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男
在一種文化認知里,有這樣一個觀念:瀕死的時候,人會在時光的甬道里,反復地穿梭。這種穿梭,是一個瀕死者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和總結(jié)?!缎锞普吣恰?,就基于這樣的前提:瀕死的酗酒者莫非,在過去和未來,無盡地穿梭著。在穿梭的過程里,他印象深刻的記憶漸次展開,與母親、與前妻、與妹妹、與屋子里的一只老鼠、與一個外國女記者、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卡里忒斯”、自己的過去——種種邂逅、交往,就意識流般地展開了。
在瀕死的記憶甬道里,莫非的意識流,其實是有層次的。
第一層次,是莫非的囈語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莫非是一個酒徒,酒徒在囈語時候,對世界的看法,構(gòu)成了這個世界層次的主體表現(xiàn)。于是,意識流般的語言開始展開,一個酒徒的悲傷、一個酒徒的痛悔、一個酒徒的不甘、一個酒徒的孤獨,就此展開。
第二層次,是莫非的記憶世界。囈語世界,開啟了莫非的記憶。莫非的具體記憶,構(gòu)成了這個世界。在一個灰蒙蒙的世界里,在一個空曠孤寂的世界里,與女記者的相遇、溝通、交往,成為了這一層世界的主要線索。記憶世界還不僅僅是與女記者的相遇,還包含著更具體的與前妻楊花兒的記憶,以及醉酒后面對警察的訓問……
第三層次,是陸帕假借莫非的想象世界。整場演出中,莫非時而步伐踉蹌,時而坐著輪椅,步伐踉蹌的時候,他是個單純的酒徒,坐著輪椅的時候,他儼然成了作品原作者——史鐵生。牽扯著一個飛來橫禍之下殘障者的消沉,史鐵生的名作《我與地壇》中的內(nèi)容也就被帶入、裹入了。殘障的莫非,是莫非的另一種想象,這種想象,嫁接了導演對史鐵生的理解,于是,在這一刻,莫非與史鐵生合為一體,莫非在扮演史鐵生,在扮演陸帕對史鐵生的另一種想象。
第四層次,是莫非的幻覺世界。這一層世界,最為光彩、最為陸離。莫非遇到了三個女孩,她們被稱作:卡里忒斯。在古希臘神話中,卡里忒斯是三位女神——代表著真、善、美??蛇@三個女孩,儼然是三個不良少女,抽著煙,游手好閑??ɡ镞箓?,把莫非帶入了她們的世界——有趣的是,進入卡里忒斯世界之前,創(chuàng)作者通過剪輯手段,把話劇現(xiàn)場與現(xiàn)場投影進行了一次無縫對接,莫非直接走向屏幕,緊接著,他打開屏幕的門,關(guān)上門之后,影像上顯現(xiàn)了莫非進入了二維的投影世界,他與三個女孩,興高采烈地上了一輛越野車,越野車呼嘯而過,出畫離開。以上所述,其實都是通過剪輯完成。緊接著,屏幕被高高懸起,屏幕背后,原來是一個像“神奇照相館”一樣的世界,古代的屏風、現(xiàn)代的婚紗、沙發(fā)、古代的漢服……這一層空間讓人眼前一亮,與之前的彌漫劇場的灰度,形成鮮明的比襯。在這個世界里,卡里忒斯之間,相互對抗,又相互依存,而莫非在其中,陷入了更自在的癲狂和迷離。當然,這其實是莫非的幻覺世界——真善美三位女神的變形,是一個酗酒者眼里,光怪陸離、顛倒夢想?yún)s又逼近現(xiàn)實的世界。
還要注意的是,在幻覺世界里,還包含著莫非對未來的想象——這就又形成了幻覺世界里的多層世界:莫非的未來世界。死后的莫非,看到了妹妹,妹妹對他的怨懟、懷念、忘卻,原來都那么動人。他找到了垂垂老矣的妹妹,她已經(jīng)忘記了他,他緊接著意識到自己穿越得有點多,于是他退回了一些時間,于是遇到了中年時期的妹妹。妹妹見到莫非,淚眼婆娑,兩個人坐下來喝酒,聊天,情感那么真實,又那么復雜。此外,在未來世界里,莫非還遇到了三個荒誕的裸體女人。三個裸體女人,身材臃腫,面目可怖。此時,世界已經(jīng)滅絕,因為一次戰(zhàn)爭武器的觸發(fā),全世界的人們都死光了,只剩下這三個女人。三個女人逼近觀眾,無限逼近帶來了觀眾莫名的戰(zhàn)栗與恐懼。這三個幸存的女人,與卡里忒斯三女神,構(gòu)成了前后相繼的隱喻意義。
