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
叢維熙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①原載《收獲》1979年第2期。的主人公葛翎原來是一個專門替共產黨清理“階級敵人”、審查“階級異己分子”的公安干部,革命江山的守護者,省勞改局獄政處的處長。他出身貧寒,解放前參加紅軍,解放后參加過抗美援朝,是為組織打江山守江山的戰(zhàn)士。誰知道他因反對神化毛澤東(一個沒有詳細交代的很可疑的罪名)而成為社會主義監(jiān)獄中的階下囚。這對葛翎無異晴天霹靂,打得他天旋地轉、失魂落魄。這真是一個諷刺。
正因為這樣,葛翎最最痛苦的不是勞改隊極度緊張的勞動,②參見本文第2部分對《布禮》《蝴蝶》的分析。依據許子東的分析,“很少有中國當代小說將體力勞動(哪怕是強迫的體力勞動),作為主人公的一種‘受難’形式來描寫來渲染來抱怨”?!胺路鹪诟鞣N‘文革故事’里,勞動之艱苦都不算苦。”詳見許子東:《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解讀50部文革小說》,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89-90頁。而是組織突然間變得六親不認了。然而,這個被組織冤枉的時刻恰恰也是葛翎這個組織的親兒子表示忠誠的時刻:他不但不能因為自己的受冤而埋怨、離棄組織(如果這樣他就真的成了“叛徒”),而且要拼死挽救組織,挽救一時糊涂的“母親”。當葛翎被迫站在毛澤東像前“請罪”的時候,他心里在作著尖銳的思想斗爭:“是像一個革命者那樣,真正地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的純潔,還是用祭‘神’的語言假檢查圖得眼前的平安?難道你十七歲參加革命時是為圖太平嗎?葛翎啊葛翎!考驗你黨性的時候到了?!雹訇惤üχ骶帲骸吨袊敶膶W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09、348、312-313頁。
這就是“第二種忠誠”:是一個真正的親兒子的忠誠,即使身陷囹圄,讓他身陷囹圄的就是親娘,也要捍衛(wèi)娘的江山(這個江山也是兒子的江山)。此時此刻,他感到“一個被強奸法律的人判成無期的勞改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中,仍然保持著一個共產黨員對革命的忠貞,這比大墻之外那些賣身投靠和浮萍隨水的‘革命者’,靈魂不知高潔多少倍!”②陳建功主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09、348、312-313頁。痛苦就這樣化為了自豪,而虐待也就變成了考驗。葛翎似乎不知道,神化領袖正是極左體制和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而非所謂“一小撮”在搗亂。但這個認識顯然超出了葛翎所擁有的革命文化資源(他只有這個資源,而無別的資源,比如西方基督教或世俗自由人文主義)。他擁有的思想資源和親子立場只能允許他把國家和自己的遭遇理解為“階級斗爭”和“黨內兩條路線斗爭”(后者本質上也還是前者的一種形式)的繼續(xù):一邊是從林彪、“四人幫”到秦副局長(當年的造反派頭頭,“武斗專家”),再到農場黨委書記章龍喜(當年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最后到解放前的還鄉(xiāng)團、解放后的地痞流氓俞大龍;另一邊則是真正的共產黨員葛翎、路威(勞改農場場長),高欣以及周莉。
悖謬的是,陷葛翎于囹圄的就是這套革命意識形態(tài)宣揚的階級斗爭學說。從這個角度看,葛翎作為組織的受害者仍然沒有跳出組織的思想邏輯。③因為包括這部小說在內的所謂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都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這里分析的葛翎的思想局限,某種程度上也是作者叢維熙當時的思想局限。這里之所以要特別強調“當時”,是因為等到出版《走向混沌》(1993年)時,叢維熙的思想已經超越了寫作《大墻下的紅玉蘭》時的1979年。在葛翎的思維模式中,要解釋自己(還有其他被冤枉的忠誠分子)所遭遇的迫害之性質,辦法只有一個:把組織分為真假兩種,“文革”時期的災難屬于假共產黨專了真共產黨的政,而依據階級分析理論,假共產黨與國民黨、帝國主義、蘇聯修正主義同屬一個階級。從這個分類邏輯出發(fā),葛翎把與“四人幫”的斗爭等同于反修反蘇的繼續(xù),特別是類比于1949年前共產黨與國民黨斗爭的繼續(xù),也就毫不奇怪了。用葛翎抗美援朝時期的戰(zhàn)友、農場場長路威的話說:“這群雜種日的,戴著紅帽子,藏著白狗子的心,念林禿子的‘經’,走赫禿瓢(赫魯曉夫——引注)的路,讓共產黨來蹲共產黨的監(jiān)獄……這到底是誰專誰的政?”④陳建功主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09、348、312-313頁。這套“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話語,不正是極左意識形態(tài)一直宣揚的么?被害者使用加害者的語言思考和表達自己的受害命運,這又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把葛翎的受難書寫為國民黨還鄉(xiāng)團的報復,好像國民黨應該對“文革”負責,“四人幫”和蔣介石是串通一氣的。監(jiān)獄中葛翎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與地主分子、共產黨的真正敵人、國民黨“還鄉(xiāng)團”馬玉麟關在同一個監(jiān)獄,而且同睡在一個牢房的一條炕上!這個土改時期曾經被葛翎批斗的國民黨還鄉(xiāng)團,受到勞改農場政委章龍喜(“文革”時期的“造反派”)的指派,作為囚犯班長來監(jiān)視葛翎。這是他最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
小說詳細描寫了獄中的葛翎回憶的一段往事:馬玉麟的父親馬百壽解放前是惡霸地主,土改時被鎮(zhèn)壓,而葛翎就是當時的土改工作團團長。就在葛翎領導的土改團為慶祝勝利而演出文明戲的時候,馬玉麟領著國民黨還鄉(xiāng)團殺回來抓住葛翎嚴刑拷打。后來他雖然被鄉(xiāng)親們救下,但馬玉麟卻逃跑了。就是這個漏網的國民黨分子,現在竟然成為秦副局長和章龍喜的打手,借助極左政治勢力迫害真正的革命者。忠誠的共產黨員成為共產黨的階下囚,而共產黨的真正敵人,地主惡霸的后代、國民黨還鄉(xiāng)團,倒是成為共產黨的施恩對象,不但一再減刑,而且在監(jiān)獄領導的支持下監(jiān)督和折磨真正的共產黨員葛翎。還有比這更加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嗎?借用路威對葛翎的話說:“明明你是捍衛(wèi)黨的純潔,表現了一個老共產黨員對毛主席的耿耿忠心,他們卻說你是反毛澤東思想的‘現反’‘還鄉(xiāng)團?!雹訇惤ü帲骸懂敶袊膶W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第342、332頁。于是,堅守自己的“親子”身份對葛翎而言就成為頭等大事:雖然組織(親娘)把我劃為“敵人”,但我卻絕對不能自甘墮落。相反,越是此時越要堅持自己血統(tǒng)的純正和身份的高貴,證明我是娘的親兒子,我不是“他們”。
