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亮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
近代中國社會的轉型激發(fā)了婚姻變革思潮,并在五四時期形成了完整的婚姻自由理念。新理念為女性的生活提供了新選擇,并使婚姻不再成為人生的必選項,從而逐漸形成了民國時期獨特的獨身現(xiàn)象。所謂獨身,是指終生與異性脫離共同生活關系而潔身自處。[注]曉霞:《女子獨身主義的透視》,《女子月刊》1935年第3卷第10期。女性獨身古已有之,但作為備受關注的社會現(xiàn)象則肇始于民國。民國時期的獨身群體以知識女性為主,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時人的焦慮并將其視為嚴重的社會問題。對于這一具有重要意義的研究議題,不可避免地受到當前學界的關注,并在女性獨身的社會根源、社會意義以及知識界的認知等方面有所建樹。[注]參見劉正剛、喬素玲:《近代中國女性的獨身現(xiàn)象》,《史學月刊》2001年第3期;游鑒明:《千山我獨行?廿世紀前半期中國有關女性獨身的言論》,《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1年第9期;張國義:《五四時期知識女性獨身論試探》,《婦女研究論叢》2008年第2期;羅檢秋:《論五四時期的“獨身主義”》,《第二屆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通過爬梳資料,筆者認為對知識女性獨身社會意義的解讀尚可深入。為此,筆者從近代國族復興這一背景出發(fā),分析啟蒙知識界的焦慮感由何而來,呈現(xiàn)輿論導向與女性獨身之間的張力,重構知識女性獨身的社會意義,進而刻畫國家、社會與女性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
近代中外戰(zhàn)爭的慘敗使中國的知識階層陷入了沉重的思想危機,他們不僅擔憂國家的命運,而且在列強的沖擊下對本土固有的男權特質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卑。在反思民族積弱的根源時,啟蒙知識界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聚焦到了女性那里,“他的出發(fā)點是在一個全球國家的競爭當中自己覺得比不上他人,回過頭來又把這種羞恥加之于身邊的女人?!盵注]《從〈女界鐘〉到“男界鐘”:男性主體、國族主義與現(xiàn)代性》,杜芳琴、王政主編:《社會性別》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他們認為,女性“妨文明之進化,蠹社會之資財”[注]佛群:《興女學議》,《中國新女界雜志》1907年第3期。,是“天下積弱之本”[注]梁啟超:《變法通議·論女學》,《飲冰室合集》(1),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39頁。,“我中國之所以養(yǎng)成今日麻木不仁之民族者,實四千年來沉沉黑獄之女界之結果也?!盵注]黃公:《大魂篇》,《中國女報》1906年第1期。在啟蒙知識分子關于民族國家的最初想象中,卑弱女性與當時的中國處于相互印證的同質地位。梁啟超就曾描述他心目中的中國是“鬼脈陰陰,病質奄奄,女性纖纖,暮色沉沉”,“不數(shù)年,遂頹然如老翁,靡然如弱女”。[注]梁啟超:《新民說·論尚武》,《新民叢報》1903年第28號。民族主義話語讓本無關聯(lián)的“女性”與“民族”成為互為象喻的兩端,卑弱的女性成為了衰弱國族的象征。因此,去“女性化”就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中亟需解決的問題。
