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頻
(浙江外國語學院 中文學院,杭州 310012)
美國學界對中國《史記》的研究肇始于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1938年和1940年,賓夕法尼亞大學卜德教授(Derk Bodde,1909—2003)相繼出版了《中國的第一位統(tǒng)一者:從李斯的一生研究秦朝》[1]和《古代中國的政治家、愛國者及將軍:〈史記〉中三篇秦代(公元前255—前206年)的傳記》[2]兩部作品。前者以李斯為切入點,對秦代進行了全面的研究,“填補了西方學者秦代研究的空白”[3];后者以《呂不韋列傳》《刺客列傳》中的荊軻傳記以及《蒙恬列傳》為中心分析秦代社會歷史。
如果說卜德對《史記》的研究還只是著眼于幾篇與秦代相關的傳記,那么哥倫比亞大學華生教授(Burton Watson,1925—)則拉開了美國全面系統(tǒng)介紹司馬遷與《史記》的帷幕。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58年發(fā)行了華生教授的博士論文《司馬遷:中國偉大的歷史學家》[4],這部專著有《太史公自序》等的譯文,很少有注釋,可讀性強,具有向普通英語讀者普及《史記》的意義。華生教授在介紹了司馬遷其人的基礎上,概述了《史記》的形式和內容,分析了《史記》在中國文化尤其是史學理論發(fā)展中所具有的獨特意義和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華生教授對《史記》的翻譯事業(yè)亦做出了杰出的貢獻。1961年,華生教授翻譯的《史記》[5]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分上下兩卷,選譯了《史記》中的81篇傳記,均是有關漢朝歷史的。該譯注以1934年瀧川資言注解的《史記會注考證》為底本,同時參考百衲本《史記》和《漢書》中部分章節(jié)翻譯而成。1969年,華生教授的第二個翻譯版本《中國偉大的史學著作:〈史記〉選譯》[6]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新翻譯內容涉及周、先秦時期的人物列傳,如《伍子胥列傳》《刺客列傳》等。在這兩個版本的基礎上,華生教授進行了一定的修改,并增加了秦朝部分的翻譯,于1993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聯(lián)合出版第三個版本《史記·秦朝》[7],該譯本被列入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譯叢》。至今為止,華生教授已翻譯了80卷《史記》,成為已經(jīng)出版的最為完整的《史記》英譯本。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史記》翻譯家是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教授倪豪士(William H.Nienhauser,1943—),他組織了大量人員準備對《史記》進行整體翻譯,擬出版9卷,第1卷《史記·漢以前的本紀》(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The Basic Annals of Pre-Han China)和第7卷《史記·漢以前的列傳》(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The Memoirs of Pre- Han of China)于1994年由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第1卷主要翻譯了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始皇本紀和項羽本紀;第7卷則是漢朝以前的列傳1至28。2002年,該出版社又推出了第2卷《史記·漢本紀》(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The Basic Annals of Han China),翻譯了高祖本紀、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和孝武本紀等。2006年和2008年,第5卷《史記·漢以前的世家》上冊(Grand Scribe’s Records,The Hereditary Houses of Pre-Han China,Part I)與第8卷《史記·漢朝時期的列傳》上冊(The Grand Scribe’s Records,The Memoirs of Han China,Part I)亦由該出版社出版。該譯注不同于華生教授的普及版《史記》,而是具有顯著史學研究特質的英譯本。