證明自己血統(tǒng)純正的重要方面,就是反復地不厭其煩地表達自己的忠誠。小說特別寫到,葛翎雖因反對神化毛澤東而獲罪,但其實真正熱愛和忠于毛澤東的就是他。②當馬玉麟帶著還鄉(xiāng)團殺了回來。葛翎因為要取下舞臺上的毛主席畫像而被抓住并受盡折磨。此后,這張“放大的毛主席照片,一直伴隨葛翎東征西殺,行軍時,他把相片揣進胸口,夜宿時,他把它放在枕邊”。參見陳建功編:《當代中國文學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第316頁。小說還寫到,有一天晚上,他無法忍受與還鄉(xiāng)團馬玉麟睡在一起,徹夜難眠,干脆起來走到外面,“早春之夜,星斗滿天,葛翎兩眼望著長空北斗,不禁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正在病重,不知道是否有人正在毀我無產階級專政的萬里長城”。③陳建功編:《當代中國文學作品精選·中篇小說卷》上冊,第342、332頁。他痛苦的根源恰恰在于他是革命江山的繼承人,是“萬里長城”的守護者,當他看到“萬里長城”正在塌陷時,怎能不憂心如焚?雖然葛翎自己正在身受“專政”的迫害,但卻從來沒有懷疑專政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且以捍衛(wèi)這專政為己任。如此,他又如何能夠對它進行徹底的反思呢?
通過把自己的遭遇解釋為國民黨與共產黨斗爭的繼續(xù),是“還鄉(xiāng)團”復辟,小說不但無法深入反思“文革”災難的極左本質,實際上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著極左意識形態(tài)——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xù)革命理論。這就取消了對“文革”的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進行反思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僅憑這點,就足以證明《大墻下的紅玉蘭》無論在思想還是敘事模式上,都沒有超越革命意識形態(tài),在敘事模式上也沒有跳出革命文學的窠臼。
小說甚至把葛翎、葛翎對組織和毛主席的忠誠書寫成古代臣子對皇上的忠誠,把他和組織、毛主席的關系類比為君臣關系。葛翎和路威把“四人幫”稱為“黨中央”(朝廷)的“白臉奸臣”,說他們“像只天狗,想吞掉太陽!”這真是一語中的:如果說“他們”是奸臣,那么葛翎和路威(“我們”)就是忠臣,后者和前者的區(qū)別不過是忠與奸的區(qū)別,但大家的臣子身份是一樣的。④與此同時,路威和葛翎也把“黨就是我的親爹親娘”掛在嘴邊。還有比這更反諷的嗎?這進一步證明葛翎和路威不僅與加害者分享同樣的思想模式,而且使用著同樣的語匯。用什么術語、范疇來表達,比誰在監(jiān)獄中誰在廟堂上更加能夠說明問題的實質。如果說《大墻下的紅玉蘭》也算是清算“文革”、反思極左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斗爭的作品,那么,說它的反思仍然深陷于“文革”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思維邏輯和話語方式是一點也不冤枉的。
以上我以王蒙的《蝴蝶》《布禮》、叢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這3部“復出作家”的代表作為例,闡明他們書寫的相當一部分所謂“傷痕文學”本身就是受傷的“文革”敘事。這些作品的作者(至少在他們書寫這幾本小說作品的時候)及他們筆下受迫害的干部,一方面是“文革”極左制度和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又是“文革”極左制度和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同謀。即使在形式上得到平反昭雪之后,“文革”極左思維方法和話語系統(tǒng)仍然在他們的書寫中延續(xù)。那些拿起筆來書寫自己的遭遇,乃至主觀上想要清算“文革”罪惡的人,其“文革”書寫仍然被“文革”話語所控制。
這就是我所謂的“受傷的敘事”(wounded narrative)。它有3層含義:一是指敘事主體(敘事者)是反右和“文革”時期受到過極左政治傷害的群體;二是指它所敘述的內容是主人公的受害經歷或創(chuàng)傷記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指這種敘事作為一種書寫創(chuàng)傷記憶的形式,它本身就是受傷的,甚至是殘疾的、帶菌的、病態(tài)的,打上了迫害者、也就是極左的意識形態(tài)印記。也就是說,“受傷的敘事”講述的是受極左政治傷害的知識分子的生命故事,同時,這種講述本身又在極左意識形態(tài)邏輯的控制之下,因此極大地局限了受害者對于自己受傷經歷及其原因的反思,甚至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對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維護。“傷痕敘事”本身就傷痕累累,刻有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痕跡。極左意識形態(tài)對于人類文化、人的精神世界的傷害,即使在后“文革”時代的受傷敘事中仍然體現出來,受傷害者即使在講述自己的受傷害記憶的時候,仍然無法擺脫極左意識形態(tài)為它提供的邏輯和敘事方法。它沒有能夠創(chuàng)造自己的敘事方法。必須先診療和修治這種敘事形式,才能講好受傷害者的故事,才能獲得對受傷經歷的性質與根源的深刻認識,才能治療受害者的心理—文化創(chuàng)傷,才能修復被破壞的人際關系與社會交往。
與組織內部的革命知識分子不同,還有一批在解放后遭到迫害的作家,是民主黨派或無黨派著名人士(其身份類似《歸來》《陸犯焉識》中的陸焉識)。他們雖然在學術研究或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卓有建樹,有些還在解放后作為民主人士進入咨詢機構(個別也曾進入政府部門)任職,但極少處于權力核心。這些人中相當部分出身名門(其中不乏大資本家、大地主家庭的后代),低微者至少也是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他們從小受到良好的西化教育(有留學經歷或接受了國內教會學校西式教育),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的熏陶,有一部分還信仰基督教。因此,無論從知識和信仰角度看,還是從組織角度看,他們都是革命的“局外人”(至多是“同路人”)。從年齡看,他們普遍大于“解放一代”,其中有出生于20世紀初的五四一代,有1911—1930年出生、但受到五四深刻影響的三八式一代。