女性之所以被視為國家衰弱的罪魁,是因為她們沒有盡到自己的義務。那么,女性應當承擔什么義務呢?這涉及到女性的角色定位。傳統(tǒng)女性的理想角色定位就是“賢妻良母”,其義務僅限于家庭之內。通過中外女性狀況的比較,啟蒙知識界又為女性設置了新角色,即要承擔女性國民的責任,這關涉到女性是回歸家庭還是走向社會的問題,并一度成為啟蒙知識界爭論的焦點。為了平衡二者之間的關系,來自西方的范型“國民之母”受到了知識分子的歡迎?!皣裰浮奔瓤芍弊g為“國民的母親”,又可解釋為“女國民”,它獲得了兼顧家庭與社會兩種不同角色及權利的優(yōu)勢?!皣裰浮比匀槐3至伺宰鳛槠拮优c母親的家庭形象,女性不以走向社會為唯一的選擇;與此同時,它還肯定了女子作為國民有應承擔的義務與權利,她可以用獨立的聲音向社會發(fā)言,也不以家庭為唯一的活動場所。概括而言,“國民之母”的解釋就是“對于家不失為完全之個人,對于國不失為完全之國民”。[注]呂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18日。是故,“國民之母”受到了啟蒙知識界的普遍認同,并成為晚清女權思想史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之一。
“國民之母”成為啟蒙知識界進行女權宣傳的重要理論武器,凡稱頌女子必冠以“國民之母”的美譽。作者“自立”發(fā)表演講時便說:“我的姊妹們,豈不是別國人,講生理學、人類學、進化的公理,所最敬重最尊貴的,叫國民母的么?”[注]自立:《讕言》,《女子世界》第2期,1904年2月。有文章提到女學問題時也說:“天下所最高貴,最鄭重,冀以造就國民之母,視男學尤高著者”。[注]《粵吏之整頓女學》,《中國日報》1907年2月20日?!皣裰浮北旧砥湟饬x非凡,在提及時又常以最高級形容詞來修飾,使其成了至高無上的女性代名詞?!芭诱?,國民之母也。欲新中國,必新女子;欲強中國,必強女子;欲文明中國,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國,必先普救我女子,無可疑也?!盵注]金一:《女子世界發(fā)刊詞》,《女子世界》1904年第1期。作為“國民之母”的女性被賦予了拯救民族危亡,實現(xiàn)國家復興的重要意義,從而使婦女解放成為構建民族國家,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重要著力點。
“國民之母”的神話力量來源于女性誕育、教育國民的職責。竹樁(蔣維喬)直言:“女子者,國民之母,種族所由來也。”[注]《論中國女學不興之害》,《女子世界》1904年第3期。呂碧城曾說:“女子為國民之母,對國家有傳種改良之義務?!盵注]呂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6日。林宗素痛陳到:“故今亡國不必怨異種,而惟責我四萬萬黃帝之子孫;黃帝子孫不足恃,吾責夫不能誕育國民之女子?!盵注]《女界鐘敘》,《江蘇》1903年第5期。其痛陳之言中,包含的是對女子要擔負起養(yǎng)育之責的殷切期盼。女性除了誕育使命之外,還要負擔子女的教育之責。早期先覺者通過中西女性教育狀況的比較,認為女性的素養(yǎng)決定了國民的精神面貌:“吾國民格之卑鄙者,未始非母教有以胎之也?!盵注]呂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0日。也就是說,國民的人格系由“國民之母”塑造而成,國民品質的優(yōu)劣女性都負有不可推卸之責?!皣裰浮蔽沼姓莆諊颐\的偉力,國民的強弱直接關系到國家的優(yōu)勝劣敗,正所謂“女界者,國民之先導也”。[注]黃公:《大魂篇》,《中國女報》1907年第1期。在“國民之母”的構建中,婚姻仍是女性人生的不二之選,其職責在于為國家誕育新國民。
民國時期的啟蒙知識界依然沿襲了清末的這一分析理路?!都彝ジ锩抡摗芬晃姆治稣f,辛亥革命后國家政局的混亂,與其說罪在軍閥、官僚政客,不如說是舊家庭作惡。在作者看來,不良的國家由不良的個人組成,而其根源在于舊家庭。為此他主張:“一切革新的根本精神,我們應該先從家庭做起?!盵注]瑟廬:《家庭革命新論》,上海《婦女雜志》第9卷第9號,1923年9月。那么,在革新家庭、改良政治這一鏈條中,女性須承擔什么重任呢?《新青年》雜志刊文分析說,“欲培植健良完全之國民,舍從女界上進行,其誰屬哉?然則普及女子教育,改良婚姻與育兒問題,豈非今日之第一急務哉!”