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花艷

(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51)

劉壎為宋末元初的江西詩人和評論家。劉壎的《隱居通議》卷十三至卷十九有文章評論七卷，多摘錄前賢的文章并加以品評。從他所選錄的文章和他對所選錄的文章的品評中可見其文論思想。作為宋元易代之際的文人，他的思想既體現(xiàn)出宋代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也受到元初文學(xué)尚新求變的影響。他主張文章要關(guān)乎世教，根據(jù)性理；有詩文尚新之論，卻反對刻意求新；崇“簡古”，尚“風(fēng)骨”，重“自然”，這些都體現(xiàn)出宋元易代之際文學(xué)思想的多元性和包容性。

一、關(guān)乎世教，根據(jù)性理

劉壎比較注重文學(xué)的社會功用，因而推崇關(guān)乎世教之作；又因為受宋代以來的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他認為文章要根據(jù)性理，內(nèi)外兼修，從而非常推崇曾鞏之文。

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劉壎比較注重文學(xué)的社會功用，注重文章的教化作用。在《隱居通議》卷十一《答諶桂舟論銘文書》中，他說：“天地?zé)o全功，能生人，不能使斯人之有傳。傳者，以文章耳?！盵1](卷十一)認為文章之功甚至可以與天地并論。天地可以生人，而文章可以使人名傳后世。這其實也就是曹植在《典論·論文》中所說的“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由于劉壎身處易代之際，他所選錄的文章多為忠義奮發(fā)之作以及論及人物出處進退的文章。比如，他非常贊賞謝枋得為文中的忠憤之意。謝枋得為宋末忠臣義士的一個典范。在宋亡之際，他毅然擔(dān)任江東制置使一職，組織當?shù)氐能娒駣^力抗元。在宋亡之后，他易服變姓，隱居鄉(xiāng)里。為拒絕元廷的征聘，他以死殉節(jié)?！峨[居通議》卷十六選錄了謝枋得的《程漢翁詩序》，劉壎評論道：“疊山翁，信州貴溪人，素有文名，筆力奇勁。此序不盡其所長，而忠憤之意見于言外?！盵1](卷十六)《隱居通議》卷二十還收錄了謝枋得的《江東運司策問》：“景定中，江東轉(zhuǎn)運司行貢舉，引試北方士人一科。時疊山先生謝公枋得為考試官，發(fā)策以中原為問，問目筆力甚偉，當時遠近傳誦?！盵1](卷二十)也反映出謝枋得的忠義之心。

劉壎所選錄的許多文章還關(guān)系到人物的出處進退問題。比如，劉壎在《隱居通議》卷十五選錄蘇轍所作《管幼安畫贊》，稱贊其“有為而發(fā)”。此文是蘇轍晚年對自己一生宦海浮沉的總結(jié)，表現(xiàn)出他對管寧在亂世中隱居求志、明哲保身的生活方式的贊賞。蘇轍認為管寧在戰(zhàn)亂之際，既能夠布衣蔬食，飲水而樂，又能夠躬親祭祀先人，超脫于時代和戰(zhàn)亂之外，而為天之逸民，令人欽慕不已！清人張伯行說：“潁濱晚年連遭貶斥，故慕幼安之見幾遠患，而為之贊，猶東坡之慕淵明也?！盵2] (P198)而綜觀劉壎之一生，他雖然有用世之志，在晚年出任儒學(xué)教授一職，但其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隱居。他所錄蘇轍此文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看作是他自己對易代之際出處進退問題的思考。