伴隨《史記》英譯本在美國的推廣,越來越多的美國學者加入《史記》研究的行列。毋庸置疑,20世紀美國《史記》研究與翻譯取得了一系列成果,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將其與中國的《史記》研究相比,希圖探析中美《史記》研究的異同,以此反觀兩國在文學史學方面的不同建樹:
20世紀國內司馬遷研究可謂碩果累累,于其身世、政治思想、史學思想、經(jīng)濟思想、哲學思想、經(jīng)學思想等均有涉獵,甚或考察其帝王觀、命運觀、婦女觀、倫理觀、法治觀、天人觀、地域審美觀、文化學術史觀等等,論著頗豐。這其中,既有上半世紀王國維對司馬遷生平考證的文章《太史公系年考略》(1916)、《太史公行年考》(1924),李長之聚焦于司馬遷的時代、思想和人格精神的專著——《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注]李長之在《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的自序中寫道:“本書蓄意要寫,是二十七年的秋天的事?!毙蜓詣t完成于1936年,寫作時間長達十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也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侯外廬、任繼愈等學術大家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對司馬遷思想進行剖析的學術文章,以及王伯祥、郭沫若等人對《史記》的注釋、考據(jù)工作。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內司馬遷的研究真正步入遍地開花的階段。施丁、陳可青編著的《司馬遷研究新論》[8]、韓兆琦的《司馬遷的審美觀》[9]、劉振東的《論司馬遷之“愛奇”》[10]、李少雍的《司馬遷與普魯塔克》[11]、肖黎的《司馬遷評傳》[12]、劉乃和的《司馬遷與史記》[13]、聶石樵的《司馬遷論稿》[14],以及陜西司馬遷研究會編撰的《司馬遷與華夏文化叢書》[15],對司馬遷進行了百科全書式地探究。
美國的司馬遷研究始于1958年華生教授的博士論文《司馬遷:中國偉大的歷史學家》。在此之前,美國傳教士裨治文(E.C.Bridgman,1801—1861)于1840年在其創(chuàng)辦的英文月刊《中國叢報》上載譯了法國學者雷慕沙(Albe Remusat,1788—1832)所撰寫的文章《中國歷史學家司馬談和他的兒子司馬遷生平介紹》[16]。而華生教授的論文則對司馬遷和《史記》均進行了一定的介紹、分析。論文共分五章,其中第二章“司馬遷列傳”(The Biography of Ssu-ma Ch’ien),翻譯了包括《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等與司馬遷生平有關的文章。與中國學者就司馬遷研究司馬遷不同,華生教授在論文中,還將司馬遷與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進行了對比,以方便西方人更直觀地了解司馬遷。俄勒岡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教授杜潤德(Stephen W.Durrant,1944—)于1986年創(chuàng)作的《處于傳統(tǒng)交叉點上的自我:司馬遷的自傳體著作》[17]一文,以《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悲士不遇賦》等作品為依據(jù),深入剖析了司馬遷內心的矛盾沖突以及如何在過往的基礎上建構“自我”。北卡羅來納大學教授候格睿(Grant Hardy,1961—)于1999年出版了專著《青銅與竹子的世界:司馬遷對歷史的征服》[18],全書共由八章組成。其中,第六章和第七章將司馬遷視為可以與儒家圣者孔子相媲美的史學家。此外,杜潤德的《司馬遷的救贖》[19]與華生教授的《司馬遷的世界》[20],這兩篇文章均對司馬遷的生平與個性進行了一定的探討。
毋庸置疑,美國對司馬遷的研究遠不及中國的詳贍、系統(tǒng)與深刻,在一定程度上看,其研究還處于普及性層面,研究者往往希圖向國人介紹司馬遷其人其事。但值得肯定的是,由于知識背景的差異、研究視角的不同,以及研究目的的迥異,美國學者的司馬遷研究中也頗多亮點,尤其是對司馬遷內心情感沖突的挖掘、對中西史學家創(chuàng)作心理異同的比較,為當今司馬遷研究增色不少。