[注]陳華珍:《論中國女子婚姻與育兒問題》,《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在這里,知識女性與婚姻和育兒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并成為女性參與國家重構的重要手段。五四時期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鋒章錫琛、周建人等人提出了“婦女主義”,他們對女性在法律、社會或就業(yè)上爭取平等權的做法不以為然,轉而強調性的自由,并將之視為婦女解放的終極目標?!皨D女主義”者強調性別分工,認為女性的生存意義在于“獲得女性的自由,完成其性的使命,與男子及兒童共同發(fā)展全種族文化的信仰?!盵注][日]原田實:《弗彌涅姆概說》,上?!秼D女雜志》第8卷第5號,1922年5月 。這一理念深刻影響了當時的知識界,并被婦女解放運動的支持者所接受。
從“國民之母”到“婦女主義”,不同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對女性的社會角色定位卻如此一致,都強調發(fā)揮女性“性”的優(yōu)勢,為國家生育、塑造新國民,以參與民族國家的重建。啟蒙知識分子以婦女解放相號召,精心為女性重構了社會角色,賦予了新使命,這一觀念深刻影響了民國知識界對女性社會價值的評判。
獨身主義與婚姻自由觀相伴而生。[注]沈兼士:《兒童公育》,《新青年》第6卷第6期,1919年6月1日。五四時期形成的婚姻自由觀在賦予青年人自由結婚權利的同時,也為獨身主義奠定了理論基礎。獨身主義作為一股清新的社會思潮,首先成為青年學生們展現(xiàn)個性、標榜新潮的標簽。據(jù)記載,1916年,江蘇南京石壩街有富家少女15人,組織不嫁會,“以終身不嫁為誓”,并推舉葉寶蓮女士總理會務。[注]《南京之不嫁會》,上?!稌r報》1916年12月13日。1917年,江蘇江陰某女校,有8名年長女生秘密創(chuàng)立“立志不嫁會”,以“以立志不嫁,終身自由為目的”,會員有“勸人立志不嫁之義務”。[注]《異哉立志不嫁會》,上?!稌r報》1917年2月25日。1919年,上海八仙橋教師蔣女士發(fā)起成立“女子不婚俱樂部”,入會成員須聲明誓不婚嫁,如有違背則罰洋600元。[注]《女子不婚俱樂部》,天津《大公報》1919年1月9日。1921年,《星期六》雜志刊載了潘文柔女士的《婦女獨身會》一文,其中聲稱創(chuàng)立該會“意欲喚醒女界,祛除依賴及妬忌之惡性”。[注]潘文柔:《婦女獨身會》,《禮拜六》1921年第130期。陳鶴琴先生在當時學生婚姻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有16%的參與者贊同獨身[注]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婚姻家庭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120頁。;在甘南引的調查中,贊成獨身的學生比例也有13%。五四之后,各類報刊對于獨身現(xiàn)象的報道也不勝枚舉?!读岘嚒冯s志中對三十年代女學生抱獨身主義的現(xiàn)象多有提及,如曾報道上海清心女學的吳月貞、張蓉珍,山東濟南17歲的女生清冷女士等人的獨身事跡;1946年,《海濤》雜志以“陳紹寬推行獨身主義”為題相報道,《新上?!冯s志則介紹了“獨身主義的莊靜”。
獨身作為民國時期備受關注的社會現(xiàn)象,其成因并非僅僅是少數(shù)女學生“震于獨身名詞的新穎漂亮”[注]都良:《一部分女子的獨身問題》,《禮拜六》1922年第188期。,它有著復雜的社會因素,其緣由大致如下:
第一,懾于舊婚制的弊病而產(chǎn)生恐婚、拒婚心理,是知識女性持獨身觀念的重要緣由。天津覺悟社成員李毅韜,在回顧自己獨身觀念的成因時提到:“目擊人家待兒媳的殘酷、虐待……做人家的兒媳實在不易,……獨身的主意,漸漸打定了?!盵注]中共天津市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天津市婦女聯(lián)合會編:《天津女星社》,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208頁。她所陳述的事實是相當一部分已婚女性的生活常態(tài),面對家族生活的苦痛,青年們噤若寒蟬,“皆不欲踏進這個黑暗地獄,自尋困難,尤以解放的女子為尤甚?!盵注]黃石:《無家階級》,上?!秼D女雜志》第10卷第8號,1924年8月。為此,張秀華女士向編輯寫信抱怨說:“當男友向我提出婚姻問題時,我的腦海中就有許多夫妻生活的悲痛陰影,好像電影般一幕一幕的活躍在眼前了,于是我要結婚的念頭又喪失了?!盵注]張秀華:《怎樣解決“獨身”與結婚的矛盾》,《青年與婦女》1946年第9號。