劉壎所選錄的這些文章，關(guān)乎忠孝節(jié)義、出處進退，通過對這些文章的選錄和品評，透露出傳統(tǒng)儒家思想對劉壎的影響之深。同時，由于受到理學(xué)的影響，他還主張文章要根據(jù)性理。以此為標準，他對歐、蘇之文一洗昆體之弊，表示贊賞，但對其文不及理學(xué)則表示惋惜。他在《南豐先生問學(xué)》中說：“濂洛諸儒未出之先，楊、劉昆體固不足道，歐、蘇一變，文始趨古。其論君道、國政、民情、兵略，無不造妙，然以理學(xué)或未之及也?！盵1](卷十四)而對曾鞏之文，他推崇備至：“當是時，獨南豐先生曾文定公議論文章，根據(jù)性理。論治道則必本于正心誠意；論禮樂則必本于性情；論學(xué)必主于務(wù)內(nèi)；論制度必本之先王之法?！盵1](卷十四)劉壎認為曾鞏之文不僅繼承和發(fā)揚了歐陽修的文風(fēng)，而且因為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學(xué)也”[1](卷十四)，在理學(xué)發(fā)展史上也具有重要地位。劉壎還認為，對曾鞏之文要靜心探玩，才能得其深意：“公之文自經(jīng)出，深醇雅澹，故非靜心探玩，不得其味，而予特嗜之?！盵1](卷十三)(《涪縣學(xué)記》)由于劉壎主張文章發(fā)自性理，因此他以“內(nèi)外齊觀”為作文的最高境界。他在《隱居通議》卷十八文章六《象山小簡》中選錄陸九淵《與張伯信》(《象山集》卷十七)，其文曰：“風(fēng)露凄清，星河錯落。月在林杪，泉鳴石間。薫壚前引，茶鼎后殿。方塘為鑒，回溪為佩。冰玉明瑩，霜雪騰耀。則噴玉新亭，真蓬壺瀛州也?！贝宋挠昧攘葦?shù)語，不僅描繪出了一幅清靜幽深的夜景，其中還蘊含著對自然景物的靜觀體察和對生命意蘊的體會。劉壎對此評論道：“余事文章，信意翰墨，而造語清俊如此，真可為法。但他人當此境界，惟供風(fēng)云月露之姿，先生則內(nèi)外齊觀，即鳶飛魚躍之妙矣。”[1](卷十八)認為文章不能僅僅停留在“描摹風(fēng)云月露之姿”，而要做到“內(nèi)外齊觀”，這樣才有“鳶飛魚躍之妙”。這就要求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不僅僅對自然景物做淺層的、形貌的欣賞，更重要的是要將自我的生命融入自然，達到物我渾一的人生境界，只有這樣才能在創(chuàng)作不失情趣的同時做到觀物體道。[3](P48-49)從中也可見理學(xué)對劉壎文論思想的影響。

從劉壎所錄文章及其評論可以看出，劉壎雖然強調(diào)文學(xué)的重要作用，不像南宋理學(xué)家那樣認為“作文害道”，但他認為道學(xué)高于文學(xué)，文學(xué)為道學(xué)之余事。比如，他稱贊其朋友傅自得“深明《春秋》之學(xué)，而余事尤工古賦”[1](卷四)(《總評》)。在所錄《涪縣學(xué)記》中，他也說“夫知道者于文必知，文固學(xué)之余事也。”[1](卷十三)他稱曾鞏“余事文章，信意翰墨”[1](卷十八《象山小簡》)。而劉壎于去世之前所作之《一齋記》則表現(xiàn)出對自己沒有一心于道學(xué)的深切悔恨之情，并讓其孫劉深以此為戒。這些足見理學(xué)在劉壎心目中的地位和影響。

文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分合是影響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的重要問題。自韓、柳古文運動標舉“文以明道”以來，北宋理學(xué)家周敦頤提出“文以載道”，認為文章僅僅是載道之具而已，程頤則有“作文害道”之論，直接把文學(xué)放在理學(xué)的對立面。而與朱熹和張栻齊名的呂祖謙則主張融合文道。吳子良在《筼窗集續(xù)集序》中說：“自元祐后，談理學(xué)者祖程，論文者宗蘇，而理與文分而為二。呂公病其然，思融會之。”[4](卷首)而融合文道也是元代許多文人的自覺追求，如由金入元的劉祁在《歸潛志》中記載王郁之語曰：“故嘗欲為文，取韓、柳之辭，程、張之理，合而為一，方盡天下之妙”。元初的南方作家劉將孫也主張“以歐蘇之發(fā)越，造伊、洛之精微”[5](卷二十九)(《趙青山先生墓表》)。劉壎這種重視文學(xué)，但主張文章要根據(jù)性理的主張，正是元代社會文道并重的社會風(fēng)氣的一種反映。