30年代出生的已經為數不多,40年代基本沒有(40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經不可能接受西方式的教育或教會學校教育了,除非因為非常偶然的原因生在海外,成年后回到大陸,五四對于他們的影響也微乎其微),50年代出生的更是絕跡。這些革命的“局外人”“同路人”在“文革”結束后由于年齡等原因已經很少寫作,因此他們雖然也在“文革”和“反右”時期遭到迫害,但留下的“文革”書寫不多。即使有,大多也是一些回憶錄或自傳。如巫寧坤的《一滴淚》、鄭念的《上海生死劫》、楊絳的《干校六記》、賈植芳的《我的人生檔案》、吳祖光的《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等。①必須強調,一個作家、藝術家是革命組織的“內部人”還是“局外人”,不可以簡單化處理。比如,是不是黨員有時候不能成為劃分“內”“外”的絕對標準。有些黨外人士從組織上說不是“內部人”,但其思想意識可能比黨員更像“內部人”;也有一些著名的民主人士,解放后由于陰差陽錯的原因入了黨,但在思想意識、政治信念乃至組織紀律方面仍然沒有“入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吳祖光。據向繼東《吳祖光的一篇文章》記載,吳祖光1997年曾寫過《知遇之恩》一文,記敘了這樣一件事:1980年,時任文化部長周巍峙到吳祖光家勸他入黨,并說:“文革十年由于四人幫的破壞,黨的威信降到了最低點。在這種艱難的時刻,就會想到老朋友。由于你和黨長久的密切關系,尤其是和周總理的友情,在這樣的時刻,你是否應當考慮寫一個‘申請’呢?”吳祖光連夜召集家庭會議商議,結果多數贊成,于是吳祖光就服從多數入了黨。但入黨后他“始終惶惶不安”,“覺得自己遠遠不符做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7年后,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喬木親自爬4樓到吳祖光家,宣讀中央紀委文件。文件列舉了吳祖光的六大罪狀,勒令其退黨,否則就“開除出黨”。吳祖光表示6條罪名均不成立,但考慮到“喬木同志年長體弱,親自上我家4樓,由于對喬木的尊重和感動,我同意接受‘退黨’”。見向繼東:《吳祖光的一篇文章》,愛思想網站,2011年12月14日。吳祖光的《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中有一篇文章記錄他和胡喬木的交往(見《故人雜憶——胡喬木和我的交往》,《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第378-383頁),其中關于入黨和退黨的記載基本相同。
作為進步民主人士,這些革命的“同路人”對于組織及其信仰認同不深,他們即使了解馬克思主義,也只是把它當作知識而不是信仰。但他們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②這方面的一個典型還是吳祖光。吳祖光雖然在文化部長周巍峙勸說下于1980年入了黨,但自稱“從入黨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一天安于這個共產黨員的稱號。我對自己有清醒的估價,我不可能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共產黨員。第一,我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學習是如此艱難,其艱難的程度就像在學校學數理化那樣費盡心力也學不好;其次,我對于組織性紀律性的理解總覺得和別人的理解有所不同。”但他緊接著又說:“我只掌握自己一生奉行的原則,即:熱愛祖國,待人以誠……”見吳祖光:《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第382頁。他們解放前夕擁護共產黨、留在大陸,也是因為日本投降后那幾年,共產黨比國民黨顯得更開明、更有朝氣。③1945年8月日本戰(zhàn)敗投降,毛澤東8月底赴重慶和蔣介石談判戰(zhàn)后和平和建國問題。路透社記者甘貝爾問毛:中共對“自由民主的中國”的概念及界說為何?毛答:“自由民主的中國”將是這樣的一個國家,它的各級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無記名的選舉所產生,并向選舉它的人民負責。它將實現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則與羅斯福的四大自由(按:四大自由指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提出的“言論和表達的自由”“信仰上帝的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它將保證國家的獨立、團結、統(tǒng)一及與各民主強國的合作?!拔覀兺耆澇绍婈爣一蛷U止私人已有軍隊?!保?945年9月27日《新華日報》發(fā)表的文章《答路透社記者甘貝爾問》,參見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頁)。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新華日報》發(fā)表了多篇文章,贊頌美國的民主,如1943年7月4日,該報發(fā)表的社論《民主頌——獻給美國的獨立紀念日》。1944年7月4日,該報又發(fā)表社論《美國國慶日——自由民主的偉大斗爭節(jié)日》,這篇社論的內容與《解放日報》發(fā)表的社論內容完全相同??梢娺@是黨中央、毛澤東發(fā)的統(tǒng)稿。1945年4月13日,《新華日報》又發(fā)表社論《紀念杰斐遜先生》,該文贊揚這位《獨立宣言》的起草者、《權利法案》的倡導者,“以對人民的無比的信心與堅決的態(tài)度,在這新世界上的新國家中奠定了民主政治的基礎”。社論指出,“人有天賦的人權,人的自由與尊嚴,不該為不公正勢力所侵犯和褻瀆。人民是政府的主人而不是奴隸……這從十八世紀以來,應該早已經是全人類共知公認的常識”,“可是在今天還有人想用丑惡卑劣的方法來鉗制人民的自由,剝奪人民的權利”,那么,我們“在今天這個民主先鋒誕生的日子,就格外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也就格外覺得杰斐遜先生精神的崇高與偉大了”。他們是因為愛國而與革命者“同路”。用楊絳《洗澡》中資本家出身的留洋教授許彥成的話說:“我只為愛國,所以愛黨,因為共產黨救了中國。我不懂什么馬列主義?!雹贄罱{:《洗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59頁。再比如楊振寧。1949年解放后,楊振寧因岳父是杜聿明而不能回國,他對回國的芝加哥大學同學孫世珍說:“我雖然現在不能回去,但愛國心一點兒也不比你少,將來也好報效祖國。”徐方:《干校札記》,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1頁。鄭念在她的自傳體小說《上海生死劫》中也說:“我們這一代有文化的中國人,最最突出的一點,就是我們有強烈的愛國心,我們這些人,自生以來,就對世界各地持有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同時對我們國家較之他國的落后之處,時刻縈繞心頭。”