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2011年4月，我在網(wǎng)上看到招聘啟事后，給深圳一家媒體投了簡歷。

其實那兩三年我一直在向珠三角一帶投簡歷。在東北生活了十幾年，娶妻生女，生活安定，在圈內(nèi)也有點小名氣。一個朋友告訴說，某年他去參加全國副刊年會，上百家報紙的副刊部主任，提到我，多半說打過交道，未到場的我反而成了他們之間的粘合劑。但我內(nèi)心一直蠢蠢欲動著，越到后來越按捺不住。四十歲之前不離開，就沒有機會了。我的目的地很明確——珠三角。深圳最好，廣州、東莞、珠海、中山、佛山之類也可以考慮。一是對嶺南風(fēng)光充滿向往，二是離得遠(yuǎn)。既然離開，越遠(yuǎn)越好。還有一點，就是冥冥之中感覺珠三角與漂泊有那么一點聯(lián)系，少年之夢想可以借此與現(xiàn)實有個交接點。

很快，我接到面試的通知。那年五一，我乘飛機從遙遠(yuǎn)的東北到了寶安機場，然后打車趕往后來所在的單位。老總放棄休息接待了我。整整一個下午，我們都在談如何改造版面，讓內(nèi)容更上層樓。這是一位很有事業(yè)心的老總，他對我表示滿意，但也提醒我慎重考慮，這么大年齡背井離鄉(xiāng)，要全面衡量。而我當(dāng)即暗下決心，回去就辦離職手續(xù)。機會難得，稍縱即逝。能有人欣賞你，這是緣分。

人到中年，生活軌跡發(fā)生改變，其實還是有陣痛的，這便是分離之苦。

我和妻子從戀愛到結(jié)婚，十多年幾乎天天在一起，彼此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狀態(tài)。偶爾出差，每天都要打電話，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意思。我寫過一篇文章，名為《不分離》（收入我的散文集《中年奴》中），里面提到自己有一次到外地面試歸來，夫妻二人去小飯館慶祝應(yīng)聘失?。ㄓ悬c奇怪吧）。妻子說，長春的日子這不挺好嘛，想吃什么都有，物價還低。和妻子去買東西，很重的一件物什，我扛到樓上，又扛下來。妻子說，平時看你沒用，關(guān)鍵的時候，有還是比沒有好。話里話外都希望我打消去外地的念頭。

這次去深圳面試，妻子基本也是抱著“你去轉(zhuǎn)悠一圈回來就死心了”的心態(tài)，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做了決定。其實這個決定也不是完全的武斷。我跟兩個最親密的朋友溝通了一下，獲得了支持。此外還問了父親和岳父，他們都沒什么文化，我平時跟他們也沒什么話可說，但到了這個年紀(jì)，在人生重大問題上，非得問一下老人，心里才踏實。他們的意見也許沒什么實質(zhì)效果，更多的是心靈上的依靠。如果他們都不同意，也許我真的就打退堂鼓了。

我決定買票去深圳時，遭到了妻子激烈的反對。臨行前三天，她每天晚上都哭一場，說著說著就哭起來。我心里亂糟糟的，隨時都有退掉機票的沖動，仿佛在懸崖邊上走路，一不小心就掉下去。當(dāng)時若回心轉(zhuǎn)意了，今天也許是另外一種狀況。這里沒有好壞之分，想來卻都是生活的歧路。妻子埋怨我最多的一句話是，咱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什么事都是商量著來。你這次卻連商量都不肯商量。

如火的驕陽，潮濕的陣雨，林立的高樓，凌亂而充滿生活氣息的城中村，隨處可見的蒲葵，以及林蔭下?lián)浔堑幕ㄏ悖瑤е粋€簡單的皮箱，深圳，我來了。

剛開始那段時間，我和妻子每天都要視頻通話。我經(jīng)常添油加醋地給她講這邊的見聞，水果啦，熱帶植物啦，盡量生動一些，好玩一些，她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我知道她是聽不進去的，她最關(guān)心的是我到底決定留下還是回去。如果回去，什么時候回去？

有一天剛打開電腦，彼此對視片刻，妻子突然哭了，眼淚嘩嘩地流。我無語凝噎，一個勁兒向她道歉。但她還是關(guān)了視頻，打下一行字：“我不想再說什么了。你早點休息吧?！?/p>

一個來深多年的朋友說，背井離鄉(xiāng)，前三個月最難過，各種煎熬。這三個月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見次面。 此話應(yīng)為經(jīng)驗之談。也巧，一個多月后，遼寧教育電視臺要搞一個二人轉(zhuǎn)論辯會，邀請我去當(dāng)嘉賓。沈陽離長春非常近，正好可以見個面。我趕緊告訴妻子，約定在沈陽相聚的時間。