二、主張語意不陳，反對刻意求新

由于受到理學(xué)和科舉時文的影響，南宋后期，文風(fēng)卑陋。元朝立國后，廢除科舉制度。如此一來，一方面，讀書人失去了進身之階，但另一方面，許多讀書人也開始理性地反思科舉時文的弊端，而提倡求新求變。劉壎也批判科舉時文，有詩文尚新之論，但又反對詩文創(chuàng)作刻意求新而走向怪奇。

關(guān)于科舉時文的弊端，劉壎在《答友人論時文書》中有詳細的論述。他認為科舉程文束縛讀書人之身心，埋沒人才，為害甚巨。而元代科目之廢，是為讀書人卸下重擔(dān)，是天賜讀書歲月，可以放意為文，體會古代圣賢之自得之樂。[6](卷十一)宋濂在《剡源集序》中也歷述宋季文章之弊：一為四六俳諧之應(yīng)用文；二為穿鑿經(jīng)義、隱括聲律之科場文，三為空言明道，喋喋不休的語錄文，四為徒稱宏博，不可以句的偽古文。[7](P193)元初的南方文人一方面承襲了宋代的文風(fēng)，另一方面面對社會的大變革，從而開始反思宋季文風(fēng)，于是在文壇上出現(xiàn)了求新求變的傾向。如戴表元的“清深雅潔，化腐朽為神奇。”[8](P1424)而程鉅夫“以平易正大之學(xué)振文風(fēng)、作士氣。變險怪為青天白日之舒徐，易腐爛為名山大川之浩蕩。”[9](卷四十)江西文風(fēng)本來就有尚奇、尚險的特點，例如劉辰翁在《不平鳴詩序》中說：“凡歌行曲引，大篇小章，皆所以自鳴其不平也。而其險哀，有甚于雷風(fēng)星變、山海潮汐者矣，豫章楊氏所為詩是也。”[10](卷六)他認為奇險之作才可以表達內(nèi)心之激烈的情感。劉辰翁還推崇并評點李賀詩，使讀長吉詩、效昌谷體，成為元初的一時風(fēng)氣。程鉅夫在《嚴元德詩序》中也說：“自劉會孟盡發(fā)古今詩人之秘，江西詩為之一變，今三十年矣。而師昌谷、簡齋最盛，余習(xí)時有存者。無他，李變眩，觀者莫敢議；陳清俊，覽者無不悅。此學(xué)者急于人知之弊也。”[11](P72)而詩文一脈，這種尚奇險的風(fēng)氣在文章寫作上也比較明顯。徐明善在《學(xué)古文會規(guī)約序》中說：“至元庚寅至大德乙巳，予于江西凡再至，何今之士異乎昔之士也？浮艷以為詩，鉤棘以為文，貪茍以為行，放心便己以為學(xué)，是皆畔于圣人而朱子所斥者?！盵12](卷上)其中“鉤棘以為文”也指劉辰翁一派“諔詭變化”的文章風(fēng)格。由此可見，劉辰翁詩法李賀、陳師道，而為文尚奇險，在當時影響頗大。

