時的車程。

        葉春曉高興極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踮起腳拍著陳遠(yuǎn)暮的肩膀:“大學(xué)繼續(xù)賣我們的招牌全家福?!?/p>

        她依然沒有長高幾厘米,只配呼吸陳遠(yuǎn)暮肩膀以下的空氣。他神色微動,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調(diào)侃:“不光是小矮人,還是個財迷。”

        葉春曉舉起拳頭威脅:“我葉春曉,職業(yè)拳手,大拳八十,小拳四十,你要哪種?給錢?!?/p>

        他被她的孩子氣折服,笑聲越發(fā)肆意。

        整個暑假,葉春曉的閑暇時間大部分都待在陳家。

        窗戶半掩,老式吊扇在頭頂轉(zhuǎn)動,翠皮紅瓤的西瓜切成一塊塊放在茶幾上。葉春曉囫圇吞了幾口,甘甜的汁水在嘴里化開。

        這是最好的夏天。

        他們坐在地毯上玩一款狙擊類游戲,葉春曉的技術(shù)很差,在廢墟里迷路無數(shù)次,還總愛沖在最前面為他擋子彈。陳遠(yuǎn)暮操控鼠標(biāo),高喊:“站在我后面,不要往前沖?!?/p>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她誠懇地說,“擋子彈都怕跑得慢?!?/p>

        他笑意溫柔,在葉春曉又一次“犧牲”后,輕聲說:“小矮人,以我的技術(shù)完全可以帶你飛,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好?!?/p>

        明明說的是游戲,可因為那句話,葉春曉的心“怦怦”跳得響亮。

        如果沒有程半夏,或許她就能夠“多想”。但是有明月在前,她只能把那句話當(dāng)成一句戲言。

        陳遠(yuǎn)暮言而有信,假期過半,他陪程半夏一起去鄰市的千盞長廊掛燈,葉春曉隨同前往。

        在要出發(fā)的前一天,葉春曉收拾好東西,然后跑去幫陳遠(yuǎn)暮打包行李。

        門像往常一樣虛掩著,她推門而入,四下悄無人聲。葉春曉正疑惑,主臥的門忽然打開,陳遠(yuǎn)暮的腳步踉蹌了兩下,臉上有抓傷。

        “你怎么了?”她大驚。

        話音還未落地,猛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接著是玻璃亂七八糟碎在地上的聲音。陳爸大聲說:“蘇芬,你冷靜一點,冷靜!”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跑出來,她很胖,被緊跟而來的陳爸抱住。幾分鐘后,女人癲狂的狀態(tài)才漸漸平復(fù)。

        “嚇著你了嗎?”待到一切恢復(fù)平靜,陳遠(yuǎn)暮疲倦地靠在沙發(fā)上問她。

        葉春曉愣愣地?fù)u頭。

        “那是我媽,她的病犯了?!?/p>

        這大概就是程半夏所說的那個秘密了。

        陳遠(yuǎn)暮的媽媽曾經(jīng)是芭蕾舞演員,因過度節(jié)食患上神經(jīng)性貪食癥。她一邊拼命吃東西一邊催吐,導(dǎo)致身材走形美貌不再,最終精神崩潰。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其實陳遠(yuǎn)暮非常健康,只是為了讓只顧賺錢的爸爸能將重心轉(zhuǎn)至家里,多給媽媽一點陪伴和關(guān)心,所以才假裝患上了厭食癥。

        妻子和兒子的狀態(tài)讓陳爸無心忙于工作,再加上母親的驟然離世,讓這個已至中年的男人開始倍感珍惜親情。

        因為母親和程濟善大夫有些交情,程濟善為蘇芬介紹了一家療養(yǎng)院,所以他們才舉家搬到這里。

        在程大夫的家里,陳遠(yuǎn)暮第一次見到程半夏。

        對纖瘦體型追求嚴(yán)苛的女孩,每頓飯都要小心計算過熱量才能下咽。程濟善很是擔(dān)心,勸她營養(yǎng)攝入要均衡,但驕傲固執(zhí)的程半夏依舊我行我素,每天過得像食草動物。endprint