第二,有些青年經(jīng)歷過退婚或戀愛的挫折而對婚姻產(chǎn)生抗拒,還有人有感于自由結婚的諸多誤區(qū)而對婚姻悲觀失望,進而產(chǎn)生了獨身觀念。前者如石評梅,情竇初開而又涉世未深的她追求愛情,卻遭遇了現(xiàn)實的痛擊,這使其備受打擊,加劇了內心的封閉,產(chǎn)生了獨身觀念。[注]袁君珊:《我所認識的評梅》,衛(wèi)建民編:《魂歸陶然亭——石評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123頁。后者則有魏瑞芝女士撰文聲稱,我既反對舊式婚姻,更不敢贊成自由戀愛。[注]魏瑞芝:《吾之獨身主義》,上?!秼D女雜志》第9卷第2號,1923年2月。在另一則文章中,作者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人生本來不過這么回事,沒什么可值得認真,所謂的愛恨只是徒增煩惱。[注]林鳥:《獨身的人》,《雜志》1943年第11卷第1期。在他看來,即使是經(jīng)自由戀愛而結合的婚姻也經(jīng)不起時光的銷磨,甚至潛伏著解體的危險,為此對婚姻不抱什么希望。
第三,社交圈狹小再加之部分女性擇偶標準過于嚴苛致使婚姻失時而獨身。五四以來,啟蒙知識界雖極力鼓吹社交公開,但男女交際依然缺乏足夠的氛圍。接受了新思想的青年人皆以無戀愛的結婚為不道德,“因事業(yè)上經(jīng)濟上及其他種種事情不能尋到戀愛的對手,便只好獨身了。”[注]聿文:《戀愛與獨身主義》,上?!秼D女雜志》第8卷第5號,1925年5月。更雪上加霜的是,部分受教育的女性獲得相當文憑后往往自視甚高,“不是自命為掃眉才子,就說是巾幗英雄了”[注]陳蘭言:《我底新希望》,《婦女旬刊匯編》1925年第1集。,于是知識女性在求偶過程中形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男人非比她高一層,絕不能和她平等”。[注]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3頁。她們抱著這種心理去擇偶,很容易錯過最佳婚姻年齡而使婚姻失時。知識女性擇偶的苛刻與其教育水平的提高密切相關:思想的豐富使人更加挑剔,細膩的情趣促進愛情和友誼,卻將友誼限制在少數(shù)人之中。更高的文化水平通常會使選擇對象更為困難。[注]瓦西列夫著、趙永穆等譯:《情愛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99頁。有人對此批評說,女子大學是老處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社會對獨身女性的稱謂)的制造廠。[注]寧華:《老處女何其多》,北平《婦女雜志》第4卷第5期,1943年5月。
第四,有些女性則受基督教獨身觀的潛移默化,立志獨身以服務社會。在廖增瑞女士創(chuàng)作的小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中集中描繪了福建教會學校的女教師群體,她們受女教士的影響,不少人保持了獨身,而且還影響了部分學生的觀念。[注]風帆:《天涯芳草覓歸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510頁。皈依基督教的名醫(yī)張竹君就宣稱:“當舍此身,擔當國家的義務,若嫁了人,兒女牽累,必不能一切自有。”[注]《張竹君女士歷史》,《順天時報》1905年11月16日。吳貽芳進入金陵女子教會大學后,在同班好友徐亦蓁的影響下,開始信奉基督教,以服務社會為自己的人生觀??傮w而言,民國時期金陵女大畢業(yè)生的結婚率并不高。[注][美]德本康夫人、蔡路得著,楊天宏譯:《金陵女子大學》,珠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頁。