在元初這種反思前代文風(fēng)，力求新變的文壇風(fēng)氣下，劉壎論文也主張要尚新，這里的新，包括立論之新，如其《隱居通議》卷十錄蘇軾《序晁君成詩》曰“達賢者與有其實而辭其名者皆有后”，劉壎稱贊“此論甚新，可以為世戒?！盵1](卷十)在《青山文集序》中評論趙文之作品曰：“蓋君所著，體裁豐茂，新意川赴，撫事感愴，時有千古之憤。”[6](卷五)但劉壎又不主張刻意求新而走向怪奇，這在其文論中多有表現(xiàn)。唐代樊宗師之文艱澀怪僻，劉壎在《隱居通議》卷十五《唐樊宗師文》中選錄其文《絳守居園池記》稱其“磽戞磊塊，類不可讀”，并對其文進行逐句批駁，劉壎認為“凡文章必有樞紐、有脈絡(luò)、開闔起伏、抑揚布置，自有一定之法。今徒以詭異險澀難讀為工，其于六經(jīng)簡嚴易直之旨合乎？否也?！眲墩J為如果為文無所統(tǒng)紀，即便一味以奇險相高，也不能稱之為文章。在《隱居通議》卷十五文章三《龍川宗歐文》中，他也說：“歐、曾、王、蘇四家為宋文宗，然皆未嘗用怪文奇字，刻琢取新，而趣味深沈，自不可及。”[1](卷十五)尚新而反對怪奇，劉壎對于詩文陳腐之疾，提出了自己救治之法。他在《隱居通議》卷十八文章六《詩文取新》中說：“語意不塵，詩文之一妙也……熟復(fù)《莊》、《騷》即不塵矣。夫《南華經(jīng)》與《楚辭》二書經(jīng)千有余年，然一展讀，則煥爛如新。學(xué)文者能取《莊》、《騷》玩味之，又取《世說新語》佐之，則塵腐之疾去矣?！盵1](卷十八)劉壎所舉三書或是雄奇險怪，或瑰麗奇特，或用語清峻，作文者如能對其熟讀妙悟，得其神理，自然不落塵腐。

三、崇 “簡古”，尚“風(fēng)骨”，重“自然”

劉壎論文以“簡古”為最高審美標準。與崇尚“簡古”相聯(lián)系，他也強調(diào)文章要有“風(fēng)骨”。劉壎論文雖有尚古的傾向，但是他反對刻意仿古，也反對尚奇求險，而是主張自然為文。

劉壎論文崇尚“簡古”，而所謂“簡古”就是“簡嚴有古意”。他以“簡古”為衡文的最高標準，并不輕易許之于人?！峨[居通議》卷十八文章六《平園文體》摘錄劉克莊《跋周益公親書艾軒林公光朝神道碑后》曰：“平園晩作，益自摩厲，然散語終是洗滌詞科氣習(xí)不盡，惟艾軒志銘極簡嚴有古意?！盵1](卷十八)劉壎認為劉克莊評周必大的評語并不確切，稱“平順典雅則有之，謂之簡古則未也”，認為周必大此文雖算得上平順典雅，但尚未達到簡古之境界?！峨[居通議》卷十七文章五《魏鶴山文集序》稱劉玉淵“其筆端透徹處，痛醒人意。第腴贍之過，反傷泛濫，若加揫斂之工，以造簡古之味，足可名世矣”[1](卷十七)。也以 “簡古”為衡量名世之文的標準。他還以“簡古”之文與今世之文對比而突出今文的弊端。如在《張才叔義》中，他說：“南渡前，經(jīng)義簡實典古，有補世教，豈若近世浮虛磔裂者所為？宜為先儒之所深取也?！盵1](卷十五)可見，劉壎認為“簡古”有補于世教，是衡文的標準之一。