要清楚的是,這四層世界,并非彼此層級鮮明,在莫非的意識甬道里,四層世界彼此滲透、相互關(guān)聯(lián),構(gòu)成了復雜了信息世界。
而無論這四層世界展示的如何復雜,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四層世界,都是酗酒者莫非的意識。
于是,這四層世界里,都充滿了一種酗酒者的消沉,囈語的世界,充滿了酗酒者的消沉;記憶的世界里,充滿了孤獨者的展示,孤獨的母親、孤獨的楊花兒、孤獨的成年莫非、孤獨的孩童莫非、孤獨的女記者、孤獨的妹妹……想象的世界,則彌漫著殘障者的痛苦;想象的世界,則展示了一種從癲狂到絕滅的荒涼歷史——三個變形的,但年輕貌美的女神,最終變成了身材臃腫、毫無美感的裸體女人;卡里忒斯的墮落,真善美的毀滅,真真絕望。
于是,這就應(yīng)催生我們的思考:莫非的消沉與酗酒,來自于何處?
從個體層面而言,莫非的消沉,來自于他的個體性情。莫非是一個內(nèi)向的思想者,他拒絕與親近的人交流,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樹起一道一道的心門,隔開了他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可是,卻積極地與自己屋子里的老鼠溝通,積極地與一個素昧平生的外國女記者交流——當然,這也是人世常態(tài),讓人沮喪的是,我們常常拒絕與親近的人交流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卻常常與素不相識的人打得火熱、甚至交心知心。人的行為,怎么這么奇怪?
可是,莫非的性情又來自何方?
劇中,莫非兩次穿過一條陰暗、幽深的胡同,他第一次穿過胡同,赤身裸體,倉皇失措,似乎在尋求幫助,可是胡同里所有的門窗都緊鎖著,沒有人開門。第二次,他穿過胡同,同樣赤身裸體,身上裹著一塊破舊的旗幟,與第一次不同的是,他同時穿過的,還有人們防備、警惕、恐懼的視線,他來到胡同的一個路口,突然有人攔住了他的路,幾個穿著60年代裝束的人,面色冷峻而可怖,不讓他穿過……
這兩次胡同的穿越,構(gòu)筑的是莫非與他人、社會的關(guān)系。在一個冷峻的世界里成長起來的人,如何能夠擁有健康的心靈和健全的人格?從這個層面來說,那一道道心靈的牢獄,是莫非自己砌成的,還是莫非身邊的社會環(huán)境鑄就的?
同樣要注意到的是,劇中幾次人物表情的出現(xiàn),比如,攔住莫非的那幾個60年代裝束的人,以及莫非孩童時代的表情特寫,卡里忒斯三女神的造型及地點、以及三位女人漸次逼近鏡頭……與中國當代藝術(shù)的一些現(xiàn)象關(guān)聯(lián)極大。
對表情的關(guān)注,我們可以在以方力鈞、岳敏君、張曉剛等當代藝術(shù)家的作品中看到相似性,在他們的作品里,“中國表情”,成為一種顯然的圖像信息,詭異而充滿意識形態(tài)特征的表情圖像,漸次逼近鏡頭,把日常映襯得可怖而充滿意味,這是這一批作品的共有之處。
再參考劇場呈現(xiàn)中的表情特寫,關(guān)聯(lián)性是存在的。
再有鐘飚的《歡樂頌》,其布局場景的構(gòu)造,包括女主人公的造型,與三位卡里忒斯如出一轍。
幾位當代藝術(shù)家的作品,這里可以不多贅述。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們作品中蘊含的叛逆、意識形態(tài),在同樣形象的轉(zhuǎn)嫁中,在《酗酒者莫非》里,也同樣顯現(xiàn)著。
連通到莫非的身上,即莫非的酗酒、消沉、絕望,同樣還來自于中國數(shù)十年、乃至數(shù)百上千年的歷史。這是一種歷史記憶的嫁接,是一種家族、社會能量的累積。
這就不僅僅是酗酒者莫非了,而是延伸到了更大的群體。