綜上分析,獨身作為一種觀念雖然來自西方[注]波羅奢館:《獨身主義之研究》,上?!秼D女雜志》第5卷第2號,1919年2月。,但“中國女性的不婚主要與中國的家庭、社會或獨身女性本人有關”。[注]游鑒明:《千山我獨行?廿世紀前半期中國有關女性獨身的言論》,《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1年第9期。時人曾將知識女性的獨身分為“絕對獨身主義”和“相對獨身主義”兩大類[注]鏡明女士:《我的獨身主義研究》,《婦女周刊》1925年第8期。,前者是指矢志不婚,決心以自由之身報效社會與國家;后者是受家族主義的威嚇或擇偶遭遇困境等外在因素的影響而暫時保持獨身,一旦外在環(huán)境改變,獨身主張也就放棄了。細細梳理上述成因不難發(fā)現(xiàn),知識女性的獨身多由后者所致,將這部分知識女性的獨身稱之為“主義”顯然是言過其實了。
其實,民國時期奉行或贊成獨身者男女皆有,但女性在家庭、生育、就業(yè)等方面的壓力遠大于男性,故奉行獨身者“大都在智識階級……女子之獨身者較多于男子”[注]⑦李宗武:《獨身傾向與危險》,《晨報副刊》1925年7月19日 。,知識女性自立能力較強,更具備獨身的底氣。在葛家棟與梁議生對燕大男女生的婚姻調查中也發(fā)現(xiàn),女性贊成獨身的比例要遠高于男性[注]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婚姻家庭卷》,第39、67頁。,這一結論與當時的實際情況基本吻合。
對于知識女性的獨身主張或行為,知識界持何種態(tài)度呢?禮教守舊者基于維護宗法制的目的,以儒家教義為思想武器對此大加撻伐,這自不必說。那么,新文化的鼓吹者對于獨身又有什么高見呢?不少人認為,“獨身者之人數(shù),殆與文明程度成正比,文明程度愈高,抱獨身主義者亦愈多;不開化之處,抱獨身主義者,亦自較少”。⑦既然獨身主義與文明程度成正比,那么鼓吹新文化的知識分子對此應當持歡迎態(tài)度。然而實際情況遠非如此,對獨身持同情、支持態(tài)度者實屬鳳毛麟角。
啟蒙知識分子大都將獨身視為“社會病態(tài)”的表象,為了規(guī)勸獨身者放棄自己的主張可謂不遺余力。論者援引中外理論,反復說明獨身是悖逆人生情志的。1918年3月24日,留美博士吳宓在日記中寫道:“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缫圆换闉榻蹋瑒t其結果,普通人趨于逾閑蕩檢,肆無忌憚。即高明之人,亦流于乖僻郁愁”。[注]吳宓:《吳宓日記》(2),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6頁。這一分析理路為多數(shù)人所采用,不少作者即以此來反復闡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的道理。還有論者援引西方的性學理論,認為“男女相合才能成為一個完全的人,人類健康的發(fā)達,以兩性的正當?shù)慕Y合為基礎,性欲的滿足,是男女身體康健和精神發(fā)達的要素?!盵注]俊文:《獨身主義的檢討》,《申報》1935年4月14日,第1版。以此來反觀獨身主義,其必然是悖情逆性的,它的存在必然引起女性的心理變態(tài),引發(fā)神經(jīng)疾病。莎淥女士在與記者的交談中,以見證者的口吻說,有很多老處女都性情暴躁。[注]《獨身呢,還是結婚?——答莎淥女士》,《讀書生活》1936年第3卷第11期。由于獨身女性不能自然抑制或流露性欲,精神上抑郁、嫉妒、幻想、偏見的程度增高。[注]梅:《我們?yōu)槭裁匆Y婚》,《健康生活》第3期,1944年9月。因此,悲觀、孤獨、缺乏活力是獨身女性的集中寫照。
1943年9月,北平《婦女雜志》為鼓勵獨身女性步入婚姻生活,以“老處女變態(tài)生活談”為專欄,來記述老處女的變態(tài)生活。在李可來撰寫的《老處女的故事》一文中,介紹了其女友的姑母劉連蕊這位37歲老處女的怪異舉止:她獨自住在樓上,很少與外界接觸,總以為別人輕視她,而且有自卑、易怒、多疑的乖僻。[注]李可來:《老處女的故事》,北平《婦女雜志》第4卷第9期,1943年9月。李可來以及他人所述的眾多老處女的故事都在宣揚,孤獨、落寂的情感無所依托是獨身女性心理扭曲的重要因素,這也是勸說獨身女性放棄自己主張的有力武器。