        程濟善無意中對陳遠(yuǎn)暮提起這件事,他擔(dān)心程半夏會重蹈媽媽的覆轍,于是反復(fù)勸說。程半夏對陳遠(yuǎn)暮的話倒是能聽進(jìn)去幾分,漸漸改變了不良的飲食習(xí)慣。

        出于感謝,程濟善對蘇芬的病格外盡心,還應(yīng)允陳遠(yuǎn)暮可以答應(yīng)他一個要求。

        “我媽現(xiàn)在的病情有所緩和,醫(yī)生說偶爾可以接回家來住?!标愡h(yuǎn)暮的語氣輕快不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恢復(fù)健康的?!?/p>

        “一定會的?!比~春曉字字鏗鏘。

        07

        第二天的計劃照舊,程半夏一早等在車站,三人坐上去往千盞長廊的大巴。

        千盞長廊夾在兩處水面之間,朱檐碧瓦,綿延十里。據(jù)說每月十五若在這里掛上燈盞,心愿便會實現(xiàn)。

        因此每逢農(nóng)歷十五,前來掛燈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

        葉春曉身型靈活,費了好半天勁才擠進(jìn)去掛上自己那盞平安燈,里面寫著她的愿望:希望陳遠(yuǎn)暮的媽媽盡快康復(fù)。

        她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如果這輩子只有一次機會能夠心愿得償,那她希望實現(xiàn)他最想實現(xiàn)的那個愿望。

        “你有本事在這里寫詩,那你有本事告訴她啊?!背贪胂耐妻岁愡h(yuǎn)暮一把,“我真受不了你一個大男人那么婆媽,秘密幫你守得夠久了,今天這個機會你再不把握,我就真要被你氣死。別裝傻,今天這個機會是我專門為你創(chuàng)造的?!?/p>

        他被程半夏推到葉春曉面前。

        “葉春曉,”程半夏眨眨眼,“陳遠(yuǎn)暮要送你一件禮物?!?/p>

        “……”

        陳遠(yuǎn)暮想縫上她的嘴。

        “什么禮物?”葉春曉訝異。

        程半夏插嘴:“一本詩集?!?/p>

        一向溫暾的陳遠(yuǎn)暮簡直被逼上梁山,沉吟片刻,終于交出他那本視若珍寶的詩集。

        他的父母年輕時有過很相愛的時光,有這本寫了數(shù)首情詩的詩集為證。母親病后,父親把詩集送給他,他那時尚不懂其中字句的意思,陳父笑言:“等能在這里寫下你的第一首詩時,你就會明白了?!?/p>

        程半夏曾無意中看到過一頁,那是陳遠(yuǎn)暮寫的一首詩,叫“暮春”。

        暮春,慕春。

        08

        程半夏那時才恍然明白陳遠(yuǎn)暮的心意,也知道他擔(dān)心葉春曉害怕陳母的狀態(tài),所以將一切都深埋于心。

        包括那些不能忘卻的記憶——

        初次見面時特意爭取的兩個荷包蛋,明明怕苦卻為他嘗中藥,替他鳴不平時的毫不退讓,游戲中奮不顧身地沖在前面抵擋槍林彈雨……

        心動的瞬間太多,但因為太看重這份感情,反而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

        程半夏自告奮勇要幫他,以此來換得爺爺應(yīng)允陳遠(yuǎn)暮的那個要求,能讓她高考后隨芭蕾劇團(tuán)出國演出。

        幾次明里暗里的試探,同為女生,程半夏感受到葉春曉對陳遠(yuǎn)暮的感情,遂制造了千里長廊掛燈這個機會,讓他們在諸多祝福的見證下,交換彼此的心意。

        葉春曉翻開詩集,上面陳遠(yuǎn)暮的筆跡蒼勁有力,字句入心,他寫:

        《暮春》

        喜歡是翻山越嶺,是跨山渡河。

        是詩三百,是夜來風(fēng)雨聲。

        是放不下,是等不了,是舍不得。

        別致的表白,葉春曉難得聰明,居然很快領(lǐng)會,她握著薄薄的卡片,霎時間心潮涌動。

        是夜來風(fēng)雨聲,是春眠不覺曉。

        春曉。

        是你。

        編輯/夏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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