能有這一層理解,來自于我個人的體會。
我的家鄉(xiāng),是古老的徽州。那里人杰地靈,有的是古老的文化、美好的風景、聰慧的人才??墒牵绻阍诨罩莸睦戏孔永镒∵^,會很顯明地感覺到,這些擁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老建筑,從木頭里、家具里、地磚里,都滲透著一種消沉?;罩莸娜?,常年在這里住著,同樣也是消沉的。在數(shù)百年的歷史里,徽州的古老宗族,每一代人都過得不快,上一代的不快影響著身邊的人事,又被身邊的人事影響,于是,被下一代吸收、發(fā)酵、忍耐,于是,又傳導到下一代……陳陳相因、前后相襲,于是,就構(gòu)成了古老建筑的消沉、頹敗的氣息。
從這層經(jīng)驗來體會,我深切覺察到,莫非的消沉,其實是歷史、社會、他人、自身多重累積而來的頹喪,這層頹喪,又不停地傷人、自傷、自傷、傷人。
結(jié)局哀慘。
上一部分,已經(jīng)略微提到了視覺世界的部分內(nèi)容:當代藝術(shù)與《酗酒者莫非》的關(guān)聯(lián)。同樣引人注目、令人驚詫的,自然是《酗酒者莫非》中的投影世界。
投影世界,構(gòu)筑了劇場中視覺世界的重要內(nèi)容。
家庭場景的展示、人物與畫面的組接剪輯,這點不必多說,投影中不停展示著莫非的意識碎片,這也不必多說,尋常人皆可見。我想談的,是外國女記者念念不忘的《廣島之戀》。
女記者與莫非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給莫非分享了一段視頻:《廣島之戀》。這段電影投射到了屏幕上,觀眾看到的是,電影女主人公與男主人公離別的場景——兩人內(nèi)心悲戚、卻相顧無言,在一個人流涌動的畫面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涼。
與此同時,女記者與莫非共同觀看電影的畫面,與電影男女主人公相顧離別的無言畫面,互為轉(zhuǎn)注。女記者與杜拉斯筆下的女主人公,同樣都是穿行在亞裔國家里的白人女性,她們的造型居然也有些相像。
除此之外,女記者還為莫非展示了一幅油畫,畫面上,是一個女人,她在荒野里,遠處,是一個小屋。那是一個心之所至但回不去的家。與畫面同構(gòu)的是,莫非也坐在荒涼的曠野里,遠處,是城市的高樓大廈——那里,同樣也有莫非回不去的家。
于是,兩個人相似的處境、相類的孤獨,在視覺的世界里,就有意味地顯現(xiàn)出來了。
但視覺世界還不僅僅只是投影的世界,除了投影的環(huán)境、心象、電影、手機畫面等內(nèi)容之外,整個劇場的設(shè)計,也值得關(guān)注。劇場的主題,是三塊投影屏幕。第一塊,是在舞臺正中的主屏幕,這塊屏幕是平面,所有的主體影響都在此處。這塊屏幕,被紅色的線切割成兩個空間,構(gòu)成內(nèi)外兩個半回字的結(jié)構(gòu),這就構(gòu)成了大小兩個投影空間,視覺變化有了層次感。第二塊和第三塊,是環(huán)形的投射屏幕,在主屏幕的后方,形成環(huán)形的包圍效果。在投影的時空里,這兩塊后方的屏幕,同樣也顯現(xiàn)著投影內(nèi)容,效果更為立體。還要注意的是,環(huán)形的投射屏幕,當主屏幕被撤掉的時候,它就變成了莫非更深的大腦世界,卡里忒斯這場戲,就完全在大腦世界中展開——幻覺世界,顯現(xiàn)如此。
《酗酒者莫非》,是一部能量巨大的作品。一百般好處,并不意味著沒有不適。觀劇時候產(chǎn)生的不適,與作品本身的好處同時存在。
近幾年來,中國頻繁邀請長劇,有的5個小時,有的7個小時,有的12個小時。面對這樣難啃的長劇,就好像讀小說的人面對《尤利西斯》一樣,心懷期待,同時又忐忑不安。但是,奇怪的是,看完這些長劇,很少有人會去談這個劇的“長”。
《酗酒者莫非》同樣如此。長達五個小時的觀劇體驗,很少有人嫌“長”。
與“長”相對的,就是“慢”。