到達(dá)沈陽的那天晚上，正趕上妻子上夜班。她下班后乘火車趕到沈陽。一路上我們不斷互相打電話，詢問車到哪兒了，計算還有多長時間到站。等她從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出現(xiàn)時，已是凌晨兩點多。一個多月的漫長分離，那種感覺非旁人可以理解。我們緊緊拉著手，仿佛怕失去彼此。

第二天參加節(jié)目錄制，第三天晚上又要分開。短暫的相聚后又是一個漫長的分離。在沈陽火車站，妻子說，干脆咱不回深圳了，一起回長春吧。

唉，也只能這么說說而已，生活推進到這一步，豈能輕易調(diào)頭？

九月份的一個早晨，妻子打電話來，直接大哭，怎么問都不回答，只是哭。著實把我嚇一跳，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才知道是跟孩子生氣了。我理解妻子的無助。我在身邊，哪怕一句話都不說，起碼也是支撐和分擔(dān)，現(xiàn)在她的崩潰，就是這種無助的集中爆發(fā)。

過慣油瓶倒了不扶的生活，到深圳后，什么都要從頭開始。最簡單的像使用銀行卡，使用洗衣機等都要學(xué)習(xí)。深圳蚊子多，還要買蚊帳，搭蚊帳。倒不是生活弱智，而是在家中這些活兒根本用不著我，現(xiàn)在自己都磕磕絆絆地學(xué)會了。自力更生，也是一個新世界。

最大的傷害還是來自身體上的。

因為要認(rèn)識和結(jié)交一些人，進入新的圈子，喝酒時便缺少節(jié)制。有幾次，跟陌生人喝酒，人家說，你是東北來的，肯定能喝，那就喝一點吧。結(jié)果喝得嘔吐不止，人事不省。想來完全沒必要，那幾個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了。所以，凡是逼你或者慫恿你喝大酒的，必不值得深交，裝豪爽的后果只是害了自己。此為一種心得。

在家人來深圳之前的一年半時間里，我一個人住在出租屋里，心基本在空中飄著，沒落過地。跟朋友聚會時燈紅酒綠熱鬧非凡，一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心又飄起來?！耙活w飄著的心”，這不是一句文學(xué)語言，而是一種非?，F(xiàn)實的存在，這種存在會侵略身體，讓身體不舒服，時間長了就會形成傷害。簡單概括，就是心情影響到心臟。

那段時間，經(jīng)常心臟不舒服，自己也不懂得保護。有一個晚上，朋友請我去喝咖啡，邊喝邊聊，不由多喝了兩杯。店主說，自己每晚都要喝點咖啡，否則睡不著。而我似乎正相反，那天晚上回到家，心臟又難受起來，躺著也不行，坐著也不行，只能把后背墊高，靠著被子睡。有個成語叫“高枕無憂”，最早提出這個說法的人，一定心臟不好。endprint

那天晚上我告訴一個朋友，第二天上午一定記著給我打電話。一個人孤零零地住著，死了都沒人知道，這實在太可怕了。

我能迅速在深圳產(chǎn)生融入感，一方面是深圳不排外，“來了就是深圳人”，一方面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交了一批朋友。

我首先給本地作協(xié)主席打了電話，這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大哥。他當(dāng)時正在外地出差，讓我先聯(lián)系一下他的助手、副主席兼秘書長老高。跟老高聯(lián)系上以后，他把我引薦到幾個飯局上，認(rèn)識了本地文壇的一干人等，這就算進入了圈子。

那時經(jīng)常去的還有雁盟酒店產(chǎn)業(yè)文化園，詩人奇志在那里開了個名為“私語咖啡”的小店，墻壁上寫滿詩人的簽名和贈言，好多港臺詩人、本地文人都留下了筆跡，有那么一點另類的感覺。但這地方太偏了，生意不怎么好，經(jīng)?？吹狡嬷緹o聊地坐在那里翻書。他同時在做大理石生意，似乎不指著這個掙點錢。不過后來還是挺不住了，把店鋪兌給了別人。

私語咖啡館關(guān)門后，我失落了好一陣。初到一地，最先接觸的那些人和事物在心上刻下烙印，顯得最為寶貴。但深圳是個神奇的地方，民間的力量生生不息。不久在同一地方，一幫文化人又搞了個叫”打鐵文藝社“的活動場所，熱熱鬧鬧地折騰到現(xiàn)在，看樣子能活到天荒地老。

唯一不屬于圈內(nèi)同仁的人是剛哥。在一個飯局上見過一次面后，很投脾氣。他時不時打電話來說，中午一起吃飯啊。反正我一個人，就說好啊。于是一起去吃。他廚藝好，擅長燉雞。一整只雞，幾乎不放什么作料，燉好后端出來，噴香。他會享受生活，給我講解紅酒的喝法，把自己做的一些手工制品展示給我看。一個破舊的輪胎，他居然能改成一個茶臺。