因為崇尚簡古，劉壎論文從而注重語言的精煉，反對語言泛濫無歸。對于“辭簡意足”之作，他非常推賞。如在《半山總評》中，他對“抑揚有味，簡古而蔚”的王安石散文表示贊賞。他還往往以“簡潔”作為衡文的標準。其評《玉堂閑話》中所載《耶律德光滅晉事跡》曰：“此論詞簡而意足，非茍作者，殊不似五代卑陋之文。”[1](卷十五)他在《序樂全文》中，評諸葛亮《出師表》則曰：“簡而盡，直而不肆?！盵1](卷十五)他對于包恢的《范去非墓志銘》也推賞有加，稱其“平生為人作豐碑巨刻，每下筆輒汪洋放肆，根據(jù)義理，娓娓不窮。蓋其學(xué)力深厚，不可涯涘。獨于予故人范君去非一墓志，簡潔清靜，足以寫去非之平生?！盵1](卷十七)劉壎所謂的“簡潔”，雖然有平易之意，但也反對語言過于俚俗。如他對《東牟攬秀亭記》的評價曰：“亦簡潔可觀，但詩末句俚拙耳。雖緇流有此風(fēng)調(diào)，然終非大雅也?！盵1](卷十七)

“簡古”的另外一層意思，則是主張文章有古意。這就牽涉到作文的師古問題。在元代，古文的寫作一直有宗唐、宗宋之論，也有主張超越唐宋而直追秦漢者。劉壎論文便有崇古的傾向。他在《樊宗師文》中說：“夫六經(jīng)之文，無不可讀，而不害其為古?！盵1](卷十五)稱贊六經(jīng)之文既簡潔可讀又不失古意。他論文以《左傳》、《莊子》、《史記》為典范，尤其對司馬遷、班固多有稱贊。如在《文法》中，他說：“春秋以后文章之妙者世推《左傳》、《史記》，而其文法乃有相似者，蓋古人作文俱有間架、有樞紐、有脈絡(luò)、有眼目”。以此為標準，他對于作文能學(xué)《左傳》、《史記》之作者也非常推崇。他稱贊其友傅自得之《大覺寺長明燈記》曰：“簡嚴溫潤，自成一家。蓋其學(xué)本于左氏，故無冗長之病?！盵1](卷十七)在《曾文宗西漢》中，他還認為曾鞏文章實宗西漢，有超越唐宋，而直追秦漢的趨向。他以曾鞏所作序文與劉向《戰(zhàn)國策序》相比，認為“向之序文冗贅，而先生之文謹嚴”[1](卷十四)。表現(xiàn)出他對曾鞏之文的推崇。在《隱居通議》卷十四中，劉壎還選錄了曾鞏所作墓記《禿禿記》，稱此文當時遠近傳誦，又稱贊曾鞏此文“筆力高”、“文有法度”、“實自史漢中來”[1](卷十四)，表現(xiàn)出對曾鞏作文能得《史記》、《漢書》文法的贊賞。元初文壇有宗唐、宗宋之論，宗唐者以韓愈為師，宗宋者以蘇軾為準。劉壎則認為，不管是韓愈之文還是蘇軾之文都是學(xué)習(xí)秦漢散文的結(jié)果。這進一步表明了他崇古的立場。南朝宋袁淑作俳諧文《廬山公九錫》，而韓愈效仿此體作《毛穎傳》。劉壎以為袁淑之文為六朝之體，而韓愈之文則祖《史記》，所以高妙。[1](卷十五)在《隱居通議》卷十八文章六《昌黎文法》中，他說：“韓文世謂其本于經(jīng)，或謂出于孟子，然其碑銘妙處，實本太史公也。第此老稍能自秘，示人以高，故未嘗尊稱遷、固?！盵1](卷十八)并以韓愈本人之語為證：“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盵1](卷十八)從而得出韓愈文宗班、馬的結(jié)論。劉壎認為，蘇軾為韓愈所作《韓文公廟碑》中之語：“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謗，能使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自安于朝廷之上?！盵1](卷十八)為學(xué)《史記·龜策列傳》中語，二者文法有相似之處。