“一九四九年共產黨解放中國之時,大家都認定共產黨能領導中國向前邁步,因此我們許多人,都愿意留在中國,或從海外返回為祖國建設作貢獻?!雹卩嵞睿骸渡虾I澜佟罚棠松?、潘佐君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288頁。除了愛國主義之外,共產黨“廣納賢才”的知識分子政策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據裴毅然《士林的末路:為什么民國知識分子熱衷于投奔延安》介紹,1935年華北事變后,抗戰(zhàn)迫近,大批知識青年投身軍政,國共兩黨都認識到“誰搶到了知識分子,誰就搶到了天下”“誰得到青年的擁護,那就是誰獲得了勝利”。中共改變1928年以來對知識分子的關門政策,改共青團為“民先”(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以強調抗日、淡化自身的黨派色彩,批判“關門主義”,打開大門“廣招天下士,誠納四海人”,電令各地大力輸送青年赴延安。平津寧滬港穗漢渝等地左翼報刊發(fā)表許多介紹延安的文章,再三承諾“來去自由”——來則歡迎,去則歡送,再來再歡迎。冼星海即因為得到創(chuàng)作出入雙自由之承諾才決定赴延安。毛澤東還要求抗大的招生廣告從延安一直貼到西安,每根電線桿貼一張。抗大新生每至百余名,毛澤東就親自接見。1939年2月,魯藝美術系兩位教師申請入黨,毛澤東還親自特約面談。相比之下,國民黨在搶奪知識分子的政治大戰(zhàn)役中明顯落敗。有這樣的一個數字:大革命期間,國民黨員從1926年的15萬猛增至1929年的63萬,1/3為25歲以下青年??梢娖渫?。但是到1943年,國民黨黨員達到一百幾十萬,但學生黨員僅約3萬。青年的流向不僅僅標志著人心向背,更重要的是決定了社會潛在的價值走向??箲?zhàn)結束后,吳國楨向蔣介石匯報:三青團效率很低,僅通過財力誘征學生,不能得到最優(yōu)秀的人才。三青團名聲很壞,遭致許多中立分子反感。參見裴毅然:《士林的末路:為什么民國知識分子熱衷于投奔延安》,http://www.dapenti.com/blog/more.asp?name=xilei&id=110257,2016年4月5日。
但是,雖然因為不滿國民黨的腐敗而認同了共產黨和新中國,但這些人畢竟只是革命組織的外圍分子,或者是同盟者、合作者、同路人,而不是自己人、內部人,不是“親兒子”。本質上他們無論怎么改造都仍然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即使有些人后來參加了共產黨,也仍然不同于正宗的“自己人”。這些人在解放后幾乎無一例外地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重重審查。吳祖光夫人新鳳霞寫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吳祖光在香港已經是著名編導,有優(yōu)厚的待遇。1949年為了建設祖國毅然回到大陸。但一回北京,“就明里暗里受到歧視”,“很多的從領導到具體工作的干部,就沒有拿祖光當成自己的同志”。新鳳霞認為這是“把好同志當成內奸”。③新鳳霞:《祖光是個男子漢》,吳祖光:《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第5頁。其中有些甚至被懷疑為國民黨的特務或“歷史反革命”。比如《上海生死劫》寫到: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黃佐臨,雖然加入了共產黨,但仍然在“文革”時期被認為是“潛入黨內的階級敵人”。這種情況是非常普遍的。
如同前文所述,“文革”結束后,大量受組織懷疑迫害的黨內干部書寫了他們表達“第二種忠誠”的“文革”反思作品,而相比之下,同樣受到迫害的黨外知識分子和非黨作家,卻鮮少留下其“文革”書寫。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如我們前面提及的楊絳的《干校六記》、巫寧坤的《一滴淚》、鄭念的《上海生死劫》,以及吳祖光、賈植芳等人的回憶性散文。通過閱讀這些作品,并與傷痕文學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那些黨外作家、組織的外圍分子,在獲得平反之后偶有書寫自己遭遇者,①黨外作家很少書寫“文革”經歷的原因我以為有兩個,一個是被徹底馴化,如驚弓之鳥,心有余悸不敢動筆;另一個則是缺乏“內部人/親兒子”的那種責任感和江山意識。黨內作家急切書寫“文革”(盡管局限極大)實際上正反映了他們作為內部人/親兒子才有的“主人翁精神”,為自己的“江山”著想必須反思“文革”。無論在主題模式、情感基調還是敘事模式方面,都表現出與革命知識分子(娘的親兒子)“文革”書寫的重要差別:
本來就不是革命組織的親兒子、內部人,只是同盟者、同路人,即使參加過革命也可能會三心兩意。因此,對于自己的遭遇和所受的迫害并不覺得特別出乎意料之外,也不會表現得激憤難平、呼天搶地、不知所措(比較鐘亦成、張思遠、葛翎),或者沒有強烈的被冤枉感,沒有怨婦情結,甚至不伸冤,更沒有所謂“第二種忠誠”,但卻透出徹骨的悔恨、絕望和悲涼。他們的心態(tài)比較平和冷靜,更沒有葛翎那種為江山著急的責任感(葛翎們自己就是江山的傳人,所以說到底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就是所謂“陸焉識式的平靜”,中國知識分子在經歷了慘無人道的思想與肉體雙重改造的流放生涯之后一種生之疲憊狀態(tài)。自認倒霉、后悔莫及、萬念俱灰是他們普遍的心理,認為自己當初選擇留在大陸或回到新中國是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②這種只有局外人才有的心態(tài)、感覺,在黨內的右派作家或紅衛(wèi)兵一代作家的“文革”書寫(不管是作家本人還是其筆下人物)中幾乎是不存在的,他們對自己投身革命、加入組織的選擇從不后悔;相反,他們在“文革”罹難的情況下仍然以“主人翁”自居,對“革命事業(yè)”絕不袖手旁觀,他們對江山的焦慮和責任感恰恰因為“文革”、因為自己的遭遇而加倍增強(《大墻下的紅玉蘭》中的葛翎,《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中的李銅鐘以及《小鎮(zhèn)上的將軍》中的將軍)。但大錯已經鑄成,后悔無濟于事,于是他們常常選擇沉默,變得消極虛無、明哲保身甚至自暴自棄,一輩子抱定一個宗旨:做縮頭烏龜。正是因為這種絕望和旁觀者心態(tài),平反之后,他們不是選擇控訴和伸冤,而是選擇出走,不惜一切代價離開這個國家(鄭念出獄后的選擇就是堅決出走),出走不成則明哲保身,不再說話。
局外人的另一個特點是由與組織的距離帶來的超然,能夠冷眼旁觀政治運動。如果由他們來講述“文革”故事,就有了敘事的距離,一般還能采取一種旁觀者視角,敘事風格偏于冷靜、平淡、從容,在有些作家的筆下甚至還能體會到諷刺、幽默(幽默的前提就是距離)。
楊絳的《干校六記》在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此書寫的雖然是知識分子的干校生活(實為強制改造),是一種中國特色的政治羞辱和迫害形式,但有兩點使其明顯區(qū)別于黨內干部的干校書寫,值得注意:
首先是敘述內容的非政治化。讀完《干校六記》,發(fā)現它回憶和記敘了各種各樣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和趣聞軼事,比如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豬之類,唯獨不見政治運動的影子。作者顯然是刻意回避干校生活中殘酷的政治斗爭(批斗、打人、檢舉揭發(fā)等),連政治學習也略去不寫。楊絳的記憶顯然是非常具有選擇性的。這點錢鍾書在“小引”中寫到了:
楊絳寫完《干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
學部在干校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兩年多的生活是在這個批判斗爭的氣氛中度過的;按照農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運動的節(jié)奏一會子加緊,一會子放松,但仿佛間歇癥,始終纏住身體?!坝泟凇薄坝涢e”,記這,記那,都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①楊絳:《干校六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第1頁。
《干校六記》避開了“大背景”“大故事”而偏愛“小點綴”“小穿插”,這是令人玩味的。錢鍾書在這個“小引”中還指出,凡運動,總少不了三種人:第一種是受冤枉和批斗的,他們可能會寫出“記屈”“記憤”。第二種是一般群眾,他們雖不是加害者也不是典型的受害者,卻難免是糊涂蟲或懦怯者(錢鍾書說他自己就是)。這些人或因盲信參與了運動,批斗了好人,或者因為懦怯而明哲保身,“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他們在回憶的時候,記愧是應該的;第三種是“明知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這些人是最應該記愧的。按照錢鍾書自己的劃分,錢先生和楊先生雖然既不是典型的受害者,也不是典型的加害者,但記愧卻是必要的。然而我們始終也沒有看到這“愧”。
其次,從敘事方式看,《干校六記》的敘事語調平靜、從容、含蓄、節(jié)制,沒有激烈的情感抒發(fā)(如我抗議,我控訴,我痛心),而是帶著旁觀者的距離從容講述干校日常生活,波瀾不驚。這是革命事業(yè)的外圍人士或旁觀者才能獲得的一種冷靜從容,甚至把改造生活寫得不乏詩意和溫情。在其中我們很難發(fā)現老干部“右”派或當年紅衛(wèi)兵造反派回憶錄中那種濃墨重彩的抒情文字?!陡尚A洝返谝挥浭恰跋路庞泟e”,寫下放干校時候的別離之情,但卻沒有像其他一些回憶錄那樣渲染悲情以表達對摧殘人性和生命的政治運動的血淚控訴。作者寫到:1969年11月,楊絳本來打算和錢鍾書吃一頓壽面,慶祝錢鍾書虛歲60歲生日。誰知等不到生日錢鍾書就得下放了。送別錢鍾書的時候,有楊絳和女兒、女婿。而到楊絳自己次年7月下放干校時,就只有女兒一人送她,女婿得一因為拒絕捏造名單加害別人已在一個月前含恨自殺。這個場景應該說是非常凄慘的。但即使寫到這樣傷心的離別場景,楊絳的感情也非常節(jié)制、含蓄:“火車開行后,車窗外已不見女兒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
楊絳為什么要這樣來寫干校?為什么選擇非政治化的內容?敘事語調為什么會做到如此冷靜、從容?是心有余悸?是怕尚在人世的當事人報復?還是因為本來就對政治不感興趣?我的一個推測是:楊絳和錢鍾書都屬于我所說的革命和組織的“外人”,對社會主義新中國、對共產黨并沒有什么“親娘”一樣的感情。
楊絳出身于無錫書香門第,家族顯赫,父親是深受民主自由思想影響的同盟會元老。②楊絳父親楊蔭杭是近代著名法學家,民國時女教育家楊蔭榆的哥哥,青年時代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他1905年在日本時加入同盟會。1907年7月在早稻田大學獲法學學士學位,后赴美留學。1910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法學碩士學位。1910年在北京一家法政學校授課。1911年辛亥革命后,經張謇推薦,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1916年被任命為京師高等檢察廳長。1920年移居上海,任《申報》副總編兼主筆。1923年遷居蘇州,任開業(yè)律師和自由評論家。錢鍾書家族更是名聲顯赫,此不贅。楊絳自己又是解放前東吳大學畢業(yè),1935年開始和錢鍾書一起留學英國和法國。1938年回國后一直在外語系任教。這樣的家庭出身和教育背景決定了她思想版圖中的西方自由人文主義的底色(其中混雜了中國傳統(tǒng)的婦道思想),不可能從心底里認同革命學說。當然,與巫寧坤等歸國知識分子一樣,楊絳愛國。她自己說:“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么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錢鍾書)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癢相關,息息相通,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①楊絳:《干校六記》,第70-71頁。
這種愛國主義和同胞骨肉之情與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當然是不同的。楊絳還說到,經過了解放以來的“九蒸九焙的改造,我只怕自己反不如當初了”。②楊絳:《干校六記》,第71頁。她還寫道:“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及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薄陡尚A洝?,第74-75頁。也就是說,連當初的愛國主義也沒有了。正因為對組織沒有過高的期待,受到迫害時也就沒有特別強烈的反差感和失落感,更沒有為自己的組織(親娘)、為革命江山著急擔憂的那“第二種忠誠”。書的結尾寫到:“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及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薄盎鼐┮寻四辍,嵤職v歷,猶如在目前。這一段生活是難得的經驗,因作此六記?!彼坪醺揪蜎]有把改造當回事,好像只是一次有趣的經歷?!艾嵤隆币辉~點出了此書的內容,而“難得的經驗”大概也是就其稀罕性而言,透著一股子觀賞意味:仿佛是異國情調般的難得。