國內有關《史記》的史學研究主要熱點集中在《史記》的實錄性、司馬遷的“成一家之言”、《史記》的編撰傳統(tǒng)、“太史公曰”的史學精神,以及史記人物的研究等方面,其余如將《史記》與《左傳》《漢書》《資治通鑒》的比較亦不乏力作,成果的豐碩、分析論證的深刻均是有目共睹的。梁啟超、李長之、任繼愈、白壽彝、張大可、李文初、韓兆琦、趙生群、莫礪鋒、俞樟華等人,均為《史記》的史學研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相比于國內學者,美國學者對《史記》的史學研究涉及面較為狹窄一些,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史記》是如何編撰的。美國學者往往從《史記》的具體篇目入手,分析《史記》編寫的規(guī)律。例如,倪豪士1991年發(fā)表的《重新考察〈史記〉中的循吏列傳》[21]一文,認為《循吏列傳》在編撰中經(jīng)歷了從檔案文獻到成為書的一部分這一過程。倪豪士的另一篇論文,發(fā)表于2007年的《缺乏掌聲:關于晉世家與司馬遷的春秋之說明》[22],則以《晉世家》為例,分析司馬遷在寫作中如何選擇、運用《春秋》中的材料,并在此基礎上闡釋司馬遷對“春秋”一詞的理解。1988年候格睿在其博士論文《〈史記〉中的客觀性與闡釋性問題》中,不僅考察了司馬遷是如何運用史料進行編撰的,而且分析了司馬遷在史料編輯時所顯現(xiàn)的道德意義[23]。
第二,《史記》的真實性問題。真實性是中美學者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中國學者對《史記》的實錄精神贊譽有加,美國學者中不乏有對《史記》的真實性抱有懷疑態(tài)度之人。華生教授在《司馬遷:中國偉大的歷史學家》中以《五帝本紀》為例,來論證《史記》的真實性。華生教授認為,司馬遷力圖去除五帝的神奇?zhèn)髡f,從而保證歷史的嚴肅性,這對中國歷史的書寫具有重大意義。但同時,華生教授對《五帝本紀》中內容的真實性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懷疑,認為“它完全可能把一系列傳說中的人物或事件轉化成嚴肅的歷史事實”[4]。普利斯頓大學的柯馬丁教授(Martin Kern,1962—)在《關于〈史記〉卷24樂書的真實性及意識形態(tài)的注釋》一文中,則對《樂書》一章的真實性提出了懷疑[24]。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戴梅可教授(Michael Nylan)明確質疑司馬遷寫作的客觀真實性。她認為受命于皇權的史官怎么可能做到“實錄”呢?[25]
與戴梅可教授的全盤否定不同,佛蘭克·吉爾曼(Frank A.Kierman)于1953年獲華盛頓大學博士學位,其畢業(yè)論文《司馬遷的史學態(tài)度》在1962年出版。該書在譯注《史記》中戰(zhàn)國后期四部傳記,即《樂毅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田單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的基礎上,高度贊揚了司馬遷的實錄精神[26]。候格睿則透過司馬遷自相矛盾的敘述,看到了《史記》敘事的準確性。1994年,候格睿在長篇論文《司馬遷的多重敘述:中國古代史學能否對現(xiàn)代西方史學有現(xiàn)實貢獻》[27]中指出,相比與西方史學的統(tǒng)一敘事,司馬遷自相矛盾的敘述、多重解釋的可能性,更能真實、準確地反映歷史,且更關注道德層面的審視。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教授汪榮祖(1940—)在《史傳通說——中西史學之比較》一書中,也肯定了司馬遷的求真心理。汪榮祖認為:“司馬遷以三代為世表,十二諸侯為年表,秦楚之際為月表,蓋依史料之真?zhèn)味喙褳樵斅裕娮髡邉諏嵡笳嬷?。英師濮冷?J.H.Plumb)謂《史記》雖稱‘巨制’(a remarkable book),未悉‘歷史考證’(historical criticism)之事,故‘有異于吾人習知之歷史’(is quite unlike what we regard as history)。歷史考證者,即‘不盲目接受史證’(not to accept all evidence blindly)。司馬遷果昧于史證之真?zhèn)魏??非也。其取材論證,誠有疏誤;而其考求實證之心,固無異于今人。”[28]76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李惠儀(Wai-yee Li,1959—)在《〈史記〉中的權威觀》一文中,結合司馬遷的生平經(jīng)歷,認為司馬遷本人是主張歷史真實的,但《史記》中說蘊含的情感傾向也是不言而喻的[29]。
美國學者對有關《史記》史料的擁有不能與中國學者同日而語,因此,在進行《史記》的史學研究時,其視野的不開闊,甚或分析時往往陷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尷尬境地也是情有可原的。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學者在進行《史記》史學研究時,深刻關注到了《史記》作為史學巨著的解釋功能和道德批判功能,并對其歷史“解釋”功能的不足進行了認真的思考。正如杜維運在《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中所言:“中國史學未能到達西方‘綜合’的境界,也沒有發(fā)展歷史解釋的藝術?!盵30]