事實上,也確有部分獨身女性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出類似癥狀。25歲的上海女性美玉,立志報獨身主義,卻時常感到性的煩悶和沖動,并伴隨頭痛和心慌等癥狀,為此給《玲瓏》雜志寫信進行求教。編輯趁機以此說服美玉放棄獨身主義。[注]《獨身與性的煩悶》,《玲瓏》1933年第3卷第15期?,F(xiàn)代臨床醫(yī)學證明,長期的性壓抑會導致神經(jīng)官能癥,再嚴重則性格改變,易怒易暴,更甚者將人格分裂。而且,民國時期缺乏異性社交的濃厚氛圍,不少獨身女性缺乏必要的移情路徑。因此,美玉的身體癥狀極有可能由性壓抑而來,由此可以佐證李可來所描述的劉連蕊的形象是可信的。
上述言論主要闡述了獨身對女性自身的影響,而中國知識分子歷來具有濃重的家國情懷,獨身對種族、社會、國家的影響自然也不會受到忽視。知識界從遺傳學的角度分析,認為知識女性作為社會的優(yōu)秀分子,保持獨身非民族之福。[注]《風靡全德之獨身主義》,《旅行雜志》1936年第10卷第2期。熱衷于性教育的周建人在1922年撰文沉痛指出,知識女性如若放棄生育的職責,就等于斷絕了民族的優(yōu)良幼苗。[注]周建人:《中國女子的覺醒與獨身》,上海《婦女雜志》第8卷第10號,1922年10月。寧菱秋也認為,養(yǎng)育子女,為社會創(chuàng)造新生命是女性固有的職責,并力勸女青年接受這種觀念。[注]寧菱秋:《我國女青年的傾向》,上?!秼D女雜志》第15卷第5期,1929年5月。李宗武繼續(xù)分析說,知識女性獨身對種族的繁衍、文明的傳承產(chǎn)生消極影響:“社會之優(yōu)良分子,逐漸減少,而至滅絕。愚劣分子,逐漸增加,冥冥之中,代優(yōu)良分子而崛起。社會組織,完全歸于低能男女之手,世界文明,頓呈一落千丈之勢”。[注]李宗武:《獨身傾向與危險》,《晨報副刊》1925年7月19日。知識界基于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對女性獨身所帶來的國民優(yōu)秀分子的損耗極為不安。1930年代以后,在《女子月刊》《現(xiàn)代青年》《星期評論》《禮拜六》《中央時事周報》等刊物發(fā)表的相關文章,如《女子獨身的原因及其影響》《女子可否抱獨身》等都在反復表達這一隱憂。
綜合上述言論,獨身現(xiàn)象在民國時期雖引人側目,但新舊知識界對其都難以認同,其生存空間并不大,屬于社會“亞文化”。[注]羅檢秋:《論五四時期的“獨身主義”》,梁景和主編:《第二屆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37頁。據(jù)統(tǒng)計,即使在1934—1935年的上海,女性的結婚率都達到了90%左右,年滿20歲還未出嫁的女子只占出嫁女子的十分之一。[注]邵雍:《中國近代婦女史》,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頁。既然如此,知識界尤其是啟蒙知識分子為何對此表現(xiàn)的如此焦躁呢?筆者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由女性解放衍生而來的獨身現(xiàn)象偏離了知識界的基本導向,脫離了其為女性預設的社會角色。正因為如此,獨身現(xiàn)象才被視為“問題”。
近代中國社會的沉淪,使知識界將女性與救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晚清到‘五四’新文化時期,有著落后和依從的女性身份,一直是一個與民族存亡息息相關的緊迫問題?!盵注][美]高彥頤著,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從“國民之母”這一具有重要啟蒙意義的概念的構建來看,其目的在于動員女性跟隨男性一起對抗列強諸國,但當時女權的擴張只限于“母職”的角色內。[注][日]須藤瑞代:《中國“女權”概念的變遷:清末民初的人權和社會性別》,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頁。