劉壎論文重“風(fēng)骨”，《隱居通議》卷二十二《拾遺》中，錄他與趙必岊論詩文之語：“不論古文、時文、詩章、四六，但凡下筆鑄辭，便當以風(fēng)骨為主?！盵1](卷二十二)他所謂的“風(fēng)骨”多用來指代詩文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的生動凝煉、雄健有力的風(fēng)格，其中也包含著語言文字的簡潔凝煉之意。劉壎論文非常注重文氣和骨力。如他在《歐公文體》中，稱贊歐陽修之文時說：“歐公文體溫潤和平，雖無豪健勁峭之氣，而于人情物理，深婉至到，其味悠然以長，則非他人所及也?！盵1](卷十三)雖然他對歐文的溫潤和平、深婉至到表示贊成，但由此亦可看出，他主張作文亦需要有“豪健勁峭之氣”。他還評論李華的《政事堂記》，認為此記“峻潔嚴健，足稱名筆?！薄芭c其《吊古戰(zhàn)場文》俱可傳誦?！盵1](卷十三)《隱居通議》卷二十錄謝枋得所作《江東運司策問》，有人對此策問提出了疑問：“策問當設(shè)疑問難，今一筆說去，似非問目?！盵1](卷二十)劉壎則認為此文“文氣振發(fā)，終是一篇好文字”[1](卷二十)。從中可見，劉壎認為文章要以表意為主，只要具備了文氣和骨力，即便突破了文體規(guī)范，亦不失為佳作。

宋末元初的文壇之弊，不管是刻意仿古，還是尚奇險，實質(zhì)上都在于刻意為文。因此，劉壎還主張自然為文。劉壎雖然崇古，但他反對刻意仿古，主張自然而得。他在《經(jīng)文妙出自然》中說：“經(jīng)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為也?！盵1](卷十八)他還盛贊陶淵明之文“所以獨步千古者，以其渾然天成”。他摘錄林光朝《韓柳蘇黃集》中語，論蘇、黃之別曰：“猶丈夫女子之應(yīng)接，丈夫見賓客，信步出將去；如女子則非涂澤不可?！闭擁n柳之別曰：“則猶作室，子厚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他人田地，退之則惟意所指，橫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飽滿，初不問田地四至，或在我與別人也。”他對林光朝此論深表贊同，稱“此譬亦可人意”[1](卷十七)，而他之所以贊同林光朝此論，在于林光朝此論是以自然與否作為評文的標準?！峨[居通議》卷十三文章一選錄歐陽修之文《跋晉帖》論古人法帖與今法帖之別曰：“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侯病、敘暌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愈無窮盡。故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至于高文大冊，何嘗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弊精疲力以學(xué)書為事業(yè)，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睔W陽修認為前人所作法帖皆無所用意，逸興所至，揮灑淋漓，不過數(shù)行，而今人則殫精竭慮去學(xué)書，乃至終老而窮年，所作反不及古人高致。歐陽修于此論古今書帖之別，也在自然與作意之別。劉壎對歐陽修此論也深表贊同，說：“此論亦黎然當于人心?！盵1](卷十三)

綜而論之，劉壎的文論重視文學(xué)的社會功用，又由于受到宋代理學(xué)的影響，他主張為文要根據(jù)性理。針對受科舉時文影響所導(dǎo)致的文章塵腐和刻板之風(fēng)，劉壎主張為文要語意不陳。但是對于當時江西文壇上刻意求新而尚奇險之風(fēng)，劉壎也提出了批評。元初在師古的問題上有宗宋、宗唐之論，也有少數(shù)文論家主張超越唐宋而直達秦漢。劉壎論文也有這種傾向。他論文以“簡古”為最高的審美境界，推崇《左傳》、《莊子》、《史記》之文，并且崇尚“風(fēng)骨”，最后則以“自然”為旨歸。劉壎文論既具有宋代文論的特點，又反映了宋元之際文論要尋求新變的趨勢，是宋元之際文學(xué)思潮的一種折光。因此，劉壎文論的研究，對于我們了解宋元之際文學(xué)思潮的流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