《上海生死劫》③另一個版本中譯為《生死在上?!?,上海:百家出版社,1988年。1986年,本書由英國柯林斯公司出版后立即在海外引起極大的轟動和震驚,法文、日文、德文、意大利、葡萄牙文等多語種譯本不勝枚舉。光是在美國的發(fā)行量就超過了20多萬冊。美國著名的《時代》周刊還兩期連載此書的摘要,并因此多銷售了100多萬本。美國多家著名報刊都為此配發(fā)了評介文章。1987年,鄭念的這部自傳體小說被列入當年美國《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16位。是一部自傳體紀實小說。作者兼主人公鄭念(“我”)④鄭念原名姚念瑗,生于1913年1月,逝于2009年11月。原籍湖北,父親為留日海歸的北洋政府高官。她于天津南開中學畢業(yè)后考入燕京大學,后留學英國,畢業(yè)于倫敦經濟學院,獲碩士學位。其夫鄭康琪系她大學同學,結婚后改名鄭念。出身資本家,丈夫原為國民黨政府外交官,盡管解放后陳毅市長給了他一個短暫的閑職,但畢竟是國民黨政府官員,不可能被重用。后為英國企業(yè)在上海的辦事處總經理。鄭念在丈夫死后(1957年)成為一個英籍公司總經理的顧問兼助手,負責協調公司和政府、工會的關系,直到1966年公司撤資。1966年9月入獄,1973年獲釋,1978年,政府官員因錯誤逮捕和監(jiān)禁鄭念向其道歉。1980年取道香港、加拿大赴美并定居那里?!渡虾I澜佟穼懙木褪撬?966年“文革”開始后到她出國這段時間的經歷。
閱讀《上海生死劫》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鄭念完全是一個革命的外人,新中國的異類,甚至是中國人的異類。為她家砌墻的工人就嘲笑她是“不了解中國的外國人”。①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而鄭念眼中的紅衛(wèi)兵則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尚未開化的野蠻生物”。②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她的“異”是全方位的,不但與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話語格格不入,而且在生活方式上也仍然保持了貴族和資本家的西方化生活品味和審美情趣。
作品一開始就是已經身在美國的她關于上海故居書房的回憶:“沿墻一排書架,滿是中外經典名著。幽暗的燈光,將大半間居室,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下,但白沙發(fā)上一對緞面的大紅繡花靠墊,卻還是鮮亮奪目,扎眼得很。”③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盡管筆帶哀婉,卻描述的仍然是一個貴族化的生活場景。甚至可以認為,在鄭念和批斗、監(jiān)禁她的那些人的差異中,生活方式和生活趣味的差異是更根本的,這種差異根植于身體趣味,欲罷不能。畢竟身體趣味比思想觀念更內在,是內化了(身體化了)的觀念和思想。
有這樣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鄭念被叫去參加第一次政治學習時,大熱天室內汗味刺鼻,“我打開拎包去掏手帕,同時瞥見陳媽放入包內的一把檀香扇,絹面上是我的美術老師畫的一幅芍藥花,我用扇子驅散一些室內的汗氣和人氣”。④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這是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它表明鄭念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別的,而是另一種身體氣味,她用檀香扇固執(zhí)地把它加以區(qū)隔。另一個細節(jié):會議開到中午時回家吃飯:“我那可愛的小樓,窗上有帆布篷遮,涼臺上垂掛著綠色的竹簾,與那密不透風的會場相比,這里簡直成了我的避難所?!雹萼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427、113、3、11、15、135、343頁。這樣的細節(jié)在《大墻下的紅玉蘭》等小說中絕不可能發(fā)現,葛翎坐的監(jiān)獄條件大不如鄭念,但是在這方面他從來沒有抱怨。
在這里,鄭念捍衛(wèi)的是一種叫“體面”的生活方式,在她看來,此乃人之尊嚴所系。作品寫到,剛到監(jiān)獄,進入囚室后她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接觸過,也沒想象過,世上竟會有這么一個簡陋又骯臟的地方”。面對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她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打掃房間的衛(wèi)生,第一個要求是請看守給她一把掃帚。她以毛主席語錄(“以講衛(wèi)生為榮,不講衛(wèi)生為恥”)為旗號,要來清水清洗床板、馬桶、襯衣,擦玻璃,用飯粒做漿糊把手紙貼在墻上等。更有甚者,“到了星期天,我向看守借了針線,將兩塊新買來的毛巾縫起來,給水泥馬桶做了一個墊子。又將手紙墊起來縫好,給我貯存水的臉盆做好一只蓋子。再用手帕剪裁了一塊遮眼罩,以便晚上入睡時不再受電燈光的干擾”。⑥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與其說鄭念在監(jiān)獄中仍然念念不忘“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如說她是在捍衛(wèi)一個人的基本尊嚴,而這個尊嚴的見證者就是她自己:她是為自己打掃衛(wèi)生。另外,即使是帶著手銬,她還要十分費勁地在大小便后拉上褲子的拉鏈,因為否則的話“我覺得這樣太落魄太失體面了”。⑦鄭念:《上海生死劫》,第427、113、3、11、15、135、343頁。當時牢房內只有她一個人,可見她這樣做不是給別人看而是給自己看:即使沒有別人,但你自己在看著自己,不能讓自己瞧不起自己。人必須把自己當一回事。這大概就是自尊。
鄭念與被“冤枉”的共產黨干部在遭遇迫害時的另一個重要差別,是其冷靜的反應與高傲的姿態(tài),她從來沒有像鐘亦成、張思遠、葛翎等那樣遭遇冤屈后就亂了方寸、不知所措,也從來不點頭哈腰,低三下四,顯出任何卑微。許子東曾經有這樣的觀察:“更罕見的是鄭念看到自己家被抄時的情緒反應。當時絕大多數被抄家者都處在恐懼、驚慌、躲藏乃至懺悔的精神狀態(tài)中,像鄭念那樣以憲法為依據向紅衛(wèi)兵抗議且憤怒感超過恐懼感的例子確實很少……鄭念仿佛視沖進她家的紅衛(wèi)兵如草寇搶財,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姿態(tài)。她不像別的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和工商業(yè)者那樣因為拿幾百元‘高薪’、定息就覺得對不起百姓,對大眾抱著犯罪感,也不像巴金老舍那樣真的相信毛澤東、相信群眾,真的懷疑自己有錯。”①許子東:《對“文革”的兩種抗議姿態(tài)——〈上海生死劫〉與〈血色黃昏〉》,《讀書》1989年第5期。這個觀察是準確的。不但與張思遠、葛翎等相比,而且即使和楊絳、巫寧坤、陸焉識相比,鄭念都更像“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缺乏鄭念的那種凜然傲氣。