《酗酒者莫非》的“慢”,是帶著呼吸的。表演的時候,一句臺詞說完了,停頓很長,在很長的停頓里,人們能夠感覺到情感的發(fā)酵、消沉的彌漫,同時,在漫長的停頓里,人們在不停地思索。這些“慢”,在一定情狀里,恰真是有效的。
除此之外,當眾表達、不追求明顯的戲劇動作,也是《酗酒者莫非》以及《阿波隆尼亞》之類長劇共有的特點。一方面,是緩慢的臺詞推進,一方面,是面對觀眾的打量直接獨白。對傳統(tǒng)表演法則而言,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禁忌。
可是,很少有人說“慢”。
我總覺得奇怪,明明在看戲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睡著了,結(jié)果他們也不說“慢”,不說“長”,甚至覺得還不夠“慢”、不夠“長”。
有點荒誕。
問題在于,“慢”和“長”如果有道理,那么,“快”和“短”同樣也可以有道理。我們的關(guān)注點不應(yīng)在“慢”和“長”有多好,而在于,“慢”和“長”因何而來?
波蘭戲劇,自有波蘭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基因。波蘭戲劇的“慢”與這種背景與基因有著極強的聯(lián)系。在中國席卷起“波蘭戲劇熱”的當口,沈林教授領(lǐng)銜,翻譯了《波蘭戲劇史》,在這本書中,大略可以窺得波蘭戲劇的情狀。
波蘭戲劇,并非純?nèi)坏乃囆g(shù)行為,事實上,它有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意味。“政治戲劇”和“先鋒戲劇”在波蘭的大量存在,可以顯現(xiàn)的是波蘭意識世界的微妙——那不是美國的自由,也并非非洲的貧弱,而是歷史中顯現(xiàn)出的專制與高壓。
這顯現(xiàn)在戲劇里,就會變成對專制與高壓的“作對”。
于是,要以一種更為直接的方式宣講,要以一種更為直面的方式表達,要淋漓盡致,要面面俱到,于是,戲就“長”了,也就“慢”了,當中獨白不算,甚至還要直接煽動觀眾,劇場里,不僅僅彌漫著藝術(shù)的享受與交流,更醞釀著意識形態(tài)與反意識形態(tài)的風暴。
波蘭戲劇的銳利,體現(xiàn)在這里。
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波蘭歷史社會文化的語境。如果脫離了波蘭的語境,把這樣的語境挪移到中國,情狀必然發(fā)生變化,原來的優(yōu)點很可能不再是優(yōu)點,原來的劣勢很可能會轉(zhuǎn)為優(yōu)勢。
在中國的劇場里,《酗酒者莫非》的“慢”和“長”,確乎是存在的。
我們常常會遭遇這樣的情境:因為內(nèi)心沒有底,模模糊糊有點感覺,但說不清,于是,就往往不敢表達自己最真誠的內(nèi)心感受,似乎一表達,就顯得“蠢笨”了。
于是,人人都說莫非好。
可好在哪里?
同樣的情境,在《兄弟姐妹》散場之后,也有所反映。
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寓言,名叫《皇帝的新衣》。人人看到那個赤身裸體的國王,結(jié)果都不敢說——于是,紛紛夸贊,國王的新衣真是華麗,真是美好。只有最后的那個小孩,說出了真相。
而我們一邊在故事之外,嘲笑著那些愚蠢的成年人,另一邊,我們自己,也往往身在其中。
再有一個假設(shè):假如,這個作品的導演,不是陸帕,而是由一個中國導演完成的,人們還會如此贊不絕口嗎?在這樣一場演出里,我們判斷,自己是有耐心的,因為我們可以欣賞這么“慢”“長”“深刻”的作品??墒?,正如莫非與陌路人交談,而對身邊的親人付之以傷害那樣,我們真的有這樣的耐心——可以如此對待自己身邊的人嗎?
《酗酒者莫非》,自然不是皇帝的新衣,這是一部有能量的作品??墒?,我還是愿意,做那個說出真話的小孩。
與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