五四時期,啟蒙知識分子構建的個性主義理念,也包含著個人塑造新的民族國家的殷殷期望,近代中國社會的啟蒙并未孕育出健全的社會性別制度[注]侯杰、王思葳:《五四時期新女性的悲劇命運評析——以張嗣婧為例》,《婦女研究論叢》2004年第6期。,女權先鋒章錫琛、周建人等人所提倡的“婦女主義”依然著重強調女性的妻職、母職身份。從“國民之母”到“婦女主義”的角色構建,啟蒙知識界精心為女性重構了婚姻之路。因此,啟蒙知識界顯然不愿意看到傳承了中華優(yōu)秀基因的知識女性獨身。而且,矢志不渝堅守獨身主義的知識女性比例并不高,獨身成為“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知識界想象和構建的結果,其中充滿了濃郁的男權色彩。
在新舊知識界的口誅筆伐之下,尤其是當外在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后,那些曾經(jīng)主張獨身的知識女性絕大多數(shù)都結婚了。受五四運動的洗禮,李毅韜的思想發(fā)生了重要變化,也匯聚了變革社會的勇氣,決心放棄自己獨身的主張,按照自己本真的、自然的想法去結婚、生活,并服務于社會。在風起云涌的五四大潮中,她與志同道合的諶小岑相識、相戀,并于1922年結婚。[注]程世剛:《覺悟社全家福》,《黨史博覽》2008年第3期。素抱獨身主義的張若名為了反抗包辦婚姻,毅然與家庭脫離關系并赴法勤工儉學。在法國學習期間,經(jīng)郭隆真介紹認識了官費留學生楊堃。經(jīng)過長時間的交往,她被楊堃的真誠所感動,于1930年5月31日在里昂中學大禮堂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注]楊在道編:《張若名研究資料》,中國婦女出版社1995年版,第79—86頁。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年輕時曾抱定以獨身成就自立的觀念,拒絕任何異性的追求,但她依然沒能擋住好友任鴻雋專程赴美求婚的誠意,最終拋棄了早年的獨身主張,并于1920年在北京完婚。[注]《胡適之來函抗議》,《十日談》1934年第39期。上述三位女性的選擇是絕大多數(shù)獨身女性歸宿的寫照。少數(shù)女性在為人妻母的同時不忘服務社會,以自己對女權的理解踐行、體現(xiàn)著女性自身的價值,多數(shù)人則受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或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化身為賢妻良母了。
還有少數(shù)女性不為外界輿論所動,終生堅守自己的獨身信念,楊蔭榆、石評梅、吳貽芳、林巧稚、曾葆蓀、冼玉清等人皆屬此類?!拔ㄆ洫毶恚庞惺聵I(yè)”,這是中國最早的女學士曾葆蓀的名言。她認為,我如果結婚,頂多能教養(yǎng)十個子女,從事教育事業(yè),我可以有幾千個孩子。[注]劉新初、許遂龍:《終身未嫁的知名女教育家曾葆蓀》,《湖南文史》2002年第6期。“巾幗偉人”張竹君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西醫(yī),她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醫(yī)療及女權事業(yè),在廣州、上海創(chuàng)辦了多家醫(yī)院及女校、收養(yǎng)孤兒,并且積極為女性解放而奔走,深得社會各界人士敬仰,被譽為“中國的南丁格爾”、“女界梁啟超”。據(jù)說,張竹君一次路遇強盜,當她報出自己的名號,歹徒聽后都竟然斂容正色,鞠躬而退。[注]楊慧:《“巾幗偉人”張竹君》,《中國婦女報》2006年2月28日。嶺南才女冼玉清,立志委身教育以拯救中國。在她看來,“想全心全意做人民的好教師,難免失良母賢妻之職;想做賢妻良母,就不免失人民教師之職,二者不可兼?!盵注]莊伍福:《冼玉清生平年表》,徐爽編:《冼玉清研究紀念文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82頁。因此,她16歲就立志抱獨身主義,并堅守終生。這部分女性以事業(yè)為人生興味,沉醉其中而自得其樂。以冼玉清為例,她醉心于學術而樂在其中:“小姑居處,寢饋之書一床,龜甲古文,蠅頭小楷。秋燈夜雨,搦管伸縑。一卷偶成,寸心自喻,人皆以為枯寂者,以正樂其清靜耳?!盵注]李又寧:《近代中華婦女自敘詩文選》第1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0年版,第729頁。在性格上,她待人和善、熱情、平易、親切,完全沒有矜持高傲的派頭,完全像生活在古籍中的世外之人,有封建時代閨秀作家的風范[注]秦牧:《關于嶺南女詩人冼玉清》,徐爽編:《冼玉清研究紀念文集》,第333—337頁。,并沒有神經(jīng)質老處女的形象。