從鄭念對第一次“秦同志”等人突然來訪的反應即可看出:這是一個置身中共政權和革命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他者(“我”)在觀察和審視“他們”,她甚至有點心不在焉地與他們周旋。這種距離感與孤傲姿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最后。從最初遭到盤問到不久之后入獄,鄭念一直非常沉著和冷靜,沒有激烈的情緒反應和被冤枉的心理。當然,共產黨官員同樣沒有把她當作“自己人”中的“叛徒”或“腐化變質分子”。審判鄭念不是無產階級內部“清理階級隊伍”,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階級。當審問者斥責說“難道你不知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要開始了嗎”時,鄭念脫口而出:“這和我有什么關系?”②鄭念:《上海生死劫》,第9、41、7、14頁。由于鄭念的觀念完全不同于政權內部的人,由于她覺得自己完全無罪,她才可能一直以一個平等者的姿態(tài)和代表組織的審問者說話。當一個共產黨干部打電話叫她去參加批斗會的時候,她居然說:“我正忙著呢,你們應該在早晨先打電話通知我?!雹坂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9、41、7、14頁。這樣的姿態(tài)和中國其他任何被組織審查的干部都是不同的。
可以說,《上海生死劫》寫的是留在大陸的最后一個資本家、一個西方帝國主義、資產階級的商行在中國的代理人,和新中國政權較量的故事。所以,在她的敘述中,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中國一直采取一種審視和批判的態(tài)度。最能直觀說明這點的,是作品中有大量以“中國”“中國人”“中共”等為對象的議論。這是一開始就確定的基調:“在中國,當需要大家參加某次會議或聽政治報告,很少是在事先個別通知的?!雹茑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9、41、7、14頁。“中國人已經得到一個經驗,就是自己不假思索,僅照上級的指示辦事,那么上級就會更加信任他們?!雹萼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9、41、7、14頁。顯然,作者不但外在于共產黨政權,而且也外在于“中國”“中國人”——他們都是“我”的“他者”(“我”不是“中國人”)。
《上海生死劫》主體部分寫的是專政機關與鄭念圍繞其是否有罪展開的較量。由于教育背景、生活經歷的不同,鄭念擁有一個共產黨內部的受害者不具備的知識體系、思想資源、價值觀和信仰(比較重要的是她的基督教信仰,以及源自西方的人權、法制、財產權觀念等),由此決定了她為自己辯護的理由與“內部人”(比如《血色黃昏》中的老鬼,詳下)顯得格格不入。她完全不承認專政機關強加于她的一切罪名。其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法律觀念。在幾乎所有共產黨內部人(包括黨內右派和紅衛(wèi)兵)寫的、以自己經歷為原型的“文革”故事中,幾乎沒有一個受害者曾用法律捍衛(wèi)自己的權益。而法律正是鄭念掛在口頭的武器:我沒有犯法,我的財產是合法所得,我的公司是合法經營,我何罪之有?
開第一次批判大會的時候,當問到她對會議的看法,她居然責問人家:“你們代表哪一個組織?是誰授權你們開這樣的大會?”①鄭念:《上海生死劫》,第20、28、72、72、145-146頁?;谧约和耆珌碜晕鞣降姆捎^和人權觀,以及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雖然母女兩人住著400平方米的花園別墅,有好幾個仆人和廚子,但是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罪(這不妨礙她善待仆人)。這是西方私有制民主國家的法理邏輯,而不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邏輯,更不是“文革”時期“造反有理”的革命邏輯。因此,鄭念不覺得自己有罪,是因為她沒有接受對方的所有定罪標準。共產黨定罪的依據不是西方的法律,而是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斗爭理論。在“文革”時期流行的階級斗爭理論看來,資產階級的身份本身就是罪。當她的朋友薇尼提醒她說“假若他們送你去勞改你也得去”的時候,鄭念說:“他們怎么可以送我去勞改……我也未犯法!”②鄭念:《上海生死劫》,第20、28、72、72、145-146頁。這說明她根本不懂得“文革”時期的“犯罪”不等于法治國家的“犯法”,它完全蔑視和無視成文法,它有更高的所謂“法”——“歷史法則”。③Arendt, Hannah,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New York and London, 1968, pp.460-479.這也反映了鄭念思想意識中沒有沾染極左意識形態(tài)和話語系統(tǒng)。在這個意義上,你可以說鄭念的思想太單純、太天真。
紅衛(wèi)兵第一次來抄家的時候,準備迎接紅衛(wèi)兵的鄭念手中拿著的“武器”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她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沒有搜查證就隨便闖入私人宅第,這是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雹茑嵞睿骸渡虾I澜佟罚?0、28、72、72、145-146頁。紅衛(wèi)兵的反應和回答是:“一把奪去”鄭念手中的《憲法》,“把它扔在地上,氣勢洶洶地說,‘這憲法已作廢了。這是黨內修正主義分子制定的,我們只遵循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⑤鄭念:《上海生死劫》,第20、28、72、72、145-146頁。鄭念與監(jiān)獄看守也有一段關于依據什么來定罪的對話。當時鄭念要求對方借幾本法律書給她,對方說:“什么法律書?你那套倒真像那些運動中揭發(fā)出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作所為。你想把法律、規(guī)章等條條框框都搬出來?我們是無產階級,我們不講這一套?!焙孟駸o產階級從來就是無法無天的。當鄭念進一步問:“如果沒有法律,那根據什么來定罪呢?如何決定一個人是有罪還是無罪呢?”對方回答:“我們根據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他的指示就是我們判罪的標準。假若他劃定某一類人是有罪的,而你是屬于這類人的話,你就有罪了。這比法律來辦事要簡單多了?!雹捺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20、28、72、72、145-146頁。真是一語道破天機:“文革”中的革命者們是按照階級屬性批量集體定罪的,而不是依據一個人的個人表現。從第一次提審開始,雙方根本無法對話,整個控辯過程完全是自說自話,因為前提和話語體系完全不同,仿佛雞對鴨講。⑦再比如對于“正義”的理解。鄭念的“正義”概念來自西方普通法理論,而提審員的“正義”觀歸屬階級斗爭理論:“正義?什么正義!它不過是一個名詞,一個抽象名詞,并無具體意義。不同的階級有其不同的正義感。資產階級認為剝削工人是完全正義的,而工人階級則認為受剝削是非正義的?!保▍⒁娻嵞睿骸渡虾I澜佟?,第154-155頁。)