文學研究是20世紀國內《史記》研究的重頭戲。1949年前,林紓、魏元曠、李景星、高步瀛、施閨章、李長之等人對《史記》的文學研究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為之后《史記》的文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后,雖受建國初政治氣候影響,《史記》文學研究停滯不前近三十年,但在20世紀的后二十年中依然取得不菲的成果,僅《史記》人物研究的論文,就有近八百篇左右[31]。誠如曹晉所論:“具體而全面的研究涵蓋了《史記》的文學觀、美學觀、散文風格、傳記文學特質、語言藝術、民間文學、《史記》與先秦文學的承繼關系,以及《史記》對后世散文、戲劇、小說等文學樣式的影響?!盵32]專題論文、專題著作以及學位論文的大量涌現(xiàn)是這一時期《史記》文學研究的顯著特點。2013年,陜西師范大學張新科教授主持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外《史記》文學研究資料與整理”,更可見中國對《史記》文學研究的重視。當然,研究中也存在一定的不足,不論是“論著的重復與欠專精”[32],還是本體論研究的薄弱,都是我們不能規(guī)避的問題。
相比于中國《史記》文學研究的轟轟烈烈,美國《史記》文學研究顯得有些蕭瑟冷清,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做了一些突破:一是對《史記》文學技巧的分析。曹晉在《〈史記〉百年文學研究述評》一文中指出:“西方敘事學的理論完全可以借鑒來分析《史記》人物列傳的敘事風格?!盵32]在這方面,一批美國學者已做出了一定的成果。華生教授《司馬遷:偉大的中國歷史學家》一書中,對《史記》的文學技巧和風格均做了一定的探討。敘事技巧是美國學者研究《史記》文學技巧時最感興趣的話題。杜潤德教授的《司馬遷筆下的秦始皇》[33]一文從《史記》文學性角度切入,考察《秦始皇本紀》的敘事結構,并分析司馬遷在歷史描述中所隱含的態(tài)度。候格睿教授在《司馬遷〈史記〉的形式與紀傳體敘事手法》[34]一文中,將《史記》的體例、敘述技巧與作品的創(chuàng)作目標相結合進行考察,從而探析《史記》作為道德解釋性工具的作用。明尼蘇達大學雙城分校的約瑟夫·艾倫教授(Joseph R.Allen)在探析《史記》所運用的敘事技巧的基礎上,對《伍子胥列傳》和《李將軍列傳》的敘事技巧進行了細致分析[35]。
二是《史記》中人物形象及塑造手法的分析。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南微莉(Vivian-Lee Nyitray,1954—)1990年畢業(yè)于斯坦福大學,其博士論文《美德的寫照:司馬遷〈史記〉中四位君子的生平》,采用文學批評方法分析《史記》中“戰(zhàn)國四公子”的人物組成,尤其是信陵君與守門人侯嬴之間的關系[36]。杜潤德在《混亂與缺漏:司馬遷對前賢刻畫的幾個方面》一文中,通過分析司馬遷對董仲舒和孔安國的形象刻畫,試圖探究他們對青年司馬遷所產生過的影響[37],而在《模糊的鏡子:司馬遷著作中的緊張與沖突》[38]一書中,則在描述《史記》諸多矛盾與沖突的基礎上,分析其隱藏于文本之下的文學模式。該書“特別注重對《史記》文本文學性的研究,通過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和詳盡的語義分析,向西方讀者展示了司馬復雜的內心世界”[39]。此外,杜潤德教授的《試評〈史記〉》一文中,將《史記》與中國古代小說相聯(lián)系,認為《史記》“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類歷史傳奇小說產生了重大影響”[40]。
美國學者運用西方的敘事理論對《史記》的敘事技巧進行分析,以及通過解讀《史記》中的人物形象試圖觸摸司馬遷的“靈魂”,這顯然是有益于中國的《史記》研究。但甚為可惜的是,鮮少有美國學者從文學角度將《史記》與西方史傳作品進行比較研究。中國學者在此方面已做了初步的嘗試,如錢鐘書的《管錐編》、李少雍的《司馬遷與普魯塔克》、黃新亞的《司馬遷評傳》、劉清河的《從〈舊約〉與〈史記〉的比較試探東方文學的一點規(guī)律》等論著均是其中的佼佼者。但由于閱讀的局限性,此類成果還不夠豐碩。我們期待美國學者能在這方面做出一定的努力。
毋庸置疑,20世紀中美《史記》研究在數(shù)量、質量上均有不小的差距。20世紀初,中國《史記》研究在一批學術泰斗,如梁啟超、李長之等人的帶領下取得了絢麗的成果。80年代以后,一批年輕的學者勇于進取,對《史記》進行了全方位的開墾,成果的豐碩是有目共睹的。但進入21世紀以來,《史記》研究的步履艱難也是毋庸諱言的。如何從新的研究視角、新的研究方法以及新的研究領域切入進行《史記》研究以取得更大的成果,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道難題。比較中美20世紀《史記》研究的異同,尋找各自研究的長處與不足,無疑有益于當下的《史記》研究。