民國時期知識女性的獨身現(xiàn)象不容忽視,這是清末以來女權運動量變積累的必然結果,也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表征。知識女性的獨身現(xiàn)象首先是對傳統(tǒng)男權的反抗,這表明部分知識女性已打破了家族主義的束縛,有了較為充分的婚姻選擇權。對于那部分終身堅守獨身的知識女性而言,其獨身就不僅僅是對傳統(tǒng)夫權的反抗,更重要的是她們以實際行動打破了帶有男權特質的啟蒙知識分子的規(guī)訓與角色刻畫,自己選擇了奉獻社會的方式。她們不僅以“人”的面目示人,更以女人的獨立姿態(tài)發(fā)出了吶喊,用自己對人生與奉獻的闡釋,勾勒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知識女性的獨身現(xiàn)象根源于近代中國社會的劇變,她們的選擇與生活又不可避免地受社會發(fā)展程度的制約。對以冼玉清為代表的獨身女性而言,雖然她們在事業(yè)上頗有建樹,但始終處于社會輿論的包圍之中,因為民國時代并未真正給新女性的精神解放和人格獨立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條件。對以陳衡哲為代表的這部分女性而言,她們以女性精英的面貌服務社會,與男子盡同樣的義務以實現(xiàn)自己作為女國民的權利,同時又承擔著相夫教子的兩性分工責任。與傳統(tǒng)知識女性相比,她們顯然多了份沉甸甸的社會責任;與堅定的獨身女性相比,她們又多了份為人妻母的掛懷。這讓我們看到,近代社會變遷中知識女性社會角色選擇的復雜性與諸多無奈。
通過獨身知識女性與啟蒙知識界的博弈我們看到,性別早已超越了其生理意義,它演變成為“一個與權力和地位相關聯(lián)的價值體系,它在個體、人際關系和文化層面上發(fā)揮作用,構造人們的生活?!盵注][美]瑪麗·克勞福德、羅達·昂格爾著,許敏敏等譯:《婦女與性別》上冊《全書概要》,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頁。因此,啟蒙知識界與獨身女性的張力就不僅僅體現(xiàn)在結婚與獨身選擇這一表象,其涉及的深層問題是如何體現(xiàn)知識女性的價值。對于這一問題,啟蒙知識界與獨身女性的價值判斷顯然不同。對于前者而言,人種改良、國民性的重塑涉及到國家、民族的復興,這就決定了知識女性的根本價值在于為妻、為母,為此“母性論”“婦女回家論”倡興不衰。“絕對獨身主義”者認為,一流的女性盡責任是為了達到自身的要求,二流的女性盡責任是為了應付環(huán)境的要求。單身的女人,一樣做出偉大的事業(yè)來,或做世界的翹楚。[注]建平:《勿輕視獨身女子》,《健康生活》1939年第16卷第3期。服務社會,與男子一般為國分憂,才是女性價值的最大體現(xiàn)。
為此,我們不禁要問,女性的根本價值體現(xiàn)到底在哪里?她們所要追求的生活圖景又是怎樣的呢?這涉及到女性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對立統(tǒng)一,不同性別、不同歷史時段對于這一問題的認知可能有所不同。如何平衡二者之間的關系不僅是個歷史問題,還是個復雜的社會問題,它關涉到兩性對女性價值的認知,乃至男性與女性的長期博弈。兩性之間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復雜關系,或許永遠無法清晰地闡釋出來,而這也正是不斷吸引各界學者們持續(xù)關注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