我很長時間內(nèi)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沒有問。深圳移民來自五湖四海，背景復(fù)雜，如果人家自己不說，很多東西都不便問。他不上班，也不缺花銷，不曉得到底哪里來的錢。后來才發(fā)現(xiàn)，深圳這樣的人還不少。原來，有些人來深圳早，攢了些家底便不再工作，一心一意享受早些年的成果。我認(rèn)識這么一位，把錢投到一個電子廠，每年以股東身份拿分紅。老婆沒事到香港購物，丈夫則跟文友們一起寫詩玩，也是其樂融融。

這些都是知道進退的人。外地人眼中，深圳節(jié)奏快，貼著“緊張”、“勵志”、“奮斗”等標(biāo)簽。殊不知，這個地方懂得”停下來“的人也不少。他們是深圳的另一面。

剛哥喜歡研究各類經(jīng)濟大勢。2011年末，他勸我趕緊買房子，說這是最低點，可以出手了。那時深圳房價正處于盤整期，很多人持幣觀望，有人判斷會繼續(xù)下跌，連房地產(chǎn)中介都這么認(rèn)為，結(jié)果一年后房價大漲。因為我還沒決定是否在深圳定居，甚至猶疑著要回去，所以沒有買房。兩年后再買時多花了七八十萬。

剛哥做事非常靠譜。我晚上心臟不舒服的時候，都是讓他第二天某個時間給我打電話，他肯定會按時打過來。

那段時間很多朋友幫助過我。他們并不熱情似火。大家都很忙，有的一年也聚不上幾次，但心里彼此認(rèn)對方為朋友。這種散漫的方式，挺好。

在深圳，我最早學(xué)會的一門技藝是斗地主。老昌他們幾乎天天都在斗地主，大呼小叫，啤酒香茶。斗地主跟東北的打百分差不多，只是稍微復(fù)雜一些，更講究配合，我一個下午就學(xué)會了。到了傍晚，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給老婆打電話說，自己打了一下午牌感覺心情放松多了。老婆在電話里怒斥我，你出去是干事業(yè)，還是去賭博？什么周末啊，周末也不行，你打牌就是不學(xué)好！

價值觀絕對正確?？赡菚r還沒有微信，很少上微博，總得排解周末的孤寂和無聊啊。我業(yè)余時間基本就是讀書，讀了大量的書。有一個周末，在家中看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播放的京劇《鎖麟囊》。演到薛湘靈流落異鄉(xiāng)，三次對著胡婆的背影說“胡婆，你可要回來看我”的時候，居然看得落淚了。也許是觸景生情吧。人到中年，早過了多愁善感的時候，發(fā)生這樣的狀況，應(yīng)是一個人獨處的結(jié)果。

我租了一個三室兩廳的房子，有人問，你一個人要這么大房子干什么？我說大房子舒服嘛，老婆孩子來的時候也夠住。我還買了好多啤酒，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周末經(jīng)常有朋友或者同事到我的住處斗地主，有時甚至兩三桌同時開戰(zhàn)?？蛷d里一伙，臥室里一伙，從白天打到天黑，吃完飯接著戰(zhàn)斗。我困了先睡，他們后半夜才走。我第二天早晨起來還得收拾他們的殘局。

這樣的局面持續(xù)下去其實是很可怕的，總有一天要出事。心內(nèi)惶惶，斗地主是麻醉藥和精神依托。這個精神寄托很容易走讓人火入魔，誤入歧途。等妻子女兒都來到深圳后，生活進入正規(guī)，對斗地主的興趣逐漸變淡。雖然有時候也玩一玩，但不再沉迷。

有必要補充幾句。那一年，我在工作上相當(dāng)著力、用心，每天基本是最早坐在辦公室，最晚走人。其他人按部就班，我則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創(chuàng)新。我名為部門主任，實則光桿司令，一個人首先搭起架子，設(shè)計各種方案，然后根據(jù)需要隔一段時間進一個人，半年時間終于把一個部門及相關(guān)工作像模像樣地開展起來。印象比較深的一次，處理突發(fā)事件得到領(lǐng)導(dǎo)肯定，在會議上公開表揚我。

但奇怪的是，我們每天大部分工作時間是無法記錄的，記錄的似乎都是邊角料，是非正常生活，正常的部分被忽略了。大而擴之地想，所有的歷史，記錄的都是非正常的生活，我們看到的歷史是一部偏見史，是一部殘缺的、忽略了正常生活的歷史。秦朝的人怎么吃喝拉撒，每天怎樣迎來日出送走晚霞？沒有人知道。我們記錄的是相互征伐，金戈鐵馬。樸素的工作、平庸的生活完全沒有被記錄。

哪個才是真正的生活？不知道。

我記錄下這些，是想留下一點記憶，然而，也是一個小小的非正常生活的記錄。

而我喜歡、享受現(xiàn)在的不值得記錄的平庸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