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惠
詩詞寫作的本質(zhì)是感性的,所謂“見花而落淚,聞鳥而驚心”。每個時代每位作者每件作品不盡相同,難求一致,但總體還是通過意象表達思想感情的。劉勰《文心雕龍》說:“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基本上說的是寫文章,而詩詞創(chuàng)作不完全是這樣。吟詩不能像寫文章那樣,先將主題想好,然后再分上幾個層次,先寫什么,后寫什么,最后寫什么。我有體會,凡是寫得順手的詩或詞,都仿佛是話堵在嗓子眼,不吐不快;凡是想了半天,又要這樣又要那樣的作品,反倒是寫不順寫不好。
毛澤東在給陳毅的一封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像散文那樣直說?!边@里有兩層意思:一是詩詞寫作要講形象,二是詩詞寫作不能直白。其實,好的散文也不是“直說”的,“文貴曲,不貴直”,毛澤東是相對而言之?!靶蜗笏季S”也復(fù)雜也簡單,復(fù)雜說是指“以具體的形象或圖像為思維內(nèi)容的思維形態(tài),是人的一種本能思維”。形象思維的另一面是邏輯思維。邏輯思維又是什么呢?書中說是“人們在認識過程中借助于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形式能動地反映客觀現(xiàn)實的理性認識過程”,簡單說就是理性思維,是老百姓說的“靠譜”。
因之我認為,詩詞寫作一般是拒絕邏輯的。有些詩詞專門言理,但不是詩詞寫作的主流。結(jié)構(gòu)上講,詩詞寫作有時很跳躍,比如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吧轿桡y蛇,原馳蠟象”沒有問題,但從邏輯上講,怎么也不可能“欲與天公試比高”。修辭上講,夸張、詞類活用、名詞動化等都是不邏輯的:“飛流直下三千尺”,誰量的?“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可能嗎?“一日看盡長安花”,什么馬這樣快?……最典型的是李賀、李商隱的詩,全不按照“套路”出牌,恰恰是這些個“不邏輯”,成就了他們詩歌作品的氤氳美。
前些年,詩詞界反對“老干部體”,弄得一些作者不敢說自己曾經(jīng)做過管理工作。在我看來,所謂“老干部體”,除了語言直白立意膚淺外,大都失之于太邏輯太理性。這些老同志在領(lǐng)導(dǎo)崗位工作經(jīng)年,思維縝密,表達理性,本來是好事,可是一入寫詩之道,好事即變成壞事了———不是甲乙丙丁開中藥鋪,就是慷慨激昂作口號語。
詩詞寫作暫時讓邏輯走開,也并不是要讓理性走得太遠,否則,過猶不及。在很多方面,詩詞也要講邏輯的,比如七絕的起承轉(zhuǎn)合,比如詞的先抑后揚,幾乎形成規(guī)律。僅舉耳熟能詳?shù)鸟R致遠《天凈沙·秋思》為例:“枯藤老樹昏鴉”,先寫小的近的;“小橋流水人家”,再寫遠的大的;“古道西風(fēng)瘦馬”,又再寫大的動的;最后結(jié)穴點題,“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可謂逐層剝筍,漸次入神。這些,是形象的,也是邏輯的,如同書法家寫字,說不安排,誰不安排?高手的能力在于本來安排了又像沒有安排一樣——隨意不是隨便,自由不是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