在傷痕文學中,對于像葛翎、張思遠這樣的共產黨干部,即使遭到組織的冤枉和迫害,也從來不會覺得是整個組織出了問題,不會覺得社會主義道路或制度有什么問題,更不會認為是新中國政府在迫害自己。因而小說中的加害者不是遠在天邊的“四人幫”,就是身邊個別的勢利小人。小說結尾一般都是一小撮壞人得到懲治,國家回到正道,自己也得到平反,光明的新時期開始了。他們很少追責,更不會把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視作國家和個人悲劇的根源。他們始終相信最高領導是英明的。
“內部人”在蒙冤后的反應常常是“傾訴”?!皟A訴”是一套從古到今一直延續(xù)的話語系統(tǒng),它有兩個核心,一是表忠誠——我是多么愛你和你的江山(因為它也是我的江山);二是訴冤情:你冤枉我了,而且冤枉我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太愛你,只有我才是真愛你。屈原的《離騷》從頭至尾就是這樣的一個傾訴文本。但鄭念在獄中長達數年的時間里,從來沒有產生過傾訴的欲望,也不存在向最高領導伸冤的想法。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大墻下的紅玉蘭》中的葛翎和《血色黃昏》中的老鬼在蒙冤時都經常想念毛主席,期盼他老人家來解救自己。鄭念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
說完全沒有傾訴也不對,只是傾訴的對象不同。無論是鄭念,還是巫寧坤,他們唯一的傾訴對象(也是精神寄托)就是上帝。這和“傷痕文學”中那些蒙冤老干部和紅衛(wèi)兵在災難最深重時總是想念毛主席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
獄中的鄭念捍衛(wèi)自己權利的武器首先是法律,當法律不起作用時,就只有上帝了。在預感到自己大難將至,“陷入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望之中”時,她“唯有祈禱,懇求上帝的保護”。①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耶穌基督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一個非常有趣的細節(jié):第一次批判鄭念的大會結束后,她被帶到大樓外面,外面停著一輛公安局的警車,戴眼鏡的共產黨干部最后一次問她:你到底交代不交代?這時,“我默默吟誦著《圣經》二十三章‘耶和華是我的牧者”。②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背誦了《圣經》之后,我已覺得堅強多了。”③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進入看守所之后,“我”并不覺得害怕,因為“相信公正的上帝,我堅信他能帶我脫離地獄的”。④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出獄后她為自己的家砌了一堵墻,之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她“將整個上午花在感恩祈禱和沉思中”。⑤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就是在聽到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后,鄭念回到家里也是“虔誠地向上帝合掌感恩”。⑥鄭念:《上海生死劫》,第63、124、125、134、427、505頁。
最能體現鄭念等的“文革”書寫和傷痕文學之差別的,還是獲得平反之后的反應。傷痕文學中那些蒙冤的老干部、革命知識分子或紅衛(wèi)兵,在獲得平反后總是欣喜若狂:我又回到組織啦!親娘終于又認我這個親兒子啦!而鄭念則不但沒有這種“母子相認”的極樂,相反堅持要對方公開道歉。許子東曾將《上海生死劫》與《血色黃昏》中鄭念和林胡在獲得釋放時不同的反應方式作過有趣的對比。當兩個主人公(鄭念和林胡)在分別聽到留有“尾巴”(指結論中保留了他們的一些所謂“錯誤”,以示專政機關并沒有冤枉人)的出獄和結束勞改的判決后,其瞬間反應完全不同:鄭念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和顫抖,表示要繼續(xù)留在監(jiān)獄里,因為對方沒有認錯。她不僅要求徹底平反,而且還要在上海和北京兩地的報紙上公開刊登聲明道歉;而老鬼則是“情不自禁笑了”,“歡樂沖昏了頭腦”的他竟然要通過砸屋里東西、吻牛糞塊來表達自己的狂喜。他想到的是“毒蛇一樣的反革命帽子終于去掉,再也不必頂風冒雪跋涉上訪,再也不必縮在牛圈里偎著小牛犢睡覺。終于和別人平起平坐了!首都知青慰問團發(fā)的毛巾、筆記本、茶缸也有我的一份了!”換言之,重新成為了組織的“內部人”。許子東說:“如果說鄭念是逃出劫難氣猶未消,那么老鬼則重回革命大家庭身心溫暖。所以他們經歷了類似的厄運,事后回首卻看到兩個不同的‘文革’。”①許子東:《對“文革”的兩種抗議姿態(tài)——〈上海生死劫〉與〈血色黃昏〉》,《讀書》1989年第5期。對老鬼而言,終于回到了“組織”懷抱,被“親娘”重新接納,足以使自己感恩戴德,哪還會斤斤計較;而對鄭念而言,把一個無罪的人非法關押近10年,這是國家和政府對公民的犯罪,應該追究國家賠償。
我必須在文章最后再強調一點,所謂“內外有別”“自己人/同路人”“內部人/局外人”的劃分,只是一個方便的觀察角度和研究視野,它們當然不是絕對、僵化和不變的。我是先在王蒙、叢維熙、楊絳、鄭念等的作品中解讀出它們的差異,并把它們概括為“內外有別”,然后參照作家的經歷,他們與革命組織的關系(親疏遠近),他們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等,來進一步豐富我的發(fā)現,而不是相反。我也知道所有概括都難免遺漏和片面,且必然存在反例(話說回來,這些反例的存在不足以顛覆“內外有別”這個命題的基本有效性)。而且即使是同一個人,他與組織的關系和距離也是會變化的。內部人不見得永遠都是內部人(套用一句“文革”語言,黨內還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呢),“局外人”也可以變成“內部人”(“四人幫”當中除了王洪文,哪個能和國民黨脫離干系?)。《大墻下的紅玉蘭》作者叢維熙已經不同于《走向混沌》的作者叢維熙,寫《思痛錄》的韋君宜也不同于此前的韋君宜。右派作家邵燕祥的晚年變化就更不用說了。
但即使像邵燕祥那樣告別得很徹底的作家,他們的“文革”書寫也仍然和鄭念、楊絳、巫寧坤不同。畢竟他們曾經是革命內部的熱血青年和狂熱的理想主義者,等到激情消散,理想幻滅,他們仍然難以置身革命之外寫革命,無法持一種旁觀者的無所謂態(tài)度。在敘事語態(tài)上,他們被一種急切乃至憤怒的清算、告別心理所控制(不同于“傷痕文學”只是清算“一小撮”,告別“錯誤路線”,他們告別的是整個組織),無法從容進行無痛敘事。這種幻滅是那樣痛徹心扉,而這痛感的前提恰恰就是曾經的虔誠、狂熱和毫無保留。這與根本就沒有狂熱地信過、因此也沒有強烈的幻滅之痛的鄭念、楊絳、巫寧坤怎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